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一周非常平静,雷恩拿来的几笔生意进行得都很顺利,公司的账户上新添了不少利润,没有发生任何我所担忧的变故,以至于让我以为雷恩确实具有我未曾发现的生意头脑,而老谣对他的善意也是真正的仁爱之心,好日子终于要来了。

然而,来的并不是好日子,而是老汤普森匆匆忙忙地从英国赶来了。

“你说那个人是李买办的后人?”老汤普森径直闯进了我的办公室,手中挥舞着我前不久寄给他的报告。他的情绪非常激动,面部充血,连经过整容手术的脖子也变得通红。

我只好简单地向他介绍了老谣的情况,并从雷恩讲的有关汤普森兄弟贸易公司的情况中选择刺激性较小的内容简略地讲了一些。从老汤普森的反应来看,我此前将老谣祖上的情况向他汇报显然是自作多情了。

“我的儿子跟他在一起正干些什么?”

“他正在向李先生学习中国传统文化。”我觉得这样的回答也算得上实话实说。

“他的传统文化就是我儿子的催命符。你知道我祖父是怎么死的吗?”老汤普森怒发如狂。

我没敢多言,只是静静地望着他。他叫道:“他是被人杀死的。那个姓李的买办也是用你们的传统文化引诱着我祖父去追捧女戏子,结果被争风吃醋的中国流氓拿刀刺死啦!当时我父亲只有14岁,眼睁睁地看着他父亲被人刺了十几刀却无能为力。”

“后来汤普森兄弟贸易公司怎么样了?”我在老汤普森的话中发现了破绽。如果老托尼死的时候他的儿子只有14岁,那么老谣的祖父完全可以轻而易举地将公司的所有财产侵吞掉,也就不会存在今日势力雄厚的跨国公司了。

老汤普森狂叫道:“还能怎么样?他又用中国人那一套把戏,将我父亲变成了一个十足的恶少和瘾君子,到了共产党取得政权,我们被迫离开中国的时候,我父亲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废物。”

“那么,汤普森兄弟贸易公司怎么样了?”我仍然紧盯住财产问题不放。

他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开始催促我联系老谣,他要立刻与老谣见面。“我必须救回我的儿子,尽管他原本就是个废物,但他还是我的儿子,不能让中国人把他教唆得更坏。”他跟在我身后大叫不止,将公司的职员们吓得脸色苍白。

老谣听说老汤普森来了,电话中的声音显得挺高兴,说他当天下午就可以在家里见他,“如果他愿意来拜访的话。”他最后道。

在我看来,即使让老汤普森爬着去老谣家见面,他也一定会答应,他的焦躁和怒火已经让他如同一只即将上场的红脸斗鸡,为了这次决斗愿意付出一切代价。现在该轮到我担心他随时都可能会中风倒地,或是在与老谣见面时有什么危险的举动。

遗憾的是,我没有能够亲眼目赌老谣与老汤普森的“决斗”。在我将老汤普森送到老谣家门口的时候,我意外地发现,院门关得紧紧的,门前没有一辆汽车,这可是不常有的事。老汤普森命令我立刻去寻找他那不争气的儿子,晚上他要与雷恩在公司里好好谈一谈,然后他吃力地挪动身体从汽车里下来,一边按响门铃,一边挥手驱赶我迅速离去。我猜想,这老家伙一定不想让我知道他们家族在天津经历的那些事件的真相,因为,没有一个殖民者不是坐着一屁股屎的,汤普森家族也绝不例外。

晚上再见到老汤普森的时候,我发现他一向笔直的脊背已经弯了下来,锐利而自信的目光也转变为一种刺人的阴冷。

雷恩今天只穿件短裤和宽大的丝绸T恤,皮凉鞋下边露出脚趾上灰色的尘土,翘着脚坐在我的沙发上,与我办公室里严整的风格极不协调。

安排好他们父子,我打算起身离去。这是他们父子的谈话,不论是公事还是私事,我都没有资格参加。不想,老汤普森却把我叫住了,他道:“你留下来,作为这次谈话的见证人,仓促之下,我不可能把我的律师和公证人从伦敦找来。”

我找了个能同时看到他们父子表情的座位坐下来,心下难免觳觫。通常情况下,由见证人在场见证父子间的谈话,多半是有关遗嘱的内容。我担心取消雷恩继承权的事情马上就要发生,而这件事对我最直接的结果,可能会是老汤普森连带着关闭我的分公司。

老汤普森坐在我的办公桌后边,双手用力按住桌沿,不知是在发泄怒火,还是在努力支撑住虚弱的身体。过了好久,他道:“我已经和买办的后人谈过了,虽然不成功,但毕竟是谈过了。”

雷恩昂然道:“父亲,公司的事是您的生活,而李先生的事却是我个人的生活,这与您无关,请不要再试图控制我的生活,而且您也控制不了。”

“公司就是你的生活。”老汤普森从牙齿缝隙间丝丝地吐字。“作为汤普森家族的成员,只要想到个人生活就必定意味着放纵和灾难。”

“您是指我的曾祖母吧?”雷恩那满不在乎的神气,如果出现在我儿子脸上,我也一定会怒不可遏。

“是的。”老汤普森的脸色在灯光下红得发黑。“就是那个中国的女戏子,她那种极端享乐化的血液败坏了我们汤普森家高贵的血统。”

“我们家的血统当真有什么高贵之处吗?”雷恩薄薄的嘴唇撇到耳边。“我倒觉得,我那可敬的曾祖父,一个无家可归,最后被中国人搭救的流浪汉,能够娶上曾祖母那样的红演员,已经算得上是上帝赐福啦。”

老汤普森被儿子的话给惊住了,半天才问道:“你是从哪听到的这些谣言?”

雷恩得意地笑道:“要不要我把1901年《京津泰晤士报》上托尼·汤普森喜结异国良缘的结婚公告拿给您看看?我知道您把我这个叛逆的儿子打发到天津来为的是什么,但是您失算了,因为我在这里发现了事实真相,发现了我祖父和您一直在隐瞒的不体面。”

老汤普森仿佛遭到了一次重拳的袭击,双手僵硬地举在眼前,头轻轻地晃着,道:“基督啊,您这是为了什么来惩罚汤普森一家人?祖父、父亲、兄弟,还有儿子,为什么每一代都要出一个让我们蒙羞的家庭成员?”

雷恩将架在膝盖上的脚抖出欢快的节奏,道:“您不必诅咒我叔叔,前一段时间我已经与他联系上了,他在云南娶了个美丽的苗族姑娘,他的中国风情油画也在纽约画廊里展出了,而且卖得很好。看起来,我的祖父虽然取消了他的继承权,但却把他造就成了一个具有自由主义精神的伟大艺术家。”

老汤普森猛地跳起来,高背皮椅在他身后轰然倒下。他叫道:“但你却连只小猪也不会画,在我取消了你的继承权之后,你只能在这里向中国人乞讨为生。”

“不会的,亲爱的父亲。”雷恩也站起身来,带着即将结束谈话的姿态停在门边。“我不会被饿死,因为我来到了天津,这个老托尼缔造了汤普森家族的地方。您和我的哥哥都是老欧洲的陈腐之士,不会理解全球化给你们带来了什么,而这对我却有着非凡的意义,因为我就是今天的托尼·汤普森,大英帝国最新一代开疆拓土的勇士,后殖民时代的天之骄子。”

他拉开门,却又停住了,转身道:“今天当着见证人的面,我正式通知您:我不需要您的遗产,如果我还有一点点喜欢汤普森联合贸易公司的话,过几年我会回到伦敦,从证券市场上将它买下来。”然后,雷恩拍拍屁股便去了,直到三天后老汤普森离开,他再没有露面。

望着在雷恩身后关上的大门,我的内心之中充满了震惊。天啊,刚到中国几个月的时间,这个家伙居然变成了一个新殖民主义者!这个转变是发生在与老谣相遇之前,还是在那之后?或者他的骨子里原本就是这么个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