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南方周末》刊登的一个调查报告,让丁国昌兴奋得失眠了。

这个调查报告披露了五月七日这一天,全国十四个省市同时发生的放鞭炮和喝绿豆汤事件的真相。引发这一事件的传言,全国有两个版本。一个说,一个地方有个女人生下一个小男孩。小男孩出娘肚子后没有哭,却突然说了一句话:“治非典,放鞭炮,喝绿豆汤”,说罢,这小男孩就死了。另一个说,一个地方有个七十来岁的天生老哑巴,哑巴在五月七号这一天突然开口说出一句话:“要想不得非典,子时要放鞭炮,喝绿豆汤”,说罢,老哑巴也死了。

媒体关注的问题是,古老的谣言借助现代传媒后对社会将会带来哪些方面的损害。丁国昌却从这个调查报告中,发现了一个发财的机会。

刘彩云睡了一觉醒来,看见丈夫仍在用笔在报上圈圈画画,伸手甩出一巴掌,“睡吧。三十块钱一斤绿豆,一百块钱一挂鞭炮,与咱们没关了。明天咱们去看房子吧。去车市看看车也行。”

丁国昌一把将妻子拽起来,“老婆,你别睡了。这张报纸咱们可要保存好,年节下,应该给这张报纸供起来。老婆,要不了一个月,咱们就有百万家产了。”

刘彩云伸手摸摸丈夫的额头,“你没得非典嘛!怎么烧得满口胡话?这六十万,给美玲十万,只剩五十万了。咱们已经算是交了出门踩住屎的大财运了……”

丁国昌得意地笑笑,“你也太小瞧你老公了!卖药咱不是第一人,这不假。噢,我就不能在别的地方当回第一人?把这六十万押在鞭炮和端午节上,我肯定就是百万富翁了。”

刘彩云瞪他一眼,“报上已经说了,这是谣言闹的。你趁早给我把心收了。”

丁国昌抑制不住兴奋地说,“你好好想想,板蓝根价钱翻跟斗,十味中药卖出天价,哪个跟谣言无关?如果这药真有用,北京一天还有一百多新增非典病人吗?你说,咱平阳,没喝中药的人有几个?可咱们这儿的非典病人,总数已经接近三百了。你也读过高中,总该记得陈胜、吴广吧?”

刘彩云啐他一口,“呸!你也太小看人了,他们是农民起义的领袖,我还知道那文章是司马迁写的呢!他们跟我们有啥关系?”

丁国昌说,“关系大了。那么多农民兄弟,愿意提着脑袋跟陈胜、吴广起事,什么原因?原因就是他们看见鱼肚子里有竹简,竹简上写着:大楚兴,陈胜王。这个竹简可是吴广事先写好放到鱼肚子里的。这也是谣言吧?这个谣言闹出多大动静?改朝换代的大动静!一个绝妙的谣言,造它十个八个亿万富翁,还不是小菜一碟!就说这报上说的这事儿吧,绿豆卖到三十块一斤,一家人喝两斤绿豆熬的汤,十四个省有多少人家?平时绿豆才一块多一斤。你算算这个谣言凭空创造了多少财富?”

刘彩云不由地点点头,“叫你这一说,还真有点道理。”

丁国昌得意地说,“我绝对不是白日做梦!平阳禁放烟花爆竹好多年了,可并没有禁止经营烟花爆竹。所以,咱们要是有一大批货,咱在平阳做的就是独份生意。现在,人其实都叫非典吓坏了。没有三两年,防非典的疫苗也搞不出来。这两年,人就只能生活在恐惧之中。这放鞭炮驱邪的习惯有上千年的历史了,这才有十几个省一齐放鞭炮的奇观。端午节是个驱邪的节日,一旦有个什么防非典要端午吃粽子、放鞭炮的说法流行起来,你就等着点钱吧。”

刘彩云下床给丈夫倒了一杯纯净水,“国昌,我心小,觉着有这五十万,也够用了……”

丁国昌指指房顶,说,“买一个像样的房,没二三十万下不来,加上装修,得要小四十万。剩下十万,顶多够买个中低档次的车。我们又变成富人中的穷人了。”

刘彩云想了一会儿,说,“也是。五十万确实不算富。你的意思,咱们再赌一把?”

丁国昌眼睛发亮地看着她问,“你说呢?”

刘彩云咬咬牙,把心一横,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听你的。你能赚两百万,我才高兴呢!可你往哪儿弄这些东西?如今查非典查得可紧了。”

丁国昌说,“我已经想好了。货从两个地方进。鞭炮,就在咱们省礼泉县定做,那里的落地红,名气不校烟花之类的东西,还是人家湖南浏阳的正宗。现在的口号是两个不动摇:抓住抗非典这件大事不动摇,抓住经济建设这个中心不动遥我们又不是卖假冒伪劣商品,怕什么?”

刘彩云这些日子对丈夫真的是佩服极了。这一佩服,心里对丈夫的爱意又浓了几分。一想到丈夫又要离开一段时间,整个人都激动起来,手和嘴都不老实了。不一会儿,两人又赤条条地滚在一起了。因为百万富翁美梦近在咫尺,两人特别投入,弄出的种种响声简直能赛过交响乐,有主旋,有和声,有浅低的吟唱,有高亢的号角引领,结尾在高潮中嗄然而止,很是尽兴。

第二天一大早,丁国昌一个人去了江阴街老太太那里。老太太正在往院子大门上拴新鲜的苦艾。

丁国昌把五百块钱交给大嫂说,“我又要出门了。大嫂,中午全家吃个团圆饭,我做东。”

在这个大家庭里,丁国昌的眼光和经商能力,已经使每个人都心悦诚服了。大嫂不要这五百块钱,却从箱子里翻出一张存折,说,“老三,中午这顿饭嫂子出钱,这两万两千块钱交给你,也算我们一份儿,你看行不行?”

丁国昌迟疑着,没伸手接存折。

大嫂说,“我知道你不缺本钱。可是……”

丁国昌解释说,“大嫂,我这回还没想好做什么,这钱,你还是先拿着吧。”

丁老太太回屋,喝一大口温茶漱漱口,说,“玉芳,你这是应急的钱,可不敢拿给他胡折腾。他要是赔个精光,岚儿上高中,你拿啥给她交学费?”

丁国昌皱皱眉头说,“妈,你就不会说点好听的?”

丁老太太说,“我只是说个理儿,有赔有赚,那才叫生意。我又不是没见过你赔得只剩下一屁股两肋巴的熊样儿。还不让说了?”

丁国昌只好说,“你说得对。大嫂,我真的还没想好做啥。如今做生意,风险很大。”

大嫂只好把存折又放了起来。丁国昌执意要做东,大嫂贵贱不肯收钱。丁老太太说话了,“你收下吧。老三如今是大款了,不吃他吃谁?又是他自己张罗的。”

丁国昌心里轻松了,满脸笑容说,“大嫂的手艺好。我想如今这馆子都不死不活,美玲吃了一个月盒饭……”

丁老太太白了他一眼,说,“这种吃小亏占大便宜的法子,怕是你媳妇想出来的吧?玉芳,你知道我为啥拦着你吗?国昌拿了你的钱做生意,赚了大钱他给你说赚了小钱,赚了小钱他给你说赔了钱,你有啥办法?”

丁国昌脸上挂不住了,“妈,我是你儿子,你不知道我是个啥人?”

丁老太太鼻子“哼”一声,“我只知道我的穷儿子和光棍儿子是个啥人。富儿子是个啥样?我老眼昏花,看不清。我没冤屈了你,国昌。听彩云说,你们如今有五六十万了。听着都怪吓人的。我活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可我还听说,你们只准备给美玲十万块。别人不知道你是咋赚了这些钱,家里人总知道吧?你买板蓝根的本钱,美玲出了一半。你在荷花池那个摊位,没有美玲,你花十万八万,怕也弄不出来。赚住钱了,你们只肯给美玲十万,你让我说什么?美玲可是你的亲妹子呀。”

丁国昌听得哑口无言,搓着手嗫嚅着,“这,这只是说说,真分钱的时候……”

丁老太太端着大茶缸,把一口茶喷在地上,“别说好听的!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也管不了。我说的是个理儿。亲兄妹你们都这样干,你说这能长久吗?去吧,去吧,去单打独斗吧,去当你的老财主吧。”

丁国昌出了江阴街,又走了半站地,这才感到脸不发烧了,掏出手机给丁美玲打电话,叫丁美玲中午回家吃午饭。

丁美玲在那边说,“我忙都忙死了,哪有功夫回家吃饭!九点钟,平阳大学两个隔离区解除隔离,我要做现场报道。下午还要做一期《直面非典》,一期《亲情互动》。再说,我能回去吗?三哥,你们可别大意。”

丁国昌扯了几句又扯到钱上了,说他最近又看上一个项目,弄好了,能分给丁美玲二三十万。

丁美玲说,“你的事儿我不管。‘十·一’前你能把那五万块钱还给我,我就心满意足了。”

40

张保国亲自到平阳大学宣布解除对平阳大学静园和红楼的隔离。被隔离了十四天的四百多名学生把整个校园喊叫得沸腾起来了。张保国和平阳大学的校长站在红楼门口,与三十多个曾与非典病人有密切接触者一一握手,祝贺他们返回正常的社会生活。王思凡和很多学生家长都来了。

张怡看到张保国,扔下行李箱,扑进父亲怀里,动情地喊了一声,“爸爸——我终于熬过来了。”

张保国拍拍女儿的后背说,“你们胜利了!小怡,你找你妈去,我还在工作。”

张怡拎着箱子,朝王思凡跑去。母女俩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喜极而泣。不一会儿,几十对父子、母子、父女、母女、恋人、同学,在红楼前的空地上都拥抱在一起了。吴东急忙爬上面包车,站到车顶上,拍下了这个难得一见的动情场面。一对恋人摘掉口罩,吻在了一起。泪水顿时模糊了丁美玲的视线,她的解说也变得断断续续了。

张保国刚刚松出一口气,张卫红又告诉他一个不好的消息:小胡君开始咳嗽发烧了,医院准备用血清给胡君治疗。灾难还在继续。

王思凡和张怡回到家里,张怡马上给姑姑打电话询问郑丰圆的病情。张卫红在电话里说,“小怡,祝贺你平安走出了隔离区。你这个同学命真大,前天终于度过了危险期。”

张怡还想问详细一点,张卫红说,“我们正在商量小君的治疗方案,再联系吧。”

张怡问,“小君?哪个小君?小君也病了?”

王思凡点点头,“小君几十天没看见他妈妈,跑到医院了……他运气真不好,碰上了周海涛这个超级传染者。好几天了……小君还是没有躲过这一劫……”

张怡愤然地骂,“这个周海涛真该死!”

王思凡瞪了女儿一眼,“小怡!你不能这样想。他的妻子死了,儿子死了,女儿还没度过危险期……他真的太不幸了。他前些天跳楼自杀过,摔断了一条腿……”

张怡吃惊地问,“他跳楼了?为什么?”

王思凡说,“详细情况,我也不知道。也许是为解脱,也许是想逃避。SARS把很多东西都改变了。小怡,这个时候,特别需要宽容。钻牛角尖是不对的。三单元那个宋小姐,因为丈夫在天地英雄夜总会染上了非典,精神崩溃了,自杀过两次,家里人只好把她送到了精神病院。”

张怡又问,“咱们楼上五一那位呢?还在天天听《命运交响曲》?她的防毒面具用过没有?”

王思凡面带忧愁说,“四月二十号以后,谁也见不着她了,也听不到《命运交响曲》了。我们害怕她真出了意外,报告了派出所。‘五·一’那天,你姑夫他们来了,终于弄开了她的门。她的孩子已经饿得走不动路了。后来,她家里的人把她娘俩接回老家了。”

张怡一脸困惑,问,“她丈夫呢?”

王思凡说,“也许正和自己现在的妻儿一起躲非典吧。生活比我们想的要复杂很多。”

电话铃响了。电话是多多打来的。多多说她就在楼下,已经查过体温了,正常,所以想见见王思凡。

王思凡没有犹豫,说,“多多,你来吧。我女儿也刚刚解除隔离。”

多多瘦了很多,却不显憔悴,进门看见母女俩都没戴口罩,说,“王老师,你们还是把口罩戴上吧。我也刚刚解除隔离,万一……还是小心点吧。”

母女俩又都把口罩戴上了。

多多远远地坐在母女俩对面,“王老师,谢谢你们能信任我。王老师,你这么信任我,我真的很感动。”

王思凡笑了,“非典也让我们每个人都多情起来。多多,你喝什么茶?”

多多说,“在你家里,我是不会取下口罩的。我什么也不喝。我来你家,一是想看看你们是否健康,二是想让你们知道多多还活着,三呢,是想问问圆圆是不是还活着。”

张怡真诚地说,“多多,圆圆还活着。我姑姑说了,圆圆已经度过了危险期。”

多多高兴地说,“太好了!圆圆要是死了,那就是老天瞎了眼。圆圆可是一天好日子都没过上呀!”眼圈开始泛红。

王思凡上下打量了她几眼,说,“多多,你瘦多了。”

多多说,“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没心没肺的人,能吃能睡,减不成肥。被隔离了,什么都不用干,吃饭又不掏钱,却吃不下也睡不着了。半个月下来,就变成了这个样子。怪不得有诗人说: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生命比钱重要,自由比生命更重要。这半个多月,我算想明白了。”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走过去递给王思凡说,“王老师,你看看这个。”

这是一张欠条。欠款人是郑丰圆。

王思凡看看欠条,下意识地皱皱眉头。

张怡生气地说,“你是什么意思?你就是为这两万块钱才……”

多多又把欠条拿回手里,“你们别误会。我不想让圆圆还钱了。”说着,把欠条撕个粉碎,“她应该有个好结局。我真的不想让她走我走过的老路。也不知道她妈的病怎么样了……”

王思凡黯然说,“她妈妈已经死了……”

多多大惊失色,“死了?”

王思凡点点头。

张怡说,“医生不是说她至少能……”

王思凡说,“她染上了非典。”

多多惊问,“非典?黑岭也有非典了?”

张怡问,“是谁传过去的?”

王思凡摇摇头,说,“我不知道。非典告诉我们:生活是复杂的,生命是脆弱的。”

一时间,三个人沉默无语。

41

接下来的几天,平阳市每天新确诊的非典病人,都没超过三例。

平阳市的九百六十万人,从这些数字中看到了曙光和希望。

这一天,市传染病医院又有十位非典患者康复出院了,其中有六位是医护人员。这一位医生和五位护士,不约而同地提出了留在一线工作的请求。他们的理由相当充分:迄今为止,还没有发现一例痊愈的非典患者再次感染非典,这么做,可以减少一线医护人员的伤亡。

他们的请求,没有得到批准。

当天下午,丁美玲和吴东在医院采访了这六位医护人员。四个半小时的采访,六个人用了六盒餐巾纸。餐巾纸的用途只有一个:擦试因为激动实在抑制不住而流出来的眼泪。

从医院回到金河宾馆,天已经黑透了。

丁美玲从面包车上走下来,叹了一口长气。

万富林从四号楼里走出来,“怎么才回来?手机为什么不开?”

丁美玲说,“采访去了。哭了半天。”

万富林问,“谁哭了半天?”

吴东说,“在场的人都哭了,包括四个爷们。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见动情事。”

丁美玲问,“领导有何指示?”

万富林说,“市长大人有指示。到今天晚上十八点,全市新增非典病人为零。按照近十天来收治非典病人的规律,到明天早上八点,这个数字还会是个零。你们都知道这个零意味着什么。市长吩咐,要你们做个方案,用新闻特写的形式,明天晚上把这个重大变化告诉全市人民。”

丁美玲兴奋地叫了一声,“哇!真的?”

万富林说,“当然是真的。快熬出头了,丁美人。”

丁美玲埋怨道,“一天也不让歇呀!”

万富林说,“市长大人说了,如果这个零纪录能保持五天,他让你们睡三天三夜。市长还说了,如果丁美玲继续天天报道一线战况,直到世界卫生组织解除对平阳的旅游警告,丁美玲的抗非典一线系列报道,可以获年度世界新闻大赛金奖。”

丁美玲嗔道,“尽拿画饼哄人。这地球上哪有个世界新闻大赛!你告诉市长大人,我会坚持到那一天的。”

万富林笑,“走吧,今晚我请客,六菜一汤,打打牙祭。”

几个人朝餐馆那边走。突然,一个黑影蹿了过来。黑影带着哭腔喊,“小妹——快救救我——”

丁美玲定睛一看,“三哥,你这是……”

丁国昌可怜兮兮地说,“小妹,我的六车货都叫他们……扣了……小妹,六十万呢。”

丁美玲脸色变了,“你又买中药了?”

丁国昌心虚地看她一眼,拖着哭腔说,“不是药。我用高价买的烟花爆竹,还有大地红鞭炮。”

丁美玲气乎乎地问,“你买这些干什么?”

丁国昌嗫嚅着,“我,我……你快想想办法吧。小妹,你找找市长想想办法吧……”

丁美玲火冒三丈,大声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万富林说,“想发财。”

丁美玲就瞪了三哥一眼,质问道,“谁不知道平阳早就禁放这东西?你买这些做什么?”

万富林叹口气,说,“是不是还想等另一个哑巴说话?你真够天真的。你这叫守株待兔,知道吗?要是没人造这种谣,你咋办?你自己编一个对外发布?最高人民法院和最高人民检察院的法律解释你没看过吧?编这种谣言,判你三五年算是轻的。想不到你还真敢赌呀!”

丁国昌又嗫嚅着,“我,我自己又不放……”

万富林说,“这些谣言已经影响了十几个省市的抗非典工作。别的地方有什么规定,我不知道。平阳市的规定我知道:在抗非典时期,凡烟花、鞭炮进入平阳境内,一律扣压。国昌,你认了吧。”

丁国昌急红眼了,“那我这六十万,就算打水漂了?”

万富林说,“这些东西,所有权永远归你。等平阳消灭了非典,东西你可以拉走。不过,替你保管这种易燃易爆物品,保管费可能不会低。想开点吧,国昌。”

丁国昌瘫坐在地上,喃喃道,“完了?真的完了。六十万真的完了?”

丁美玲忍无可忍,疾言厉色地说,“你这叫自作自受!你回去吧,别在这里丢人显眼了。”一扭头,丢下三哥走了。

万富林见丁国昌的情绪不对头,叫来一辆车,交待司机把丁国昌送回家。

回到泰昌药店,丁国昌除了哭,就是笑,不停地重复着这一句话,“六十万,打水漂了。”

赶过来的尚万全拿丁国昌没办法,只好开车出去把丁国泰和丁美霞接过来,几个人劝慰了一个多钟头,丁国昌还是老样子。

刘彩云大声哭喊起来,“这日子过不了了……”

丁国泰蹲在药店门口,狠劲嘬着烟,自言自语说,“乐极生悲,乐极生悲呀。这叫人心不足蛇吞象呀!”

尚万全看看傻子一样手舞足蹈的丁国昌,说,“刺激太大了,谁也受不了。看样子,不送他去医院不行。”

丁美霞说,“那也得让妈看一眼再送。妈这么大年纪了,可不敢让她去精神病院。你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把妈接过来。”

尚万全慌张着跑向出租车。

刘彩云又哭喊起来,“我的命好苦啊!?”

一会儿,丁老太太到了。刘彩云哭喊着,“这日子没法过了——”

丁老太太围着丁国昌转一圈,朝刘彩云吼道,“哭丧啊!你男人还没死!男人死了你还有儿子,哭啥哭。”

刘彩云收住声,呜咽起来。

尚万全说,“妈,你看,三弟的眼都直了,还是送医院吧。”

丁老太太跟着丁国昌在屋里转着圈,“眼直了就是病?男人看见钱,看见狐狸精,眼都是直的。送医院,送医院让他得非典呀?别动不动就去医院,咱丁家的人没那么娇气。”

丁国泰说,“妈,送他去精神病院看看吧,精神病院没有非典……”

“放屁!”丁老太太骂道,“进了那种医院,以后他还咋活人。我说了,丁家没恁娇气的人。”

刘彩云抹一把鼻涕眼泪,说,“都几个小时了,只会这一道腔,连我都不认得了……”

丁老太太拉住丁国昌的手问,“国昌,你看看我是谁?”

丁国昌似笑非笑,眼睛直直地看着老太太,嘟囔着:“六百万,打水漂了……”

丁美霞说,“妈,你听听,六十万变六百万了。老三真是刺激出病了。再耽误下去……”

丁老太太把右胳膊抡圆了,一掌扇在丁国昌的脸上。伴着一声脆响,丁国昌一个趔趄朝一边歪去。没等大家回过神来,丁老太太的左胳膊又抡了过去,又是一声脆响,把丁国昌打直了。丁国昌前后摇晃几下,“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丁国泰和尚万全马上冲过去,扶着丁国昌,捶着他的后背。丁国昌又吐出一口带痰的血,眼泪鼻涕一起下来了。

丁老太太向前走两步,对着丁国昌的眼睛看着,突然大喊一声,“国昌!你看看我是谁?”

丁国昌嗡嗡鼻子喊道,“妈,我又栽跟头了……恐怕翻不过身了……妈,我……”

刘彩云恨恨地说,“都是你……”

丁老太太恼怒地瞪了刘彩云一眼,“不是你把钱看得太重,国昌能有今天?当年是你上杆子嫁到丁家的。不想过了,把孙子给我留下,你走人。”

刘彩云哼唧道,“我没说……”

丁老太太说,“这就好。好好守着这门面,好好管着儿子吧。你们俩,把国昌扶上车,我得给他好好调养调养。”大步走出药店。

丁国泰和尚万全搀着丁国昌出去了。

42

世界卫生组织判断一个地方是否疫区,决定是否解除对一个疫区的旅游警报,有四个标准:第一,要看这个城市或者地区正在当地医院里治疗的SARS患者,是否超过了六十人。第二,是否连续十天、每天确诊为SARS病例不超过五例。第三,本地的SARS患者是否不再具备对外传染性。第四,能否弄清每个传染链条,比如第一代传染给第二代,然后第二代再传染给第三代,以此类推,必须把每个传染链条弄清楚。

平阳市各医院正在治疗的非典患者还有一百七十例。但这一百七十例当中,只有五例尚有生命危险,只有十八例刚刚脱离危险,剩下的一百四十七例,什么时候能病愈出院都可以列出一个准确的时间表了。平阳市每天的确诊非典患者,已经连续十天为零。在平阳市各医院接受治疗的非典患者,十五天前已不具备对外传染性。自从超级传播者周海涛和次超级传播者杨全智进入康复阶段后,平阳市已有十天没再发生一例院内感染。脱离疫区、解除旅游警告的前三个条件,平阳有的早已具备,有的很快就能具备了。惟独这第四个条件什么时候能具备,谁心里都没有底。因为事关隐私,因为性格的差异,因为现实生活的极端复杂性,平阳市还有三十多个非典患者的流行病学报告显示他们根本不在最初的这四根链条上,其中,黑岭县就有六人。

为了尽快摘掉疫区的帽子,尽快让世界卫生组织解除对平阳的旅游警告,平阳市委、市政府的主要领导和省市疾控中心的领导,把这三十六个患者“承包”了下来。他们希望通过各方面的共同努力,尽快给世界卫生组织交出一份满意的答卷。张保国了解自己助手们的能力,主动承包了十个病人。王长河知道杨全智是黑岭的非典源头,提出要承包黑岭县的五个病人。

让一个说谎者开口说实话,其难度不亚于治愈一个非典病人。

十几路人马辛苦了三天,才让八个患者改了口,其中的三个女性患者都是丁美玲攻下的。

第四天,张保国终于让一个患者改口了。患者是一个大药厂的营销商。四月中旬,他去省第一人民医院给两个院领导送过购药的回扣,共计十一万八千元。但是,流行病学报告上,却没有显示他到过省第一人民医院。

丁美玲回来了。张保国给他倒上一杯水,问,“你今天怎么样?没空手而归吧?”

丁美玲笑道,“可能吗?常胜将军的荣誉咱一定要保住。”

张保国也笑了,问,“精彩吗?”

丁美玲说,“这是一个老套的第三者插足故事。第一者在仕途上正春风得意。第二者是一个老派的女人,声称只要坐实老公与别的女人有染,她就从平阳最高的楼顶上跳下去,跳楼前会用电子邮件把丈夫的丑行公布于世。这就苦了这个第三者。第一者是杨全智的同学,染非典后与第三者见过一次。第三者再三说,这一晚她一直在照顾发烧的第一者,别的什么都没做。她希望说成是她陪第一者吃了一顿晚饭。其实,她用不着把绝对隐私都告诉我。”

王长河一进来就把一瓶高档白酒往桌上一放,大着嗓门儿说,“让万富林整几个菜,咱们几个小酌一杯。”

丁美玲拿起白酒看看,“红太阳,没听说过。两位市长就喝这种名不见经传的酒哇?”

王长河指着桌上的酒说,“这可是中国价格最昂贵的白酒,北京的零售价,一瓶八百八。也可以叫它极品剑南春吧。三月份在北京开会,我喝过一回,觉得它物有所值。回来说给殷德庆听了,没多久,殷德庆说他搞了五箱,送给我一箱,叫我喝了防非典。这不是扯淡嘛!我就这么一个弱点,好尝点好酒。想想他是我在政治生涯最低潮时拿来的,是一片真情意,也就收下了。”

丁美玲说,“老市长,你是不是已经把五个堡垒都攻破了?所以要喝酒庆贺?”

王长河说,“有三个由头,都该让咱们喝几杯。第一,在有疫情的省会城市,咱平阳有望第一个摘掉疫区的帽子。第二,我家王敏明天出院。第三,胡君小家伙开始康复了。弟妹,你说该不该喝?”

丁美玲笑吟吟地说,“该喝。”

张保国一边拔电话,一边说,“我让富林准备一下。”

丁美玲好奇地问,“老市长,到底有几个招了?”

王长河气鼓鼓地说,“嘴都硬得很。郑跃华说了一半实话,只说了去省第一人民医院看了杨全智,没说送了多少钱。另外五个人,都在走杨全智的门子,还硬说根本不知道杨全智在平阳住过院。”

丁美玲说,“说句不该说的话,如今很多人只相信坦白从严,抗拒从宽。涉嫌买官卖官,谁都知道利害,自然都没实话。老市长,我看悬呢!”

王长河叹口气,恨恨说,“我真是小瞧了杨全智,也小瞧了这些人。声东击西,避实就虚,三十六计,没有他们不会用的。可恶!”

张保国表情严肃地说,“我们还是低估了杨全智的破坏力。风气一坏,官员一坏就是一片。”

王长河揪揪领带,说,“所以,我想明天去病房会会杨全智。他要真是铁齿铜牙,我就承认我这双眼是两个树窟窿。保国,你千万不要拦我。我总得穿一回隔离服,进一回病房吧?”

张保国马上说,“我明天陪你去。”

王长河扭头对丁美玲说,“小丁,我可把丑话说到前头,你们要是把摄像机对住我,我可跟你们急。”

张保国也扭头对丁美玲说,“明天不准你们带摄像机。我是想去看看小君。他这次染了非典,我的责任很大。我算是公私兼顾吧。”

丁美玲笑着说,“老市长,只录不播,不可以吗?穿隔离衣,进非典病房,这可是你一次独一无二的经历……”

王长河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点头说,“好吧,录吧。”

第二天上午,张保国和王长河走进了市传染病医院的非典病房。他们首先在五二病房逗留了半小时。胡君依然活泼可爱、调皮捣蛋,人比染病之前还胖了一些。张保国放心了。又走进五五病房,他们看见了周海涛和刘燕父女。

王长河说,“病人已经可以串门了,陈院长,你们医院的工作做得真不错。”

陈院长解释,“他们是父女俩。两人现在都不再有传染性了。女儿早就想来看看父亲,我们就同意了。”转头对周海涛说,“周先生,张市长和王书记来看你们了。”

周海涛一脸愧色地说,“我给平阳带来了灾难,心里非常不安……”

王长河打断他,“不要这样说。给我们带来灾难的是SARS病毒。你们都是受害者。你们安心养病吧,争取早日出院。”

张保国问,“陈院长,平阳大学的的女学生小郑住在哪间病房?”

陈院长说,“郑丰圆同学住在五一三。她刚刚知道母亲病故的消息,很伤心,情绪很不稳定。你们就不用去看她了。我们一定转告领导对她的关心。”

王长河出了五五,直接进了五三房。

张保国回头对丁美玲和吴东说,“你们别录了。”随后跟了进去。

杨全智穿着病号服站在窗前看风景,听到动静,把身子转了过来。

王长河开口了,“杨副县长……”

杨全智惊喜地喊,“市长——”

张保国严肃地说,“你坐下吧。王市长有话对你说。”

杨全智小心地坐在床上。

王长河伸手指着杨全智说,“你到黑岭这两年,进步很大。你让我想起这句话: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我刮刮目都看你不清,不知道把我这眼珠儿抠出来,能不能看透你!”

杨全智的声音发抖了,“市长,我……”

王长河粗暴地打断道,“我今天不听你任何解释。你现在是杨全智博士,肚里装的墨水能淹死我。我只需要你回答我的问题。郝静在你心里算不算个好女人、好妻子?”

杨全智说,“她是个好女人,好妻子。”

王长河又说,“别人给你起的外号叫娘子军连连长、赛二江,你认为这外号是不是污蔑了你?”

杨全智马上回答说,“这完全是无中生有。”

王长河气得说不出话来,停顿了一阵,平息一下心情,又问,“我再问你,有人告你成批成批卖官,你怎么看?”

杨全智迅速地看了一眼王长河,“我相信组织会还我一个清白身。”

王长河盯着杨全智看上好一阵,冷笑一声,说,“你他娘的真成精了!撒出弥天大谎,眼睛都不眨了。郝静已经死了,你准备娶那一百多个女人中的哪一个?”

杨全智大惊,“什么?郝静死了?”

张保国厉声说,“杨全智!你已经把非典传到了黑岭县!黑岭有十一个人得病,已经死了两个!你在省第一人民医院住院时,到底有多少人到过病房,这些人中有多少人给你送过钱,送了多少,你最清楚。”

王长河黑着脸说,“因为你们之间这些肮脏的交易,导致平阳目前无法脱离疫区名单。杨全智,我告诉你,组织上已经查实你犯的罪行,已足够判你十年以上了。组织希望你能诚实一些。我也希望你能诚实一些,希望你能对我说一句实话。这是你最后一个立功赎罪的机会。怎么做,你自己选择吧。”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张保国神情冷峻地说,“你好好回忆一下,把你住进省第一人民医院后,谁到医院看过你,你们都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一五一十写清楚。这是你最后的机会。”说完,也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眼泪溢出了杨全智的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