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森从殡仪馆借来的这辆西式灵车并不宽敞,后车厢里既没有窗子也没有灯。熊阔海和老于挤在金属棺罩的两侧,侧耳倾听外边的动静。因为一直没有小泉敬二的消息,老于从晚上一见面便愁得不行,熊阔海也无从安慰他,只好相对无语。

他不知道把一辆灵车就这样停在墙子河边会不会太引人注目,万一出了差错,他们就可能与送机枪来的同志错失了见面的机会。但安德森说他这是吃饱了肚子瞎操心,有他亲自开车,别说是辆灵车,就算是拉着一卡车死人停在汇丰银行大门口,也不会有人胆敢问一句。

摸出怀表一看,他发现已经是夜里11点多钟了,外边还没有任何动静。这时,老于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要是万一找不到那个日本鬼子,不能完成任务,那可怎么办?

熊阔海一直有这样的印象,就是老于这位夜校出身的工人知识分子从来都很自信,甚至有时候自信得有些盲目,但是,这一次他却显得忧心忡忡,这应该与他前一次行动失败有关。他只好安慰老于说,我们一定能完成任务,只是目前遇到了一点小困难罢了。老于说我这一次心里总是不安宁。熊阔海说我设计的方案很安全,参与行动的同志们都能全身而退。老于说我倒不是怕死,能活到今天已经都是赚的了,我发愁的是,要是万一找不到小泉敬二,我可就没脸去见上级领导了。

看到老于这种勇敢得近乎鲁莽的同志居然也担忧成这个样子,让熊阔海心中很不好受,于是他说:一切都交给我了,你就放心吧!老于隔着金属棺罩紧紧握住他的手,声音居然有些颤抖,说上级领导已经答应了我的请求,只要能完成这次任务,就调我去根据地,或是上前线打日本鬼子,或是进兵工厂,到时候我一定把你也带过去。熊阔海轻轻抽出被捏痛的手说,我还是留下来继续这里的工作吧。

熊阔海虽然被老于的淳朴和热情感动了,但他最终也没有对老于吐露全部实情。其实,就在今天中午,他已经找到了侦察小泉敬二行踪的办法,但是,这个办法目前还不宜告知老于,因为他担心老于对他的做法会产生误解,而且是像安德森和杨小菊那样让他无法容忍的可耻的误解。

午前他回到家中,发现裴小姐已经将他的阁楼打扫得窗明几净,而且已经洗干净了他换下来的衣服,此时正在楼上兴高采烈地晾晒。一见他回来,她便跑出跑进地张罗热水,然后将他按在凳子上便洗头刮脸。这一连串麻利、迅捷的动作和丰富多彩的表情,都让熊阔海以为这是另外一个女子,而不是早先那个病弱、忧郁的女孩子,于是他很担心,担心裴小姐会以为他们是在恋爱,因为,只有爱情的力量才能让一个女子在短时间内彻底改变模样。

裴小姐虽然显得很幸福,但话仍然不多,只是在哄着他大碗喝“杂面汤”的时候,方才告诉他,说杨先生给的那个住宅电话号码,她昨天夜里一直在留意,果然住着一个姓小泉的日本人。

听到这话,熊阔海惊得险些打翻汤碗,忙问,是叫小泉敬二吗?裴小姐笑道:那可不清楚,电话中只听人叫“小泉君”或“小泉先生”,没有人连名带姓地称呼。他又问:电话里都说些什么?裴小姐道:也没什么,就是敷岛料理店的老板娘打电话来感谢他的光顾,再就是日军华北司令部里有人打电话通知他说今天上午参谋长要见他……

熊阔海问:你能听出他是什么人吗?裴小姐却说:他的大阪口音很重,应该是关西人,至于是干什么的还没听出来。讲到这里,裴小姐将话锋一转,说还有另外一件事,我怕你说我多事,就没敢对你讲。熊阔海立刻做出询问的表情,她便道:因为那位杨小菊先生是你的对头,我昨天夜里也监听了他的电话,但没什么内容,都是他约人打牌,或是他太太与别的太太聊天。

现在,熊阔海知道自己遇到了一个巨大的难题——就是他该如何对待裴小姐的难题。他想,要不要还像以往那样,假装不知道裴小姐的工作对他很重要?显然不行,因为裴小姐现在可能是他最重要,甚至是唯一的情报来源。那么,向上组党组织汇报,吸收裴小姐进入抗日队伍?他从心底里不愿意这样做,他认为,不论是抗日,还是干革命打江山,那都是男人的事,让女人和孩子跟着一起出生入死,这便违背了中国知识分子应有的“不忍”之心。

最后,还是裴小姐帮助他解决了这个难题,她道:虽然我哥哥是共产党,但我不想加入任何党派,我帮你只是不想看见你发愁,也不想你被人威胁。闻听此言,他立时心中大感宽慰,但裴小姐的下一句话,又将他推入了新的烦恼之中,她问:如果我帮你,你能不能长久地对我好?

他立刻答道:我会好好待你,只要我活着一天,就会把你当亲人一样爱护。他虽然回答得没有半点犹豫,但他知道自己的回答与裴小姐问话的真实用意大相径庭。

但裴小姐听了这话却显得很幸福,便问现在有什么事情可以帮他?他犹豫了一下,终于开口问裴小姐能不能利用她在电话局中的关系,给巴尔扎克公寓的那间阁楼里安装一部电话。裴小姐说我是电话局的总值班员之一,不单可以监听任何人的电话,也可以下“工作单”给任何人安装电话。于是,他将安装电话的费用交给她,让她当天下午就去把这件事办妥。

他知道,从他第一次开口向裴小姐提出工作要求的这一刻起,便再也不是杨小菊逼迫裴小姐参与到这桩危险的行动中来,而是他自觉自愿地“引诱”裴小姐替他工作了。

像他与裴小姐这种微妙的关系,实在无法向组织上汇报,因为他担心老于会怀疑这种关系的纯洁性,甚至担心老于也会像其他人那样说出“裴小姐是你的情人”这等混账话来。他的对手和敌人这样讲,他可以用轻蔑来维持自尊,但是,如果组织上的领导也产生了这种误解,他就会认为这是一种真正的侮辱——他认为组织上应该完全彻底地信任他,而不是怀疑他,更不能怀疑他的道德。

这时,隔在后车箱与驾驶座之间的板壁上拉开了一个小窗口,安德森冲着他们二人叫道:船来啦,你们下车接人吧。

熊阔海下车后看到,在为租界运送蔬菜的木码头边上,停下了一只装满大白菜的木船。老于独自上船,不一会儿,便与另外一个男人提着两只麻袋回来了。麻袋被塞进棺罩里,老于安排新来的那人平躺在棺罩上,安德森从外边锁好车门,汽车便飞驶而去。这时,躺在棺罩上的那人突然感叹道:天津卫的大老爷们就是有能耐,坐汽车都能躺着睡觉,要是坐火车那还了得!

熊阔海听出来了,此人是河北沧州口音,便去握他的手:同志,请问您是?

那人在黑暗中举手行礼道:俺是沧县一大队三中队三小队的小队长,大家伙儿都叫俺老满。老于高兴道:原来是县大队的同志。老满道:县大队是土八路,俺是“皇协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