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早上六点钟,张保国从床上坐起来,匆匆忙忙穿衣服。

丁美玲睁开惺松的丹凤眼,从枕头下面摸出四钻女士雷达表,咕哝道,“才六点钟,你再睡一会儿吧。”

张保国翻身下了床,“五一结婚有些匆忙,可这种滋味……真不好受。”

丁美玲哧哧笑道,“你没听说偷吃更甜?你放心,我对门没住人,一楼二楼两家都没学生,没人会早起。”

张保国对着穿衣镜打着领带,“四、五、六楼呢?七点钟以后,这小区就成了我的危险地带。常务副市长七点钟微服视察滨河小区,闻所未闻的大新闻。”

丁美玲强撑着穿着睡衣起来了,捶着自己的腰,满足地说,“你哪像一个飞了近三个小时,又开了一下午一晚上会的四十五岁的男人呀!以后结了婚,可不能再让你这样掠夺性经营了。中场休息,你还看了一个小时伊拉克战争直播,下半场又连中两元。踢进三个球,足球术语叫什么,你知道吗?”

张保国有点得意地说,“昨晚我上演了帽子戏法。你在找什么呢?多睡会儿吧,养颜。”

丁美玲说,“不给先生做早餐,你还不把我给休了?给,这是墨镜,这是礼帽。这两件行头,再加上你的黑风衣,谁看见也不会相信你是市长!来,戴上试试,看合不合适。”

张保国把墨镜和礼帽一戴上,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起来:“这不成了游侠佐罗了?”

丁美玲捂着肚子弯腰笑着,“没,没想到把你打扮成港台警匪片中的黑老大了。还不是一般的黑老大,还是那种一做事就震动港九的大人物。你这样出去,保准没人能认出来。不过,你要是听说丁美玲成了黑老大的女朋友,心里可别犯酸。”

张保国取下礼帽在手里玩着,“这身行头不错,扮出来的人与我的身份反差极大。以后可以多睡半小时了。不过,这以后天热了怎么办?要是国庆节结婚,整个夏天都得偷吃呀。”

丁美玲说,“你要相信我的创造力。”

两人说笑着,就把早餐做了,吃了。吃着吃着,电视上出现了巴格达遭受新一轮轰炸的镜头。战斧式巡航导弹炸出的火光,把画面变得狰狞而美丽。

张保国叹道,“看看,永远的弱肉强食。中国不集中精力搞经济建设,行吗?十年前,美国的国防白皮书中,中国已经是他们最大的敌人了。也许,世界要进入一个新的帝国时期了。”

丁美玲接道,“伊拉克也许能撑出个持久战。美、英陷进去三五年,看他们怎么收常”张保国摇摇头说,“可能性不大。制空权一点儿都没有,能撑三、五个月就不错了。先把这事放一放吧。美玲,这几天,你抽空上网查查有关SARS的消息。另外,你给留在北京、分到广州媒体的同学打打电话,问点儿小道消息。香港已经有了SARS,他们的媒体会持续关注的,还要多留意一下凤凰卫视这方面的报道。”

丁美玲问,“你真的担心了?”

张保国点点头,“我相信爸爸的直觉。北京如果出现广东那样的情况,后果……我确实无法想象平阳真有了这种传染病,会出现什么样的局面。没有一点可参照的经验呀。我如今是近千万人口大家庭的二当家,压力大呀。”

“我一定当好你的助手。”丁美玲说,“你爸这些年主攻艾滋病的防治,去年我做他的专访,他很自信、很沉着嘛。一个莫名其妙的SARS……”

张保国叹一声,“未知的东西才让人恐惧。SARS或者是咱们的非典,靠飞沫传染。我爸是传染病和病毒学方面的专家,我想,他不会吓唬他这个当市长的儿子的。无知也让人恐惧。早点进入情况,总有好处。”

七点整,张保国穿戴整齐,蹑手蹑脚拉开门,扭头看一眼正在冲他做鬼脸的丁美玲,出了房门。还没把门锁上,他就看见一个理着小平头的三十多岁的男人从楼梯拐角上来了。这男人看见他,竟停下来了,张着嘴与他对视。来不及多想,张保国用力关上房门,快步朝楼下走去。男人吓得闪到一边,身体紧紧贴住墙壁,喘着气,瞪着眼,看着张保国像一股黑旋风一样,贴着他的鼻尖刮过去。

来人是丁美玲的三哥丁国昌。

一个这样装束的高大男人,清晨七点钟从自己未出嫁的亲妹妹的闺房里出来,而且在自己的记忆里,亲妹妹又从没说到过这个男人,丁国昌觉得事态严重极了,又站了片刻,丁国昌决定冒险跟踪这个人,看个究竟。一步三阶下楼梯时,丁国昌心里闪过一个念想:这个人怎么这么面熟呢?

张保国出了滨河小区,低头急匆匆走着。

万富林定睛一看,按一声喇叭,把奥迪车开到张保国前面,大笑起来,“用心良苦,用心良苦呀!”

张保国惊诧道,“你怎么来了?”

万富林还在笑,“真像演戏了。你贵为一市之长,在自家的地盘上演这种戏,太……又不是偷人。要不,我帮你们把证办了?上车吧。”

张保国取下墨镜,摘掉礼帽,苦笑道,“公众人物真不好当。五一吧,五一办。我是二锅头,人家可是大闺女,又是个老闺女。人家上有七十老母,有兄有姐,下有侄儿侄女外甥,总该让人家热闹热闹吧?”上车走了。

丁国昌站立不稳,扶住一棵树自语说,“天呢!我要成市长的舅子了。以后这平阳,还不由着我平趟了?”

像这个城里的绝大多数中青年人一样,丁国昌这些年一直做着发财梦。不知有多少个夜晚,丁国昌都被梦中刹时暴富的狂喜笑醒。买股票买住了疯牛股,买体彩、买足彩中了五百万大奖,炒楼花炒出一个大花园,卖专利卖成了亿万富翁……林林总总现实中出现过的暴富故事,都在梦中的丁国昌身上重复发生过。现实呢?却无情得很。丁国昌一点也不乏参与精神,股龄有十年,彩龄和中国的彩票历史一般大小,小有暂获的幸运也遇到过,譬如逢到股市牛市赚个一、两千元,譬如买十期彩票中过一次末奖。但通算下来,丁国昌又像大多数的股民和彩民一样,只是为一个个一夜暴富的神话,贡献了一小撮可以赖以生长的尘土。因为有精打细算的妻子刘彩云领导着,因为有儿子丁伟的前途牵挂着,丁国昌又像这城市里绝大多数中青年男人一样,只能算一个做暴富梦一族的票友,有闲钱有闲工夫时,跟着大众亮上一嗓子,多数的时间和多数的收入,都在应付着生活中杂七杂八的事情。

丁国昌和刘彩云五年前也算下了海,在东阳街经营一个非处方药医药零售店。这两年小药店生意不错,虽没大富,日子也早步入小康了。丁国昌时常要对妻子说说这句豪言壮语:“各式各样的避孕套和那些有批文的壮阳药,已经能顾住全家的嘴了。卖管上三路的药,那就是咱富裕的希望。”刘彩云却有居安思危的眼光,这时候总要接一句,“你别吹,把东阳街的两家夜总会关了,把这一溜十几家发廊、洗头房封了,这些管下三路的东西,够不够你吸烟,还难说呢!在这么大的城市生活,动产不动产加一起没个百八十万,能踏实吗?”

因有百八十万这个远景目标勾引着,春节刚过,夫妻俩听说广州十袋一包的板蓝根冲剂卖到了一、两百块钱一包的消息后,头脑终于在同一时间发热,决定抢在广东流行的怪病在平阳流行前,把准备买商品房的五、六万块钱变成板蓝根冲剂,大赚它一把。留下一万块钱吃饭应急后,两人又觉得五万块本钱太少,又用已看上一处房子要交订金为由,从小妹丁美玲处借了五万元,通过药厂的关系,用十万元平价换回了几十箱板蓝根冲剂。谁成想这刮风都能传染的怪病没有吹过长江,甚至连湘江都没跨过,在岭南闹一阵儿就偃旗息鼓了。这下可把两口子都愁坏了。因这个决定由两人共同做出,都不好推卸责任,只好两人一心一意想着如何才能度过难关。

可这么多板蓝根冲剂只拿来零售,十年八年也卖不完。急中生智,穷则思变,最后,两人想到了弄个医药二级批发权,挤进荷花池药材批发市场,希望能藉此绝处逢生,进而迈上一个新台阶。搞这个二级批发证,谈何容易。存折上余下的那点钱,只怕连一个关节都打不通。丁国昌一大早去见丁美玲,就是想说说这件事,看看妹妹能不能帮他把这张证很快拿下。

这时候,看见本市的常务副市长清晨七点从妹妹的房子里神秘地钻出来,丁国昌能不高兴吗?

丁国昌拿出手机,打开电源,先拨了一个电话,“姐夫,我是国昌。你车上有人没人?没人?太好了。我在滨河花园小区东入口和滨河大道交叉口,你快来接我回家。没有车撞我,也没人逃逸。大清早说这个多丧气!没有急事,我敢耽误你的生意吗?你要来了,也许三、两天你们几百个的哥闹了几个月没下文的事就解决了。对,我不是市长,可我说的不是大话。你快过来吧,我一年能用你几回车?好,我等你。”点了一支烟深吸一口,又拨了个电话,“是嫂子吧?我哥没去厂里吧?没走?太好了。你让他上午请个假。扣工资?扣就扣吧。一个月不就那五、六百块钱。嫂子,你让我哥接。哥,这丁岚考高中的事,是不是你们家今年的头等大事?能顺顺利利考上四、七、九中,丁岚就算跨上全国一流名牌大学大门前的台阶了。这两年,失业的大学生有多少?可你们没听说过北大、清华的学生失业吧?你和嫂子都别出去,等着我。当然是个天大的好消息。对了,妈爱去看河边公园的人跳舞、练剑,上午别让她去了。我要说是咱们家,我说的是大家的头等大事。万全姐夫一会儿来接我,他也参加。这么多年了,咱们一直没把他当外人。我挂了。”把半截烟扔在地上用脚踩踩,又弯腰把烟头拣起来,走几步扔进一个垃圾箱里,抬眼看看从高楼的缝隙里刚刚探出头的太阳,哼着地方戏的曲调,又拨了个号码,“老婆,是我。我连见都没见美玲……这时候没急事,我哪儿舍得乱打手机?没见到美玲,可我见到了更值得见的人物。老婆,我先不告诉你。反正是个天大的喜事。唉,你别挂,别为了几毛钱误了大事。好,我不啰嗦了。上午你别去药店了,反正小姐们也在睡觉,也没什么生意。好好,你别挂。你把姐叫上,马上到大哥家。对了,你一定要带上三、两百块钱。你别问了,带上就是了。我现在只能告诉你,咱们合计的事,十有八、九成了。这要归功于我爹我妈教育有方,我们四个兄弟姐妹从小就很团结。当然,大嫂和你这个三嫂也特别贤惠,前些年支持美玲上学都很积极……唉唉唉——”拿着手机看看,摇头喊,“娘们儿到底是娘们儿,哪大哪小都不知道。不是高兴,我啰嗦,我跟你啰嗦个屁!”

不一会儿,尚万全开着红色富康出租车过来了,探头喊,“过来上车呀,摆什么谱呀你。怎么啦,买彩票中大奖啦?”

丁国昌小跑过来上了车,“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一件比中大奖还要有价值的好事。在咱中国,钱是顶事了,可有时候钱又是孙子。在咱中国,名有时候也顶事,可有时候呢,虚名屁也不是。什么东西最顶事呢?权呗。美玲小时候,就挺有主见,可我还是没想到,她二十几岁就能悟透这个道理。你说在咱平阳,手里握有大权,什么事做不成?名星也当了,钱也不少拿……”

尚万全开着车道:“都说的什么呀!小孩子都懂的事,还用你总结?我家尚劲要竞选班长,这几天,天天拉我背演说词。也不想想你那一屋子板蓝根咋办,真服了你了。美玲要是知道你借钱是买板蓝根,还不气死了?别整天想着一口吃成胖子的美事,当心一口噎死你。亏得你的心还没大到要吃天,没借高利贷做这事。否则,这回你就死定了。我开了八、九年出租,房子不是早买了吗?”

两个人说着话,车进了河西的老城区。

7

丁家的大杂院地处平阳市的腹地。这地方被东、西、北三面大街两边的高楼围得密不透风了。像中国绝大多数大城市一样,平阳的市政方针,也是只发展道路、示范小区这样一些容易吸引人眼球的形象工程,眼下乃至未来三、五年,根本无暇也无力改造这些在大街上看不见的破败老城区。七折八弯的小街小巷里,到处能看到青砖红砖砌成的垃圾箱,空气里弥漫着老式公共厕所独有的正宗臊臭气。江阴街那些怀旧的老人们,这几年看了拔地而起的一片片小区,也都开始痛恨自己的生存环境了,没事聚在一起,谈的都是一个话题:何时这里才能拆迁,叹的都是一句话:咱江阴街没出大官呀。丁家的小闺女大学毕业进了电视台,时不时还能在电视上隔着个小桌子和市里的大领导说这说那,这让江阴街的老人们看到了希望。丁老太太也因此得到了街坊邻里特别的尊重。

八点半钟,除了上学的孩子,丁老太太和儿子儿媳,女儿女婿在堂屋聚齐了。

尚万全站在门口踱着步,催道:“国昌,把你的原子弹放出来吧。我是要交份儿钱的人,没时间。”

大嫂也说话了,“三弟,我是计件拿钱,晚去早去无所谓,你哥如今可是车间主任了,又刚当了几天……”

刘彩云瞪了丈夫一眼,伸脚踢了丈夫一下,“鬼鬼祟祟的烦人,有屁你快放啊你。抱着电话你滔滔不绝……你快说呀!”

丁国昌干咳了几声,“这件事太重大了,所以我想让大家同时知道这个消息。咱们家的和睦,可是有名的……”

刘彩云恨恨地说,“你那么多废话干什么?”

老太太沉着脸说,“三儿说的那是真话。你爹走的早,你们几个要是不抱团儿,不争气,你们能人模狗样活一家人?三儿说的有理。说吧,三儿。”

丁国昌端起大茶缸喝口茶,面露得意之色,“早上我找小四,她如今既是名人,又是大忙人,不好找。我还没上三楼,就看见一个戴礼帽、戴墨镜、穿黑风衣的男人从美玲的房子里出来了。”

几个全听得呆住了。

丁老太太哼了一声,“你看清楚了?你可要看清楚了再说!”

丁国昌看着母亲说道,“我当然看清楚了。如今是改革开放的时代,这谈恋爱,也没一定的章程,年轻人有的还试婚呢。这个人你们也都认识。我也是跟踪他半天才认出来他是谁的。”

丁国泰大声叫一声,“你就直说了吧。”

丁国昌一字一顿地说,“他是咱们市的常务副市长张保国。”

停下来,看看各位都很惊讶,又说,“所以我才说这是咱们家的大事情。我是这么想的,咱们就这一个小妹,她的事咱们也不能不过问。美玲和张副市长,其实他也就是市长,他是常务副市长嘛,他们要真在谈恋爱,我想是不是请张副市长来看看咱妈?这事要是定下来了,丁岚上学啦,我办二级批发证啦,姐夫你们的劳资纠纷啦,也就不是个事了。用什么方式请张市长,咱们应该好好商量商量。”

老太太点点头说,“我想起他的样子了,高高大大,不白不黑,头发不长,怪耐看的。下嘴唇厚,下嘴唇厚的人心底不坏。和昨晚跟他一起的王市长比,他不霸道。年纪看上去怕有四十多岁了。不过呢,男人大一点好,知道疼人。见,是应该见见,可人家忙得跟孙悟空一样,听人家的吧。三儿,他和四儿住一起的事,你们可别在外面乱说。风气嘛,是跟早年不一样了。可咱们家的大闺女,没过门就那个……哪怕他是王侯将相,说出去总不是个光彩事儿。”

刘彩云附和着,“还是妈想得周到。美玲也真是的,这么大的事儿,一点风声也不跟咱们透。妈,有了这层关系,说不定要不了两年,你就可以迁到电梯公寓住了。你想想,老城改造,先改哪一片,不就是市长们的一句话?咱们家的房子间数多,说不定能分好几套大房子呢。真是时来运转了,时来运转了。”

“别高兴得太早了。”尚万全说话了,“我这话可能不好听,可又不能不说。跑车跑了十来年,这世道人心的变化,我比你们见得多些。咱们这市长啦什么的大官,上任前老百姓谁知道他们是个什么人?这不像人家西方竞选上来的官,事先把肠子肚子都翻出来让大家伙看,这人是贪是清,有没有什么坏毛病,百姓选举前,早弄得门儿清了。这个张保国是不是有妻室儿女,你们谁知道?”

这句话一出口,大家都变脸了。这确实是个重要问题。

尚万全接着说,“你们想一下,这几年犯了事的高官,哪一个没有个情妇?胡长清有,李嘉廷有,王宝森有,成克杰也有。这话呢,确实不该我这个外姓人说。老三说这张保国出美玲的门戴墨镜、戴礼帽,我看不是个好兆头。这要是正大光明谈恋爱,用得着化妆吗?”

丁美霞紧张地说,“咱们快点儿打听一下,看看张市长是不是离婚了,或者是就要离婚了。”

尚万全冷笑一声,“你找谁打听?你以为你是老几?你以为这是查电话号码呀?”

老太太用力一拍桌子,“脱裤子放屁!你们给四儿打个电话,叫她马上回来。我要问问清楚,这是唱的哪出戏!老丁家的女儿,决不能给人家做小!不能!你们快打呀!”

丁国昌掏出手机,抖着手指按着键盘,听了一会儿说,“关机了。”

老太太嘴里哼着,想了一会儿,“去把她找回来。要是真是谈对象,也要问她个小葱拌豆腐。要是这姓张的仗着头上有乌纱帽,霸占了小四儿,咱豁出命也要把他告倒。可要是丁家的闺女学坏犯贱,你们就把她的腿打断,关在家里养起来。丁家的闺女就是跟了皇上,那也要做正宫娘娘!”一巴掌拍下去,把茶缸拍到地上了。

两个儿媳妇、一个女儿忙不迭地拥上前去,一个拣茶缸,一个擦拭老太太身上的茶水,一个又是给老太太捶背、又是捋着老太太的前胸给老太太顺气。

尚万全伸手扇了自己的脸,“臭嘴!妈,这都怪我,这本来好端端的……四儿不是个傻子,没弄清楚也不会走这一步。”

老太太猛地站起来,“不怪你。明媒正娶的事,也要问个明白。你们别管我,找她去。”

丁国昌凑上去说,“妈,你消消气。这样吧。祸是我惹的,屁股我来擦。我买酒菜,晚上咱们吃个团圆饭,用这个名义叫美玲回来好不好?妈,人,我一定给你叫回来。”

老太太啧啧嘴叹了一声,“好吧。去吧。记着,嘴上都给我贴个封条。四儿一天没堂堂正正嫁过去,再好的一门亲,也不能像酒壶一样整天挂在嘴边上。小三儿,你得贴两张封条。”

丁国昌点头哈腰地说,“是是是。我一定贴五张封条。”

三家人无言地出了院子,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了。

刘彩云等丁国昌从公共厕所里出来,剜了丈夫一眼,“就你爱上杆子,出风头!酒菜我出,说得灯草一样轻。你开的是小卖铺,不是银行!”

丁国昌叹道,“为了那半间房的板蓝根,咱们不出酒菜谁出?”

刘彩云忧心忡忡道,“那美玲和那个张……姓张的要是果真不清不楚呢?吃这顿饭有什么用!”

丁国昌叹了一口气,“要真是这种关系,可能更好。”感到说过头了,走了几步又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他们真要是这种关系,咱们又能怎么着?他要是没把美玲当回事,更应该找他给咱们家里办几件大事。要不,那才叫实赔呢!你说如今这社会风气……要真是这样了,又能哪样?谁让美玲生在这样一个家呢?就说说咱这江阴街吧,前一段扫黄,扫到街上两家的闺女,去年扫毒,也有两家的闺女去劳教了。她们的爹妈哥嫂,也没有上吊呀。怪只怪我这当哥的没球本事。若是我真当了市长的舅子,那是咱老丁家祖坟冒了五彩烟。若是……那也不用打断美玲的腿。毕竟,那姓张的是市长。这小子要是有良心呢,美玲也亏不了。我他妈说的是屁话。走,买菜去吧。这一屋子板蓝根可怎么办呢!”

夫妻俩怀着满腹心事,折向菜市场方向。

8

春节过后,丁美玲没在家里吃过一顿饭,总是匆匆地回来,看一眼老娘,丢下一些东西和钱,又匆匆地走了。一下子看见一大家人全到齐了,丁美玲感到特别的开心。饭前,她和一个侄女、一个侄儿、一个外甥,嘻嘻哈哈闹了半天,又是用彩信手机给几个小的拍照,又是考察他们的学习情况,根本没注意家里的气氛有什么不同。因为自小就喜欢大嫂做的饭菜,一上桌,丁美玲用手机拍了桌上的菜后,一心一意吃起来,也没留意亲人们看她的眼神。刚吃完饭,大哥很严肃地让丁岚带上两个小的出去玩,丁美玲这才发现一贯其乐融融的家,气氛已经很不对头了。

丁美玲把一个一个亲人都看一遍,只见到一张张严肃木讷的脸,自语似地说道,“你们今天这是怎么了?干嘛这样看着我?”

这时候,市电视台刚好开始播丁美玲上午对张保国的专访节目。以往,要是在家看到丁美玲出镜,一家人总是面带微笑,边看边品头论足。这一回却没一个人说话。

丁美玲紧张地问,“出什么事了?家里出什么事了?”

老太太说话了,“是你出事了。四儿,你在外面人五人六当你的人物,回到家里,你只是老丁家的小闺女。说,你跟这个男人到底是啥关系?”

丁美玲想了片刻,说,“啥关系?他是领导,我是兵;他是嘉宾,我是主持人。”

老太太恼了,一拍桌子说,“放屁!说瞎话脸都不红了。你真的是翅膀硬了。你说,那个戴礼帽、戴墨镜的黑衣人是不是他?”

丁美玲“刷”地一下红了脸。

丁国昌忙说,“美玲,早上七点来钟,我去过你那儿……你也二十好几了,你谈对象家里也没人反对。妈担心你上当受骗,所以……我想,这个张保国是个正人君子,当公安厅副厅长,当常务副市长,也不让人烦……其实,妈和我们只是不知道他有没有……有没有家……”

丁美玲坐在那里,任由眼泪无声地流。丁美霞拿了湿毛巾,过去给丁美玲擦擦眼泪说,“美玲,别哭了,我们不替你操心,谁替你操心?我们是怕你吃亏呀。”

丁美玲叹气摇头说,“你们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把他看成什么人了!三年前他都离婚了,他有个女儿,已经上大二了,跟她前妻住一起。他如今住宾馆。下午,我们还在商量是五一结婚还是十一结婚……你们,你们为什么要这样想?”说着说着,眼泪又流下来了。

老太太亲自走过去,拿着毛巾擦着丁美玲的脸,埋怨道:“你早点说,哪有这事?你们谈恋爱,这婚姻法都同意,他到你那里,为啥要戴墨镜、戴礼帽?你看这电视上,好人哪有这种打扮的?”

尚万全跑到丁美玲面前,把脸伸到小姨妹眼前,“美玲,你扇我吧,都是我惹的祸。我们这些的哥呀,仗着见识的人多,都染了不知天高地厚的坏毛病。你和他如今都是名人,见面都可能是新闻,是该化化妆。既然你们已经谈婚论嫁了,我们也就放心了。五一节办,国庆节办,都随你们。哥在这的哥圈里,人缘还不错,装修房子弄啥,说一声。”

丁美霞撇撇嘴,“老毛病又犯了。一个小处长结婚,也不用自己整房子了,更别说市长结婚了。”

尚万全挠挠头笑道,“今天真邪了,一句人话都不会说了。四儿,姐夫确实没坏心。”

丁国昌也凑过去了,“美玲,怪我,我……”

话没说完,丁美玲的小拳头就落到丁国昌身上了,“都怪你,都怪你!就你的眼尖,挑了风衣挑礼帽,挑了礼帽挑墨镜,还是让你认出来了。你说,你大清早去找我干嘛?真是的。”

丁国昌一看没事了,索性把事说开了,“我跟了他半里地,看见他的车,看见他摘了礼帽、墨镜,我才认出他。他那一身打扮,跟刚才电视上的人,差十万八千里。一看见他,不瞒你说,我这腿直打颤,咋的,吓的。周润发演的黑老大,就是这种样子。你这一招,有用。”

丁美玲脸上有了自得的笑意,“这还差不多。要是让你一眼认出来,我的手艺也忒差了。”

丁国昌咬咬牙说,“我的手气那才叫差呢!四儿,我跟你三嫂骗了你,你那五万块,加上我们攒的五万块,我都把它买成板蓝根了。”

“什么?”丁美玲惊得站了起来,“你疯啦!”

老太太接道,“你,你买板蓝根花十万呀?”

丁国昌低着头,叹着气:“我是疯了,想发财想疯了。我听说广东闹非典,一大包板蓝根冲剂能卖一百五,所以……就疯了。我一大早去找你,是叫你救命啊!”

丁美玲叹口气说,“三嫂,你也不管管他。”

刘彩云嗫嚅道,“我听说那非典病传得快……还不是想发笔横财……”

老太太跺着脚说,“也不想想,你们有没有发横财的命!败家子啊!”

丁美玲耸耸肩,摇摇头,“我怎么救你们?去年春天我刚买了房子,你拿去的五万,有五千还是我找同事借的……”

刘彩云说,“不是问你要钱。美玲,你给张市长说一声,给我们办个医药二级批发证。这一屋子板蓝根总得有个地方卖吧?没有这张证,我们进不了荷花池。这二级批发证,不是很好弄……”

丁国泰紧接道:“你们就别给美玲添乱了!别说美玲还没结婚,就是结婚了,也不能这样干。”

丁美玲托着下巴想一会儿说:“这件事不能找他。我想想其它办法吧。”突然间想起网上众说纷纭的SARS,笑道,“三哥,也许你真能发笔小财。有个老专家说,稍一大意,这个非典………算了,我也不好乱说。”

一家人又说了一会儿闲话,丁美玲要走了。尚万全自告奋勇说率全家护送丁美玲。老太太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早高兴起来了,见小女儿要出门,把丁美玲喊到身边耳语道:“四儿,妈对电视上那个人没意见。如今兴这个干啥事先试试,说是这叫摸着石头过河。宾馆再好,那不是家,他住你那里,妈不反对。看这电视上,他哪一天也要去三、两个地方忙。这久了,身子可受不住。你记着,多给他炖点汤喝。抓住了男人的嘴,也就拴住了男人的心。不过,你要记住,没结婚千万别怀孩子,刮一个,要老十年。可别忘了。”

丁美玲回到家里,把家宴上照的照片发给了张保国,又在手机上写着短消息:“早上你在楼道里碰到的人,后来跟踪了你,也认出了你。别怕,那人是我三哥。我家的排行不分男女,家里人都叫我四儿。因为家人担心市长大人骗了民女,始乱终弃,设家宴对我进行了拷问。为安家人一片爱心,我把我们的关系全盘托出。老娘临行时交待:多给他熬点汤补补,千万不能婚前怀孕。她还说:抓住了男人的嘴,也就拴住了男人的心。明天,我就开始落实老娘的指示。该帮你上网查SARS了。收到像我一样独守空房的女友发来短信一则,颇有意思,全文转发给你:以短信消磨时光的,被称为过信生活;只收不发的,为信冷淡;狂发一气的,为信亢奋;发错对象的,叫信骚扰;发不出去的,称之为信功能有障碍;看着信息便傻笑的,基本上已经达到了信高潮。祝你今晚看着这条短信息一次次傻笑。前面一句作废。我有点自私了。工作晚了,你就住宾馆吧。”

发完短信息,丁美玲把电脑打开,脱了衣服进卫生间冲凉。

张保国打开房门,取下墨镜看短信息,看着看着,呵呵傻笑起来,看到最后竟放声大笑了,喊道:“四儿,四儿,这条编得智慧。”

丁美玲喜出望外,裹着浴巾,赤着脚从卫生间跑了出来,“你回来了,你不是要等卫生局上报的情况吗?”

张保国脱着风衣说,“哪天空了,我该去看看未来的岳母。老话说:最疼女婿的是丈母娘。真不假。说起卫生局,我就来气。”

“怎么了?”丁美玲问。

张保国说,“我让周东信查查全市各医院收没收治可疑的发热病人,他用了一天时间,竟没查清楚。这也要钱,那也要钱,给我啰嗦了半天。不过,他说的也是实情。六个区的市属医院,情况还好一些,四个县的医院,条件很差呀。有两个县的医院,连CT机都没有。”

丁美玲说,“四个县离平阳都不远,大病都来平阳治了。”

张保国换上拖鞋说,“有道理。关键问题还是体制改革滞后,收益都发奖金了,添置设备又向上面伸手要拨款。好了,回家了不谈公事。”伸手捋捋丁美玲湿漉漉的黑发,赞叹道:“怪不得中外诗人不停赞叹出浴美人,确实漂亮,太漂亮了,漂亮得看一眼心跳加快,看两眼热血沸腾,看三眼……”突然把丁美玲抱了起来。

丁美玲娇嗔一声,“我,我还没洗完呢……”

张保国低头亲亲丁美玲,“一起洗吧。”

丁美玲说,“不看战争直播啦?不上网查SARS啦?”

张保国抱着丁美玲朝卫生间走,“让战争见鬼去吧!让这SARS也见鬼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