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下午只有一节课。三点半,郑丰圆跟着张怡在大操场南边的一棵雪松下面坐下了。几个男生穿着背心短裤在足球场上疯跑着。三月底的平阳,天气还有点冷,穿着专业运动服踢足球,主要目的不是运动,而是用刚刚发育好的身体,去吸引女生的眼球。这种把戏,高年级的男生是不屑玩的,成熟一些的低年级女生,也是不愿捧场的。郑丰圆和张怡都背对着足球场。张怡的性格和年龄,决定了这次谈话决不会有什么外交辞令。

同学了一年半,自认为早已经是郑丰圆的朋友了,事实上人家根本没把自己当朋友,张怡感到委屈,感到不平,感到有必要讨回个说法。

刚刚坐下来,张怡单刀直入道:“圆圆,你说我对你够不够朋友?”

郑丰圆扭头看看张怡说,“够朋友。开学第一天,你就忽略了我的农家女、山里人的身份。第一学期,你总是为我多买一个肉菜。第二学期天热了,我又没几件换洗衣服,你把新买的三件上衣,两条裤子,以你买来的价格的十分之一,转卖给了我。其实,这衣服本来就是你按我的尺寸买的。做这种事的时候,你能考虑到我的自尊心的承受力,我很感谢。我现在穿的纹胸,也是用很低的价钱从你手里买来的。你发育得晚,只能戴……去年只能戴A的。你总不会一连买两个C的吧?我想,今年你也许该买B的了。等你有了男朋友,你戴C的,也足够了。上个学期,有两个高年级的男生骚扰我,也是你帮我摆平的。软件方面你对我的关心和照顾,更是数不胜数,我心里都记着呢。”

张怡扭头看看郑丰圆,愣了一会儿说,“看来,你并不是个健忘症患者,心挺细,眼挺毒。”

郑丰圆眯眼看看太阳,嘿嘿笑了几下,“张怡,我在社会最底层挣扎了一、二十年呢。看不清是安全是危险,我早就完蛋了。接受你那些好意时,尽管我心里有些不舒服,但我还是认为你善良、单纯,很自愿地接受了。毕竟,我也爱美。但是,我还是感到了来自你的、感觉很不清晰的伤害。”

张怡惊讶地张着嘴,“你……也许你是对的。可是……”

郑丰圆挪动一下,可以看见张怡的眼睛了,说,“但你给我的温暖和爱,远远地大于这种小小的伤害。我知道,你很生我的气,你认为我隐瞒了很多事情,对你是不可宽恕的欺骗。你今天找我谈,心理动因无非两个:一、你觉得你我的交往,感情方面不对等,你想用什么方式找回点补偿。二、你认为我已经堕落了,可还没有堕落到无可救药,你想尝试劝我回头是岸。对不对?”

张怡用陌生的目光仔细打量着郑丰圆,没正面回答,说,“真让我刮目相看了。请说下去吧。”

郑丰圆继续说,“鲁迅先生说,焦大不可能爱上林妹妹。这话很对,可我一直不知该怎么理解。他们俩之间,当然不会产生爱情。可是,把他们放逐到一个孤岛上呢?焦大也许会强奸了林妹妹,林妹妹也许会勾引了焦大。这就是生存吧。张怡,我想过多少次今生今世你我的关系会是什么关系。结论是:不管你我做什么样的努力,我们不可能成为可以换心的朋友。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更多是前定的。你爸是一市之长,你妈是著名学者,我爹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我妈是个坚韧的农民。你和我是两种不同土地上长出的不同树木。”

张怡点点头,“像是有那么点道理。照你这么说,人也太悲惨了点,多孤独呀。说下去。”

郑丰圆说,“你我有不同的过去,也必将有不同的未来。我发愁的东西,你一点都用不着发愁,你发愁的东西,我不知道该怎么发愁。打个不好的比方,我妈得了癌症,我的生活道路将因此彻底改变,要是你爸得哪怕两个癌症,你的生活道路大体上不会受太大影响。我不用自己的堕落换取金钱,三个月或者半年,我妈将不在人世。你连勤公俭学挣点小钱为你爸送束鲜花都不用,你爸在医院肯定能得到平阳最好的治疗。要是我妈死了,这世上不过少了一个对我牵肠挂肚的人。要是你爸死了呢?你也许会得到更多的有力量的人的关心和照顾。等级和区别,才是生活的本质。抽象思维,不是女人的强项,那就说点具体的吧。你和我同去求职,即使我的能力比你强得多,录一个,录的肯定是你。要是把我也搭上了,你我的处境还是不一样。你得到的是尊重、爱护,我得到的恐怕是不停地来自上司的性骚扰。说个已经过去的事吧。哪一个学期,你为交学费发过愁?所以,我必须去跳黑舞挣钱,换继续学习的权利,也填饱我的肚子。我的人生轨迹,也因为我这一个行为,发生了根本的改变。我还可以告诉你我的态度:我不认为这社会有什么不合理,我也从来没有因为现在的生活状态而感到羞愧难当。”

“你的心太冷了。”张怡以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情说,“你还不到二十二岁呀,你怎么能这样?贫困,不能成为不再相信爱情、不再需要尊严的理由。圆圆,你一定要把你的内心弄亮起来、热起来。多多成功了吗?她肯定是个失败者。”

郑丰圆的手机铃响了,她看看号码,继续说下去:“谁能拯救谁呢?自救而已。多多起码没有放弃自救。张怡,我让你看看我面临的另一些真实吧。”把手机放到耳边对着手机说,“是我。你总得让我想想吧?什么?你在校门口?好吧,你到学校大操场南边找我。见面再说吧。”把手机在手里摆弄一会儿,咯咯咯笑起来,“我的大公主,等会儿我让你亲眼见见一个农家出身的女大学生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谁要来?是你那个老白马王子吗?”张怡生出了好奇心。

“他在广东收货款,说有了钱才能离婚。”郑丰圆又笑了,“那天晚上,他给我一张牡丹借记卡,说那上面有十万块,叫我拿去给我妈治病。十万?说两万也许我会信。”

张怡说,“你应该看看卡上到底有没有钱。若是有呢?”

郑丰圆冷冷地说,“他是想让我跟他上床!他害我害得不还够惨?他还说密码是我的出生年月日。这种小把戏对我不灵了。不说他了。”

张怡小心问,“在他之前,你有没……”

“别的男人是吧?”郑丰圆说,“在他之后也没有别的男人。我把处女身给他,只是一次赌博。我以为我已经看准了,可惜我输了。”

张怡摇头咂嘴说,“不可思议。不可再生的东西,你竟敢拿来赌!要命的是你今天的态度,无论如何,你也该看看那上面到底有没有钱。如果有钱呢?你不是错怪了他?”

郑丰圆笑道:“我没你这样多情。只有心里有了爱情,才会把什么童贞看得重要。我从来没想过今生今世我能享受爱情。爱情,对于一个从来没有放弃改变自己命运的苦孩子来说,实在是奢侈品。一曲十元的黑舞所以能风靡很多大城市,是因为它本质上就是一种性猥亵交易。卖主是那些既想快速挣钱,又不能走到跟人上床这一步的各种女人。至少大部分卖主是抱着这种心理进舞厅的,我也是。买主中的大部分,是那些快到更年期的中年和小老年男人,这些男人一般都有稳定的家庭和稳定的收入,当然还有一个好名声。他决不会轻易加入,哼,加入嫖客的行列。有供有需,这就是市常得了十块钱,你就得让人亲让人摸!”

“啊!”张怡叫出声了,“不是说是陪人跳舞吗?怎么……”

郑丰圆冷冷地说,“别大惊小怪的。十块钱,也不好挣啊。在里面,你就得遵守这种规则,否则你只能走人。你要想正经八百跳舞,你参加排对好了。男人去那里,找的就是准性刺激。那里跟夜总会惟一的区别是:跳黑舞你拒绝出台,没人说什么,在夜总会你拒绝出台一、两次可以,多了,你就失去了进入这个市场的资格。所以,我现在的处境有点玄。三万块钱的债务,跳黑舞要用两年才能还清。张怡,怎么样?你跟我怎么能成朋友?决定去跳黑舞那天,我就开始认命了。那天,我问你借五十块钱,你说你没有。因为那时我已经欠你两百块钱了。过了一个星期,我还了这两百块。可你不知道,开口问你借钱时,我只剩两块三毛钱和四块五毛钱饭票了!”说到这里,眼泪无声地流了出来,“贷款读书试了几年,名额越来越少,为啥?需要贷款的贫困生,谁能保证毕业后马上能找到一份收入稳定的工作?银行不是慈善组织。鲁迅先生讲: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我怎么老想到鲁迅呢。可能是最近读他读多了吧。更重要的是,鲁迅写出的真实,那才叫真正的真实。琼瑶写那些鸦片,初中我就说那是狗屎。三毛编的那些故事,高中我都知道那是谎言。周海涛跟我跳了二十几天黑舞,后来又以每月一千五为条件,不让我再跟别人跳黑舞,四个半月,只拉过我的手,揽过我的腰,你说,我该不该赌这一把。说了你可能不相信,我是听了周海涛说了他跟几百上千卖淫女的事之后,把我还算洁净的女儿身给他的。他说这些时,一直在我面前跪着。我把丑话说在前头,谁也不敢说她的先生会忠诚她一生。至少,周海涛那一个阶段,在我面前是个诚实的人。你可能还认为我是轻率。随你吧。你是张副市长的宝贝女儿,我现在给你讲件事吧。你听没听你爸说过十二年前黑岭县的一个小学教师,奸污七个九岁和十岁的女学生被枪毙的事?”

张怡摇摇头,“没听他说过。”

郑丰圆浅笑一下,说,“他不会给自己的女儿讲人间这样的丑行,不,是人的兽行。如果我是个胆小的、逆来顺受的女孩,我就是第八个受害者。在他那个简陋的办公室兼卧室里,九岁半的我反抗了,咬了他的指头,抓破了他的脸,我差点儿被他掐死。结果是,我逃走了,一路尖叫着喊救命,我活了下来,他上了断头台。这个案子是当我们县常务副县长的令尊大人亲自抓的,他应该还能记得这件事。这种事,不常发生。第五第六个受害者,都是在讲台后面,她们几乎是当着我们的面被奸污的。十多年了,有时候在梦里,我还能听到从讲台后面传出来的小女同学被蒙着似的疼痛的叫喊声,还能看见那个老师用力蹬地的两只脚,还能看见同学们一张张恐惧麻木的小脸。所以,直到今天,我从不踏上讲台,从不踏进老师的办公室一步。我怕。顺便告诉你,第六个同学在讲台后受蹂躏的那天上午,也是像这样一个春日的晴天,桃花谢过不久,教室外面,桃枝上有一群群鸟儿在叽叽喳喳叫着,间或还有黄牛哞哞的叫声隐隐传来,真的很诗情画意呀。我的同桌男孩,在整个过程中,一直歪着头在数桃树上的鸟儿。我前排左边的女同学是第一个受害者,她一直在埋头做作业。我前排右边第二个女同学一个多月前刚刚在讲台后面受蹂躏过,这时候她却能笑出来了。你说,我能不佩服鲁迅先生写的《示众》吗?”

张怡说,“圆圆,对不起,我确实对你了解太少了。我去年为什么对你说谎呢?我为什么对你说我没钱呢?圆圆,真的对不起。如果我没这么做……”

郑丰圆笑笑,说,“你用不着自责。我再给你讲点尾声吧。案子平息后,我们家成了其它受害家庭的眼中盯。有两年,我家根本无法养家禽,一养准死。这种仇恨直到我转学,还无法化解。我转学后,一种传言开始流行,传言说,那个老师其实只坏了郑家的丰圆一个人,这老师把郑家的丰圆搞成大出血,包不住了,郑家才告的,其它的都是屈打成招。这下你该明白我为什么憎恨故乡了吧?故乡在别人心目中充满着诗意,在我眼里,它只是一场噩梦。”抬头看见一个四十来岁,平头,穿着灰色夹克衫,走路有些拘束的男人从远处走来,小声说,“张怡,你别离开,他是我远房的堂哥郑跃华,对我们家,对我都有恩,你听听他现在叫我做什么吧。”

郑跃华说了一会儿天气,说了一会儿母校的变化,有些吞吞吐吐了,显然是想让张怡知趣地走开。

郑丰圆笑道,“二哥,这也是你的母校,别拘束,坐下来一起聊聊。张怡是我最要好的朋友,铁得很。当她的面,你什么话都可以讲。可惜你现在只是县里环保局的副局长,不是市管干部,不然的话,张怡一句话,也许就能让你平步青云。”

郑跃华看一眼张怡,笑笑,“那当然,平阳的潭子多大,水多深?等我再进步进步,能高攀上张师妹了,我一定开口。”

张怡敷衍一句,“到时我一定尽力。”

郑跃华看张怡确实没有走的意思,只好说,“四婶接到你汇的三万块钱,答应做手术了。县医院那边,我也联系了,找了做肺癌手术最好的黄主任。不巧的是,黄主任的老岳母前两天去世了,一家人去四川奔丧去了。手机我已经打了,黄主任说他一定尽力,来平阳前,我已经交待你哥跟你姐做好母亲住院准备,等我一回黑岭,马上住院。”

郑丰圆认真地说,“二哥,谢谢你了。你和二嫂对我们家可算有再造之恩呀。”

郑跃华指指郑丰圆,“又说傻话了。”

郑丰圆说,“好,大恩不言谢。二哥,局长跟副局长有区别我知道,可这环保局和城建局有什么区别,我就不清楚了。你为什么非要当这个城建局局长不可呢?”

郑跃华坦白地说,“都是校友,我也不藏着掖着。环保局,一年的经费是二十二万,城建局,一年的招待费就是四十八万。张师妹,也不怕你笑话,八三年毕业回黑岭,一晃二十年,我是一事无成。这县里庙小和尚多,副科一过四十三,原则上都不再提拔了。今年国庆节我就满四十二了,这次如果动不了,这辈子就这样了。年轻时,我的雄心壮志也大得很。这十六大也开了,中央委员也有我的同龄人了。这横向简直是没法比。”

张怡笑道,“所以,你一定要吃到这顿最后的晚餐,不惜一切代价吃到它。”

郑跃华也笑笑说,“生活是很残酷的,可以这么说吧。世界冠军容国团说,人生能有几次搏。平阳人听说黑岭人为争个副科长位置打个头破血流,肯定会发笑。北京人呢,听说咱H省为争个厅局长位置拼个你死我活,肯定也会发笑。我呢,听说老家村里的人为当个支书、支委用美人计,也笑痛了肚子。人呢,到哪座山唱哪支歌。但在我住的山头上,我一定会把这山的歌唱到高音C。”

张怡说,“你这话蛮有哲理的。”

郑跃华看着郑丰圆说,“丰圆,你哥当村民组长当了两年多,跟我说想干干主管计划生育的村支委。为这事我专门请咱四龙乡的魏书记和白乡长吃了饭,他们已经答应了。魏书记和白乡长,一个好烟,一个好酒,我都给你哥说了。”

郑丰圆拍拍自己的头说,“怪不得。我哥长进不小,给我打电话,叫我到专卖店买四条真中华烟,四瓶真茅台酒。花两、三千,当个管计划生育的村支委,值吗?我寄回去的钱都是借的。”

郑跃华低头说,“这个,这个……张师妹也不是外人,说说也无妨。送烟酒还得找个由头,同时恐怕还得封个一千两千的红包。有我这层关系,封个八百,这事大概也能成。”

郑丰圆惊叫道,“还要红包啊?”

郑跃华做个手势,“小点声,小点声。你听我解释。杨副县长到黑岭两年多,兴的风气跟你在县里读书时不一样了。这个,这个什么都是分片包干了。村官也是有编制的。这个……这么说吧,这就好比是萝卜地,地就那么大,间距行距也都定死了,萝卜只能种那么多。主要领导按责任大小,影响大小,分管萝卜的种与收,这是大家心照不宣都会遵循的规矩。看你们对这个事还有点兴趣,索性给你们多说几句吧。这四龙乡有八个村,一村有党政兵青妇十个可以从村提留里拿工资的村官。也就是说,全乡村一级的萝卜坑只有八十个。当然,乡书记乡长还管着七所八站等一百多到三百多不等的吃皇粮的人。乡里实权人物还有乡人大主席,乡组织副书记、常务副乡长等。分片管理的规矩是什么时候兴的,我没考证。可我知道,乡里的主官们的潜在收入,也就是灰色收入吧,都取自萝卜。如果你哥不送上红包和烟酒,而让他这个萝卜占个坑,这管理者就少了一个萝卜上能得到的收益。我请他们吃顿饭,他们可能少收一点。不知我说明白没有。”

张怡说,“大概明白了。谁想当官都得送点什么。有个中间人求个情,可以打点折。听起来跟天方夜谭似的。村官不是开始直选了吗?”

郑跃华说,“直选是直选,可这候选人……这也是中国特色吧。”

郑丰圆问,“花四、五千,五、六千,当一个管计划生育的支委,值吗?”

郑跃华说,“不值谁会抢着当?咱黑岭有丘岭和山区,头胎是女孩,女孩六岁后,可以再生二胎。二胎每年有指标,谁家都想早点儿生。于是……”

张怡说,“于是,丰圆她哥手中的二胎指标可给张三,也可给李四。于是乎,这个权力也可以承租了。既然能租,几千块的投入也就有了收益。”

郑跃华笑道,“道理是这个道理,可一般大家都不说破。这也是一个游戏规则。丰圆,没你出马,哥这一回肯定会输得很惨。竞争对手实力都很强……”

郑丰圆说,“杨全智不过是个常务副县长,把他一个人的工作做下来,你就能当上?”

郑跃华索性说白了,“萝卜地已经承包了,城建局属于杨县长管。杨县长当过王长河王市长的秘书,王市长当市委书记也就是今年的事了。市委书记就是省委常委。咱县的书记、县长,都对杨县长十分尊重。我给杨县长通话,杨县长很关心你呀……”

郑丰圆哧哧笑了,“关心我肥瘦?还是关心我别的?看来你准备得很充分了。志在必得。”

郑跃华说,“杨县长下去本来就是镀金的,当书记的呼声很高很高。他只有三十七岁,又有博士文凭,两、三年内,肯定会回市里任职。他说了,你毕业分配的事,包给他了。”

“我真是遇到贵人了。”郑丰圆脸上似笑非笑,旋即又真诚地说,“二哥,当年没有你和二嫂收留我,又资助我上学,村里人的唾沫星儿,都能把我淹死。你们对我,恩重如山。杨县长什么时候从北京瞧病回平阳了,你给我说一声。前面就是刀山火海,我也会跟着你走一遭。你放心,我会尽力的。二哥,张怡她爸,以前当过咱们的常务副县长、县委书记,将来你再进步了,我们还会帮你……”

郑跃华脸色一变,忙说,“失敬失敬,师妹原来是张市长的千金呀……”

郑丰圆说,“就这么说定了。你忙去吧。二哥,我跟张怡还有事呢。”

郑跃华满怀着希望走了。看着今非昔比的校园,他想:这真是一个值得纪念的一天。

突然,郑跃华又想起了什么,飞快地折回来,嗫嚅道:“张师妹,这个,我真的没把你当外人,所以,这嘴里也就没了站岗的……我希望咱们今天说的这些事,特别是我胡说八道的那些个事,就哪儿说哪儿了……其实,杨县长在我们那里威望很高,很正直,很清廉……”

郑丰圆接道,“二哥,你放心,张怡不会告诉她爸的。传闻要是能坏一个贪官的前程的话,贪官早就绝种了。”

张怡也说,“你放心吧。我嘴里有站岗的。”

郑跃华悻悻地走了,拐过操场,伸手扇自己一耳光,骂道:“叫你不长记性!也不想想她是什么人!”

郑丰圆问,“张怡,有何感想?”

张怡说,“给杨县长的红包,他肯定也准备好了。杨县长刚从北京看病回来,这时候送个红包,人之常情。要你出面,是想打个折。我只是不明白,你一个在校大学生,在这个交易里面,能扮多重要的角色?”

郑丰圆恨恨地说,“我不是一个角色,我是我的恩人二哥给杨县长准备的特殊的礼物。你都听见了,我妈的命,我哥的前途,都掌握在二哥手里。何况,没有这个二哥,确实也没有我的今天。他要我连本带息还这份情了。张怡呀张怡,你说我怎么办?”

张怡伸手拉住郑丰圆说,“把你妈接到平阳做手术,好不好?”

“谈何容易!”郑丰圆幽幽地说,“我问过了,在平阳治,需要七、八万。三万元债务,是我能承受的心理极限。有多多在夜总会替我罩着,三、五个月,我不用出台,大概能还清这笔账。欠七、八万块钱,我只能选择卖身了。张怡,我真的不想走这一步,不想走哇。人只有一个亲妈,我妈这一辈子,一天福还没享啊!”

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

张怡的眼睫毛快速地闪个不停,突然惊叫一声,“糟了!要是杨全智对你起了那个心,你怎么办,能躲得过去?”

郑丰圆说,“他毕竟是个野心很大的副县长,不是个嫖客,不至于一见面就强奸了我。所以我还有赢的可能性。他在黑岭虽然号称娘子军连连长,可毕竟一表人材,是个官员,又是个博士,万一我逃不掉,也不至于日后恶心得要自杀。二哥当技术员时,是多么善良仗义的一个人呀!考上重点高中,我发誓这辈子一定要不惜一切报答他。可是,我如今成了他人生棋局中这样一枚棋子了。太可怕了。四周都是黑暗,都是无边无际、挥之不去、逃不脱、撕不烂的黑暗……张怡,很多时候我都想死啊!”猛地扑进张怡的怀里,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哪,哪一条路我都不想走,不想走哇——”

张怡再也找不出任何解劝的词汇,陪着郑丰圆哭起来。球场上的小男生们停下来,朝松树林里做着鬼脸,指指点点。突然,一个男人扯着嗓子吼一声小调,“叫一声二妹子呀,你别呀别忧愁——”

10

这几天,从各方面得到的关于SARS的消息,没有一个是好消息。不管最初的病源在哪里,国际间正在流行的SARS与中国广东前一段流行的传染性非典型肺炎的血缘一样的关系,已经凸现出来了。网上,各种对中国不利的传言和指责,连篇累犊,数不胜数。

香港的疫情明显加剧,在平阳部分单位和小区落地的凤凰卫视报道疫情的节目增加了很多。省疾控中心办公地点和办公设备,一时还无法落实。张春山决定在家里做一些疾控中心应该做的工作。

星期天下午,胡剑峰、张卫红夫妇还在两台电脑前忙碌着。儿子胡君抱住电视不放手,不肯放过一个关于伊拉克战争的镜头。

三点钟,家里来了一对夫妻,丈夫朱全中个头不高,戴副眼镜,文文气气。妻子尚红云小巧玲珑,十分干练。一看,两个人就是那种十分相投,爱情还在成长期的夫妻,给人一种特别舒服和谐的感觉。朱全中从北京医科大学研究生毕业后,分到省第一人民医院传染病科,这几年常和胡剑峰来往。尚红云是市传染病医院的护士,受护士长张卫红领导。

都是熟人,见面也用不着寒暄了。

张卫红打量打量尚红云的身体,说道:“明天先别上班,再养个三、五天。你们也是的,一个主治大夫,一个护士,竟然也信羊年不能生孩子的谎言,把好端端的孩子给做了。红云你不是也属羊吗?我不也是属羊的吗?咱们比谁差了?”

胡剑峰用很肯定的口气说,“恐怕这是爷爷奶奶的意思吧。”

朱全中苦笑一下说,“主要是我妈,迷信得很。唠唠叨叨,唠唠叨叨,说的心烦。红云又特别尊敬我妈。”

胡剑峰拿着一份刚打印出来的东西看看,感叹道:“你小子有福哇,娶了个通情达理的好媳妇啊!”

张卫红马上反应道,“话里有话呀!我当年要是听你妈的话,要了那个孩子,能有胡君吗?说话要凭点良心。我哪点对不起你们胡家了?”

胡剑峰忙说,“别一点就着,我话还没说完嘛。我的媳妇不但通情达理,而且……”

“得得得!”张卫红说,“少来这一套!不挑你的错就是好的了,你知足吧你。哎,你们是不是有事呀?”

尚红云拉了一下丈夫的衣袖,“你咋想的,你就咋说。卫红姐就跟我的亲姐一样。姐夫当院长时,最重视人才了。”

胡剑锋一边看下载的东西,一边说,“在钱东风手下干,是得有点儿好脾气,大度量。学术上嘛,钱院长也不算差,就是缺点度量,门户之见太深,还有着不小的官瘾。我听说你们医院的重点科室,都叫东风系的人把持住了。怎么着?想挪挪窝?”

朱全中佩服地说,“一针见血一针见血。我们医院是个综合性三甲医院,有八十多年历史了,应该平衡发展。如今,我们医院喊的口号是力保心血管、脑血管和泌尿生殖科,兼顾乳腺癌等肿瘤科室。钱院长也不避讳这么做的动机:领导和领导家属患这种病的多。我们传染病科属于边缘中的边缘。因为传染病听上去吓人,院里几次都想把它裁掉。发达国家的医院,早已经专业化了,我也不好说院里的发展思路有什么错。我呢,学的是呼吸道传染病科,再在这医院窝几年,肯定就报废了。想了好久,我想跟着你干。”

胡剑锋“扑哧”笑了起来,“你跟着我干什么?你知道咱们省这个CDC一年除了人头费,上边给下拨多少经费?五万块!国家CDC去年一年的经费,只有区区八万块。你看,SARS警报一声接一声,我这个副主任还在用家用电脑处理这些东西。老爷子兼个名誉主任,没办法,这不,他去找黄厅长磨嘴皮去了,只想要个七、八十平米的大房间,要十几台电脑,让这个省级疾控中心像个样子。你要来我这里,一年就把你报废了。咱这个中心英文缩写也叫CDC,可咱的CDC,跟人家西方的CDC不是一回事。等我这中心下面有了研究所,试验室了,我才能用得起你这北医大的高材生。”

张卫红嗔怪道:“你这个人真是的,一开口就把人抵到南墙上了。”

胡剑锋说,“我不过是说了实话。这SARS要是真来平阳了,不定会出什么事。一个同学告诉我,北京已经很危险了。北京看上去风平浪静,谁知道下面有多凶险的惊涛骇浪。我听说一个患SARS的外国病人已经住进北京的……”

张卫红打断他,“没证实的事,你乱讲个啥?你现在可是省级疾控中心的副主任,说话要当心点。红云,你真想让全中挪挪?”

尚红云说,“这一年把他愁的,头发一晚掉一把。他呢,心直口快,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已经把他们院领导给得罪了。他们科,有点儿关系的医生、护士都调走了。”

张卫红想了想说,“胡剑峰,咱们想点办法,把全中调到我们医院来。别的人才因为什么原因报废了,我们管不了,可咱们不能睁眼看着全中他报废。我们呼吸道科,也真需要全中这样的人才。中层以下的工作,我来做。上层嘛,你来做。你这个前副院长给他们引进的是人才,不是给他们塞包袱。”

胡剑峰一拍大腿说,“对呀!还是我老婆的脑子好使。唉,你们愿不愿意呀?”

尚红云激动地说,“卫红姐,姐夫,谢谢了,谢谢了。全中,傻笑个啥,快说话呀。”

这时候,他们听到了门铃声。

王思凡拎着一袋水果进来了。

离婚后,每月双周周日,只要人在平阳,王思凡总要带点礼物,过来看看张春山。张怡上大学后,张春山提议双周日晚上,全家一起吃顿饭,张保国没有公务的话,也必须参加。于是,这个节目便保留下来了。儿子和儿媳离婚,张春山心里不同意,嘴上也没表示反对。看儿子和儿媳分开一年都还形只影单的,老人就想为两人提供一个重新认识和了解对方的机会。一年多来,节目重复演了几十遍,事态并没向老人希望的方面发展。张春山也并不后悔,因为他看见儿子和儿媳已经变成了朋友。时代到底变了,笃信爱情之花一生只能开放一次的张春山中立了,儿子儿媳无法破镜重圆,能各自开出二度梅也没什么不好。

张卫红还沿用着旧称呼,管王思凡叫嫂子。胡剑锋已经改了称呼,管王思凡叫大姐了。不管称呼什么,大家都觉得相互还能真诚地相处,十分难得。

说了一会儿闲话,张卫红突然问,“嫂子,听说你刚发表了一篇文章,替妓女伸冤叫屈?有没有这回事?”

王思凡不知该怎么回答,淡淡地说,“也可以这么认为吧。”

张卫红急了,“嫂子,这可不好。你想想,这些年出的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有多少与这种女人有关?嫂子,我认为这件事你考虑不周。这会坏你名声的。”

尚红云说,“王老师这篇《谁来保护她们的权益》我看过,我认为写得很好。我们好几个人都读哭了。也是,不管怎么说,这些小姐们的基本生存权应该得到保护。一个妓女被杀被抢,也是大事,人命关天嘛。我挺佩服王老师的,她的眼比我们亮,心比我们细。”

张卫红说,“你们看吧,有人替她们争权益了,她们以后更要蹬鼻子上脸了。红云,你要承认,这些女人威胁着正常的家庭稳定。”

胡剑峰说,“大姐讨论的是另外一个问题,说的是社会的歧视、冷漠,呼唤的是社会的公正,表达的是对社会弱势群体的关爱。大姐这篇文章的前提是:中国又有妓女了,而且人数还不少。”

张卫红仔细看看胡剑峰,“你是什么时候看的这篇文章?怎么没听你说呀?你的博爱之心长得比斗还大了,以前咋没有看出来呢!”

胡剑峰解释说,“我是就这篇文章说文章,你别上纲上线好不好?你没看,如今押解犯人通过公共场所时,都要给犯人戴头套?这是保护犯人的肖像权。大姐呼吁社会承认妓女的生命权的神圣,我看没有错。”

正争得不可开交,张保国进来了。一听几个人在争论这个问题,张保国笑了起来。

王思凡问,“市长先生,是不是我哪壶不开偏提哪壶,又给政府添乱了?”

“没有没有。”张保国连忙解释,“我想起这两天到处都在议论你和你的文章,这才笑的。这篇文章的影响面肯定会扩大……”

王思凡说,“你还是没解释清楚你为什么发笑,这不是一件引人发笑的事情。作为一市之长,你不觉得一系列小姐被杀案久久侦破不了,深层问题很多?”

张保国赶紧说,“你在文章里提出的问,很重要。前天晚上开常委会,有一半时间,我们都在讨论你提出的问题。譬如对弱小生命漠视的问题,譬如什么是真正的平等问题。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种法治的思想,很多人都接受了。可是女明星和妓女同样受难了,受难程度又相同,社会对她们的关注程度有天壤之别。这说明在我们的观念的深层,人还是有个高低贵贱之分的。昨天,我专门给沙沟区和枣林区的公安分局局长打了电话,让他们看你的文章,把发生在这两个区的几起抢小姐、杀小姐的案子重视起来。”

王思凡说,“谢谢市长大人。”又不依不挠地追问,“说说你为什么发笑?难道你自认为是犹太人的上帝?犹太谚语说: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嘛。我知道自己很可笑。你当公安局长的时候,我拿自己的婚姻作赌注,执意为那个在收容所被无辜打死的民工伸冤,害得自己的丈夫差点儿丢了乌纱帽。可我赢得了什么?时隔四年,一个姓孙的大学生,在广州的收容所里,又被无辜打死了。什么都没改变。还有,你在黑岭当县委书记的时候,平阳就有民工爬上塔吊以自杀相逼、讨要应得工资的事。我记得你当常务副市长的第三天,平阳又有一个民工爬上塔吊,在你的帮助下,要到了拖欠他一年半的工钱。确实什么都没改变,改变的是我的容颜。我由一个官人妻,变成了一名更爱管闲事的单身女人。的确是很可笑的。”掏出烟叼到嘴上。

胡剑峰忙掏出打火机给王思凡点上,打圆场说,“大姐,你也太悲观了。你不知道你现在的影响有多大。你在人们心目中,已经能代表社会的良心了……”

王思凡拍了胡剑峰一巴掌,笑道,“什么时候学得油嘴滑舌了。”

朱全中说,“这是真的。前天我读了《谁来保护她们的权益》,真的很钦佩。我对红云说:这个女人真不寻常。”

尚红云说,“大姐,就你的胆识,我两辈子都学不来。”

张保国笑说,“思凡呀思凡,我服了。我为什么笑?你这篇文章太有现场感了。不深入虎穴,你肯定弄不到这么多鲜活的第一手资料。十年前的王思凡对待刚刚出现的小姐是什么态度?杀和关!我这笑,是会心的笑。你要没交几个小姐朋友,写不出这种文章。”

“你才交了小姐朋友呢!”话一出口,王思凡“扑哧”笑了,“对不起,市长连周围的良家美女都照顾不过来呢,哪里有工夫去风尘中寻宝?”

“别开玩笑,别开玩笑,”张保国倒有点儿急了,“一千来万人的二当家,忙得一回宾馆……”

王思凡横他一眼,“虚伪!你别怕,我不会哭着闹着上杆子追你的。就你我这种德性,还想什么破镜重圆?可你不能不说实话!你和电视台的丁美人,关系正常吗?回去找你的部下,弄一个那天她访谈你的节目看看,看看你们的眼神是不是在热恋中?脸红了吧?对不起,不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提这个敏感问题。”

场面多少有点儿尴尬。

这时候,小胡君从爸妈的卧室里跑出来,喊道,“舅舅,舅舅,你不是说美英联军至少要轰炸一个月,才发起地面进攻吗?刚才电视上美军第三步兵师已经突击到纳西里耶了。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张保国解脱地笑笑,“小君,舅舅判断失误了。布什和拉姆斯菲尔德没给舅舅通电话,我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

胡君缠着他,“舅舅,美国的发言人弗兰克斯少将说伊拉克有好多人投降,说他们只死了十几个人,伊拉克的萨哈夫却说没一个伊拉克兵投降,又说击毁美军十几辆坦克。舅舅,肯定有一个人在说谎,你说谁在说谎?”

张保国说,“也许两个人都在说谎。小君,这是一场全新的战争。你现在还在读书,以后每天你只准看一个小时电视。弗兰克斯和萨哈夫说谎,都是想赢得这场战争。这叫信息战。”

胡君转转黑眼珠子说,“那,那外国人说SARS从中国传出去,肯定也是在说谎吧?”

面对一个十岁男孩清澈见底的眼睛,几个人都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张卫红发火了,“去去去,这是你小孩子家该管的事吗?这么小就喜欢打仗,长大了可怎么得了!英子,监督他练钢琴。你给我记着,期末考不了双百分,下学期,一分钟电视都别想看。”

插曲一过,话题自然转到SARS上了。张保国看看胡剑峰最新下载的消息,没说话。

胡剑峰问,“哥,你们上层怎么看待这些?”

张保国说,“到今天为止,我没得到任何这方面的警告。WHO发出的旅游警告,没有一项是针对中国的。”

胡剑峰说,“哥,全局的事,也不该我来考虑。如果北京的疫情已经开始扩散,几百公里的距离,阻止不了SARS入侵平阳和咱们。我完全同意爸爸的观点:应该未雨绸缪。”

张保国说,“剑峰,作为副市长,目前能做的,我都做了。我让卫生局查了几次,没有非典病人,更没有SARS病人。我还能做什么?”

这个话题无法进行下去了。张卫红一看时间不早了,拉着尚红云准备晚饭。

11

五点来钟,张怡回来了,一肚子心事的样子,塌在沙发上半天不说话。多日没见女儿,张保国坐在女儿对面问这问那。张怡仍是一言不发。

王思凡慌了,过去伸手摸摸女儿的额头,问道:“哪儿不舒服?不发烧嘛。你爸跟你说话你怎么不理不睬,不像话。”

张怡耸肩冷笑一下,“爸,我想向你借笔钱,希望你一不要拒绝,二不要说你没那么多。我想好了,这笔钱算是你贷给我的,等我参加工作了,连本带息一并还你。利息按银行利率算,你看行不行?”

张保国认真打量着自己的女儿,说,“作为你的父亲,我应该知道你借钱的真实用途。作为债权人,我第一个想知道的,就是你想借多少钱,因为这关系到我的支付能力和你将来的还贷能力。”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张怡带着玩世不恭的语气说,“区区三万块钱,对一个做了两年县团委书记、三年镇党委书记、四年常务副县长、两年县委书记、五年公安分局局长、一年省政研室副主任、两年省公安厅副厅长、半年省会市常务副市长的职业官员来说,哼,不过是九牛之一毛。”说着,伸出一个小手指头。

张保国听得一头雾水,“小怡,你说的什么,我听不明白。我每个月领多少工资,你不会不知道吧?三万块钱,是我一年多的收入。你借这么多钱干什么?”

张怡笑了起来,“爸,你说的是政府给的年俸。谁不知道,现在有些当官的,已经能做到工资一分不动了。我刚刚听说,有些镇党委书记这样的小角色,一年收的隐性收入,现在叫灰色收入,最少也有十万。一个村里主管计划生育的支委,干一届得投入三、五千元……”

张保国的脸色变得铁青,一字一顿地说:“你是什么意思?在你眼里,我……我……”

张怡说,“爸,我不傻,对自己亲生女儿,你何必……累不累呀……”

“混账!”张保国吼了一声,甩出一巴掌,直奔女儿的脸颊,手掌在半空中变成一只拳头,重重地砸在茶几木框间的玻璃上,玻璃应声开裂出千百道裂纹,碎玻璃渣把他的手扎出了血。

王思凡也明白了女儿的话,责骂道:“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你怎么敢怀疑你爸的品质?小怡,你今天是怎么了?啊?”

张卫红、胡剑峰、朱全中、尚红云都跑到了客厅,王英子和胡君也跑到门口,怯怯地朝这边张望。

张卫红拿了创可贴,一边包扎着张保国的手指,一边埋怨道:“什么事不能好好说?”

张保国强忍着泪水,做着深呼吸,干咽着口水,竭力使自己平静下来,“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说,你是不是怀疑你的父亲是个贪官。你说,你眼里的父亲是不是个伪君子?你说呀。”

张怡早吓坏了,看着张保国,眼泪无声地流成了两串,抽咽着,“爸……对不起……这几天,我,我看了太多的人间惨剧……还有官场的龌龊……真的太黑暗了……这些跟你给我讲的都不一样,真的不一样啊,爸……我从来没有像这几天这样感到无助和绝望……爸,我的最好的女同学,借了三万块给她妈治病,为还这笔债,她……她到夜总会坐台……”

王思凡问,“你想帮她还这三万块?”

张怡点点头,“我问她向什么人借的钱,她死活不说。我怕她被人控制,真的走了多多的老路。还有,她的二哥想买个县城建局的局长,准备好了红包,可又怕竞争不过对手,准备把她当做礼物送给她们县的常务副县长……”

张卫红说,“还有这种事?你这个同学是哪里人?归不归平阳管?”

张怡看看父亲,又看看别人,“这是哪里发生的事,我不会说的。反正我没有说谎。我答应过她二哥,决不把这事告诉我爸。我可以告诉你,这个副县长上面有人,他吃喝嫖赌啥都干,他有个外号叫娘子军连连长。”

张保国的脸色恢复了正常,眼神也变得温和起来,伸手过去,擦擦挂在女儿脸上的泪珠儿,说,“爸爸已经知道那个副县长是谁了。小怡,应该承认,你看到的是人间惨剧,是一片污浊。可是,你不能瞎子摸象,你不能以偏概全。”

张怡又流下两串眼泪,负疚地说,“爸,对不起。其实我一直很信任你。只是,这几天我看的、听的,让我的很多想法都产生了动摇。想想我这个同学今晚去坐台可能遇到的危险,我害怕极了,也愤怒极了。”

张卫红说,“那也不能不分青红皂白,把你爸也看成一个贪官。你的想法倒不错,把那三万块钱债的债主换成你,你这个同学就安全多了。这样吧,小怡,我和你姑夫无息借给你一万。要不是上个月装了房子,添了家具,姑姑能拿出三万块。”

尚红云说,“我们也凑个一万块。”

张保国说,“小怡,信不信由你,爸现在只有三万多一点存款。你这个想法算是个方法吧。但你这个同学的处境,不好一下子从根本上改变,要改变,只能等到全国的农民都能参加医疗保险那一天。剩下的一万我给你。帮助你做善事,我也不要利息。”

王思凡说,“那不行,这一万应该由我出。要不,红云不出,我来出。”

尚红云说,“大姐,你就给我这个机会吧。”

王思凡说:“保国,这事你就别掺和了。你那点钱留着请女孩子吃饭吧。别为了女儿做善事,弄得你手头紧巴,又要在女孩子面前撑面子,一个不小心,毁了半辈子清名。”

万富林进来了,“呦嗬,真热闹哇。谁毁了一世清名?”

张卫红笑说,“耳朵真尖。你是来蹭饭的吧?”

胡剑峰制止她,“卫红,别没大没小的。”

万富林说,“胡主任呢,训斥得好。这么些年,你夫人是不讽刺我不开口说话呀。”

张卫红笑道,“你那脸皮,比咱平阳的商代城墙还厚上几分,就这几句,挠痒挠得你舒服得很呢!”

万富林作揖道,“小妹你饶了我,饶了我。今天我是来给你家里省饭的。市委副书记、市纪委书记卢宏川同志,晚上设家宴请张市长去叙点儿要紧事,我奉命来接市长大人。”凑近张怡看看,“小姑娘哭了?失恋了?不会吧。”

“就你眼尖。”张怡站起来要去卫生间。

万富林说,“看来我成了一个不受欢迎的人。得赶紧走,一会儿几员女将会把我撕着吃了。”

看张怡回了客厅,张保国说,“小怡,做善事,也要讲究技巧,否则,做善事会结下仇人的。改革开放的中国,就好比一条奔腾汹涌的大河,现在还处在上游,难免泥沙俱下,水的看相和质量也不太好。但是你要相信水有自我调适、自我净化的功能。水流百步自澄清。你告诉你的女同学,谁都会遇到难处,环境是可以毁一些人,可大多数人都是自己毁了自己。没有目标、不要尊严的人,早晚会毁掉自己的。我相信,她受过太多的苦,可苦难不是自甘堕落的理由。她收不收你筹到的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眼睛还能不能看见光明。一个眼睛永远盯着黑夜的人,肯定不会有明天。另外,请她转告她的二哥,跑官、买官可能会成功一时,想把共产党的官干好,只有靠实干。一个把妹妹当成官道上的一个台阶向上爬的人,决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因为纪律的约束,我不能告诉你那个有绰号的官员会落个什么下场。我不想对你说,每一宗罪都会受到惩罚这种话。现实中的上帝都做不到这一点。告诉你的同学,能躲这个人就躲吧。我了解这个人,一个农村走出来的女大学生,在他眼里也许只是一个果盘。卫红、剑峰,告诉爸,市政府可以为你们提供一辆车。思凡,你又瘦了,烟不是个好东西,一个半小时,你都抽了五根了。好好吃,好好玩。卫红,你对小君的教育,方法上有些问题。再见。”

这种干练简约、周到精细,客厅里的每个人都感受到了。王思凡默默地呆坐着,拿起烟又放下了。张卫红本想开句玩笑,一看没这氛围,拉着尚红云进了厨房。

奥迪拐向大街,万富林道,“你的思想政治课讲得深入浅出,但肯定赚不来大二女生的眼泪。眼泪是大棒吓出来的吧?女朋友该哄,女儿更该哄,何况你这个星期天父亲做得都不称职。”

张保国痛苦地捏捏太阳穴,“十次正面教育,抵不上一次负面影响啊!大学尚如此,何况中、小学?老万,下一步,你在市里几所主要大学和市管的几所大、中专院校搞个调研,看看有多少特困女大学生没有办法申请到助学贷款。”

万富林问,“目的呢?”

张保国说,“如果贫困女大学生成了平阳各娱乐场所的编外服务人员的主力,我这个常务副市长只好跳进这条雁岭河了。下星期找个时间,以王市长的名义设宴,请请四大银行市分行的领导,请他们向这些贫困女大学生再伸几只援助之手。”

万富林说,“难度会相当大。大学扩招后的第一批毕业生,今年毕业,就业压力空前,银行恐怕不敢冒这个险。”

张保国说,“人心都是肉长的。老办法,动之以情,劝之以酒,大不了再喝次胃出血。”

万富林说,“女大学生坐台出台,已经不是新闻,我听说有的去坐台,并不是因为贫困。”

张保国一声叹息,“自作孽,不可活。我们的责任在于让天少作些孽。自己女儿的同窗好友也走到这一步了,我不能吝惜这只胃了。中国的富人有多少?要是穷人家的孩子都上不起学了,中国的教育就完了,中国也就完了。”

万富林说,“下周我就组织人搞这个调研。保国,我找个免单的地方请几个行长怎么样?”

张保国警觉地看看万富林,说道,“去快活林野味餐厅吃什么家养的孔雀、家养的穿山甲、家养的金环蛇银环蛇、家养的娃娃鱼、家养的什么果子狸,对吧?告诉你,只要我还在市里,我决不会批准一家这种经营家养野味的什么公司。你再说一百遍,也不行。告诉你那个朋友,该上哪儿发展上哪儿发展去。家养家养,骗谁呢?我不能让那些国家保护野生动物,在平阳摇身一变,变成家养动物。”

万富林无奈地说,“行行行。思凡还是有能耐,最终把你变成一个绿党了。保国,在省委大院行走时,我听到不少因为一招鲜而平步青云的传奇故事。据我所知,好野味这一口的重量级人物不少。广东有位老兄,如今在京城行走了,他有今天,只是因为八年前他让一位高人吃了一顿老虎肉。”

张保国不满,“别没完没了了。我不高尚,我只想给足法律在我的一亩三分地里应有的尊严。”

万富林说,“我再不提此事了。档次标准由你定,你签字,我买单。唉,你也不问问卢书记找你谈什么要事?”

张保国松弛了表情,“该花的钱一定得花,吃海鲜吧。四个行长,三个是南方人。杨全智也是自作孽,不可活。”

万富林扭头问,“你看到了那些举报信?”

张保国神情又严肃起来,说,“寄到纪委的,我没看到,你别忘了,我在黑岭度过了我的全部青春时光,从团县委书记一直干到县委书记。我收到的都是署名告状信。黑岭的情况,实在堪忧哇。连我女儿都知道,那里的村官已经在标价卖了。三年前,那里的风气,在四个郊县里最好。”

万富林又扭头问,“你准备讲什么意见?”

张保国说,“仔细调查,一旦坐实,严惩不贷。只说作风问题吧,举报信上讲,这个杨全智染指女人的数量上,目标是超过湖北天门的张二江。张二江睡过一百零八个女人,他喝醉酒时说他的女人比张二江的女人多一个班。”

万富林说,“市长大人,小的记得,判张二江时,睡了多少个女人,并没有成为量刑的重要依据。即便如此,判决后,法律界还有人认为张二江睡女人引起的所谓民愤,使得法院对他量刑过重。理由嘛,都掷地有声。张二江没强奸一百零八个女人中的任何一个。他找妓女只是违了纪,没有违法。良家妇女送上门,只能算是通奸。在性贿赂的性质在刑法中没有新的规定之前,性、权交易似乎是不能给双方定罪的。”

“万富林,你也太冷血了!”张保国提高了嗓音,“你还是不是个中国人!怎么能用这种口气讲这样一件事情?”

万富林把车开到市中心人民广场西边平阳剧院门前停下,回头说,“别发火,别发火。法不容情是一种理想,法中有情才是真正的现实。保国,圈子里的人都知道,长河同志两年前就该当书记了。这十多年来,平阳市发生的巨大变化,首先应该记在长河同志头上。他当市长这五、六年,平阳的变化最大。软件上面提升的幅度,一般百姓看不清,硬件方面的变化,千万百姓都看见了,力排众议投巨资治理雁岭河,数十次进京跑下来八大商品交易市场,这可都是已有定论的大手笔呀!正顺风顺水之时,李恩诚从外省调来当书记了。长河同志只好连任市长。我听说他只向省委提出一个条件:让张保国来当市委副书记、常务副市长。长河同志发现你时,你还是个镇党委书记吧?”

张保国瞪他一眼,“包子皮太厚了。”

万富林说,“想让包子馅一点儿都不走味儿,皮薄了不行。从你和长河同志的交往史可以看出,长河同志不会轻易改变对一个人的基本看法。杨全智是长河同志近几年发现和培养的又一人才。那些举报信,我也浏览了一下,可以坐实到他头上的要害指控,不多。举报人的焦点,都指向两点:一是杨全智败坏了一个区域的党风;一是他的生活作风极不检点。至于他到底收受了多少贿赂,举报信上语焉不详。据我所知,杨全智贪色之心比贪财之心大无数倍。他是最早读在职博士的科级官员,也是有大野心的。他还有一个特点,做不成的事,你送给他一百万,他也不收。所以,从经济问题突破他,可能性不大。剩下的,只有好色和坏一方党风的指控了。他不是书记,不是县长,黑岭的党风坏了,不好说他是罪魁吧?至于好色,取证是易是难,你这个前公安厅的副厅长,比我更有发言权。杨全智在很多场合讲过这样的话:人生不过几十年,钱财生带不来,死带不去,够用就行,两巴的享受却不能不追求。”

张保国叹道,“难为你了,连杨全智的两巴追求你都知道。你无非想说:见到卢书记,不要急于表态,因杨全智到黑岭前是长河同志的秘书,应该先听听长河同志的意见。”

万富林说,“比杨全智坏得多的人,大有人在。我深知黑岭在你心里的分量,怕你感情用事,啰嗦这么久,就是想让你冷静一点。顺利的话,年底你就是代市长了。”

晚饭吃得很简单。张保国面对多年来王长河的知遇之恩,第一次面对大是大非问题,打出了太极拳。因心情不好,晚上他在宾馆住下了。关手机前,他看见了丁美玲发来的一张照片和一则短信息。短信息说:“山不孤独水孤独,所以水把山围住;树不孤独鸟孤独,所以鸟在树上哭;梦不孤独心孤独,所以心把梦搂住;人不孤独情孤独,所以情把人牵住。”看着坐在电脑前的丁美玲,张保国躺在床上苦笑。自己早过了强说愁的年龄,已到了却道天凉好个秋的季节。入睡前,他脑子里突然跳出这样一个问题:这世上究竟有多少人能做到大义灭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