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后我怎么也想不明白,老舅为什么要一个人去面对“东霸天”的二百人,就在我们那条街口上,而不是三角地。

临出门,老舅把脸刮得干干净净,还擦了雪花膏,整齐的头发像是抹了头油。我也跟着挖了一指头雪花膏擦在脸上,香得呛人,他却把雪花膏连瓶子送给了我。这真让我喜出望外,便张罗着替他刷衣服。

老舅有两件最好的将校呢军上衣,一件毁在“割袍断义”上,这是另一件。他说你没干过,不知道怎么弄,便自己动手,用猪鬃刷子一点一点地刷干净上面的尘土,又烧了个熨斗,对我说,你看看屋里还有什么东西喜欢?我说我就喜欢你这件衣服。他没说话。

突然冲进来个女人,说有五百多人都在三角地等你,“东霸天”却带着他的人来到了街口上,要不要我去把人调过来?

老舅对我说:你就让她呆在这屋里别出去,给我看住了她。然后他一个人走了。

那女人长得挺好看,就是嘴碎,一个劲地讲“东霸天”不是你老舅的对手,他们来多少人也是小菜一碟……。

我猛地想起一件事,把汗都惊了下来,拔腿就往外跑,临出门却没忘记把那女人锁在屋里。老舅的话不能违背。

胡同口挤着成堆的人,却都不敢走到街上去。我挤过人群,望见了街口上的情景。

冬天的太阳很低,中午依然很低,把人影拉得长长的。老舅迎着阳光,只有一个人,对面是一大群人,领头的“东霸天”是个矮子,粗壮得很。

我要冲上去,却被一个多管闲事的邻居硬生生拉住了,因为,我手上正拿着家里的切菜刀——老舅的那把刀上次让我把刃给磨平了。

远远的,我望见老舅把刀亮了出来,斜斜地放在身侧,阳光在上边照出一块耀眼的白斑。对面想必是一批老派的流氓,手臂一举,便是一片斧子把的森林。

我挣脱不开那人的手,急火上升,便像是聋了,听不到喊杀声,又像是瞎了,看不到色彩,眼前的一切都成了会活动的黑白照片。

“东霸天”倒下了,又爬起来,老舅也倒下了,也爬起来。我在学校中见过二百人的团体操,那是多大的阵仗心中清楚,何况他们每一个人手中都紧握着“凶器”。人群交错的一瞬,我还能看到老舅,他手中的菜刀舞得赛过风车。

挤在胡同口观战的男人们,一个个铁青着脸,但那个多事的邻居依然紧紧抓住我的手臂不放,我在他的手腕上狠狠咬了一口……。

“杀呀!”

突然一阵暴喊声振屋瓦,让我终于能够听到声音。只见老黄冲了出来。他左手是削皮的弯刀,右手是钉鞋的铁拐,一下子把“东霸天”的包围打开一个口子。我又一次望见了老舅,他一条腿跪在地上,菜刀仍在手中,只是胡乱地挥着,没有目标,鲜血遮住了他的面目,染红了半截衣裳。

一个小子轮起斧子把,狠狠地打在老舅的背上,他终于扑倒在地。这时,老黄的铁拐也到了,只一下子便把那人打翻……。

人群又合成一个圆圈,挡住了我的视线。我冲上去,真的冲了上去,手中是我家的切菜刀,但它能不能砍人我不知道,因为,我们家很少有肉给它积累经验。

人群又散开来,是真的散了,一下子没了踪影。此时,街上出现一大群民警,赤手空拳,但他们都穿着蓝色的警服。

蓝色的人群也围成了一个圆圈,散开来时,老黄像死狗样的,被民警拉住脚脖子,拖走了,只剩下老舅一个人,倒在街心,兀自在那里流血。

没有人敢近前,民警严厉的目光,止住了所有想上前的人,而民警的大手,打落了我手中的菜刀,把我的双臂反剪在背后,押往派出所。

我不能让老舅这么流血而死,我撕,我咬,我踢,我打……。

我最后一眼向老舅望去时,远远地望见一个女人,不是我娘,是个非常年轻的女人,是杨二姑,她冲破民警的拦阻,扑向我老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