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少铮什么时候上的房,我没能看见,我是因为担着心事睡不着,这才上的房顶。

我没看见杀人的场面。当时我也不知道会杀人,更不敢想象下边正在上演的是“狮子楼”或是“翠屏山”,只听见两个男人在吵,声音不高,听不出是谁,很快便无声无息,这也就越发地让我担起心来。

月瑶家的香椿树又粗又高,枝桠伸到房檐上,我顺着树枝往下爬,一个失手,跌了下去。

屋里的灯很亮,房门打开来,徐少铮出现在门口,手里提着菜刀,白衬衫上全是血。

我脑子里闪出一连串的念头:我不是一个好朋友,对于徐少铮,我甚至再没有资格自称是他的朋友,明明看见他走向深渊,我却没能叫一声,唤住他。我好悔。

这件该死的事情,足够我悔恨一生!该死的张奶奶,该死的马奶奶,该死的王婆,该死的“马泊六”,该死……

街道代表又来敲铜盆,宣布徐少铮的罪行,说他是个重大的盗窃犯,作案无数,却没说他就是那个飞贼;另外就是说他思想污秽,与人争风吃醋,结果刀伤二命,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胡同里的男人没有提起他们曾怀疑徐少铮的事,只是背地里暗伸大指,夸赞他是条汉子,同时也替他可惜,说他是个糊涂虫。这话都是偷着说,连老婆也背着。

徐少铮孤身一人,没有亲人,也就没有人给他出那颗枪毙他的子弹钱,结果,张奶奶出了这笔钱——一毛六分钱,一颗子弹,一条命。她说好孬也算是邻居一场,帮一把是一把。

张志杰检举有功,得到了那“三大件”,很快就娶上个媳妇。那女人有着“顾大娘”的好身板儿和“孙二娘”的好口才,不上一年,便把张奶奶给气死了。这些事我都是后来才听说,因为,我家很快就搬出了那条胡同,搬得远远的。

一个月前我接到了一封信,杨威写来的,说他快死了,想见见我——徐少铮的最后一个朋友。

过去了三十多年,杨威还住在那个院子里,只是香椿树死了,枯枝向天空伸出去,像只鸣冤的大手。

杨威也不过六十来岁,却瘦成了“人干儿”,躺在床上,说自己得了肝病,再活不了几天。

我认得那张床,与隔壁张奶奶的床头顶着床头。床对面杨威望得见的地方,挂着那件睡衣。我现在知道那叫睡衣,宽宽大大,淡黄的绸子上,绣着紫玉兰,马大夫出的花样。

“我就要死了,得告诉你一件事。”杨威说。“少铮不让我对任何人讲,但是我必须得告诉你。我死后,你就是他唯一的朋友。”

我没有讲话。对杨威,我只有那么一点点同情而已。一个不能给自己老婆幸福的男人,活该受这罪。

“他们俩是我杀的。”杨威喘着粗气,眼睛干涩得像两口枯井。“那天,张奶奶把月瑶与马大夫的事都跟我讲了,我偷着回来,杀了他们。”

我一下子蹦了起来,问:“徐少铮知道你要杀他们?”

“不知道。他来时,人我已经杀了。我不知道怎么会杀死他们,真的不知道,但是,我杀了。”

浑帐王八蛋!徐少铮肯定也是来杀人的。我心中怒吼。

“少铮心疼我,他在刀把上用他的手印盖住了我的手印,要替我去死。”

“为什么?”

“因为,我老娘那会儿还活着。”

倒霉的徐少铮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就是那个替朋友杀老婆的石秀。

上周我得到消息,杨威熬不住病痛,自缢而死。

对他的死,我一丝一毫也没有伤痛的感觉。这是那种每个人都可能遇到的害人的“朋友”,他把自己所有的麻烦与痛苦,全部交给朋友承担,因为他无能。

我不会去吊祭他,更不会去与他的遗体告别。

我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