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舅瘦了,没精打采的,可每回上街,身后还是跟着一两个女人,远远的。我说老舅你何苦呢?这又不是让人家把鞋给扔到沟里,丢了面子找不回来,不就是个杨二姑么?

他却说人不能有朋友,交一个朋友砌一堵墙,碍手碍脚的不方便,要是没有朋友,天底下的东西想什么拿什么,有了朋友,有好东西还得先给他们。

我说我听说马不吃夜草不肥,人不抢朋友不富,交朋友就是为了让他们多出力,少吃香。

我脑袋上挨了老舅一巴掌,他说我就老黄这一个朋友。

自从我姥姥、姥爷去世后,便再没有人能管得了老舅,我这外甥的话更是如同耳旁风。于是,老舅又开始找人打架,跟“西霸天”干了一场,拿菜刀把人家的棉猴剁成了布条。

让我没想到的是,老舅得胜归来,竟然挥舞着菜刀堵在老黄的门口叫号,说是别看你长了那么大个子,从小我就打不过你,可今时不同往日,你那身量也不过是雨后的“狗尿苔”,稀松二五眼,今天咱们俩一对一,见个真章。

老黄从屋里出来,衣襟上别着根绱鞋的大针,一缕黄麻线垂到膝盖。他确实是个大高个,身形比我老舅得大一号半,要论模样,那“北霸天”的称号原该是他的。他说你小子又跟谁玩命去了?弄把破菜刀吓唬走道的?

老舅那把菜刀少说砍过100人,背厚刃薄,快得能刮胡子。老舅说交你这个朋友算是倒了运,出门天上也落鸟屎,今天我跟你绝交,你爱跟谁过日子跟谁过去,咱们是两不相干。说着话,老舅拉起身上那件将校呢的军上衣,一刀割下半个大襟,朝老黄丢过去。这是效法古人——割袍断义。

那块呢子到了老黄手里,他岔开手指量了量,说正好够一双棉鞋面,便转身往回走,到了门口又想起什么来,回头对老舅说:你既然拎着菜刀来了,也别闲着,今儿个蒸包子,二姑手上忙不过来,你来剁馅,一块吃。

杨二姑的手艺不错,猪肉白菜馅的包子,馅香面儿暄,我一口气吃了15个,便说老舅的刀快,肉哇白菜呀剁得挺烂乎!

老黄打了我个脖溜儿,说你小子唯恐天下不乱。

天下人我最佩服的就是老舅,从没见他怕过谁,也没见他败给过谁,但是我觉着,这回老舅败了。这是他头一次跟老黄绝交,没能成功。

当时我只是隐隐约约地猜到,他这样做一定是叫“义气”那俩字儿给压的,喘不上气来,只有绝交一条路好走,因为,“朋友妻不可欺”,这是街面上流传了几百年的传统,是铁的纪律,是比伟大领袖的“语录”和派出所民警更令人敬畏的做人的准则,是每一个男孩子从穿开裆裤时起便必须要接受的教育。据我的小脑袋瓜分析,既然杨二姑与老黄有口头婚约,而老舅又是老黄的朋友,老舅便再不能多看杨二姑一眼,然而现在老舅让倒霉催的爱上了杨二姑,那么,不论杨二姑最终要嫁给他们中间的哪一个,老舅都必须与老黄绝交。要解决这件事情,只有这一条经历过千锤百炼的方法,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如果老舅不这么做,他便会成为被所有人唾弃的浑蛋。我猜想,老舅肯定不想做这样的浑蛋,因为他是在街面上受过深刻教育的豪强,所以他必须与老黄绝交。

自从吃了那顿包子,老舅便一直躲着杨二姑,整天不着家,把我娘急得不行。女人没主意,只知道替她兄弟介绍对象,说是男人一成家也就不野了。可正经人家一听说是“北霸天”,都吓得像是吃了烟袋油子,一个劲儿地打哆嗦,磕头作揖地求我娘饶了他们一家老小的性命,气得我老娘发誓再也不管老舅的事了。话虽这么说,毕竟是亲姐弟,她又不能不管,便张罗着打外埠找个没户口的老实孩子。

总算是有人给领来一个,名叫九福,黑瘦黑瘦的,满脑袋黄毛,一张嘴说话侉得吓人。我跟娘说,这个模样老舅哪能看得上?你没看见整天跟着他的那些个女的,妖精赛的一个儿个儿。

我娘倒挺自信,说这是找来过日子的,不是那些没羞没臊的女流氓,九福家里孩子多,没饭吃才肯来咱家,让她住些日子,吃几顿饱饭,保管白白胖胖的能生养。

老舅这回倒是听了我娘的话,领着九福上百货大楼换了身新衣裳,还在南京理发馆花五块钱剪了发,可还是柴禾妞的模样,不受看。

我娘说,看长了就好啦,女人都一样,过日子呗!

我老娘这边张罗得正热闹,那边杨二姑她老娘却又病了,还挺厉害,住在医院里出不来,老黄便关了铺子过去帮忙。老舅一回也没到医院去过,只是打发我给送去50块钱。

除了小时候有病去拿山楂丸吃,医院没给我留下什么好印象。这回看见大夫训三孙子似地数落老黄,让我对那里越发地没了好感。回家把看见的事跟老舅一说,他拿腿就走,可到了医院门口,站在大标语下边抽了半盒烟,他又回来了。

这可不像我老舅,派出所他都敢迈腿就闯,难道他也怕大夫不成?

到了第10天头上,老黄来找老舅,愁得脸色焦黄,说是杨二姑她们娘儿俩都没工作,医药费全得自费,现在大夫那又要请客送礼,他实在没辙了。

老舅到医院去是怎么个情景,我没能亲眼得见。过两天我到医院里,发现杨老太太换了病房,一个人住一间,还外带厕所、淋浴,干净漂亮得好像国宾馆。我说老太太,您老这是孙猴子翻跟头,一步蹬了天。

老黄虎着脸在一边不说话,我也没看见老舅,便缠着杨二姑问,她死活不张嘴,还是杨老太太告诉我,说是你老舅来过了,提着两瓶小磨香油,跟大夫说了一车的好话,结果不知怎么的,大夫把香油给碰倒了一瓶,摔在地上碎了。你老舅这回倒是没打人家,只是把剩下那瓶香油给大夫灌到肚子里,让人家拉了一裤子两裆的……。

我说那大夫还饶得了他?

杨老太太说,听说医院里把民警叫来了,那民警给你老舅上了根烟,俩人站在楼道里抽,抽完各自走了。

后来呢?我问。

这不,医院说是大病房里没了床位,叫我们腾床,搬到这儿来将就几天,不加钱……。杨老太太挺高兴。

我问老黄我老舅哪去了?他不理我。我又问杨二姑那大夫是谁,我想看看他到底是怎么个倒霉模样。

杨二姑只说了一句:那是个坏人,不看也罢。

像我这么好事的人,把故事只听一半,那才叫心痒难挠,便随手抓住了护理这间病房的小护士,自我介绍说是灌香油那人的外甥。小护士一听这话,脸上立时露出笑容,大眼儿溜精的挺招人爱,她说那个大夫是个浑蛋,处处遭人恨,他想霸占陪床的杨二姑,让人家打了几个嘴巴,他就使坏,净开些又贵又没用的药,叫人家白花钱,难怪你老舅骂他是合法流氓,要说他可真厉害,他叫什么名字?住在哪?

我心里说,你要是看上我老舅,必定是你们家坟头儿安错了地界儿。我问:我老舅呢?

走啦,小护士满脸遗憾地说,我原以为你老舅厉害,没想到那个天天来的大个子更厉害,他揪着你老舅的头发,打了两个嘴巴,又在屁股上踹了一脚……,他说国家的医院你都敢胡来,还有你怕的地方没有?你老舅说那大个子你从小怕老师,长大了怕当官的,不是个英雄样,我是谁也不怕,就怕我老娘,可她老人家不在啦,看谁敢管我。

那又怎么样?我问。

小护士说那大个子说那我就替你老娘管管你,他便把你老舅给打跑了。这时有人来叫小护士打针,故事我还是没听全。不过这一回,我觉得老舅和老黄像是真的绝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