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王长河仰在椅子上,看着张保国,静静地听着。

张保国喝了一口茶说,“市长,就这些了。”

王长河伸手摸摸下巴上的胡茬,“没了?那盒录像带呢?”

张保国愣了一下,从自己带的公文包里取出录像带,“在这里。四点钟他们就给我了。市长,给你吧。”

王长河笑了起来,“你呀你呀,几个非典能改变你和我的关系?它改变得了吗?扯蛋!你保存跟我保存,一个样。我是怕你那个小美人为了市民的知情权不受侵犯,想法把这上面的东西放出去。如今的年轻人,胆子可大了。病人一确诊,你马上就让周东信上报省卫生厅了?”

张保国解释说,“跟你联系,说你不在服务区。”

王长河点点头,“上邑县说,今年他们种了八千亩经济林,种的还是那种能做木地板的桦树。我怕其中有诈。当时正在几个土山包上转,手机就不灵了。上报是应该上报,平阳出现了惊得这世界鸡飞狗跳的怪病,当然应该上报,可是,在什么时机上报,以什么方式上报,里边也有点儿学问吧?不是我批评你,这事你做得是有些操之过急了。你看人家省厅和省第一人民医院处理得多好!对内叫非典,对外叫急性春季呼吸道传染病。SARS也好,非典也罢,不都是呼吸系统的事?避开这两个敏感的词汇,听起来就顺溜多了。你呀,这么博大精深的中国方块字,没让你这个大才子用出彩来,确实太遗憾了。你别不服,我一进城,省人大一个老领导就给我打了电话说:‘长河,怎么搞的,你们第一医院怎么出了第一例非典?’你仔细品味一下,这话里是不是暗含着对我们市里工作的责备?中国人看问题怪球得很,只要是你的一亩三分责任田出了不好的事,他都认为责任在你。哪怕是老天爷下雹子毁了你的庄稼,他也会说:‘你为啥不事先用个啥东西把庄稼罩住呢?’再说这打官司,原告、被告都可能赢,可中国人潜意识里就是觉得当原告好。生活在这种文化氛围里,你没别的办法,只能按这里面的游戏规则办。”

张保国心悦诚服地说,“姜到底是老的辣。我马上打电话给周东信和关宏兴,让他们从此也不说非典了。”

王长河吁了一口长气,说,“我接完省人大领导的电话,已经给他们交待过了。再怎么解释,这个第一,咱们是当定了。其实,在咱们医院发现这个病人之前,省第一人民医院已经发现两个了。当时,你要稍微用点儿脑筋,让你爸他们到省第一人民医院给那两个病人会诊,咱们的脖子上就不用挂这个沉甸甸的大奖牌了。政治这玩艺儿,玄机重重,奥妙无穷。但愿我这番话,能让你今后遇到这种或者类似情况时,能长点儿记性。这门子功夫,我用不了几年了,你的日子还长,会了没坏处,艺多不压身嘛。”

张保国频频点头,“胜读十年书。”

王长河用手拍打着办公桌,咬着牙骂道,“杨全智这个王八蛋,什么时候遛到北京去了!你去北京走亲访友拉关系,为你今后的前程铺路,都情有可原,可你不能把SARS病毒带回平阳啊!”

张保国问,“省医院从北京回来的那个病人是他?”

王长河恨恨地说,“不是他又是谁?你看,我也有这种心理。他就是该枪毙掉,也不会故意染个非典回来。可我真是恨他恨得直咬牙。我能不恨吗?谁不知道他是黑岭的副县长?谁不知道他给我王长河当过秘书?你他妈的是个模范干部也好哇,你得了病,别人也会同情不是?可是这个王八蛋又是一个因贪财好色让人举报了的坏官。这一下好了,他杨全智肯定要出大名了。我呢,肯定要跟着沾沾他的光。”

张保国也在替王长河担忧了,嘴里却在安慰着,“你是你,他是他,你只是他的领导,不是他的监护人。”还想说,“在这种时候,不能再等了,应该加大查处他的问题的力度。”话到了嘴边又咽回去了。

王长河沉默了好一会儿,幽幽地说,“这时候派人去查他,是上上之策。可这么干行吗?不行啊。毕竟,他现在是个非典病人。死囚上路前,不是还能免费吃一顿酒菜吗?死囚得了重病,砍头日子也得改。何况,他还尽职尽责地为我服务过三年。先让他治病吧。”

张保国没想到王长河会说出这番话,再想想自己刚才生出的念头,竟兀自感到双颊微微发烫。如果张保国是个心狠手辣的角儿,他可能会从这番话里听出了完全相反的意思,马上派人彻查杨全智,把王长河洗个干净。可是,张保国不是那样的人。

张保国说:“那就让他治病吧。作为秘书,他确实挺称职的。”

两人又谈了一些城市亟待解决的问题。

王长河又叹口气,说,“今年是个多事之年。五年来失业率居高不下,好不容易在今年有了下降趋势;平阳的低保人口数量在同规模省会城市位居第三,而最低生活保障金人均数额却是倒数第二;全国省会城市,除西部之外,惟独平阳还有一个国家级贫困县;连续三年,大学毕业生就业率,平阳市在各省会城市和计划单列市中,排名都在三十名之后;平阳的国有资产流失问题长期得不到解决……这一系列问题,解决之道只在GDP的高速增长。保国,你的确保中心工作的意识不够强。你现在是常务副市长,是千万人口大市的主要负责人,必须有强烈的保中心工作的意识。有时候,你想面面俱到,结果却是面面都做不好。非典只不过是一种传染病。防非典对于省疾控中心来说是中心工作,但对于市政府,它不是什么中心工作。这项工作,你交给周东信和万富林他们做吧。你我管什么?给他们定指标。如今,省医院和市医院都出现了非典病人,这就有个比较了。这个病传染性强,咱就在防传染上下点气力。你告诉关宏兴和周东信,市里对他们的要求有两点:第一,治好这个病人,万一治不好,也不能让她成为平阳第一个死去的非典病人。第二,想尽一切办法,避免医护人员感染这种病,万一防不住,也不能在这方面当第一。该花钱,就花吧。”

张保国并不认同王长河对非典问题的界定,但他同意王长河的处置原则。来见王长河之前,万富林已经告诉他,全市各大药店和各大商场的销售情况都有异常。急性春季呼吸道传染病和SARS所描述的严重急性呼吸道综合症,在中文字面上是有些近义性,翻译成英文也许就能直接译成SARS。可是,张保国并不认为这是东方智慧的体现,他甚至认为这对公众是一种欺骗。你把非典叫成急性春季呼吸道传染病,老百姓真信吗?

带着一肚子问题,张保国让司机开车出了市政府大院。

回到院士楼,电视连续剧《走向共和》正在播放。让张保国感到意外的是,张春山、胡剑峰和张卫红都在看这部电视剧。

张保国笑着说,“难得,难得。难得看见你们都在看电视剧。怎么回事?又是一部辫子戏。”听了一会儿片尾歌,问,“《走向共和》?”

张卫红用遥控器把音量调小了,说,“哥,你也看看这部戏吧,挺有意思的。李鸿章也不是个卖国贼了,成了一个大忠臣。袁世凯也不是个窃国大盗了。慈禧这个老太太也怪可爱的。有点儿意思。”

胡剑峰接话,“味道挺怪的。这孙中山也变成个有点儿神经质的二楞子了。反差太大,跟教科书里写的反差太大。老百姓以后到底该信谁呢?电视剧这么一弄,慈禧挪用军费建颐和园,大操大办过生日,都情有可原了。哥,这舆论是不是彻底放开了?”

张保国坐下,说,“我还没听明白你在说什么。”

张春山站了起来,给自己加了茶水,“走向共和,走向共和,名儿起得不错。我们如今走向共和了吗?没那么容易吧?”

张卫红皱着眉头提醒说,“爸,这些话可只能在家里说说。”

“我也只能在家里说说。”张春山看着张保国说,“SARS在中国叫非典,情有可原,因为非典的命名在前,SARS的命名在后。可是,SARS在H省变成了急性春季呼吸道传染病,我就搞不明白了。难道是SARS病毒传到咱H省发生了根本变异?张副市长,可不能把SARS当成文字游戏来玩。”

“爸!”张卫红大声说,“你认为你儿子是多大的官?真是的。”

张春山喝口茶水,说,“我这不是在家里说说嘛。一周前,把这种病叫成SARS的乌尔巴尼医生因染上这种病,在泰国曼谷去世了。今天在网上看到这个消息,我心里很难受。又听说SARS在咱们这里变成急性春季呼吸道传染病,我更难受。说个真话,咋就这么难呢?非典型肺炎,已经有几十年的历史了。现在国际上已经把这种病命名为SARS了,可我们还是把这种病叫成非典。网上说,国际劳工组织的一个司长因患非典,已经在地坛医院去世了,SARS已经从北京传到平阳了,我们首都的卫生局长今天还公开说:北京是一个安全的城市,北京不存在非典型肺炎流行问题。这到底是怎么了?剑峰,有多少国家已经对中国人入境采取了特别措施?”

胡剑峰说,“已经有二十多个国家了。国际足联已经在考虑把今年的女子世界杯从中国移到别的地方举行。”

张春山问,“保国,你有什么感想?”

张保国说,“形势确实很严峻。”

张春山认真地说,“再说句不该说的话。目前,我们在面对SARS时的许多做法,是不符合民意的。”

张卫红急了,“爸,你越说越没谱了。剑峰,以后你别什么事都把爸拉上。爸,当年没把你划成右派,真是个怪事。”

张春山笑道,“所以,我才有个漏网右派的绰号。不瞒你们说,这几天,我一直想给中央写封信……”

张卫红叫了一声,“哎——爸……”

“你让我把话说完。”张春山说,“看看咱们省各级职能部门对疫情的处置,我敢断言,上面对疫情的真相,了解得并不全面。卫红,你别这样看着我。我又想,我写了信,能不能递上去,还要打个问号,就决定不写了。麻痹思想,谁都会有,可以理解。譬如说,我和剑峰也有麻痹思想。今天我们看了那个病人,都不该回家见你们。”

这句话一出口,大家都愣住了。

张春山看着儿子问,“保国,能不能给我和剑峰找两、三间房,让我们搬出去住?”

张保国马上说,“明天,明天你们就有地方住了。”掏出手机拨通了万富林的手机,“我是保国。你去一趟金河宾馆,让他们把三号楼或者四号楼腾空,先别问为什么,明天见面再说。”

张春山伤感地说,“我这个党员和工程院前院士今天只能说:愿上帝保佑我和剑峰没有把SARS病毒带回家。”

张保国正准备离开,胡君从楼上跑了下来,喊道,“舅舅,你说美军到底占领没占领萨达姆国际机场?弗兰克斯准将说,他们已经控制了萨达姆国际机场,萨哈夫却说共和国卫队已将冒进到机场附近的美军消灭了。”

张保国摸着胡君的头问,“你的结论呢?”

胡君认真看着张保国,说,“据我对整个战争进程的观察,萨哈夫是一个很那个什么的大说谎家。我的结论是:机场已经被美军占领,巴格达保卫战即将打响。可是,我心里边又希望萨哈夫说的是真的。今天伊拉克又被炸死了几十个贫民,其中有好几个像我这么大的小孩,有一个小男孩的胳膊和腿都炸断了。好惨。”

张保国认真地说,“君君,谢谢你告诉舅舅这么多伊拉克战争的情况。”掏出两百块钱递给胡君,“舅舅已经没时间看伊拉克战争直播了。这两百块钱算我预付给你今后十天的信息费。舅舅希望你能在每天晚上睡觉前,打电话告诉我伊拉克战争这一天的战况。这是你的劳动所得。一天二十块,你觉得少吗?”

胡君接过钱想想说,“可以吧。成交。”朝张保国伸出了小手。

张卫红说,“哥,你就这么惯他吧。”

张春山说,“这有什么不好?小君对研究战争有兴趣,不是什么坏事,将来说不定能写出一部《新战争论》。保国让他早一点知道劳动创造财富,想法也不错。人家中考又考了个双百分,你能说什么?”

胡君得意地把钱交给王英子说,“姐姐,你帮我拿着。星期六你陪我去逛书店,我请你吃肯德基。过来,帮我洗洗脚。”几个大人笑了起来。

张保国下楼,让司机开车去了滨河花园。

张保国打开房门进了客厅,惊得丁美玲慌忙往卧室里蹿。张保国莫名其妙,“像是不欢迎啊?”

丁美玲戴着口罩出来了,“你忘了?下午我也进过病房。你别靠近我。”跑过去拉开窗帘,把三扇窗子彻底打开,“网上说,必须保持室内通风良好。张伯伯说得对,你是市长,你不能染上这种病。要是我染上了……不说这不吉利的话了。网上说像我这种情况,十四天不发病,才算是个健康的人。下午我真不该进病房,你不知道我矛盾极了,我好想让你抱抱我……真的……你靠窗户那边站着吧。”

这一刻,张保国切切实实地感受到,这个已经来临的非典,可能会改变生活中的很多东西。他朝窗子走两步,苦笑着摇摇头,“这该死的非典!”

丁美玲忙找个话题说,“刚才,我收到几条一模一样的短信息,我给你念念。”走到电脑桌旁拿起手机,“内部消息:省第一人民医院收治两个非典病人。两天来,已有五个护士和若干身份不明人士中招,切勿再踏进该医院半步。”

张保国没说话,掏出通讯录翻翻,拿出手机拨个号码,“你是全中大夫吗?我是张保国。有人说你们医院有五位护士发烧了,有没有这回事?已经七个了?还有其它人?我知道,我知道她们也许是呼吸道感染。我不多说了,你要保重。”

丁美玲的手机响了,她看看号码,按一下OK键,对着手机说,“三哥,我正忙着,别啰嗦。是的,平阳已经有非典了。你告诉妈、大哥、二姐他们没事别到人多的地方去,出门要戴口罩。你告诉姐夫,最好不要到省第一人民医院和市第一人民医院门口等客。你们知道就行了,别乱传。告诉妈,这一段时间我回不了家。你想怎么卖就怎么卖,只要不违法就行。”关掉手机,“嘿嘿”笑着,“市长大人,我这不算传谣吧。我不能对他们说这只是急性春季呼吸道传染病。再给你提供个信息,荷花池药材市场,板蓝根冲剂的价格已经涨了一倍了,清热解毒类中药的价格都开始涨了。”

张保国马上走了。丁美玲送飞吻的手还没有放下,泪水已经无声地涌了出来。她感到一种特别的难受和特别的伤心。这种感觉从来没有出现过,好像有无数只手伸进她的心里掏东西,把那心里原有的实实在在的东西一把一把都掏走了。这种感觉让她恐惧。

21

大街上戴口罩的人多了起来。

平阳疫情的发展速度,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又过了一天,省第一人民医院这一家医院,就收治了二十六例疑似病人。又有七名护士几乎同时发了高烧。

朱全中有些害怕了。新发现的二十四个疑似病人,八名发烧、咳嗽的护士,六名发烧的护士,无一例外都在急诊科呆过。朱全中的脑子里出现了“超级传播者”和“毒王”两个词。如果这两个输入病人不是“超级传播者”,疫情不可能扩散这么快。可这个“毒王”是谁呢?是十二床杨全智?还是二十六床周海涛?朱全中判断不出来。

傍晚的时候,朱全中坐在走廊的尽头,从一整盒烟中抽出一支点上了。林副院长从走廊那头走了过来。

林副院长像是一个下属,朝朱全中点点头,说,“朱主任,按你的意见,已经把一层、二层和四层的其它病人都转移走了。现在,住院部一号楼的这一半,已经变成了非典病区。上午,钱院长做了全院动员,讲了咱们医院目前遇到的困难。医生和护士的觉悟都很高,很多人主动要求到一线来,决心书和请战书收了几十份。还有人写了血书……”

朱全中冷冷地打断他,“我不听这些。我只想问你,专用隔离服买到了没有?”

林副院长解释说,“平阳不比北京和上海,什么东西都能买到。这种隔离服平阳没有。钱院长准备派人带着支票到上海去买,车票都买好了,坐今晚十一点四十到上海的车。”

朱全中用双手搓搓脸说,“我告诉你,你、我,还有所有体温暂时正常的医生护士,现在还没染上,是个奇迹。十二床和二十六床,至少有一个是个‘超级传播者’。”

林副院长问,“什么是‘超级传播者’?”

朱全中说,“这是传染病学的一个概念,也就是俗称的‘毒王’。这种患者的传染性特别强。我在北京听同学讲,他们听说广州有个非典‘毒王’感染了五十几个医生护士。我们发烧的十四个护士和收治的二十四个病人,都有跟十二床和二十六床的接触史。等你们慢悠悠从上海把我穿的这种专用隔离服买回来,到一线来的医护人员肯定都完了。”

林副院长问,“那怎么办?医院规定,有正高职称的员工出差才能坐飞机。”

朱全中说,“我认为应该把医院的真实情况全面上报。”

林副院长说,“已经给厅里报告了。你就别操心了。”

朱全中失望地说,“仅仅报个病人数字顶个屁用。我说的是全面情况。十二床和二十六床的情况都不太好,很快就该给他们上激素、上呼吸机了。咱们医院的五台呼吸机,只有三台能用,你知道吗?我是党员,我遵守院党委定下的纪律,不对外说这些情况。可是,我得反映这个情况。现在,我们必须请求兄弟医院的支援。林副院长,我丝毫不怀疑精神的作用。可是,作为一个医生,我更相信科学。我现在还是这个医院的医生,我不愿意背一个叛徒的名声。该说的我都说了。我病倒了,病死了,都无所谓,谁让我选择了这个职业呢?可是,我不能让我的同事们做无谓的牺牲。你们看着办吧。这两天两夜,我只睡了四个多小时。我不是铁人,我也不是一颗精神原子弹!我和我的这几个同事,创造不出钱院长希望出现的那种奇迹。”

话音刚落,刘彩珠的尖叫声就冲出了病房,“大夫,大夫,快去救救我的孩子吧——”

朱全中忙跑过去问,“他们怎么了?你冷静点,慢慢说。”

刘彩珠泪如雨下,“我的儿子也发烧咳嗽,烧得走不动路了……我女儿,我让她去带他哥看病,她说她也发烧了……我一想,肯定是他们这个挨千刀的爹……把他们也传染上了……”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龙卡,“朱大夫,这里面有钱,你快点接他们来,救救他们吧……”

朱全中哀叹一声,说,“他们现在在哪儿?是不是在一起?”

刘彩珠擦擦眼泪,“在一起。他们在汇园小区D座。”

朱全中抬腕看看表,“林副院长,我需要一辆专用救护车。”

林副院长问,“干吗不打120?”

朱全中几乎吼起来了,“他们都有SARS接触史,他们都发烧了,他们是严重疑似病人!急救中心有非典专用车吗?你还嫌这病传得太慢吗?”

林副院长书忙说,“我明白了。我马上调一辆车做专用车。要不要再配个司机?”

朱全中摆着手说,“太费时间了,又没有专用隔离服给他穿。我开吧,小张、小李、小王、小顾,把这里用个屏风挡起来,把这里面的八间房腾出来。以后,这里面就是咱们的非典重症监护区。”

林副院长朝对面一指,“对面二楼不是重症监护区吗?”

朱全中说,“那里面住满了别的病人。明天,必须把这半边楼和那半边彻底隔离。小张、小李,你们把二十六床转移到这里面。转移时,你们一定要小心。二十六床是个‘超级传播者’。”

刘彩珠实在气不过,大声骂道,“周海涛,你这个该下十八层地狱的王八蛋!你听见没有?你把你儿子、女儿都染上了——你不得好死——”

朱全中也不劝她,说,“你们都别管她,让她喊。你再喊几次,你恐怕还熬不过他。我想呢,你肯定想看见他比你先死。”

刘彩珠轻轻咳几声,“是的。我啥都没了。能看见他先死,现在比什么都好。”

朱全中有些厌恶地看了刘彩珠一眼,“你的咳嗽都加重了。回病房好好呆着吧。”

刘彩珠乖乖地回了病房。

朱全中喊,“小吴,小杜,跟我去接病人。”扭头对林副院长说,“你们院领导该下决心了。”

林副院长呆站了一会儿,进了医生值班室给钱东风打电话。

钱东风一直抽着烟,盯着烟缸里几十支半截中华烟,拿着话筒听着。最后,他说,“我刚跟黄厅长通了话。五家三甲医院,今天都收治了这种病人,我们只是多一些而已。你告诉小朱,买器械的人坐飞机去坐飞机回。他要的东西明后天就买回来了。我们的运气也太不好了,他妈的怎么会碰到个‘毒王’呢?让咱们的人都小心点儿。这种病,治一个都花费不低,将来肯定是个头疼的事。留观室不能封,那里太显眼,一封影响就大了。求援的事,得看一看。再撑几天看看,我不甘心。记着,给咱们自己的人治病,要不惜血本。咱们是第一家医护人员染SARS的医院,不能再当第一家医护人员病死的医院。广州有同学告诉我,干扰素有点儿预防作用。明天,先给你们一线人员每人打三百单位干扰素。我的手机二十四小时开着,有异常情况,马上告诉我。”

放下电话,钱东风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喊叫。

在门诊大厅喊叫的,是那个国棉六厂的退休女工。她的丈夫躺在自制担架上,不时地发出干咳声。两个儿子、一个儿媳、一个女儿、一个女婿,几条枪一样,搠在担架边上。

女工抖着手中的单据,对大厅里来看急诊的病人和家属喊着,“你们都看看,这人民医院有多黑!我们家老头子得个急性春季呼吸道传染病,他们要我们先交三万元押金才肯让住院。治个发烧、咳嗽,他们开口就收三万,快赶上孙二娘开人肉包子店了。”

急诊科男大夫解释说,“大嫂,田玉柱师傅得的不是一般的呼吸道传染病,他得的是急性春季呼吸道传染病。”

田大嫂不依不饶,“我们老头子前天才从他们这里出院,割了苦胆里的一个啥玩艺儿,他们已经收一万八千多了。我是个病退工人,老头子是个退休工人,家里开的可不是银行。再说呢,老头子本来好好的,让他们医院当破烂一样,从这个屋扔到那个屋,那两个屋里都有咳嗽发烧的,终于把我们也染上了。这病是在他们医院染上的,他们现如今连治都不想给治了,这算怎么回事?”

女大夫说,“你别说那么多了。住院先交押金,这是规矩。你们在这儿住过,应该知道这个规矩。他这个病,三万块能不能治好,还不一定呢。”

老汉生气了,干咳两声,用手掌拍拍地板,吼道,“该死球朝上!我不治了,不治了。把我抬回去,抬回去。”

男大夫说,“我看你们还是凑点钱,让他住院吧。这不是个小病。”

田大嫂把诊断书当众撕个粉碎,“不治了,不治了!旧社会说,八字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如今是,人民医院朝南开,有病没钱你别进来。把你爸抬上,回家!”

几个儿女、女婿抬着田玉柱出了门诊大楼。他们在医院大门内遇上了朱全中开的救护车。

男大夫站在门诊大厅外面,看见从车上又下来两个病人,喊道,“小朱,又有人染上了?”

朱全中大声说,“二十六床的一双儿女,八九不离十是那个病。你们把这张龙卡消消毒,给他们办住院手续。”把装进塑料袋中的龙卡扔给男大夫。

男大夫拣起塑料袋,“流行的还是个富贵病啊,你要悠着点儿,你现在是医院的台柱子,可是倒不得呀。”

朱全中自我解嘲说,“离了谁地球都能转。刚才那是个什么病人?”

女大夫说,“是个没钱的病人。我们正想等你回来给他瞧瞧,可是这老两口倔得很,把医院骂一顿,走了。”

朱全中向前走两步,“发烧吗?咳嗽吗?有没有流行病史?”

男大夫说,“最后才知道他在院部接触过发烧病人。”

朱全中说,“你们怎么能让他走了呢?……”

钱东风从一棵树下钻了出来,“小朱,朱主任,你忙了几天,又是顶梁柱,要学会找时间休息。平阳的医院也不只有咱一家,说话说撑住了,他们就走了。谁都有点儿小脾气。你放心,有病他们肯定会治的。这个病现在还没纳入三类传染病,目前只能按医院的规定收治。医院不是慈善机构。不说了,你快去吧。你提的要求,我都答应了。”

朱全中只好走了。

钱东风走到门诊大楼门口,对在场的工作人员说,“遇到疑难问题,要多动动脑筋!让她在大厅里大呼小叫,好看吗?如今是非常时期,不要再搞出什么节外生枝。我已经打听清楚了,广州有的病人,花了二、三十万还没有治好。先按老规矩办,我马上向上面反映这个问题。”

晚上十一点半,周海涛的病情开始恶化,每分钟呼吸四十次,也不能维持他的身体所需要的氧气。朱全中决定用呼吸机维持周海涛的生命。这时候的周海涛已经万念俱灰,不想再苟活于人世了。

事业已经半途而废,婚姻早已失败,追逐的爱情早已经变成泡影,作为自然人得以延续的子女,也已染上不治之症,而这不治之症又是自己传染的,自己最痛恨的妻子也不会活得太久,那么,自己还有什么理由活着呢?在意识和潜意识里,周海涛已经拒绝了任何形式对他的救助,这就给医护人员救护他设置了很多障碍。

子夜一点四十分,周海涛在挣扎中,用手抓掉了朱全中的口罩和眼镜。因为情况危急,朱全中并没有停止任何工作,从周海涛喉部切口中喷出的泡沫,糊了朱全中一脸。两点半钟,在呼吸机的帮助下,周海涛度过了生命的危险期。

护士把六百单位的干扰素,注射到朱全中身上。朱全中在睡觉前,喃喃自语道,“我已经尽力了。我一直在等待着这个结果。灾难只是刚刚开始。我很想好好睡一觉。”

一线的医生和护士都没有打搅他。一觉醒来,朱全中看看表,已经十一点半了。在病区转了一圈,医生还是这些医生,护士又多了十个新面孔,又有三个护士因发烧进了观察室。走到医生值班室坐下来,他突然间打了一个寒噤。他意识到,自己作为医治SARS病人医生的时间不多了。他特意加戴了一个口罩,到每一个病房看了一遍,给护士交待了注意事项后,把手机打开了。

拨了妻子的手机号码,朱全中调整了呼吸节奏,选择好说话的语气后,说,“对不起,我睡了几个小时,把手机关了。谢谢你能理解我。不管什么结局,我都可以说,我尽心了。我从来没有想到,我会做一个在风口浪尖上舞蹈的弄潮儿,这样的结局,我挺满意。是的,我可能已经中招了。你别担心,我至少有百分之九十的存活率。如果病情发展快一点,我会是我们医院倒下的第十八个医护人员。在南方人眼里,这个数字有点儿吉利。你们医院也收了俩?谢谢组织的关怀,没让你进入一线。小心不小心都一样。告诉你吧,我们医院只有十二件专用隔离服,五个防护镜。我以为库房里这些东西取之不尽,谁知道……不过,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千万不要过来,别冲动。我们这儿有个‘毒王’,一个‘超级传播者’。他已经把他的妻子、儿子和女儿都传染上了。我还从来没有见过相互间这么仇恨的夫妻。不知为什么,他想自杀,救他的时候,他抓掉了我的口罩……对了,第一次见他,我也忘了戴口罩。你告诉卫红姐,跟病人近距离接触,一定要戴三层口罩。你哭什么哭!你再哭我就不说了。亏你还是个护士!好啦,好啦!我只是感到自己有点发烧,别的什么都正常。医院还给我打了六百个单位的干扰素。我们这儿已经倒了十七个护士了。她们一个个都很乐观的。对了,在北京我买了一些资料,向协和医院我的同学王东借了一千块钱,万一我光荣了,你千万记着把钱还上。好好,我不说这不吉利的话了。再往我的手机里充个三、五百块钱话费,以后,我只能靠手机跟外界联系了。用不了两千块,好好好,充一千块,充一千块。我保证二十四小时不关机。好啦,我是医生,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对啦,别告诉两边的老人,他们的身体都不是太好。唉,真该把那个孩子要了……我不该提这个事。是的是的,你可以生,你可以生。如果不是搞计划生育,你能生半打儿子半打闺女。妈对你的第一个评价是:人善,一看就能生养。外面乱哄哄的,可能又来病人了。晚上再联系吧。”

林副院长跑了进来,“朱主任,朱主任,又来了四个,你快去看看吧。”

朱全中没说话,取了一个温度计,夹在自己腋下。

林副院长催促着,“又是一家人,还有个九岁的小女孩儿。你快点儿!”

朱全中说,“林副院长,把我列入伤兵名单吧。”

林副院长惊得后退一步,靠在门框上呆呆地看着朱全中。

朱全中淡淡地说,“请你转告钱院长,靠我们自己的力量,对付不了SARS。再拖下去,后果不堪设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