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久盼而至的春雨带来了降温。突然的降温必然要带来感冒发热病人的剧增。降温之后,各大医院必然出现人满为患的景观,也成了一个规律。不知从何时起,稍有身份的人和家庭经济条件较好的人,感冒发烧了,不再吃据说有些副作用的阿斯匹林之类的退烧药,也不去打柴胡之类的退烧针,而是上医院去输液。已经在经营方面彻底企业化的医院,完全把这样一种由集体无意识而形成的风尚,当成了一个可以培育的巨大市场,进行引导,精心培育。那些与有公费医疗的单位建立了买方和卖方关系的大医院,做了这个蛋糕,又分走了这块巨大蛋糕的绝大部分。为了在竞争中,能分到更大块的蛋糕,一个头疼脑热的常见小病,在大医院吊上三、五天盐水,带走一大包药,花上几百块钱,已经成了司空见惯的事情。于是,城市便出现了收购成品药的新兴职业。于是,便有了像丁国昌的泰昌药店这样一多半的货源来自大医院的便民药店,并且如雨后春笋般在各个城市生长出来。

这些现象,很多年来已经成为我们城市生活的基础部分了。如果单位没穷到无米下锅的境地,谁愿意向这样一个已成为群体福利的制度开刀、对它进行改革呢?是啊,作为普普通通的国家公务人员,公款吃喝一年吃掉三千亿,他们吃不了几口;公费考察旅游每年有上百万的人次,他们轮不上几个;一年揪出一、两万处级以上的贪官,他们只能匿名举报解气泄恨。他们就剩一顿吃药不用自己掏腰包的最后晚餐了,还能不让他们尽情地吃上一回?几千年了,中国都是不患寡而患不均的社会;几千年了,中国人都在追求着均贫富的理想。一次改革,改不掉这些深层的东西。

上午十点钟,雨过天晴了。来H省第一人民医院输液医治上呼吸道感染的人,已经把急诊室、观察室、门诊大楼底层的大厅和楼道,填个爆满,新来的病人只好在门诊大楼前的空地上一人一把椅子,一人一只输液架,在露天接受治疗了。

钱东风院长站在办公楼三楼自己办公室的窗前,鸟瞰着院子里“壮观”的治病场面,心里油然生出纯粹企业家这时候才有的成就感。看现在这种阵势,仅门诊这一块,一天收入三十万,一点儿问题都没有。谁是真正的当代英雄?不是教授,不是医生,不是军人,不是农民,不是工人,而是各个级别的官员和各色各样的企业家。这是钱东风这几年主要的心得之一。每在这种时候,钱东风心里便涌出几丝对张春山的感激之情。

第一人民医院的门诊大楼初建时是个U型结构建筑,后来,又建了一个四层楼把U字的口封了起来,于是,门诊大楼就变成了一个口字型建筑了。那个新建的四层楼便是钱东风力主上马的省生殖研究中心的所在地。经过几年的努力,生殖中心名声雀起。目前,生殖中心对外宣传的绝技是根治各种非先天性男女不孕症,实际上它的杀手锏已经是能随心所欲地控制生男生女,生单胎还是生多胞胎了。如果再建一个高标准的精子库和卵子库,生殖研究中心的盈利前景不可限量。碍于计划生育是基本国策,钱东风严令生殖中心的工作人员不得泄漏人民医院已掌握了生男生女、生多生少等多项尖端技术。门诊大楼变成一幢口字型建筑后,四面楼中间便留下了一个近三百平方米的天井。五年前,钱东风决定把这个天井上面加个盖子,作为急诊科的留观室。有了这样一个留观室,第一人民医院的收治能力,大大增强了。在住院部床位紧张时,这个摆满了七、八十张床的留观室,实际上就变成了住院二部。到现在为止,第一人民医院的员工,都认为给U型楼封口,给天井加盖,是钱东风留下的两处妙笔。毫无疑问,钱东风的这两件杰作,为员工的工资袋里增加了可以交换所有商品的宝贝——钱。因此,钱东风在第一人民医院便获得了一言九鼎的地位。

钱东风忽然想起了什么,拿起电话拔了个手机号码,对着话筒说,“老林,我看了半个小时,病人一直在增加。你别昏了头,把留观室的床位都用了。这就好。你记着,永远都要记着,这医院只是社会大网上的一个网眼,不可能完全做到独善其身。病人再多,住院部和留观室的床位,都要留出一部分。这是省城,我们用得着、得罪不起的人太多了。处以上的领导干部,只要开口,吊瓶盐水,也要保证人家能躺着吊。我是一院之长,我当然需要掌握三、五间带空调、带卫生间的高级病房,这还用问?再多也就浪费了。为啥我一步都不敢离开?就是为了应付突发性事件。哦,对了,厅里转来反映脑外科和胸外科有人收红包的信,存档吧。你给这两个科的主任讲一下,以后手术失败了,一定要记着把什么红包、还有贵重一点儿的物品,还给人家。这两个科,手术一失败,对病人亲属打击太大,这时候把钱和物还回去,对人家也是个安慰。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你没替人消灾,凭啥拿人钱财?没道理嘛。记着,别点那两个人的名。他们都是主力,几乎天天上手术台,点了名还会出事。根除这种现象,需要改体制,甚至改制度。西方一个脑外科主治大夫,年收入能顶总统的收入。咱们呢?去年,我提出像脑外科、胸外科这些科室,收入要跟其它科室拉开点距离,支持的人不多,反对的人不少,没搞成。开个脑袋跟锯条腿,能一样吗?还是那句话,稳定第一。好了,你忙去吧。”

林副院长在外面树下接完电话回到留观室,一个四十来岁的老护士,正在拍打杨全智胖乎乎的手,寻找静脉血管。杨全智当小学老师的妻子郝静拿着毛巾给杨全智进行物理降温。

林副院长说,“知道杨县长你这血管细,我特地把白护士长给你叫来了。白护士长外号白一针。你不用怕。”

杨全智说,“林院长费心了。护士长,扎两针,扎三针,都没关系。”说着,又干咳起来。

白护士长选个七号针头,一针就扎好了。

林副院长又说,“把这三瓶输进去,应该能退烧了。留观室的条件还是差,我再给你想想办法,最好能住几天。”

郝静说,“太麻烦你了。”

里边的一张床上,周海涛已经躺着挨了三针了。刘彩珠、周飞和刘燕围在床边,这个给周海涛擦脸,那个给周海涛垫枕头,把周海涛侍候个无微不至。周海涛一言不发,眼睛直盯着在输液架上晃来晃去的药瓶子。年轻小护士再次把周海涛的手腕扎起,用袖子擦擦额头上的汗珠儿。

刘彩珠说话了,“能不能让你们护士长扎?”

小护士看看周海涛的手,去把白护士长叫来了。白护士长又是一针就扎上了。留观室里人头攒动,几乎没有病人戴口罩,也没几个医护人员戴。病人的咳嗽声此起彼伏。杨全智和周海涛的咳嗽声有些干,有些空洞,但谁也没去想他们两个的病和其他人的病有什么本质的区别。

日后,H省疾控中心做出结论:杨全智和周海涛,还有一个叫王秀莲的四十八岁的女人,一个叫顾月月的十九岁的姑娘,是H省SARS的四个输入者。杨全智和周海涛被当成上呼吸道炎症患者在H省第一人民医院急诊科留观室输液的时候,王秀莲正在家人的护送下,走进平阳市第一人民医院急诊室。一周前,她去北京参加了她二哥的葬礼,并在北京医大附属医院的病房里跟二哥见了最后一面。顾月月这时候正坐在北京开往平阳的火车上,离平阳还有一百八十公里。大哥顾月明就要当爸爸了,顾月月奉母亲之命去北京侍候嫂子,谁知住进医院的嫂子嫌小姑子笨手笨脚,执意要婆婆来北京侍候她。几个小时之后,顾月月坐上一辆摩托车,进了平阳医科大学第一附属医院的急诊室。这个时候,谁也想不到这四个咳嗽、发烧的病人,会在偌大的平阳市,掀起惊天大浪。

下午三点钟,杨全智躺在省第一人民医院住院部三楼普内病区一间向阳病房的病床上,和妻子郝静一起,接待了来探视的第一个客人:黑岭县工商局局长冉启明。冉启明空手而来,临走时,从怀中掏出一个大号牛皮纸信袋,递给郝静说,“嫂子,没买什么东西,你拿着给大哥买吧。”

郝静用手一捏信袋,说,“冉局长,太多了,我们不能收。”

冉启明说,“嫂子,不瞒你说,若是风平浪静,我一分钱也不留。现在不同了,有人从背后向大哥捅刀子,我不能不管。擦干净裤裆里的黄泥巴,也得成包成包买卫生纸。这两万块,算我表个态吧。现在是荒春,县里也没啥大事,你索性就在这儿多住几天,看看到底有多少人是小人。”

杨全智淡淡一笑,“收下吧。郝静啊,这次住院,不同往常。谁来看我,拿什么都别推辞。一箱鸡蛋,两包奶粉,一束鲜花,你都要一笔笔记着。过了这个坎,咱们一定要加倍还这些人情。”

正说着,一个留小胡子的小伙子,端着装满日常用品的红塑料盆,扶着一个花白头发的汉子,从对门的病房走进来了。刘彩珠和儿子周飞跟到门口,脸上浮着怪怪的笑意,朝对门向阳的房间打量。

郝静说话了,“唉,唉,谁让你们进来的?”

汉子朝床上一躺,“这张床,我已经睡三十八天了,我不想换地儿睡。”

郝静说,“我们进来时,你们早在对面了。这是医院又不是你们家……”

杨全智干咳几声,“郝静,你跟他们说什么?这些事不该你管。”

冉启明冲出门大喊:“护士,大夫,你们快来呀!”

小胡子骂道:“什么鸟医院!病人是上帝,不是你们想挪到哪儿就挪到哪儿的东西。别以为老爷子好欺负。”

一个瘦护士跑了过来,“十二床,你是怎么回事?怎么不听招呼呢?是不是要出院了,闲得发慌了?”

汉子指指床头上的牌子,“我睡的就是十二床。活这大半辈子,我都是良民。三十八天了,除了阴天,我天天能在这里看见太阳从那高楼缝缝里升起来。让我去住阴面,我住不惯。”

一个男大夫进来了,“这是医院,你们要讲点儿规矩。医院安排病人住哪里,肯定有院方的考虑。”

正说着,一个中年妇女领着一个少妇、一个姑娘和一个小平头进来了。中年妇女说,“什么规矩?还不是看我家老头子是下岗工人,好欺负?几万块押金,我们一分钱也没少交,凭什么把我们扔到阴面?你们去,把那屋咱家的东西都搬过来。有理走遍天下,我们不怕。好不容易轮到我们住一回单间,你们倒好,先来后到不论,反倒把我们一脚踢出去了。”

走廊里挤满了人,都在看这场纠纷如何收常在中年妇女的指挥下,几个子女很快把几箱水果、几箱鸡蛋从对面搬过来了。

林副院长赶过来了,简单问了问情况,问,“十二床今天能不能出院?”

大夫说,“昨天都可以出院了。我想着再观察两天更好。”

没等林副院长说话,汉子说,“反正我又没欠医院钱,我今天就住这张床。我想再看一回太阳从那楼缝里升起。”

杨全智笑了起来,“我见过倔人,可没见过像你这么倔的人。林院长,唐大夫,就这样吧,让这位老师傅再看一回太阳从楼缝里升起。”

中年妇女不高兴了,“老师傅,老师傅,他有多老?五十八岁能算老?”

杨全智说,“对不起,大嫂。五百年修得同船渡,咱们能住一间房……”

中年妇女正色说,“你说话要注意点,谁跟你住一间房了?”

郝静忙解释,“是一间病房。全智打呼噜,他是怕影响你们休息。”

中年妇女说,“老头子的呼噜我听了三十五年了,不听我还真睡不着。这一个多月,我在家睡觉,还要听他呼噜的录音呢。你可别拿呼噜吓唬我。今晚我也住这间房,住定了。”

这场风波,以杨全智的妥协而告终。

刘彩珠坐到周海涛身边感叹道,“是不是个官儿,到底不一样啊!你到底是男人,我记得十几年前你就说过,光挣钱不看路,挣不到大钱也守不住家业,可惜那时我听不进去。老周啊,等你好了,咱们也为你在政治方面投点资。我们俩就不说了,可为周飞他们,也得做。你也该说句话呀!”

周海涛闭着眼睛,慢慢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你只是惦记我收的货款。哼,几十年了,我太了解你了。还有你们俩,跟你们这个妈跑吧,总有你们吃大苦头的一天。刘彩珠,我知道,你杀我的心都有。我告诉你,我是收了一百二十四万货款。你可以去法院告我。”

刘彩珠脸色气得铁青,恨恨地说,“那你就去死吧!”抬腿出了病房。

周海涛睁开眼睛笑了起来,直笑得泪流满面,直笑得干咳得浑身乱颤。周飞和刘燕木然地看着父亲,动也不动。显然,他们已经习惯了这种家庭氛围。

第二天一大早,从黑岭赶来看望杨全智的人,来了一拨又一拨。没到中午,各式各样的花篮已经把病房里的空地摆满了。像是再也受不了这种强烈对比带来的刺激,上午十一点,中年妇女向她的子女下达了结账出院的命令。这个十五岁就进了国棉六厂的女挡车工,原以为有了个开一间汽车修理厂的儿子,家里有了够用的金钱,就能和任何人平起平坐了。看看满屋的鲜花,看看那一个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她有点儿气短了。

十二床一家离开后,郝静把房门关上,凑到似睡非睡的丈夫面前,紧张地说,“全智,收了十一万八了……这……这会不会出事?我真的有点儿害怕。你不是说有人在告你吗?”

杨全智有气无力地说,“把这些钱,单独开个户头存起来。官场的奥妙你不懂。我清楚我的处境很危险。背后整我的人,上面也有人。看上去,他们是在整我,实际上,是有人想整王市长。我不给市长打电话,也不去见他,是在表明我根本不怕别人查,这对王市长也是一种无形的支持。我还是低估了上边斗争的复杂性,这两年做事也太由着自己性子了。我必须走出几步好棋。来看我的人多,钱又拿得不少,至少说明多数人还看好王市长的前途。这样吧,你先到一家银行存个十一万,再到另一家银行存个八千……”

郝静不解地问,“为什么呀?”

杨全智自顾自地说,“你先听着。只要我还在住院,以后你每天去往这张八千的存折上存个五、六千,七、八千。我出院后,要把这本存折交到县纪委去。这是我第一次在平阳住院,这么做会改变别人对我的看法。”

郝静听糊涂了,问,“都上交了不行吗?”

杨全智伸手轻轻拍拍妻子的脸,笑道,“小傻瓜,那就太多了。住个四、五天医院,收了三、两万块钱,属于人情世故,再多,就脱不了受贿之嫌了。非常时期,做什么都要想仔细了。过了这一关,我们就用不着这样牛郎织女了。还有,我想看看县里主要领导会不会来看我,谁来看我,什么时候来看我。看到了这些,我就能判断出自己的危险到底有多大。”咳了一阵,喝几口水说,“有点不对呀,头疼发热不会这么厉害。是不是药不对症?下午你再去找找林副院长。你告诉他,三天,顶多四天,我必须出院,让他看看有没有更快的治法。”

郝静用报纸把钱裹好,匆匆忙忙走了。

下午两点钟,郑丰圆素面朝天,一身清纯,跟着二哥郑跃华出现在杨全智面前。杨全智一看见郑丰圆,顿时振作起来,先把郑丰圆从上到下、从人到衣服,夸了一个遍。郑丰圆敷衍着,一个劲地使眼色让郑跃华快点把红包送了。

郑跃华把装了三万块钱的大号红包拿出来放到杨全智的床上,说,“杨县长,这个,这个我也没学过医,不知你这病该吃点啥用点啥,这个就让弟妹给你买点什么吧。我回去了。”

杨全智睃了郑丰圆一眼,“小圆圆呀,你这个妹妹当得好,不是亲妹妹,胜似亲妹妹。老郑,你有一个好妹妹呀。老郑,你什么也别再说了,哪里也别跑了,回去等着吧。小圆圆,哥看一眼你,就觉着这浑身清爽。哎,今日一别,不知啥时候还能见到你。”

郑丰圆笑道,“大哥想见小妹还不容易?又没相隔十万八千里。杨县长,你安心养病,我走了。”

杨全智挣扎着想起来,咳了一阵,还是起不来。郑丰圆赶忙去扶杨全智躺下。杨全智紧紧拉住郑丰圆的手,央求着,“没课的时候,可记着来看看哥。”

正说着,郝静和林副院长一起进来了。郑丰圆又安慰杨全智几句,出了病房。

郑丰圆一抬头,看见周飞正靠在对面病房的窗台上朝这边卖闲眼。她稍稍迟疑了一下,径直走了进去。

周飞向前跨两步,伸手拦住了郑丰圆,紧张地问,“你,你想干什么?你来干什么?”

“不干什么!”郑丰圆冷冷地说,“我给他看一样东西。”

周海涛一听到郑丰圆的声音,猛地坐了起来,眼睛里也有了光亮,激动地叫起来,“圆圆,真是你?”

郑丰圆耸耸肩,笑了笑,“你怎么去做猪饲料呢?你应该是个了不起的演员。能再见你一次,真是缘分呀!”把手里捏的一张纸扔到周海涛身上,“那张卡你儿子已经拿走了。谢谢你们又给我上了一课。”转身走了。

周海涛拿起收条看看,抬头看看儿子,又看看女儿,“这,这是怎么回事?你们,你们是怎么知道的?说——”

刘燕看看周飞,“哥,我说了。爸,你比我们更了解我妈。你去北京、河北、山西、广东收货款,收了多少,我妈一清二楚。我妈说了,我们要是不帮她,你们离了婚,她一分钱也不会给我们。”

周海涛吼道,“我问的是这张卡!”

刘燕同情地看了父亲一眼,低着头说,“我妈为了弄清你跟这个圆圆到底是什么关系,雇了两个私人侦探。王律师说你回到平阳,肯定还会住在大河宾馆八一四房,所以,在你回来前,我妈叫人在那个房间安了针孔摄像头。你送给她这张卡时,我妈,我,还有王律师在隔壁都看见了……爸,爸,你怎么了?爸……”

周海涛干呕几声,突然吐出一口鲜血,跳下床,喊了一声,“圆圆——”朝病房外跑去,刚刚跑出房门,一头栽倒在走廊里。

伴着刘燕的哭喊声,整个楼层的人都被惊动了。

郑丰圆和郑跃华走出门诊大楼,看见丁美玲和摄像师吴东正在拍上百病人坐在院子里输液的“壮观”场面。

尚万全开着车,拉着一男一女在医院门外停下来。

尚万全说,“普内病房在住院部三楼和四楼。左边的通道在施工,你们得从门诊大楼里穿过去。”

少妇从车里抱出一箱红富士苹果,“谢谢师傅!你搭把手啊你!一点儿眼色都没有。”

男的接过苹果箱说,“现在到医院看领导,谁还带这些,都是拿一个花篮一个红包。”

少妇白了丈夫一眼,“你知道规矩,咋不早说呢?就会当事后诸葛亮!”站在那里,从坤包里拿出粉饼、镜子和口红,开始补妆。

男的狠狠地剜了妻子一眼,“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哼,全县谁不知道杨全智那么点爱好?人家遮掩都来不及,你倒好,生怕……”

“放屁!”少妇把镜子盒合上,“我还不是为了你,为了这个家?就咱们那点小钱,我要是穿得破衣烂衫,脸上再抹点锅烟子,杨县长肯定会把咱们轰出来。瞧你那没出息的熊样,心比那针鼻还小!错过了这个机会,你就在那个破乡政府熬吧!我要是存了那种心,早给你戴一打绿帽子了。这母狗不愿意,牙狗能上得去?真是的。我巴不得他对我有兴趣。人家都是舍出去娃子打狼,我呢,只让他看看娃子,也能把狼给打了!你们男人那点小花花肠子,我心里明镜似的,早看清了。”

尚万全擦着挡风玻璃,禁不住笑出了声。

少妇拉了丈夫一把,把白色高跟鞋踩出一遛噔噔响,进了医院大门。

尚万全打开车门想上车,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那对给县长送礼的夫妇,这一看,就看见丁美玲和吴东出来了。

尚万全挥手喊,“小四儿——,今天你们跑新闻了?”

丁美玲走过来,说,“真是巧了。姐夫,送我们去医大附属医院看看。这么多人感冒发烧,太奇怪了。”拉开车门坐到前排,“你看看这场面,万一要是来了个SARS病人,肯定要出大事。我们想搞个新闻特写,给市民提个醒儿。”

尚万全吃惊地扭头看看丁美玲,“非典,不会吧?昨天,报上说北京已经把这种病治住了。这可是卫生部部长说的,不可能有假!”

丁美玲想想,说,“管它SARS会不会来,给市民提个醒儿,没什么错。得个感冒也来输液,太娇气了。”

尚万全附和道,“那是那是。如今小病大治成风,要多花国家多少钱呀!有些官,已经把住院当成收红包的一个门子了。这不,我刚送了一对来给县长送礼的夫妻。听话音,这个县长还是个财色通吃的主儿。真要是闹了非典,当然不好。可要是吓唬吓唬人,也没啥坏处。至少,来医院用公款小病大养的人会少一些。”

16

平阳电视台台长傅传统和《平阳日报》社长兼总编辑常书田一前一后进了市政府大楼,在电梯门口相遇了。

傅传统问,“老常,市长大人紧急召见,为了什么事?听万副秘书长的口气,像是我们办错事了。”

常书田双手一摊,耸耸肩膀,“我正要问你呢!伊拉克战争爆发才两天,我那儿就已经出了事,板子打得我的屁股到现在还在疼呢!这几天,连报屁股上发的豆腐块,我都一个字一个字查看了,没问题呀!”

“问题大了!”卫生局局长周东信走过来,“昨晚电视台一条新闻特写,今天《平阳日报》一篇新闻特写,惹得全市药店门前买板蓝根的人排起了长队。”

傅传统狐疑地看看周东信,“不会吧?”自己先进了电梯。

周东信也进了电梯,“你们台的头牌女主持人,突然间做了一条一分半钟的新闻特写,正常吗?要命的是,她提醒市民预防上呼吸道感染的那些方法,跟广东防非典的方法一模一样。”

傅传统惊问,“什么?你可别乱上纲上线。”

周东信认真地说,“我敢乱说吗?她还是从网上下载的。常总,你们日报二版头条,登的居然是写各大医院发热病人人满为患的特写!这还不严重?”

说话间,已到了四楼,傅传统和常书田不好再问什么,小心翼翼跟着周东信进了王长河的办公室。

王长河、张保国和市委宣传部部长童延年已经在屋里等着了。

看见三人进来,没人跟他们打招呼。傅传统不敢往空着的沙发上坐,看见沙发边上有一把椅子,小心走过去,慢慢坐下。

“谁让你坐了?”王长河猛地抬起头,两道目光冰柱一样刺向傅传统,“你好大的胆子!你以为你是谁?你是CNN的董事长?你是FOX的总裁?你都不是。你只是组织任命的市电视台台长!一看中央台搞了伊拉克战争直播,你就不知道王二哥贵姓了!给你们强调多少次了,新闻无小事,电视新闻更无小事,你们都当成耳旁风了!”

傅传统硬着头皮说,“长河同志,遵照市委、市政府的指示,特别是你视察电视台时所做的重要指示,自元月一日起,我们加重加大了电视新闻中,与老百姓日常生活内容密切相关事件的报道。丁美玲和吴东同志拍的那个新闻特写,我认为……”

王长河愤怒地打断道,“你认为很有必要,很受老百姓欢迎?老百姓是记住这条新闻了!走廊里、过道里、院子里,到处都是吊盐水的病人,谁看了都会记住的。他们不但记住了,而且开始抢购板蓝根了。你们电视台的影响力可真不小哇。”

傅传统嗫嚅道,“新闻里没提到板蓝根……”

王长河摆摆手,“你不用解释!丁美玲提醒的防治方法还是防非典的方法,这种方法网上有。全市有多少网民你不知道?网上有多少关于中国所谓SARS疫情的谣言你不知道?卫生部部长刚刚在新闻发布会上辟过谣,你马上就来了这一手,你到底想干什么?傅传统,你先坐下来,想想如何补救吧。”

童延年接着说,“老傅,你的政治敏感性也太差了!说严重一点,这是个政治错误。”

王长河把身子朝后仰仰,把桌子上的报纸拿起来用手指弹几下,“常书田,你说说,你为什么要把这种特写放在二版的头条位置?”

常书田小心解释着,“二版是社会新闻版。这篇特写反映的是一场春雨过后,上千居民到医院治上呼吸道感染的大事件,我也没多想,就放在头条了。长河同志,你看看,这一个版上的文章,也就这一篇分量最重……”

王长河摇摇头,“怪不得有人对我说,常书田如果去美国办报纸,十年八年就能挤进美国的富豪排行榜。你是很有新闻眼光。晚报出伊拉克战争号外,恐怕也是你的主意吧?”

常书田看着王长河,说,“实事求是地讲,出这份号外,确实没我什么功劳。一看中央台能搞直播,我没有阻拦他们。现在,晚报的汪国伟已经在家赋闲一周了。如果觉得处理轻了,我愿意为此事承担领导责任。怎么处分我,我都无怨言。因为,我也认为,对伊拉克战争这样改变世界历史的重大事件,中国的媒体应该发出自己独特而有个性的声音。美国兵眼看就要攻到巴格达城下了,伊拉克马上就被灭掉了。下一个会轮到哪个国家?他们会不会打中国?这些问题,应该有更多的中国人关注关注,研究研究。美国发动了伊拉克战争,我们只能用新华社通稿评述,我们出现个非典型肺炎,美国的媒体是万炮齐轰……”

“够了!”童延年大声喝道,“叫你们来,是讨论如何擦你们的屁股的,不是听你讲国际形势的。常书田,你也好好想想如何才能挽回影响。”

这确实是个难题。六个人议了近一个小时,还没有找到一个完全之策。

王长河急了,“这不行那不行,这可不行。别说平阳没有非典,就是出现几例非典,也不能让它影响经济建设的大局。力保全年GDP增长百分之十二,是平阳市今年压倒一切的中心工作。任何工作,都要围绕这个中心。解铃还需系铃人,用什么法子消除影响,你们回去考虑。广交会布展还要如期举办,你们在宣传上,要多想想做正面文章。非典的问题,不能谈,因为我们这里没有非典。周东信,晚上你去电视台讲讲,从科学的角度讲讲这两天为什么这么多人会头疼发热。你是市卫生局长,你说话有权威性。”

张保国终于开口说话了,“周局长,市属医院发现没发现可疑病人?”

周东信说,“我来市府之前,卫生局没接到这方面的报告。”

张保国叮嘱道,“不要掉以轻心。非典这种病,平阳的医生都没见过。我看应该成立一个专家小组,再和省疾控中心联系一下,必要时,应派专家组对病人进行会诊。”

王长河皱着眉头说,“保国呀保国,你也太固执了。我也不说你了。专家小组可以成立,也可以到医院开展工作。但是,一定要注意保密。另外,即便发现了非典,如何处置,一定要按有关规定办。事关重大,决不能犯自由主义。想跟美国这样的超级大国较劲,现在我们还不是个儿,先卧薪尝胆再搞三十年建设再说。搞建设,就必须讲稳定压倒一切。”

丁美玲和吴东扛着摄像机走到省第一人民医院大门口,两个保安把他们拦住了。丁美玲软硬兼施地说了半天,保安只回答一句话:院里有规定,谢绝任何新闻媒体采访。

正僵持着,一个穿白大褂戴眼镜的医生走出来了,很不客气地说,“又是你们!你们专门拍这些在这院子里输液的人,到底想干什么?你们平阳市电视台,管得太宽了吧?”

丁美玲也来气了,“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呢?这里的病人难道不是平阳市的市民?你看看你们为病人提供的什么医疗条件?”

白大褂也不生气,伸出手说,“想进来采访也可以,先让我看看省卫生厅开的介绍信。”

丁美玲正要回击,手机响了,一看是台长的号码,赶忙接了,“台长,我们在省第一人民医院门口,他们不让采访了。你说什么?平阳出现了抢购板蓝根冲剂的现象?不可能吧?好,我听你说。嗯,嗯,好吧。怎么会这样呢!中央台连战争都直播了,我们不过是……好,我们服从命令就是了。”挂断手机,看着白大褂说,“我们不进去了。大夫同志,作为一个记者,作为一个公民,我想给你们医院一个忠告。正在世界流行的SARS,是靠飞沫传染的。一个月前已经收治了SARS病人的北京,离平阳只有几百公里。SARS病人的早期体征是发烧、干咳。你们这样给这些发热病人治病,万一遇到了SARS,会出现什么后果?你想想吧。”

白大褂笑了起来,“谢谢你的忠告。我也送给你一个忠告:一个中国的新闻记者,若是相信网上的谣言,可要当心饭碗。我再纠正你一个说法:北京只有十几个非典病人,没有你说的什么SARS病人。”说罢,转身走了,边走边对两个保安说,“把门看好了,院长要是在电视上再看到咱们医院的画面,当心你们的饭碗。”

丁美玲气得直咬牙,却找不到发泄对象,想了一下,拨通了张保国的电话,打机关枪一样扫出一梭子,“你知道吗?我现在成个罪人了。这算什么事儿!群众最关心的事,不让报道,要我们记者干什么?”听了一会儿,又说,“好好好,我听你的。是的,要顾全大局。是的,要考虑到公众的心理承受力。是的,不能造成市民恐慌。是的,不能好心办坏事。是的,我应该遵守新闻纪律。没什么,可能是这几天我上网上多了,看到省第一人民医院这个平阳的顶级医院这样处理发热病人,我开始杞人忧天了。遵命,我不会在医院到处乱窜的。”

吴东问,“我们捅娄子了?”

“还是个不小的娄子。”丁美玲说,“傅台刚刚挨了市长、副市长、部长的训。也怪了,媒体上早说过板蓝根对防治非典作用不大,为什么一有风吹草动,大家还是要买板蓝根?”

朱全中肩挂一个中号旅行包从出租车上下来,扬扬手打招呼,“美玲——”朱全中在北京读研究生时,丁美玲在北京广播学院读书,两人在同乡会上相识,回到平阳后常有来往,挺熟悉。

丁美玲迎过去,“朱医生,你出差了?”

朱全中说,“算不上出差。我只是想挪挪窝。用了三天调休假,到北京挣表现去了。”

丁美玲问,“你要往北京调?”

朱全中摇摇头,“不是往北京调。能调到市传染病医院,我就满意了。张院士和胡主任一直很担心SARS入侵,做了不少工作,我也想出点力。我有很多校友在北京各大医院工作,知道真相……”

丁美玲忙问,“你问到什么了?”

朱全中叹着气说,“不知道什么原因,没有公布出真实的疫情。北京绝对不止二十来例SARS病人,死亡人数早超过三个了。地坛医院有三、四十个,解放军三零九医院有五、六十个,北京的SARS患者,肯定早超过一百人了。唉,怎么这么多人输液呀?”

丁美玲伸手朝院子里一指,说,“你去问问吧。发烧咳嗽的特别多。我也很担心,昨天做了个新闻特写,我们今天还挨批评了。你进去看看吧,病人太多了。”

朱全中大步走了进去。

吴东说,“美玲,回去吧。别为了报道一次流行性感冒,真把饭碗给砸了。”

丁美玲想得可没这么简单,她必须学会站在张保国的立场上面对一切问题。她拨通了张保国的电话,“占用你几分钟时间,给你报告个情况。省第一人民医院传染科的医生朱全中,刚从北京了解那里的疫情回来,他说北京的SARS病人已经超过了一百人。但愿咱们这一、两千发烧病人,得的都是上呼吸道感染。”

两人刚拦下一辆出租车,丁国昌从另一辆出租车里钻出来了,喊着,“美玲,美玲,你等一等!”

丁美玲问,“三哥,你有什么事?”

丁国昌跑过来,说,“我追你们追了几个地方。美玲,你过来。”把丁美玲拉到一边,压低了嗓音,“你给三哥说实话,咱们平阳是不是已经有非典了?”

丁美玲吃了一惊,“你听谁说的?”

丁国昌说,“我猜出来的。今天一大早,来药店买板蓝根的人特别多,都在传咱们平阳也有这种病了。”

丁美玲想了想,说,“你就安心卖药吧。有人买药了,你还跑啥跑。”

丁国昌探究似地看着妹妹,“药当然要卖了,可怎么个卖法就有个讲究了。中国的事,三哥懂。譬如说炒股票吧,其实炒的就是内部消息,没有消息乱炒,肯定赔钱。”

丁美玲急了,说,“你到底想说什么呀?扯那么远干什么?我们忙着呢。”

丁国昌又仔细看看丁美玲,说,“美玲,这半屋子板蓝根冲剂,可有一半是拿你的钱买的,卖不出去我可没钱还你。”

丁美玲朝他翻一个白眼,“你不是说买药的人很多吗?”

丁国昌凑到丁美玲耳边说,“你别急,我慢慢跟你说。咱们在荷花池药材市场不是也有个摊位吗?如果没有非典,我就把这些板蓝根全部拉到批发市场,原价卖了。小赚一点儿没问题。我已经转了好几个药店,这东西走得挺快。”

丁美玲撇撇嘴,“那你还啰嗦什么!还不赶快去卖?”

丁国昌着急了,拉了丁美玲一把,说,“现在卖,不是卖不起价嘛。国营的、私营的都有货嘛。可是,要是真有非典呢?咱要是事先得到了消息,这两天一包也不卖,等别的店都断货了,不是可以大赚一笔了?你说,咱这儿有没有非典?我知道这非同小可,不能乱说。你看,网上说北京都变成个大医院了,可咱们正式公布的却只有一、二十个病人。到底哪个是真的?所以,我说这个内部消息就显得特别重要了。你不好直说,你就点点头,或者摇摇头。”

丁美玲瞪了三哥一眼,说,“你这个人真是的!你以为我是谁呀!我要是知道平阳有非典,能不给你说吗?能不给家里人说吗?我又不是亿万富姐,还等着你把钱还回来结婚用呢!”

丁国昌,溜圆了眼睛,说,“你们结婚还用花你的钱呀?这妹夫随便掏一把,房子车子都有了……”

丁美玲皱皱眉头,冷笑一声,“你以为全中国的官都是贪官呀?现在平阳是没有SARS,可照这样下去,SARS肯定会光临平阳。我刚刚才知道,北京的SARS病人已经超过一百了。从媒体上看,北京对进出人员,并没做任何限制,也没采取任何防范措施。平阳离北京不远,SARS传过来太容易了。”

丁国昌乐得一拍巴掌,“这就是最好的消息呀!好,我就赌它一把,再捂它几天。美玲,赚足钱了,三哥一定给你好好搞几件嫁妆。”

兄妹俩在医院门外分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