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小小的副总裁,我已经仔细地计算过了,如果没有奇迹发生,再过100天,我亲手创建的这家分公司肯定会倒闭,这也就等于是把我自己的前途给断送了。然而,就在这么一个尴尬的时刻,伦敦总公司居然给我派来了一位让我哭笑不得的新总裁。

雷恩·汤普森看上去只有二十七八岁,身高不超过一米九十,精瘦,亚麻色头发,一副上流社会白种人的模样,照例是高鼻梁、深眼窝、蓝眼睛。他那颜色略浅的眸子上长着两块幽幽的深色斑点,随着目光移动,看上去便很像是被什么事情感动得眼含热泪,或是心中怀着股子委屈无处可诉,于是很得女士们的怜爱。

我到机场接他那天,远远地见他正用一块巨大的花格子手帕堵住口鼻,茫然地四下里张望,那神情很容易被误认为是走失了的孩子。等他终于发现我时,冲口而出的是一句汉语“漂亮的小姐,你好吗”,接下来便是疾风骤雨般的牛津英语,主要是描述中国这座北方港口城市的沙尘暴与他的鼻子之间的冲突,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如今见到亲人正好吐一吐苦水。

其实,我只是在替他父亲老汤普森工作时,与他在伦敦短暂地见过几面,跟他并不熟。他虽然是总公司的董事,但在办公室里露面的次数却远远低于他在小报流言版上露面的次数。他是他们古老家族中最没有出息的一个,至少他的父亲对此毫不讳言。

就这样一个纨绔,却是我眼下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我的心中暗自发苦。

两天之后,我领着刚刚倒过时差,衣装光鲜的雷恩来公司上任。所有的女职员似乎一下子都被他的英俊模样迷住了,等送茶送水的女秘书摔碎了三只茶杯之后,他便算是正式到任了。

“我虽然出生在商业世家,但并不会做生意。”这是雷恩私下里对我的开场白,眼睛里波光粼粼地让我看不清内容。“我明白我父亲的想法,我的曾祖父就是100年前跟着皇家舰队到你们这个地方来发财的,他这次让我来重新经历祖先当年的艰难,表面上看是为了让我继承家族传统,其实内中大有深意。”

我只表示会尽全力帮助他,故意回避了他的牢骚,然后问:“总公司对这里怎么看?如果我们的生意失败,或者……”

雷恩勉强笑了笑:“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想说,如果我在这里的行为仍然不能让我父亲满意,你该怎么向他汇报?”

两周前,与雷恩出任本地分公司总裁的函件一起寄给我的,还有一封老汤普森的私人信件,厚重的信纸上写得字大行稀,歪歪扭扭,显见得这位贸易巨头必定有几十年未曾亲自动笔写过信了。信纸上的话语和老头子的口语一般无二,是不容置疑的命令式。他要求我的只有一件事:我必须亲笔写信向他汇报雷恩的在本地的一切活动,注意,是一切活动。

于是,我便自认为猜透了老头子把雷恩弄到这里来的目的,套用一个过时的词语,他这是让雷恩“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来了。

雷恩接着道:“你尽管如实向伦敦汇报。我知道,从我登上飞往中国的航班那一刻起,我就已经失去了前途,虽然我父亲威胁我的原话只是:你如果搞垮了分公司,我就取消你的继承权。”

此刻,我在心里对这家伙有了一丝好感,至少他肯实话实说。

雷恩顾自沿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我父亲不想削弱家族的实力,造成权力分散。他只想把财产传给一个儿子,就是那个处处都比我强的哥哥。这也是我们家族的传统,我叔叔就是被我祖父赶出家门的。我父亲把我送到你这里来只是个圈套和借口,好让他在宣布取消我的继承权时,不至于引起别人的议论。老头子现在正眼巴巴地盼着我把公司搞垮呀!”

这下子我终于看清了,雷恩眼中流露出来的是那种待决囚犯的绝望和听天由命。我不由得又同情起这个已经失去了前途的纨绔子弟。当天晚上,在寄给老汤普森的第一封信中,我写道:“雷恩·汤普森先生已安全到达,正与我研究分公司的业务前景。他的情绪激昂,认知准确,对未来满怀憧憬……。”我指望这封信能给老汤普森一点点信心或希望,哪怕只是多给我一点点挽救自己的时间。那老家伙可是个粗暴的浑蛋,他随时都可能发来一纸公文,解除我的工作合同,撤消分公司。

然而,我又实在不知道该把雷恩怎么办,他根本就不是我需要的人。与职工见过那一面之后,他便很少再到公司来上班。我到他住的酒店里去打听,领班告诉我,雷恩除了偶尔去餐厅吃饭,多一半时间都是躲在房间里喝酒,而且酒量提升得极快,如今一整瓶苏格兰高地出产的单一麦芽威士忌已经喝不到天黑了。

虽然我现在面临的几乎是一个绝望的境地,可我又不能听之任之,就这样让分公司垮掉。当初我主动要求回家乡筹建分公司时,老汤普森曾对我大摇其头,但是,我用一个关键的理由打动了他,我说:“天津是汤普森联合贸易公司的发源地,如果我们明明有机会去占领这块市场却错过了时机,您在加农街中国协会的朋友们必定会嘲笑您无视家族传统,没有给祖先衣锦还乡的荣耀。”中国协会是十九世纪英国的对华贸易商们组织的一个专门影响政府对华政策的俱乐部,只接纳最古老的对华贸易商和他们的后人作会员。

我的话显然触动了老汤普森,他对我大叫道:“好吧,你可以去。如果打开一方天地,那便是你的王国;如果失败,你也就不要再回来了。”

现在,他又把令他恼恨不已的雷恩发配过来。这样以来,这家资金短缺,市场狭隘的分公司便如同一条四处漏水的小船,把我和雷恩的命运强行拴在了一起。

对此,我又能怎么办?经过深思熟虑,我决定走一步险棋——暂时先放任雷恩,让他将旧有的意志消磨到极处,哪怕是变成个酒鬼。

1个月之后,雷恩再次出现在公司里,但已经没有了当初那个漂亮的模样。他只穿着衬衫没有系领带,蓝色的眸子包裹在一团血丝之中,金色的胡须在下巴上软软地拳曲着,脸上如同刚出土的青铜器一般挂着一层青绿的锈色。

“给我倒杯威士忌。”他瘫在皮椅上对我招手。5天前我开始实施我的计划,先让会计吊销了他的全部9张信用卡。他现在无计可施,只能来找我。

我故意冷冷道:“我这里没有酒。”

“那么,请给我信用卡。”他将下巴垂到衣领上,目光向上望着我的眼睛,看上去像只挨打的小动物一般着实惹人怜惜。

“从今往后,你只能花现金。”我硬起心肠道。见他立刻伸出手来,我又道:“但是,有一个条件。要想拿到现金,你得先猜出一条谜语。”这是我早便为他设计好的谋略。

“猜中谜语你就得给我信用卡。”雷恩眼中那两块深色的斑点最先表现出了兴趣。

“请您听仔细了。”我小心翼翼地讲。“有一辆汽车,普通的小汽车,在它向左急转弯的时候,哪一只车轮不转?”见他向我一个劲儿地眨眼睛,我又慢慢地给他重复了一遍。

在中国,这是一个连小学生也知道答案的脑筋急转弯题目,然而,它对于欧美人士来讲却是个极具吸引力的大难题。一个我认识的人在周游世界途中曾在加拿大居住了3个月,只凭借这一道脑筋急转弯的题目,每日在酒吧中便总是会有人替他买酒买饭。

雷恩过了好久也没讲话,只是用两只手紧握假想的方向盘左扭右扭,脚下还不断地踩着油门、刹车和离合器。

我把他一个人留在房中,回自己的办公室处理业务,公司虽然生意清淡,但仍有许多日常事务。十几分钟之后,雷恩冲进门来,大叫道:“你们中国人只会用假象骗人,我现在弄明白了。”

我将来请示工作的职员全都打发出去,以免他们多嘴坏了我的计谋,然后关紧房门,这才示意雷恩讲出答案。雷恩得意道:“你看过F1汽车赛没有?汽车向左急转弯,必定要大力踩刹车,于是左前轮抱死,所以,是左前轮不转。”

我有意轻蔑地摇头,告诉他答错了。他又给出几个答案,当然也是错的。见他当真焦躁起来,我便把汽车钥匙丢给他,道:“明天早晨,到公司来告诉我答案。”

几分钟之后,我从12楼的高处便也能听到停车场里传来汽车刹车的尖叫声。雷恩一定正在那里找寻答案,不过,我保证他找不到。

见雷恩对这件事如此专注,我觉得这个计策有可能成功。我先让他转动脑筋专注于一件事,然后再让他开动汽车活动活动身体,这样以来,他体内必定会产生出少量的快乐因子,所以,等到我明天早上再告知他正确答案时,我相信一定能够让他的精神为之一振,然后我才有机会实施进一步的计谋。

我这是在搭救他,也是在搭救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