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证实了我对徐少铮的敬重是多么的有道理,也让我对他有了新的认识。

有三个小子,二十多岁,一脸的流氓像,堵在月瑶门前胡闹,说些不三不四的话。头一天杨威不在家,月瑶把大门关得紧紧的。胡同里没有人肯出面,反倒是传出一些不让孩子们听的谣言。

第二天杨威在家,出来与他们理论,被狠狠地揍了一顿。同时也从那三人口中听出来,他们是月瑶的旧邻居,说是其中一个跟她搞过对像,因爱成恨。这是本地的恶习之一,初恋的对像结婚,失恋者总要去闹一闹。只是不知为什么,这三个小子来得晚了半年。

第三天,徐少铮赶回来,打折了两个小子的胳膊腿儿,第三个脚快,没逮住。到了第四天,派出所的警察来找徐少铮,把他带走了。

打那场架的时候,我跟在徐少铮身后,他当然用不着帮手,我却被吓住了。徐少铮的样子像头发疯的老虎,那三个小子一交手就败了,他却把两个人打得瘫倒在地,一动不动。那会儿他就是个疯子,手边若是有条棍子或是块砖头什么的,我相信他们一个也活不了,于是心中越发地害怕。

我敬重他的朋友义气,却担心他这种替朋友发作的疯狂。一个人火气太大,惹的祸也大。我只是不明白,前一段他那么能忍,如今竟然又这么冲动,让人摸不着头脑。

徐少铮被强制劳动三个月,张志杰又重新出现在胡同里,得意扬扬的,但他没敢再去招惹月瑶。

这段日子里,月瑶一直在做马大夫的绣活,杨威工厂里加班加点,上夜班的时候居多。我仍然常到那院里去,月瑶疼我,给我好东西吃,还跟我说话,让我帮着描花样。我很幸福。

马大夫也不时过来看看他的绣品,给月瑶些建议,都是拣杨威在家的时候。大家熟了,有说有笑,只有我一个人厌恶他,说不上来什么缘故,就是不喜欢。

秋风起了,马大夫的绣品也已经完工,我再没见到那个人。倒是马奶奶常来常往,月瑶时常送些东西给她,挺亲近的样子。两个人也开始低声细语地说话,不让我听见。

我时不时的还要爬上屋顶,坐在屋脊上乱想。但我跟徐少铮一样,从来也不去月瑶的屋顶上,杨威没本事,踩漏了房顶是月瑶遭罪。

出事的那天,徐少铮刚刚被放出来。

见他回来,我非常高兴,腻在他房里不出来,他也挺高兴的,跟我说说笑笑,说是一会儿带我到饭馆去吃好东西,我说得问问我父亲行不行。

杨威夹着饭盒来了,一脸的难受样,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结果什么也没说,又去了。他上早夜班,六点多就得出门。

我本想回家去问我父亲吃饭的事,他没下班。见张奶奶跟在杨威身后往外走,我也跟着走出来。

马奶奶小脚伶仃地站在胡同口,像个古老的哨兵,见杨威出来,问:“上夜班?”

“上夜班。”杨威答道。我记起来,两天前在这个地方有过同样的对话。

“活儿忙吧?”马奶奶又问。杨威又答道:“抓革命促生产,明天中午也回不来。”

马奶奶转身回自己院里去了,她与跟在后边的张奶奶“誓不两立”。

我到街对面的公共厕所去了一趟,出来时,见张奶奶与杨威远远地站在街口,说得挺热闹。那杨威活像锯了嘴儿的葫芦,有多少话可说?我虽然纳闷儿,却也没往心里去,只惦记着跟徐少铮一起吃饭的事。

徐少铮洗头、洗脸、换衣裳,耽误了不少的功夫,我们正要出门,张奶奶竟然进来了,手上两个油纸包,一瓶白酒,说:“大侄子,没什么好的,老婆子给你拿瓶酒,算是压压惊,你可得赏脸。”

“您客气。”徐少铮道。

“你走的这些日子,你那兄弟可遭了罪啦。”张奶奶把我赶出门去说。我受过什么罪?不明白。

“别人家的事情,不说也罢。”徐少铮马上又把张奶奶送了出来,招手叫我。想必他们没说几句话。

桌上的油纸包里是半只烧鸡和一堆酱杂样儿,看着我那个馋样儿,徐少铮笑了,问:“要不,咱们在家吃。”

都是我这馋嘴惹的祸,如果出去吃饭,许就不会出事,为此,我这一辈子再没吃酱杂样儿。

酒味很辣,徐少铮给我也斟了一碗底儿,两只酒碗一碰,我便大嚼起来。烧鸡我没吃过,不稀罕,酱杂样可是美味无比。我吃得两手的油,正在舔手指头,听见外边张奶奶叫陈老太爷。

“他陈爷爷,您老说说这叫什么事?”张奶奶的声音很大,因为陈老太爷耳聋。“我老婆子这一辈子不害人,不做缺德事,怎么到老了还遭这份罪。”

我没在意,又往嘴里塞了块肺头,滑溜溜的肺叶,脆生生的气管,嚼在嘴里两种滋味。

“您说说,一到半夜里,隔壁那床铺就咕咚咚,咕咚咚地闹,我老婆子睡不了觉呀!”

徐少铮的脸上不大好看。我这才想起还有半只烧鸡,却不知道从哪下手,左右地端详。

“爷儿们整宿地上夜班,娘儿们在家半宿半宿地折腾,您老说这算什么事?”

徐少铮猛地站起来,却又坐下了,喝一大口酒,没吃菜。桌上的肉本来就不多,我一个人还能再吃这么多。

“我跟您老说,咱这胡同里要出事,总来生人,我从窗户里看着,是个大个子,戴着眼镜,白白净净的,好体面。后边是条死胡同,三更半夜的,他来找谁呢?也听不见叫门。”

她必定是从水龙头上边的小窗户看见的。我吃不下去了,胡同后边只有两户人家,三更半夜,白白净净的大个子戴眼镜,还会是找谁?

我心中害怕起来,偷眼看徐少铮的脸,怕他“疯病”发作,为了朋友,他可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他脸上什么也没有,像张白纸。我什么也没看见,但还是担心,因为他开始大口喝酒。

酒是穿肠毒药。我记起了陈老太爷的话。

“那老梆子,不是个好鸟,满嘴胡话。”我想说两句开解人的话,却不知从何说起。如果张奶奶的话是真的,这就真成了《水浒传》的故事。我替月瑶担了心事,尽管我并不很明白这里边的详情。

“喝酒。”徐少铮撕了只鸡爪子在嚼,酒碗碰酒碗。

这一顿酒,喝到天大黑,我母亲来叫了我两次,都叫徐少铮拦住,把我留了下来,说是老没见了,怪想的。

张老婆子又在院中叫:“他陈爷爷,那人儿又来了,您说这不是作孽么?”

我从徐少铮脸上还是什么也没看见,只是他的眼睛湿润了,喝醉酒的人都这样。

“罢了,罢了!”他把空酒瓶丢在墙上,碎玻璃散落一床。

我吓了一跳,怕他发疯。他没有,脸上还是空荡荡的,两眼晶亮。

屋角有个煤池子,里边烧剩下的煤球、煤灰还很多。他伸手挖开煤堆,找出一只小巧的铁盒,上边印着个胖娃娃吃手指头。

打开铁盒往桌上一倒,里边有十几块手表。表的好坏我不知道,能有手表戴的,都是上班挣钱又少家累的人。我父亲就没有手表,在这一条胡同里,总共也没有几块手表。张志杰手腕子上倒是带着一块,听说不会走。

“拿一块。”徐少铮醉了,醉人发酒疯,不是乱打人,就是乱送东西,这种事我见过。

我却担心他发的不是酒疯,而是打人、杀人的疯。我让这念头给吓住了,手握着嘴心里不住地蹦。

“你拿一块才是我朋友。”

我胡乱拿了一块,便被他赶了出来。我有心在院子里大喊大叫一阵子,把人们都吵起来,但没有这个勇气,便把手表也埋在煤堆里。

到长大成人之后,我才知道,这是一块瑞士产的英耐格,全钢17钻。到了今天,表盘已经变得淡黄,我仍然带在手上,反倒显得时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