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过天来一大早,熊阔海来到了他选定的射击点——巴尔扎克公寓,坐进公寓对面一处摊煎饼外加代售俄式红肠三明治的小吃铺里。他先给自己盛了一大碗免费的高粱米汤,告诉老板等润开胃口再决定吃什么。当他喝到第三碗清汤寡水的米汤时,便望见安德森陪着一名法国巡捕来了。那名法国巡捕一挥手,跟在后边的安南巡捕便冲进公寓,不一会儿就绑了一名哇哇大叫的白俄回到街上,然后风一般地去了。

熊阔海对小吃铺老板说对面像是有空房了,我得去看一眼,便忙不迭地冲进对面楼中,租下了被捕的白俄刚刚腾空的那间阁楼。

这是一座四层的公寓楼,顶上的阁楼原是留着通风隔热的,但自从“七七事变”之后,沦陷区的中国人大量涌入租界,一时间人满为患,不要说是阁楼,就算是楼梯底下也会有人出钱租住。如今,像熊阔海这样仗着巡捕帮忙,利用抓捕原房主的办法替自己腾房子的“规矩人”到处都是,所以,公寓里的二房东和房客都不以为怪,只是有几个毒品贩子模样的家伙将手插在鼓鼓的腰间,横着眼睛盯住他,不是好神气。

从阁楼的老虎窗向外望去,宽阔的河景一览无余。巴尔扎克公寓坐落在法租界与日租界交界的秋山街、法租界斜向里插过来的海大道和沿河的河坝路交汇处的尖角上,从东南向西北望去,东河岸意租界的突出部分并没有挡住他的视线,他可以直接望见日租界山口街河岸。只是,熊阔海的眼病很严重,视力不佳,只这样望出去,他无法判断从这个位置是否能很顺畅地将子弹射到日侨俱乐部的小楼门前。

这间阁楼像任何一处白俄的房间一样,弥漫着一股子过熟的卷心菜味道,床下、墙角到处堆满了空烧酒瓶子,门后堆放着两纸箱日本肥皂和一大捆苏联毛毯。矮个子比利时二房东必定是被方才的阵势吓怕了,点头哈腰地进门来,张罗着搬运俄国人的东西,同时用本地土语巴结道:您老人家想用嘛开心解闷的玩意儿只管吩咐下来,除去大烟泡得现烧,添火、要俄国妞儿都方便得很。熊阔海说他需要一张结实的八仙桌,不一会儿,二房东便搬了一张粗笨的榆木方桌上楼来,桌上一路往地上散落着麻将牌,后边还有人一路在骂。

于是,熊阔海故意将自己装扮成那种心黑手狠,表面上却又斯文有礼的罪犯模样,用手臂半威胁地搂着二房东往门外送,口中却客客气气地与他商量:明天我过来给门上换把锁,其实换不换的也没大用,但是有一节,从现在开始,你不许再踏进这个房门一步。比利时人眨巴着眼睛悄声道:您老人家甭管做哪路活儿,我都能帮您把风、看线、听消息,但有一件事求您老高抬贵手,您要是万一收不上钱来非得“撕票”不可,这门外边就是大河,可不许像上回那个混蛋那样把死人砌在墙里,臭了我们一年多。熊阔海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放心,往河里扔死人时我还得让你搭把手不是?

熊阔海认为巴尔扎克公寓的环境并不理想,这里是日租界和法租界的临界区,又靠近河岸码头,公寓里住的多半都是各类罪犯,而且房租奇贵,不过,这种复杂的环境也有它的好处,那就是不管房客的行迹多么可疑,也绝不会显得刺眼。

这时,安德森推门进来,将手中的两只牛皮盒子往八仙桌上一放,大大咧咧地说,东西都给你借来了,能不能干成就全看你的啦。他又走到窗口向远处望了望,说这距离可不近哪。

昨天晚上回家之前,熊阔海先去见了安德森一面,安排了今天早上抓人、腾房子的事,然后又让他去帮忙借两样东西。安德森既然要逼着他刺杀小泉敬二,自然也该出面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不想,听了熊阔海提出的要求,安德森将两只蓝玻璃球似的大眼睛瞪着滚圆,叫道:在租界里开机关枪,你要疯啊?熊阔海没理会他的惊异,只告诉他距离很远,瞄准镜和望远镜都要高倍率的。

从那精致的小牛皮包面的盒上,熊阔海看出,安德森给他借来的是两样世界一流的好东西——德国蔡司·耶那光学仪器公司的产品。安德森得意道:除了我,小施德士绝不会把他的这些宝贝借给任何人。熊阔海知道,这位小施德士是德国大军火商,禅臣洋行的创办人老施德士的小儿子,现在也住在英租界,是狩猎俱乐部的会员。

小施德士果然是个狂热的狩猎爱好者,他的这只瞄准镜是去年才刚刚上市的奢侈品,高达24倍率,价格能抵得上一辆汽车。熊阔海举起瞄准镜向日租界望去,通过四只旋钮的复杂调节,日侨俱乐部门廊下站立的侍者的大扁脸便突然出现在他的眼前,然而,当他轻轻地咳嗽一声,瞄准镜略微抖动了一下之后,镜头中的人脸便消失了,而且一时间很难再找回来。他知道,这就是瞄准镜的最大缺陷——“视场”太过狭窄,倍率越高,“视场”就越狭窄,对准焦距后只要略有移动,目标就会从“视场”中消失。它的另外一个重大缺陷就是对目标环境的光线要求极高,倍率越高要求的光线越强。让他感到担心的是,如果小泉敬二的欢送会是在晚上举行,他在这么远的距离是无论如何也没法瞄准的,但是,如果欢送会是在白天举行,他们射击后便又很难脱身了。

然而,这一切不利因素都不能对安德森讲,这个家伙是在逼迫他杀人,不会允许他找任何理由退缩的。想到此处,熊阔海反而笑了,从这个角度来考虑,安德森就显得很重要了,因为,他发现安德森在后边的整个行动中居然很有用处。

安德森显然发现了他脸上的笑意,便突然大怒道:你一露出这脸坏笑我就知道没好事,可是你别忘了,现在不是咱们上小学的时候,再想让我听凭你使坏,办不到,你的那个混蛋组织里所有的人,你的老婆孩子,还有你的情妇现在都捏在我的手心里,你如果不老老实实地干活,我手上略微使点劲儿……

见安德森毛躁的性格依然没变,熊阔海便用儿时的口吻笑道:你这是又害怕了吧,才吓唬我给自己壮胆?你都三十岁了,怎么还没改了这坏毛病?要是老这么吓唬自己,你妈妈明天早晨还得晒你的尿褥子。

到了这一刻,熊阔海终于想清楚了,杀人的事再没有可推托之处,所以,他的心情反而放松下来,安德森在他眼里也就又变成当年那个身材高大却心眼笨拙的小男孩,而他自己也在这一刻找回了当年那个机灵百变,调皮捣蛋的小男孩心情。

该死的,这是杀人,不是小男孩淘气。他想迅速打消掉那股猛然涌上心头的玩世不恭的情绪,然而,他最终也没能控制住脸上的笑意,结果引得安德森大大地发了一番没用的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