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到了六月,天气热了起来,但整个长安城中人们的心绪似是比这天气更干燥,更烦乱。

一年多来,长安城中突然冒出了上万名腰缠万缗的新任官员。试想,花上二十万钱,也就是十几头耕牛的价钱就可以买个从八品的员外官,这是自大唐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好事,这样的机会,聪明绝顶的大唐人是不会放过的。

天下第一营生便是作官。

通往长安的条条大道上,辇金入京的富人们相望于途。天下读过书的和识不了几个字的有钱人都已知道,长安城中最硬的路子就是韦皇后的两个女儿:长乐公主与安乐公主。只要花得起响当当的铜钱,她们甚至可以给你弄个从六品的大员干干。

当然了,员外官只拿半俸,要在京中候补。即使如此,再花上一笔钱在京中钻营钻营,即使混不成京官,外放个州县也可大赚一笔。这是一笔只赚不亏的好买卖。

“亏的是国库,是皇家在花钱养着这群废物,而朝中上上下下所有人都在借机给自己弄钱。”太子右庶子平贞慎已经声嘶力竭地讲了半个时辰,太子仍然是面无表情地跪坐在藤榻上,既不赞同,也不反驳。

“你先回去吧,有什么话明天再讲。”太子跪坐得有些累了,他想起来活动活动身体。

平贞慎跪下行礼,转身迈出殿门时不尽老泪纵横。竖子不可教也!平贞慎的修养再好也为太子的胸无大志给激怒了。但是,作为两朝老臣,平贞慎也不会忘记自己太子教师的职责。只有尽人事听天命了。

太子有心事,他无心听平贞慎那种无关痛痒的废话。半年多来,太子的处境可说是一日不如一日,似是这大唐朝中没有他这个地位尊崇的储君存在一般,倒是韦皇后一族人活得一天比一天风光。

该怎么办才好?

太子来到了东宫中打马球的鞠场上,在烈日下光着头牵了一匹马踱来踱去。今年天旱,鞠场上的粘土已经有些开裂了。在这一点上,太子也能看出自己的失意。驸马都尉武崇训与杨慎交府中的鞠场,每日有专人在粘土上细细地洒上一遍麻油。他有时真的希望韦皇后的亲生儿子李重润没有死,那时,皇太子的位置当然会是他的,但太子自己也可以做个快乐悠闲的王爷,也可以有一块受到精心照料的鞠场。当然,还会有其它的乐事,而更少烦恼。

太子地位的高低与父皇对他的态度有直接的关系。只是,眼下父皇自己的权力也有限得很。

几天前,李多祚又派野呼利给带来一个口信,说是有了新的办法,可以让皇太子高升一步。这种胡儿粗鲁的想法太子很难赞同,他们认为发动兵变是取得权力的唯一手段,但他们想不到,即使逼宫成功,父皇退位,太子自己得到的并不仅仅是皇位,还有千载骂名。这与一年前杀张易之兄弟,拥立父皇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那是为了从大周朝恢复为大唐朝。

太子有自己的想法。当今之际,最重要的是树立父皇的威信,重新为父皇争取到他应有的权力。

但是,这中间最难的一关是韦皇后。太子与韦皇后的关系难以调解,在这件事上,太子做过了无数次的努力。韦皇后的想法太子多少也知道一些,他曾见过一份韦皇后与安乐公主正式上书皇上的抄件,韦皇后与安乐公主求皇上废掉太子,立安乐公主为皇太女。

父皇没有答应。在这种大事面前,父皇一点也不糊涂,但是,他也没有对这种闻所未闻的大逆不道之事做出必要的反应,甚至没有一丝恼怒之意。更加难办的是,父皇对他这个太子实在是不够亲近,真不知父皇在想些什么?

“殿下,羽林中郎将野呼利求见。”

“算了,让他过几日再来罢。”太子这几天一直在躲着野呼利。李多祚翁婿二人为他的事可说是豁出了身家性命,太子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们,尤其是面色赤红,老而弥壮的李多祚。

要接近皇上,还有一条途径。这是太子经过了深思熟虑之后得出的结论。那就是皇上前不久降旨晋封昭容的上官婉儿!皇上对她仿佛是祖父高宗皇帝对武才人一样,迷恋多年,自登基之后才得偿所愿。从她的身上,或许能生发出一个全新的局面。

只是,太子的这位新如母却有一个恶名如雷,毒如蛇蝎的姘头——武三思。太子与一向尊贵的武三思接触不多,但每一想起这个人,就想起他那双白净、冰凉、潮湿的大手。那还是在自己被册封为皇太子的那天,武三思是唯一一个在太极殿上当着皇上与韦皇后的面向太子表示祝贺的大臣,他甚至亲热地拉住了太子的双手。

太子至今对那种感觉记忆犹新。这当朝第一权臣的祝贺原本应当是一件令太子欣喜的事,但太子却有一种毒蛇缠身的厌恶感。

然而,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办法可想?尤其是合情合理的办法?

韦皇后是个身材高瘦,骨节粗大的女人,与皇上一起度过了十几年的流放生活,不但毁了她的健康,也毁了她大家女子的好教养。

“你们的眼睛是喘气的,耳朵是喝水的?宫中有人怀了孩子,我竟然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一只精美无双的玉盏被丢在地上,叮地一声碎成几片。韦皇后薄薄的嘴唇抿成一线,唇上的绒毛过盛,黑黑地似是两撇突厥式的髭须。“全他娘的给我滚出去。”

对皇上宠爱什么女人韦皇后愿本并不关心,但是,有一个原则,就是皇上每纳一个新宠,都要亲自来韦皇后这里求肯。这是她这个皇后的面子,如果皇上带头不把她当回事,这么大个国家还怎么治理?

韦皇后所要的是皇上的权威。

“娘,您何必为这点小事心烦?把那小蹄子乱棍打死就是了,看气坏了身子,不值得。”安乐公主十天里有九天住在宫中,这时连忙上前解劝。

“你也是个不争气的东西。”自从皇上登基之后,韦皇后再没有什么可以顾忌的了,她暴烈的脾气与她的地位一样与日俱增。“早跟你说过好好读点子书,有多少大事等着你干?你难道要靠着娘一辈子不成。整天里就知道跟男人鬼混,这个样子将来能治国么?难怪老混蛋不肯立你为皇太女,你能干什么?”

立安乐公主为皇太女的事在这宫中根本不是秘密,而韦皇后口中的老混蛋当然就是皇上了。

“您别光是骂我,我能怎么样?”安乐公主与她的母亲一脉相承,只是年轻貌美。她两手抚住臀部,拿出一副泼妇的样子道。“你要是肯跟我爹争,李重俊那小奴才早就发配岭南了,还愁什么皇太女,女皇也早当上了。”

韦皇后一生刚强,唯独拿这个自幼生长在民间的小女儿没有办法。当然,女儿与她顶嘴这也是家常事,韦皇后并不当真生气。

“说来说去,还是那个小奴才害事。”韦皇后的脑子似是天生与李重俊过不去,一提到太子,她的头就剧烈地疼起来。“老混蛋也不是个东西,净惹我生气……。”

“谁又惹姐姐生气了?”一听这温和宛转的话音,便知道是上官婉儿到了。上官婉儿穿了一件淡绿色的宽袖圆领衫子,腰间松松地系了一根琥珀黄色的丝绦,面上薄施粉黛,乌油油的发髻上只插了一支花式简单的金步摇,走起来却不见摇动。她这是刻意打扮过的,每当她与韦皇后共处的时候,她总是尽可能地把自己身上女人的优点掩藏起来,做出一副女学士的模样,让韦皇后只以为她是皇上与皇后在政事上的好帮手,而不会成为皇上割舍不下的宠妃。

“还能有谁?还不是皇上么。”韦皇后确有高明之处,一见上官婉儿出现,面上的怒容一扫而空。“快拿张榻来放在我旁边。”

韦皇后的好处是没有架子,她要与上官婉儿联榻而坐。“昭容还是坐在下边吧。”安乐公主原本已与韦皇后联榻而坐,若是三人联榻反而不好说话了。

这时,安乐公主插言将皇上新宠的事讲了一遍,很是为她母亲抱不平。这就是安乐公主缺少家教的地方,在大唐朝,没有儿女数说父母的规矩。

“姐姐这又何必?”和熙的笑容在上官婉儿的脸上一丝丝地漾开来。“这朝中大事有多少要姐姐操心,那么点小事不足挂怀。要是公办,我这就起草一道敕书,把那东西贬进掖庭宫;要是不想惊动别人,姐姐是这大唐朝的当家人,处置个宫女不是个小事么。再者说,皇上知道姐姐处处为他着想,他能有什么不高兴的?大不了闹两天脾气也就过去了。”

“这倒也是。”韦皇后是个大嗓门,她哈哈的笑声恰与上官婉儿细声细语相映成趣。“妹妹有什么事么?”上官婉儿到这里来十有八九是公事。

“还不是崇恩庙的事。”上官婉儿从随侍的女官手中取过一封章奏,亲自下榻送到韦皇后的手上。

今年春二月,皇上曾派武攸暨、武三思兄弟二人往李氏祖陵乾陵祈雨,果然,没过两天便下了一场小雨。皇上大喜,下制书恢复武太后驾崩后被废弃的武氏崇恩庙与武氏先祖的昊陵、顺陵;并封韦氏先祖的酆王庙为褒德庙,陵墓为荣先陵。接着皇上又下诏书,命崇恩庙斋郎取五品官员子弟充任。

这件事在朝中引起了一场大争论。最后,是太常博士杨孚上书曰:“皇家的太庙一向是取七品以下官员子弟充任斋郎,现在崇恩庙斋郎取五品官员子弟,不知道将把太庙放在什么位置?”

于是,皇上又下诏书命太庙斋郎照崇恩庙的标准行事。杨孚再次上书抗辩:“臣子比拟君王尚且是僭越、忤逆的大罪。如果以君比臣,更不成体统。”

就这样,这件事情就给放下了。但杨孚也很快就被贬出了京城。

几天前,武三思私下里曾对韦皇后谈过这件事。“你现在的地位、威望不输于武太后。”武三思身子略略前倾,是个讲知心话的样子。“日后开元建国那是早晚的事。只是小民无知,要想最终成事,总要水到渠成才好。所以,这荣褒先祖的事是必须要做的,先祖封王封皇了,子弟才好封王。当年的吕太后和我那姑母武太后都是这么做的,都成功了。等到日后立个小太子,没有不好解决的事。”

“那得先废了李重俊这小奴才。”

“李重俊占着太子这个位子大有好处,这小子没什么本事。他可比不了太宗皇上,咱们还怕他反了不成?等火候到了,一纸敕书,他就得自尽,派个殿中侍御史就把这点事办了。重要的是把路铺好,到时候小民们也觉得皇太后掌理朝政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所以,接过这封章奏时,韦皇后心中早已有数了。“这个你给皇上看过了?”

“我看过一过再说。”上官婉儿道。“这朝里朝外的事都是姐姐一言而决,等您拿定了主意,再跟皇上说也不迟。”

上官婉儿心想,这次重提此事,朝中不会再有哪个穷措大胆敢唱反调了。这样最好,要让韦皇后以为这是为了尊崇她们韦家的先人,但水大漫不过船去,后族再尊贵,在面子上也要把母德放在前面,所以,武氏的所得要大大地超过韦氏。此间深奥幽微之处,韦皇后这种泼妇绝对弄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