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看守所里去看望老黄,他没死,只是右臂吊在了胸前,头上的绷带又黑又脏,像个国民党的败兵。我说要再演《南征北战》,准定有你个角儿,不过你比我老舅还是强点,他让斧子把敲得满脑袋都是包,佛爷赛的,供起来就能烧香。

老黄说你老舅那个浑蛋疯了,一准是想自杀,把我也拖累进去,险险没了命,哪有这么傻的?

我说我老舅想自杀也是你逼的,你要是痛痛快快跟他绝了交,他早娶上杨二姑,过小日子去了,还会有这事?

听罢我这话,老黄像是挨了一闷棍,先是一怔,而后两眼翻白,栽倒在地。我想,我大概又把话说错了。

老舅跟杨二姑结婚那天,老黄死活不肯露面,他把自己关在小屋里缝鞋,一个人。我跟着我娘去请他,见他正在给一双棕白两色的皮鞋绱鞋底,这是我见过的最精致的一双鞋,漂亮得没法说。我认得,这是我的那块皮子。

我说新娘子已经来啦,没你这大舅爷送亲,新娘子不肯行礼。

他什么也没讲,伤残的右臂吃力地把锥子穿过皮革,头几乎俯到了鞋上,头顶有一块长长的伤疤,反射着光。这次我咬住了嘴唇,没说他的伤疤比鞋楦还要亮。

我娘劝说了好久,他动也没动。

亲友们都到齐了,大师傅把刀勺敲得丁当乱响。的确,时间已经太晚,再不开席,对新娘家的亲友便是不敬。

老舅亲自去请老黄,过了好久,他一个人垂着头回来,眼睛血红,神气不善,像是要找谁干上一架。

也许,两个人这次真的绝交了?我在一边瞎猜。

要不,我去请他?杨二姑终于开了口。她这是与老舅商量。

这地界哪有女人说话的份?杨二姑今天的胆子大过了天。我想。

酒席开了出来,酒是好酒,菜是好菜,但是,我一点也没有食欲,只是守在门边,盼望着杨二姑回来。

我琢磨着,如果老黄肯来会是怎么一个情景?单拿“义气”来衡量这里边的意思,怕是说不大清楚。这件事已经超出了我的人生经验,但我仍然在努力地猜解。要想快快长大,就得在“事”上学习。

老黄还是没有来,但杨二姑带来了他的一句话,他说:要想我来,可以,但有一个条件,打明儿起,你家老爷们儿得跟着我学手艺。

半夜里,客人散尽,老黄终于来了,和我老舅蹲在院子里,俩人就着折箩盆子喝了个烂醉。

从第二天起,我们这条街上便又多出来一名鞋匠,而少了一个豪强。

此后多年,我经常问杨二姑:你那天带过来的话,是老黄本人说的么?

她原本就话少,每到此时,便笑而不答,脸上偷偷地浮起大片的幸福与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