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的那天,我竟然在学校里见到了青面兽,他高我一个年级,身边总是跟着两个小子,显然也是个孩子头。他一发现我便奔了过来,问:“你是‘下角’的?”

我不知道中学的规矩是不是跟小学一样,想打便可动手,所以没做什么反应,只是拿眼盯着他,胳膊抱在胸前,一条腿轻轻地抖,像个老练的混混儿。

他一笑,牙很白,伸手抓下我的帽子,在里边吐了口唾沫,又给我戴上,便笑着离开了。

周围的新同学围着我看,如同一群呆鸟。

我摘下帽子,里边没什么东西;摸摸头发,有些湿。我明白,这口唾沫便是“战表”,虽说不是约定了时间、地点的大阵仗,但再见面时,拳脚相向是免不了的。我心里非常清楚,如果这个时候抄起件家伙,不管是铁锹还是木棒,上去给他一顿饱打,打得他头破血流,从今往后,我在这所学校里便创下“字号”,算得是个人物了。但是我没有动,一来是老师出现了,二来我每天必须得过那个道口,经过他的地头。

这是个无法摆脱的事实,道口成了我的魔障。

但是,我就这么窝囊地忍下如此明目张胆的欺侮,新同学们难免要把我当成个胆小鬼,也会忍不住技痒,在我身上试试欺侮人的手段。于是,我把眼棱棱着,四下里挑衅。得尽快把这种可怕的危险消灭在萌芽中。

新同学中没有人招惹我的目光,视线躲躲闪闪的,装得像没事人儿一样,心中必定小瞧了我。

再次与青面兽遭遇,比我想像的要快。

下学的时候,我离道口还有一条街便停下来,向道口那边仔细地观察。

青面兽在学校有点名气,我随便一打听,便弄清楚了,这小子的地盘不大,只是从道口过来到头一条横街这一段。我此时就站在横街上,向道口那边看,没发现可疑的人,不像是有危险。怕的是他们藏在胡同里,这样,我在这个地方便看不到了。

横街的路口上有家食堂,门口搭着凉棚,我蹲在凉棚下,摸出新学期的语文书来翻看。这是个较量耐心的时候,如果他们在胡同里候着我,就让他们等吧,早晚有饿的时候。当然,他们若是真的在那里,必定能看见我,但是,他们不能越过横街来与我争斗,除非青面兽有足够的实力,敢于越界向这边的团伙挑战。

就在这凉棚下,我平生第一次接触到鲁迅先生的快骂,痛快得好似暑天吃了两根冰棍儿。鲁迅先生的斗志挑动了我的斗志,让我忘了危险,忘了策略,更忘了大街上生存的基本原则。我径直向道口走过去,一个人,旧挎包里装着鲁迅先生,两脚的土,一脑袋汗,就这样去了。

青面兽果然候在胡同中,他身边只有一个小胖子,俩人一左一右把我夹在中间,一同往道口这边走,没话。

道口的栏杆放了下来,正在过一辆货车,长得让人生气,车厢的小窗口里伸出一只只牛脑袋,吃惊地张望,呆呆傻傻的,都是同样的表情。

如果我此时动手跟他们打,那才是傻瓜,比车上的牛还傻。单青面兽一个人就比我高大,结实,动起手来足够我忙活的,更不要说那个小胖子,手大腕子粗,平日必是举砘子、扔石锁地练,同样不好对付。再者说,一个人打俩得抡书包,我舍不得刚刚到手的鲁迅先生。

道杆抬了起来,候着的人群往前走,木头木脑的两眼无光。我站住没动,如果要动手,就在这一刻。那俩小子向前跨了一步,小胖子举手在我眼前一晃。

事后我才想清楚,原来这是他们练熟了的招术,小胖子举手一晃,我必得抬头往后让,这一抬头,青面兽的手背就像鞭子一样结结实实地抽在我的鼻子上。

血,先是涌进嘴里,然后才往外流,滴滴嗒嗒地落在地上,声音极大。我的鼻子酸痛到脑仁里,眼睛发花,只看到青面兽蔑视到极处的眼神,瞳仁像两块白石头。

不知为什么,我居然撒开那双没出息的腿,逃了,逃过了道口,逃得天悲地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