老于推门进来对熊阔海说,我刚刚在附近转了一圈,发现街上到处都是可疑人物,我担心日本人已经把这座楼包围了。

老满方才一直坐在方桌上举着望远镜四处观景,这时插言道:你是说俺们逃不出去了?这可不行,俺表哥还等着俺把机枪送回去哪。

老于没理会老满,而是伸手去拿电话,说我得让上级给咱们送几支长枪过来。熊阔海告诉他电话线已经被切断了。老于说那我只好亲自去一趟,顺便把这里的情况向领导汇报一下,你有什么话要对领导说吗?熊阔海说,请组织上放心,我保证完成任务。

不想,一边的老满却不干了,说要是叫日本人给包围了,俺可不想死在这,俺现在就得带着机枪走啦。熊阔海连忙上前劝说,但老满死活不答应,而且要动手拆机枪。老于从身上拔出手枪,指在老满的头上说,你小子再胡闹,我就一枪毙了你。老满却耍起乡下痞子的混蛋劲头,说你现在打死俺,跟等会儿让日本人打死俺一个样,你就开枪吧。正闹得不可开交,熊阔海突然心中一动,忙道:你先别急着走,等一会儿我给你买肉包子吃。

听到这话,老满略微显得平静了一些,但还是一脸的不满意,说打俺一进门就跟你们要肉包子,可到现在俺要死了,你们还是不给买,你们不仗义。熊阔海说现在大家伙儿都很忙,谁也出不去,等办完这些事,头一件就是给你买肉包子。老满指着老于说,他不是要出去吗?就让他给俺买回来,今天买不来肉包子,俺拆了机枪就回家。

无奈之下,老于只好答应了,说从这里出门不远就能坐上电车,到华界买了肉包子再回来也用不了太多的时间。但熊阔海却很为他担心,说我们现在都是公开的目标,你冒险到华界去,万一被日本人认出来可不是玩的。老于笑道:如果不去买肉包子,除非你让我一枪把这小子打死,但那又违反了抗日统一战线的政策,没关系,你别太担心了,我没事的,他要肉包子咱就给他肉包子,你还是好好休息,等一会儿也好干净利落地毙了那个小日本儿。

送走了老于,熊阔海不由得对老满发起火来。就算他与老于并不亲近,但让老于为了没要紧的肉包子去冒生命危险,这也实在太过分了。老满则任由他一味地喊叫,只管盘腿坐在方桌上,低着头一言不发。

等到熊阔海把心里的郁闷发泄干净,这才发现老满已经泪流满面,便又不由得疑惑起来,忙问他是怎么一回事。老满擦了擦脸上的鼻涕眼泪说,不是因为俺嘴馋,是俺混蛋。熊阔海问这话从何说起?老满说俺从小就是个混蛋、二流子,不干正经营生,俺娘寡妇失业,带着俺过日子,俺又不争气,不学好,没让她省过一天的心,可巧,日本人来了,天下乱了,俺跟着俺表哥当皇协军,吃香的喝辣的,可也没去孝敬过俺娘,直到今年俺得了儿子,这才想起俺娘来,可她老人家已经病得不行了,这就要死啊……

熊阔海问,那跟肉包子有什么关系?老满说,这次下天津卫是俺自己要来的,可俺又怕你们城里人笑话,没敢说实话,其实俺娘这辈子就两个心愿,一个是盼着俺成人,再一个就是盼着能吃上一回天津卫的肉包子,她老人家早就听说天津卫的一咬一兜油的肉包子,可几十年了也没吃上,现在俺成人了,有出息了,知道孝顺了,可她老人家却要死了,所以,俺这一次必定是要带肉包子回去,让俺娘了了这个一辈子的心愿,日后甭管上天堂下地狱,她老人家见人见鬼都能拍着胸脯说“俺儿给俺买过天津卫一咬一兜油的肉包子”。

听了老满的话,熊阔海想到的却是他的太太和女儿,便连忙转过身去。他已经无法再去责备老满,他只能责备他自己。方才安德森在电话中吞吞吐吐,让他对妻女的境况越发担心,但是,现在电话断了,他无法与安德森联系,而且他也不能下楼到二房东那里去打电话。在现在这种危险的局势下,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他没有权力因为担心妻女而冒险,因为,即使日本人为了保全颜面不便公开绑架他,或者刺杀他,却也很难保证汉奸们全都弄懂了主子的意图,若是万一跳出来一两个冒失鬼向他开枪,带来的后果就会很可怕,至少是很麻烦,会给组织上丢脸。当然了,如果他不幸被那些把重金押在小泉敬二身的上赌徒们绑架了,那就会更丢脸。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激烈的争吵声,他开门一看,原来是他的三位同志正将一群欧美人士拦在楼梯上,其中有一些是他在情报俱乐部的同行。比利时二房东一见到他,连忙冲上前来大叫不止:您可不能不讲道理,他们都是花钱买了票的,专门来看你杀人,您隔壁的卡捷林娜女公爵今天开酒会,特地招待她的这些“老朋友”。

熊阔海对守在门外的同志们说,就让他们去吧,人越多越热闹,只要别让日本人上来就行。二房东接住这个话头叫道:您该知道我是个懂事的,哪能把楼上的票卖给他们?再者说,日本人太穷,也买不起呀!

很快,隔壁房间里便热闹起来。两个房间只隔着一层薄薄的板壁,卡捷林娜房间里的谈话声,就像她每晚“做生意”发出的呻吟一样,在这边可以听得清清楚楚。老满向熊阔海扮了个鬼脸,说这外国娘儿们真是有能耐,便溜过去看热闹,不一会儿他又回来学说那边房里的人怎么样,家具、门窗怎么样,像个多嘴而又贪慕虚荣的女人,完全恢复了他们刚刚见面时的模样。

看起来,这出戏是越唱越热闹了。熊阔海摘下眼镜放到桌上,坐在桌边轻轻地揉着刺痛的眼睛。他知道自己应该休息一会儿,特别是应该睡上一会儿,但他不想睡,只想早些把这件事做完,至于结果如何已经不太重要了。他认为,这出戏毕竟是演给别人来看的,动心的应该是观众,而不是演员。

然而他知道,即使他心宽到能够放下所有烦心事,但有一件事他绕不过去,那就是小泉敬二说他下车就往楼里跑,为此,他必须得在短时间内解决射击高速移动目标这个难题。他又重新戴上眼镜,操起机枪向日侨俱乐部瞄准,射击移动目标,他必须得有一个大“视场”,而这样以来,瞄准镜中的人就会变得很小。

他把老满叫过来,两个人一起商量这件事。老满从瞄准镜中仔细看了好半天,然后说,如果让俺干,就只有一个办法。熊阔海问是什么办法?老满问,你试过一下子把所有的子弹都打出去吗?熊阔海想了想说,我在学校里打过长点射,但从来也没试过连续扫射。老满说不是让你扫射,是让你瞄准一个目标,一口气把子弹都打出去。

熊阔海明白老满的意思了,现在他们把机枪固定在桌上,如果瞄准一个目标连续射击,弹着点就会分布在一个相对稳定的区域之内。于是他高兴得叫了起来:这是个好主意呀!老满也笑道:到时候你找两个大胖子坐在桌上压住了,然后瞄准对面楼前的台阶,他只要一出汽车门你就开枪,这满仓子弹能打出一丈方圆,料他小子也跑不了。

为此,熊阔海突然感觉自己很幸运,在这么困难的时候,居然能够得到老满这样一位出色的助手。

这时,组织上派了一位同志过来,给他们送来了一支德国的毛瑟98式步枪和一支美国的斯普林菲尔德步枪,都是租界射击俱乐部里常见的枪型,但两支枪的口径不同,带来的子弹也不多。老满说,要是弄来一只日本的“三八式”就好了,机枪上富裕的子弹也能用。但是熊阔海知道,租界中喜欢射击的欧美人是不屑于使用日本货的,整个英法租界中怕是不会有一支“三八式”步枪。

有了这两支步枪,再加上门外四位同志带着的短枪,在阁楼的楼梯口警戒应该没问题。他觉得领导想得很周到,但他不知道老于为什么没跟着一起回来,便问送枪来的同志。那位同志回答说,老于去给沧州来的同志买“狗不理”肉包子,很快就回来。老满闻听此言不禁鼓掌欢呼,人也跳了起来。

比利时二房东又端着托盘送咖啡来了,眉飞色舞地说:庄家收的赌注已经超过五万,而且还有人赶过来下注;旁边相连的平顶楼房上,观众也已经来了一百多;外边天气太冷,我得过去卖酒卖咖啡,等一会儿就不在这边照应你们了,对不住,对不住……

熊阔海送走多话的二房东,便立刻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他确实需要来点提神的东西。老满说他不喝这药汤子,只捏了两块方糖塞进嘴里咯吱咯吱地嚼,依旧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

时间像个裹脚的老太太,走得极慢。熊阔海拿起望远镜向外观察,发现天气状况非常糟糕。因为云层很厚,惨淡的漫射光洒落在日侨俱乐部里,没有夕阳照射下应有的分明层次,院子里空荡荡的,连惯常窜进窜出的朝鲜侍者也不见了,想必所有人都在专心等待他射击的那一刻到来。

再有一个小时,小泉敬二就应该出现在这阴沉的天光之下,然而,他并不相信小泉敬二会这么轻易地听从命运安排,不会的,他相信这家伙一定还有花招要使。

果然,小泉敬二又打来电话,虽然言词依旧斯文,但语气却变得粗鲁起来。他说:熊先生,你让我很生气,是的,很生气,因为我从来也没有见过像你这么自私,这么以自我为中心的人,你只想着追求自己的荣誉,追求不朽的名声,根本就没有顾及别人的死活;你想过没有,今天你只要杀死我,你就会赔上自己的性命和大好青春,赔上你太太的性命和大好青春,还会让你的女儿失去幼小而稚嫩的生命,失去她的一切可爱,变成一摊烂肉,一抔黄土,你也就失去了看着女儿长大的乐趣,失去了嫁女儿的幸福,失去了晚年含饴弄孙的快乐……

熊阔海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冷静,说我参加抗日组织原本就是打算毁家纾难的,这一点你根本就无法理解,所以,请不必费心啦。

小泉敬二便又改了另一个话题:即使你厌倦了你的老婆和女儿,难道你也想放弃裴小姐吗?难道你不想与她双宿双飞,朝云暮雨吗?难道你愿意看着她因为你而被打死,或是被捕后让宪兵队里那些来自札幌的渔民轮奸致死吗?不,我从你的呼吸声里就能听出来,你不想她死,不想她受罪,你确实想跟她相亲相爱,白头到老,但是,如果你杀了我,你自己就得死,即使不死,你也得逃亡,就再也见不到可爱的裴小姐了;当然了,就算是你成功了,而且不用去逃亡,但是,你能保证裴小姐到时候还愿意跟着你,而不会去选择那个又有钱又漂亮的杨小菊?那个“潘驴邓小闲”样样俱全的国民政府高级官员,已经追求了裴小姐三个多月,每天一束鲜花,每晚一顿夜宵,珠宝首饰,花园洋房,他什么都有,而你能给她什么?我知道你们这些人,你一定会说你能给她一颗真心,裴小姐也许会珍惜你的这颗真心,但是,如果你的这颗真心不能时时让她感觉得到,裴小姐也许就会倒向杨小菊给她提供的最为市俗的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