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挨打的消息,传播得比我想象的要快得多,影响之大出乎意料。

他娘的二蛋子野心发作,居然篡了我的权!20年后,当他骗取了我们俩人合伙的生意,把我的股份剥个精光,让我屁股上背着俩脚印,空身被赶到大街上的时候,我方才明了,当年的这次篡权,他早有预谋,只是先前我没给他机会。这浑蛋有股子忍劲儿,如同越王勾践。

从那天起,往日跟在我屁股后边跑的那帮小子,全部追随了二蛋子。

我知道,我的荣誉丢失在了道口,至少是有一大半丢失在那里。我像这条街上,甚至像这座城市中的每一个失败的男人一样,我完啦,这一辈子都完了,与打扫公厕、倒垃圾的每一条壮汉一样。丧失了荣誉,就丧失了一切。

早上,他们一伙子聚在胡同口,等着羞臊我。这是失败者必须要面对的污辱。二蛋子今天好像体面了些,鼻涕擦得挺干净,身上是件刚刚洗过的毛蓝布褂子,补丁整齐得赛新郎。他身后的小子们目光闪烁,不肯与我对视。

“拿来。”二蛋子向我伸出手,手心朝上,洗得挺白。他这是向我要钱。

我走到他近前,近得闻到他头发里的酸腐味道。他的鼻孔里突然冒出一只巨大的鼻涕泡,又暴裂开来,声音大得吓人。

我的脑袋比他大两号,胳膊比他粗一倍,如果我抡圆了手臂,给他的小细脖儿来一下,足够这小子受的。

二蛋子的手仍伸在那里,目光竟然毫无怯意,黄黄的眼珠一动不动,胆大得出人意料。

我不能动手打他,虽然我知道,即便我真的动了手,那几个小子在我的积威之下,也不敢做什么,但是,我仍然不能动手,因为,我在道口丢了脸,不单单是丢了自己的脸,甚至将整个一条街的脸也丢尽了,这个时候,街坊间的任何一个人,即使是个穿开裆裤的小毛孩子,也可以冲着我的裤腿撒尿。

但是,我也不能给他钱。我每天有三分钱的早点钱,今天我娘没有零钱,给了我五分钱,就藏在我的短裤衣袋里,是那种体面的,亮闪闪的,大号的硬币。如果交出这枚硬币,会比挨青面兽十顿揍还要可怕,从那一刻起,我这一生便再难有翻身的机会,有关这一切,上几代的孩子们留下了极丰富的经验和教训。

眼前这个人我一丝一毫也不惧怕,但是我内心充满了羞愧,一个丧失了荣誉的男孩的羞愧,因为逃跑。

上学的路上我没有流泪,这不是流泪的时候。我用那五分钱在食堂买了一只茶鸡蛋,就着自带的窝头吃了。要打一场大架,得有充足的体力,体力来源于营养。

我与青面兽的第二架也打输了,但我保住了残存的那一小半荣誉。

他这次只有一个人,小胖子没跟他在一起。

“等着我呢?”他说,我捕捉到了他目光中的一丝犹疑。

一个人对一个人,我不怕任何人。

我撩起小褂抖了抖,又拍拍两胯,表明我是光明正大地两手攥空拳。他把书包丢在路边,扒下小褂放在书包上,露出里边渔网般破烂的背心。

道口两边各聚起一帮闲人,有老有少,冷静地望着我们。在道口中间动手,这是几十年流传下来的传统,过往的火车也会停下来等我们分出胜负。

我这天的头脑格外清楚,必是早上那只鸡蛋的功劳。青面兽像是练过,两臂放在胸前,左手在上,右手在下,头微微的低着,下巴收得很紧。

他的左手一晃,我的下巴上挨了他右手一拳,不重,他也是在试探。

在我这个年龄,几乎每一场架的开场都是这样,特别是在一对一的时候,双方拉出架式,像是会拳击的样子,过后自然是缠头裹脑地乱打,什么可怕的招术都可能使出来。

他的胳膊比我长,身材也高,拉开架式用拳头来打,我吃亏很多,所以,在我挥出十多拳之后,我的左眼眶肿了,右颧骨青紫,鼻子再次流血。不过,青面兽的薄嘴唇也在流血,肿得翻了起来,像头小猪。

但是,在这个时候,这个地点,我只能这么打,那些与大孩子打架的阴损招术,像什么抓眼睛、捏阴囊、踢小腿之类的不能用。这一点我们两个都清楚,周围各有自己街坊的大人、孩子们在瞧,只能规规矩矩地打。

这么打下去,我必输无疑,不过,也让我发现了一件事,青面兽并不那么可怕,他打得很老实,如果我把自己深藏不露的一招拿出来,至少可以跟他打个平手。

我没有露那一手。

要战胜他,现在还不是时候,当然也没有把握。于是我败了,脸上的伤让我败得极惨。我们这条街上的大人们拍了拍我的脑瓜,像是夸赞我为荣誉而战的勇气,两边的小孩子们互相扔了阵子石头,便散了。

光棍打光棍,一顿儿还一顿儿。本地的这项原则我遵守了,为此我赢得了成年人的赞许,尽管我没能打赢。但是,这同时也要求我,必须更加努力地去战胜对方才成,否则,我的第二场架就成了欺骗,是一个冒充好汉的假招子,到那时,就不仅仅是丧失荣誉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