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饱喝足之后,他安排裴小姐睡下,便走出家门。外边起风了,树上还没落净的叶子哗啦啦地响,行人都加快了脚步,但他却走得很是安然。这种鼓腹而游的感觉久违了,油腻的俄国菜让他有了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信心,便想去最后看一眼他的太太和女儿。
不想,他刚刚拐上爱丁堡道,便跳出来一名华人巡捕将他拦住,说熊先生您怎么到这儿来了?说着话便指给他看远处街角上的一辆黑色汽车,说日本人已经把您太太住的这条街封锁了,您一露面必定会被乱枪打死。
熊阔海没有理会他的警告,而是继续往前走。他在心底倒是希望那些日本人有胆量向他开枪,因为,他与小泉敬二的对垒如今已经被杨小菊操纵成一出大戏,等着看戏的观众太多了,小泉敬二如果在这个时候杀死他,便等于承认了自己以及整个大和民族的怯懦,同时,也就丧失了威胁他太太和女儿理由。
华人巡捕跟在他身边仍在不住地劝阻,说安德森先生交代了,如果让您被日本人杀了,就罚我们每个人半年的工钱。见实在劝阻不住,他便摸出一只警哨狂吹起来,于是,街上各个角落中一下子窜出二三十人,应该是安德森和杨小菊的手下。他们排列在街道两旁,目送着熊阔海走过。日本人的那辆破旧的黑色汽车中没有任何动静。
坐在太太的床边,他发现她的嘴唇黑紫,眼睑浮肿,手像冰一样凉。女儿围着被子坐在床角,尖尖的小脸上只剩下一对大眼睛。她们还没吃午饭,但他没有时间替他们安排午饭,便数出200元钱交给太太,告诉她明天,最迟后天安德森就会安排她们坐火车去上海,但他公务在身,不能亲自送她们了。他太太紧紧抓着他的手,问他工作还顺利么?他说一切都很好,只是太忙,抽不出时间来看望她们。女儿却突然问:您真要杀死那个日本人吗?房东说您可能干不成。
女儿的话让他吓了一跳,再去看太太,他太太说女儿自己也会读报,什么事都瞒不了她。他只好说,我的同事们都是好样的,他们会帮我,你们不用担心。女儿又问:日本人会不会在火车站把我们拦住,不让我们上火车……
女儿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但他已经无能为力了。明天无论他是否刺杀成功,日本人是一定要报复的,自然会向他的妻女下手,而她们母女现在是三方人马共同看守的囚徒,任何人也无法从这么严密的看守下将她们转移出去。
虽然他对安德森的承诺和办事能力抱有很大期望,但他清楚地知道这有多难。一旦他杀死小泉敬二,不论什么人再帮助或扣押她们母女,都将意味着要与包围租界的十几万日军对抗,所以,到了那个危急时刻,安德森很可能会违背对他的承诺,将她们母女丢下来自生自灭。
他太太让女儿到房东那里给爸爸讨一杯热水,见女儿走出门去,她忙问:房东说外边街上聚了很多人,都是看押我们母女的,是这样吗?熊阔海只能点头。她又问:这是不是说,我们很可能再也离不开这里?他只好再点头,看起来,他太太已经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和女儿的危险处境。接下来他太太说:我是死是活无关紧要,你一定得把女儿救出去……
然而,熊阔海认为自己已经将整件事的方方面面都看清楚了,所以,除去胆怯逃跑,他再没有其它办法可以改变事情的进程。其实,即使他真的逃跑,甚至是选择自杀,也仍然改变不了什么,更解救不了他太太和女儿,而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坏,让他因为一个人的胆怯而使整个党组织甚至整个汉民族蒙羞。
在步行前来的路上,他原本还在操心要不要把这个绝望的处境告诉太太,但他没有把握,担心太太会在激动中当即死去。如今他发现,既然他太太已然清楚地了解了她和女儿的绝境,他所能做的也就只有拉住太太的手,连说几声对不起,然后硬起心肠离开。
于是,他认为自己比日后可能背弃诺言的安德森更加可恶,因为他这是亲手将妻女抛弃在了自生自灭的悲惨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