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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到新密码后,杨紫云如释重负。三年来第一次踏上故乡河南的土地,杨紫云心里涌动着莫名其妙的激动。淮源盛信阳分号还在开吗?张家会不会在敌占区做生意?出了诊所,杨紫云突然提出要买块布料亲手给美子做一件旗袍。朱国柱正要阻拦,美子已经决定去逛逛信阳最繁华的商业街了。

此刻,在分店的后院,杨开泰刚刚见到张世杰,把他打听到的情况说了出来,“信阳这边的鬼子驻军,为了拍上司的马屁,邀请一些驻武汉高级军官的夫人来游玩。那对汉奸男女,是鬼子军官太太在武汉的朋友,他们在信阳要待两天。”张世杰问道:“有没有机会下手?”杨开泰道:“他们的行程安排还没有搞清,只知道在城里下手的机会不大。”高连升跑了过来,说道:“杨大哥,二哥,外面停了很多鬼子的警车,摩托车,好像是鬼子的重要人物到咱们店里购物。”

“重要人物?是不是那些女鬼子,看看去。”郭冰雪说着就要往前面跑,周银杏也跟在她后面。“等一下,不能就这样过去,也不能去的人太多。这是敌占区,凡事不能鲁莽。”杨开泰叫住她们。“杨大哥说得对,只能去两三个人。连升,把那边的货拿一些过来。杨大哥,咱两个装成店里的伙计,过去瞧瞧。”张世杰说着,随手把一顶店铺伙计戴的帽子扣在头上。“我一定要去看看女鬼子长什么样。”郭冰雪固执地说,“杨大哥长得这么威猛,一点也不像伙计,我可以打扮成一个女仆。我先去。”边说边把披散的头发编成一条辫子,从高连升手中拿过一匹绸缎。杨开泰仔细打量着郭冰雪,“郭小姐想去就去吧,不过,你别说话,也别让对方看见你的眼神,你的声音和眼神跟女仆差别太大了。还有你,世杰,如果是那些日本军官的太太和那两个汉奸,别在这儿动手。”

杨紫云等人走进店里,胡掌柜一看这么大的阵势,忙弯腰鞠躬,“欢迎光临淮源盛。”杨紫云听到淮源盛三个字,稍稍一愣,走到她身边的朱国柱很自然地把手放在她的腰间,不为人觉察地按了两下。“请先看货架上的货,我再让人从仓库里拿一些出来。”胡掌柜说着,吩咐店里一个伙计到后台去拿货。

三个女人站在布料前,杨紫云抖着一块料子的边,笑着对美子说:“美子姐姐,你看,这料子的手感多好,颜色也很漂亮,就是它了。美子姐姐,我会用这块料子给你设计一件很有特色的旗袍,我们快回去吧。”美子笑着说:“真的吗,我也有点迫不及待了。”和子在一旁说道:“干吗急着走,我还没有选到合适的料子呢。”

“和子夫人,你那件有樱花图案的和服带来了吗?今晚的舞会,我真希望能看见你穿上它。”朱国柱轻声对和子说。“真的吗?朱先生,我穿那套衣服的时候,我们才刚刚认识,没想到你居然记得我那天的服装。”和子的眼风娇柔地抚过朱国柱,随即趾高气扬地命令翻译官:“这店里的每一样料子,给我们每个人都取一份,送到住处。”又面带微笑把胳膊伸给朱国柱,“朱先生,我们走吧。”

杨紫云和美子手挽着手朝店外走去,转身的时候,她的目光掠过通往后台的那道门帘,张世杰手里拿着一匹绸缎,从那道门帘后走了出来。杨紫云浑身一震,脚下一个踉跄,美子忙托着她,她向美子笑了一下,步伐轻盈地向外面走去。

张世杰的目光刹那间变得异常空洞,随即,血轰地一下涌进他的头脑,耳朵嗡嗡作响,恍惚间听见翻译官张着嘴叫道:“看什么看?这些都是皇军的太太,再看,当心你的眼珠子。”张世杰的目光重又聚焦,他看见胡掌柜把几个大洋塞进翻译官手中,赔着笑和翻译官向外面走去,在他们身形的间隙,他看到穿着和服的杨紫云的身影,看到穿着白西服的朱国柱的身影,他手中的那匹丝绸掉在地上,硬邦邦的手枪的枪托已经握在他的手中,却被另一双手死死把住。

……

仿佛一场风暴刮过,淮源盛信阳分号那个后院的空气似乎凝结了。郭冰雪也不知当时哪来那么大的劲儿,把张世杰拖回后院,并把刚才看到的事实告诉了杨开泰等人。谁也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儿,都听傻了。沉默了一会儿,张世杰站起身来往外走。“张世杰,你干什么?高连升,快抓住他。”一直在观察张世杰的郭冰雪想站起来,却觉得两腿发软。高连升冲过去一把抱住张世杰,杨开泰也走过去拽住张世杰的胳膊,“世杰,你干什么?”张世杰挣扎着,“我要去找她,我要问个清楚,为什么会这样?”杨开泰道:“世杰,你冷静一点。”

“你叫我怎么冷静,她和日本人在一起,她穿着日本人的衣服,她居然对着那个日本女人笑得那样,那样灿烂。大哥,你知道吗,她那个样子,等于捅了我一刀,捅在这儿。你说,她还是我们心中的紫云吗?”张世杰捶着胸口。“世杰,我理解你,我完全理解你,我们把她找回来,我们一定要把她找回来,但不是现在。你坐下,你先坐下。”杨开泰把张世杰按回到凳子上。张世杰的目光慢慢闪着火星,“如果她不爱我了,如果她爱上朱国住,她可以告诉我,我会成全她。从小到大,她要的东西我都会给她,她为什么要当汉奸?”郭冰雪猛地站了起来,“够了,张世杰,把你的问题先放一放,现在最主要的问题,是怎样把这两个人弄回去。你要明白,这里是日本鬼子占领的信阳。你也看到了,那两个人身边有多少日本兵,难道你准备在几十上百个鬼子枪口下找杨紫云解答你的疑问吗?要真是这样,杨大哥,高连升,你们放手,让他去。”高连升把张世杰抓得更紧,“郭小姐,你根本不理解我二哥此时的心情。”郭冰雪冷冷地说道:“他有什么理由要求大家理解他?别忘了,杨紫云还是杨大哥的亲妹妹,而我那个未婚夫朱国柱,还搀着一个日本女人,殷勤得像个哈巴儿狗。”杨开泰道:“世杰,郭小姐说得对,我们必须商量一个万全之策。”高连升劝解道:“是啊,二哥,我和你一样,从心里不愿相信紫云小姐投靠了日本人,她一定是有苦衷的。”张世杰站了起来说道:“那好。大哥,你找人,我也找人,先弄清楚他们来信阳干什么。”杨开泰走到一扇窗前,“好的,要想办法把他们弄回来,即便,即便他们真的与日本人混上了,也要把紫云救出火坑。”周银杏走到门口,“我不相信紫云姐会投靠日本人,她肯定是被朱国柱这个混蛋逼的。大哥,我们赶快去找人。郭小姐,你跟不跟我们走?”

“不跟你们走我住哪儿,走吧。”郭冰雪看看张世杰,跟着杨开泰他们走了。张世杰痛苦地吁口长气,“连升,让胡掌柜来见我。”高连升跑了出去。张世杰用拳头一下一下砸着墙,表情极其痛苦,砸着砸着,墙上有了血污。他越砸越快,嘴里发出野兽一样的声音。胡掌柜进来抓住张世杰的手,“二少爷,别这样!这几年,鬼子对咱淮源盛还算客气。不就是几匹绸子吗?舍财免灾。”张世杰眼里喷着火,“不惜一切代价,查查那些日本官太太都是什么人,来干什么,还要在信阳待多久。那个翻译官贪财,买通他!要快!”胡掌柜不解道:“查她们干什么?”

“不该问的,别问。快去!”张世杰等胡掌柜离开,看看血糊糊的右手背,走过去,把手在香炉里捣两下。

从淮源盛分号回到住处,杨紫云强压着内心的波澜,一直和美子等人说笑。淮源盛的绸缎送来之后,她从容地拿起剪刀,在那块用银丝勾画出朵朵白梅的白色绸缎上,裁出了一款玲珑有致的旗袍。吃过晚饭,为舞会做准备的那段时间,杨紫云回到了住处,她感觉到自己像是被抽取了筋骨,浑身瘫软着倒在床上。朱国柱默默地坐在旁边的沙发上,没有询问,也没有安慰,更没有指责。他知道现在这种情况下,任何一句多余话都可能引起一场情感大暴动。

舞会时间到了,游乐厅里灯火辉煌,飘散着日本音乐。杨紫云挽着朱国柱的胳膊,从楼梯间朝舞池走去。朱国柱明显地感觉到杨紫云的分量,也感觉到她略显粗重的呼吸,低声问道:“你行吗?”杨紫云做了个深呼吸,“我在工作。我是一个跟过去一点瓜葛都没有的人。美子还有和子都在那边,我们过去。”只一瞬间,她的身子重又变得轻盈,脸上也浮起了温柔的微笑。他们来到美子和和子跟前,相互鞠躬打招呼。杨紫云拉着朱国柱的手,在两个女人跟前转了一圈,“美子姐姐,希望我们能勾起你一点美好的回忆。”

美子的目光焕发出年轻的神采,“确实是美好的回忆。杨,来,我带你去欣赏艺妓表演。”两个人手挽着手一起走了。朱国柱对和子微一点头,说道:“和子夫人,如果你也想欣赏艺妓表演,我愿意陪同前往。”

和子把身子慵懒地靠在一把椅子上,“我对这种表演兴趣不大,虽然大家都说这是日本文化的精粹,相比较而言,我更喜欢随着欧洲的圆舞曲翩翩起舞。”

朱国柱把椅子拉开,示意和子坐下,从侍者手里拿来两杯酒,“信阳这个地方太小了,如果夫人有兴趣,回到武汉,我希望能有荣幸陪伴夫人享受圆舞曲的美妙。”

和子举起酒杯,“我非常渴望。朱先生,知道吗,你改变了我对中国男人的看法。除了舞蹈,你还喜欢什么?浪漫小说,还是电影?”

山本正雄站在游乐厅一个角落,皱着眉头看着这场他认为是不伦不类的舞会。信阳的历史他了解得很清楚,离市区不远的鸡公山上有中国第一夫人宋美龄的度假别墅,这个不大的城市有着浓重的欧美洋派作风,所以今晚这个欢迎会就弄得亦中亦日亦西,晚饭是中餐,表演是日本的,服务又是西式的。当然,最让他感兴趣的,还是那两个深受夫人们欢迎的中国人。在武汉的时候,他以为这两个中国人是哪个皇协军高级军官的家属,这一路走来,这两个人的言谈举止却让他产生了怀疑。他们太聪明了,一举一动不亢不卑,言谈举止恰到好处,按他的判断,皇协军的家属绝对没有这么好的风度。一个属下走到他身边,敬了一个礼。山本正雄问道:“查清楚没有?那两个中国人,是什么来历?”

属下把一张纸递给他,“他们的家族,和帝国有生意上的来往。他们俩都曾在帝国留过学,师团长夫人和参谋长夫人非常喜欢他们,介绍了好几笔生意给他们做。从调查的结果来看,没有什么值得怀疑的。”

山本正雄看了看正在和美子看表演的杨紫云,又看了看和和子交谈的朱国柱,说道:“去把松田君找来,夫人们明天的行程,一定要采取更加严密的保护措施。记着:不能损伤这些太太一根毫毛。”

2

当天晚上,张世杰和杨开泰先后得到消息:杨紫云、朱国柱第二天一早要去城东清云寺上香。两人决定就在清云寺门外山脚下抓人。

天刚蒙蒙亮,张世杰就让高连升把藏在地窖里的武器拿出来。东门的守卫,已被重金收买了。张世杰吩咐道:“大家分个工。连升带三个人,去抢机枪,鬼子肯定带有机枪。金声,你带着剩下的人跟我去拿人。”

“二少爷,投鼠忌器,能不能朝朱国柱开枪?要是……”刘金声问道。张世杰咬咬牙道:“活的抓不到,死的也要。准备出发。”郭冰雪突然蹿了进来,“这么多枪啊?你们怎么出城?”高连升道:“东门那边已经买通了。郭小姐,你怎么不和杨大哥他们在一起?哎,哎,你干什么?”郭冰雪把高连升手中的枪夺过来,“我用这一把。”张世杰又把手枪夺下来,递给高连升,扭住郭冰雪的手,随手拿起绳子捆她。郭冰雪大叫,“干什么?张世杰,你干什么?”张世杰把郭冰雪捆在椅子上,“别叫!你要再叫,我把这麻布给你塞嘴里。金声,把洪寿亭的狗头带上。”刘金声道:“带上了。”张世杰道:“你们先走。一个一个走,到东门那边等我。叫胡掌柜过来。”郭冰雪在椅子上扭来扭去,“你这个疯子!不带我去,你会后悔的。”张世杰轻声说道:“你爹死了,你妈也死了,不能让你们郭家绝了种。我知道你为我什么都肯做,我不是瞎子。可我不能带你去送死。”郭冰雪仰起脸,热切地看着张世杰,“你心里也有我,对吧?放了我,我不放心,我要跟你在一起。”胡掌柜进来了,一看这阵势,有点摸不着头脑,“二少爷,你……”

“吃午饭前,别放她。”张世杰说,“太平镇出了汉奸。万一我们失手了……得做点准备。失不失手,这个分号都没法开了。鬼子不是傻瓜。本地的伙计,一人发一百大洋,就说给他们放长假。多余的银子,送到西街惠仁堂郑掌柜那里。”郭冰雪嚷嚷着,“我呢?你想饿死我呀?”张世杰拍拍她的肩膀,“别闹!胡掌柜,吃了午饭,你带俩人,送她回太平镇。冰雪,听话,别闹。我不想让你死,懂吗?也许,你说得对,我是瞎了眼,我要去看看,我这眼到底是不是两个树窟窿。放心,哪大哪小,我分得清。”郭冰雪流着泪问道:“杨紫云要是不跟你走,你是不是要和她同归于尽?你是不是不想让她一个人死?”张世杰没理会郭冰雪,抬脚朝外走,“胡掌柜,拜托了。”胡掌柜跟了过去,“放心吧,二少爷,这儿全交给我了。咱淮源盛的人,大节上不能亏。你去吧。别手软。”屋子里只剩下郭冰雪在大喊大叫:“张世杰——你回来,你带上我——”

赵九思很想看看穿日本和服的杨紫云是个什么样子。早上起来,他和曹镇河收拾好回桐柏的行李,朝日本宪兵司令部走。赵九思希望能意外地看上杨紫云一眼。刚走到大街上,赵九思看见三辆三轮摩托车在前面引路,后面跟着三辆黑色小轿车,车后面,又跟了五辆摩托车,摩托车上都架着机枪,车队浩浩荡荡朝城外驶去。行人都被告知禁止通行,赵九思和曹镇河牵着马,站在街边。看着车队通过。“你说他们是夫妻吗?”曹镇河随口说了一句。赵九思道:“他们……哪壶不开你提哪壶!他们是不是夫妻,重要吗?”曹镇河挠挠头,“回去之后,我真的什么都不说吗?张世杰要是知道我没把这么重要的情况告诉他,肯定会和我绝交的。”赵九思心里有点犯嘀咕,牵着马朝淮源盛分号所在的大街走去。店铺里一片忙忙碌碌的气象,胡掌柜指挥几个伙计,从货架上把布匹、茶叶取下来装箱。赵九思、曹镇河下马进了分号。胡掌柜招呼着,“赵大掌柜,曹掌柜,你们还没走呀?”

“你们这是干什么?怎么?这店不准备开了?”赵九思那种不妙的感觉更明显了。胡掌柜道:“东家说关门歇歇,我们就关门歇歇。”赵九思问:“世杰少爷吩咐的?”胡掌柜道:“别人还没这么大魄力。”赵九思问:“昨天见他还好好的,他什么时间吩咐的?”胡掌柜道:“刚刚吩咐的。”

“今天上午?他昨天没有走?他这会儿在哪儿?”赵九思只觉得心呼一下子就提到嗓子眼儿。胡掌柜吞吞吐吐道:“这个……二少爷他,二少爷他出城了。”赵九思问:“出城干什么?”胡掌柜道:“他是少东家,我们做下人的……”赵九思脸色十分凝重,“胡掌柜,这儿是什么地方,你比我清楚!我问你,世杰是不是见到了什么人?你要说实话!”胡掌柜受赵九思眼光震慑,后退一步,“也没见什么人。昨天,来了一男一女,二少爷说他们是汉奸……信阳汉奸可不少,没啥稀奇的……”赵九思抓住胡掌柜的衣领,“说,世杰他们要干什么?”胡掌柜惊问道:“怎么了?汉奸不该杀吗?”赵九思放开手,跑出去上马就走。曹镇河也跟过去走了。

胡掌柜看着呆站着的伙计,“别停啊,快点干。干完了领钱走人,快!”伙计们又忙碌起来。就在这当口儿,磨断了绳子、换了男装的郭冰雪拎着一个包袱从后院出来,从胡掌柜旁边冲向大街。胡掌柜愣了一下子,大叫,“郭小姐——郭小姐——快,你们快把她拦住——”几个伙计在门口看来看去,不知道哪里来个小姐,纷纷过来问胡掌柜,这一会儿工夫,郭冰雪已经跑没影儿了。胡掌柜捶胸顿足,“这可怎么办!没法给二少爷交待呀!”

清云寺坐落在信阳城东的山上,是一座风景秀丽的寺庙,已有几百年的历史,香火一直很旺盛。张世杰等人和杨开泰会合后,在寺门右边的山坡丛林中埋伏下来。快到中午,几辆架着机枪的摩托车首先到达,把寺中的香客全都轰走,不一会儿,三辆黑色轿车在前后护卫下停在山门前。眼看着杨紫云和朱国柱陪着几个日本女人下了车,张世杰神情激动,但又强忍着趴在那里。十几个日本兵护送着一群人进了寺庙,剩下的日本兵在门口摆开阵势,眼睛都盯着寺庙大门。

周银杏问道:“大哥,你说怎么打?”

“世杰,你说呢?”杨开泰把目光转向张世杰。张世杰道:“敌强我弱,不可力敌。我们的目的是救人,抓人,时机一定要掌握好。等他们从山上下来,到山门附近,再动手。”

“不错。我观察过了,这寺庙有后门,出了后门,下山很容易。所以,得手后,我们要向庙里退。世杰,你们几个分两组,一组摸到大松树那边,干掉鬼子机枪手,争取抢一到两挺机枪。另一组待第一组打响后,把鬼子阻在山门东边。我们仨在那三棵树那边,负责抓人。机枪到手后,你们冲进山门。西南两里多住着鬼子一个大队,不能恋战。开始行动。”杨开泰下了命令,十个人分三组开始向山门靠近。

香客被轰走之后,清云寺里显得冷冷清清,七八个老少和尚坐在蒲团上念经,身穿红色袈裟的方丈低头敲着木鱼。几个日本女人轮着跪在佛像前的蒲团上,磕头烧香。轮到杨紫云,她也在佛像前跪下,磕了几个头,起身的时候,和方丈的目光碰在一起,感觉好像挨了一鞭,不由自主叫了一声阿弥陀佛。方丈听见她说出中国话,目光中又多了一层憎恶,杨紫云的心情变得异常恶劣,心跳加快了许多,她只盼着这个过程赶快结束。也许美子等人也感觉到和尚们的敌意,在功德箱里留下几块大洋之后,并没提出在庙里参观,退出大殿后就朝大门走去。杨紫云低头走着,却在观察着周围的动静。自从与张世杰相遇后,凭她的感觉,她知道张世杰肯定不会罢休,本来她今天不想到清云寺来,可这是已经安排好的行程,在她和美子的交往中,对菩萨的虔诚是一项重要的内容。现在她只求张世杰不知道她的行踪。大门越来越近,杨紫云已经看到有日本兵去打开汽车车门,负责护卫的松田把笑容摆在脸上,朝他们走近,就在这时候,杨紫云听到了枪声。

张世杰一看到杨紫云等人在门口露面,就开枪打倒摩托车上负责机枪的日本兵。顿时,枪声大作。高连升冲过去抢到一挺机枪。杨开泰三人从后面攻向日军。遭到攻击的日本兵并不慌乱,留在门口的人马上展开还击,跟进寺庙的人拼死护着几个女人朝汽车边躲藏。

杨紫云的目光在枪林弹雨中搜索着,她看见了张世杰,在回身躲闪的时候,又看见了杨开泰。这两个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她当年曾梦想着和他们一起在战场上并肩杀敌的男人,如今却把枪口一致对准她,一时间,她感觉到手脚都被捆绑住了,她想就停在原地,迎接他们的子弹,迎接他们的目光。朱国柱一把拉住杨紫云,叫了一声快走。这一拉把杨紫云拉醒了,忙随着他往汽车旁边跑。日本兵倒下一大片,和子和另一个日本女人也倒下了,美子和杨紫云等人跑到汽车旁,躲了起来。

张世杰从战斗开始后,眼光一直在杨紫云身上,有一刻,他感觉到杨紫云就要朝他跑过来,又像要站在原地等着他去救她,但是,朱国柱跑到她身边,拉着她的手朝日本人的汽车跑去。张世杰的心中一下子充满仇恨,他朝杨紫云躲藏的地方猛冲过去。这时,他听到身后有人喊:“有援兵,快上山。”好像是赵九思的声音,但张世杰已经顾不上了,他继续朝汽车的方向跑,终于看见手拉着手的杨紫云和朱国柱,一颗子弹飞过来,杨紫云胳膊中枪,张世杰情不自禁朝前走了两步,忽然,他觉得身上好像被电击了两下,眼前一黑,倒在地上。

在山本正雄带着增援的日本兵对清云寺形成合围之前,赵九思和杨开泰等人背着张世杰冲进寺庙,几个小和尚马上把庙门关上,栓好,另外两个和尚领着众人朝后门跑去。赵九思等人刚撤出菩提寺,就听到一声巨响,庙门被炸开了。鬼子兵试探着进了院子,见没有抵抗,大胆进入。松田领着人在几个殿看看,只见到几个和尚在念经。他跑到后院,用枪把锁门打开,出去一看,已经没了人影。松田弯腰摸摸沾在草叶上的鲜血,又冲回寺庙。和尚们已经被鬼子兵押到院子里。方丈数念珠的手上还沾着血污。松田抓住方丈的手看看,嘟囔一句,“该死!”抽出军刀,一刀把方丈劈倒了,“统统杀掉!”一个日本兵端起机枪朝和尚们扫射,和尚们的鲜血洒在这片佛门净地上。

赵九思等人翻过寺庙后面的山,来到一条盘山公路上。几个人迅速搬了几块石头放在路上,然后隐藏起来。路上一辆日军卡车在石头前停下,司机房里跳下来两个人,看了看路上的石头,对着车厢呜哩哇啦一通大喊,车厢里跳下来四个鬼子兵,准备去搬路上的石头。赵九思还没有开口,高连升、周银杏、杨开泰同时射击,把六个日本兵都打死了。高连升一挥手,两个人把张世杰抬上车,几个人把石头挪开,几个人脱掉日本兵的衣服套在自己的身上。“快上车!”赵九思一边喊着一边和曹镇河上了驾驶室。杨开泰没动,周银杏、金贵也没动。赵九思催促道:“上车呀!快!”

“赵先生,世杰交给你了。我们还有事情要办。”杨开泰转身就走,周银杏和金贵跟过去。“杨开泰,紫云是你亲妹妹,你不要乱来!”赵九思叫了一声,又朝后面喊:“连升,把机枪架好。”把卡车开走了。

卡车一路上冲破几个日军关卡,天黑的时候开进大悟山国民党六十八军防区的一家战地医院。前一段时间由于鬼子扫荡,医院处于流动状态,一个上校领着赵九思朝一个帐篷走去。三年前,赵九思曾经和六十八军做过几笔生意,和这位当时负责后勤的上校打过交道。上校马上安排最好的医生给张世杰诊治。“赵先生,我真是佩服你,做生意,还不忘记打小鬼子。”两个人走近帐篷,上校叫道,“陆医生,人没事吧?”一个三十刚出头的医生从帐篷里出来,摘下口罩摇摇头:“团座,我正要找你。这个伤员,我治不了。”上校问:“为什么?”医生道:“弹着点位置奇特,向上一公分,向下一公分,向左三公分,向右三公分,伤员早光荣了。又不是洞穿伤,就这里的条件,我一动刀子,他十有八九下不了手术台。”赵九思紧张地问道:“真的没救了?”医生沉吟一下,“也不是。这里离襄樊一百八十公里,离南阳二百四十公里,如果十二个小时之内,能把他送到大医院手术,他活下来的可能,有百分之六十。”赵九思问道:“真有把握?”医生认真解释道:“血已经基本止住了,我又给他输了五百毫升,应该没问题。要走,你就赶紧,不走呢,我准备手术,你们呢,就为这个大英雄准备后事吧。”赵九思转向上校恳求道,“秦老弟,给我加满油,再给我带一桶。”上校道:“油已经给你加了,带一桶,没问题,通行证马上开给你。”赵九思朝正坐在地上吃饭的高连升等人叫道:“镇河,连升,准备上路。”

“我把手术床送你吧,他经不起折腾。小王,把伤员推出来。平着抬,平着放。千万别急刹车。”医生吩咐着,大家七手八脚把张世杰连同手术床抬上日式卡车。几个士兵拎着几个铁皮桶过来,把装油的铁桶放到车箱里。

赵九思和两个人握手告别,开着卡车离开了战地医院。开着开着,他直觉鼻尖发酸。组织上要是早一点告诉他杨紫云的真实身份,这场悲剧肯定不会发生。真的是世事难料,人生无常啊!也许,因这场变故,杨紫云和朱国柱的生存环境会变得好一些。就这么胡思乱想着,赵九思把卡车开进了南阳境内。

山本正雄调来铁甲车连夜护送几个夫人和和子的尸体回到武汉。看着杨紫云和朱国柱乘坐一辆小车离开,山本正雄才打消了对两个人的怀疑。清云寺这次意外,导致至少在三年内,他无法晋升为少将了,山本正雄感到很郁闷。

杨紫云进了洋楼,像木头一样站在屋子中央。朱国柱道:“天亮到医院查查,看伤了骨头没有。你睡一会儿吧。”扶杨紫云进了卧室。杨紫云三下两下把和服脱掉,扔在地上踩一会儿,又去把剪子拿来,流着泪要剪和服。朱国柱抓住了杨紫云的手,“紫云,冷静点!这是美子送给你的衣服,你还要穿着去见她呢!”杨紫云松开手,喃喃道:“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突然她发疯一样冲到夹墙边,按动开关。“你干什么?”朱国柱冲了过去。“我想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杨紫云把发报机拿出来。朱国柱沉默片刻,低声劝道:“紫云,你不能违反纪律!不能!……平常都是你说我。你我选择了这条路,就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做事!我们能在武汉站住脚,打开局面,不容易。塞翁失马,这次意外,对我们在武汉的工作十分有利,他们会更加信任我们的。你一定要冷静!张世杰命大,他不会死的!”从杨紫云手中把发报机拿过来,放进夹墙中,按动机关。杨紫云坐在床边,摇摇头,“我在他心中已经死了,死了!我在他眼里,已经是个汉奸了。”扑在床上用力捶打着被子。朱国柱呆站一会儿,默默地掩上门出去了。

3

跟赵九思分手后,杨开泰三人在一山里人家借宿一晚,准备再去信阳打探消息。第二天一大早,他们走到一条河边,周银杏在河水里洗毛巾,金贵在牵着马饮水。杨开泰站在一棵树下,脸上表情很痛苦,他想着杨紫云穿着和服的样子,长叹一声闭上眼睛。周银杏走过来把毛巾递给杨开泰,“大哥,擦把脸。别想那么多,我不相信紫云姐会当了汉奸。”

“当初,真应该把她带在身边。”

杨开泰拳头下意识地击打在树身上。周银杏抓住杨开泰的手,“大哥,别伤害你自己,你要是心里实在难受,我陪你去杀几个鬼子解解恨。大哥,你看什么?”杨开泰看着远处走过来的郭冰雪,“那边好像是郭小姐。郭小姐——”周银杏咬咬嘴唇,冷笑一声,“大哥真是火眼金睛!这白骨精一会儿男,一会儿女,你总能一眼认出她。”郭冰雪看见杨开泰,忙跑过来道:“杨大哥——”杨开泰关切地问:“你怎么会到这儿?”郭冰雪道:“我去了清云寺,没找到你们……”周银杏扑哧笑了,“编吧。胆小又不丢人,干吗要装英雄好汉?”郭冰雪道:“张世杰把我捆住……给你说这些干吗?我听说还伤了几个,谁伤了?”周银杏咯咯咯狂笑起来,“跟真的似的,你看见了?”郭冰雪道:“张世杰带的人死了两个,死了十几个鬼子,还有两个日本女人。我去没去过清云寺?庙里的和尚,都叫鬼子杀了。”周银杏吃惊道:“那些和尚都死了?”郭冰雪道:“你们从寺庙后门逃走的,对不对?别以为会打双枪,有多了不起。大哥,世杰他没事吧。”杨开泰痛心地说:“伤了,伤挺重?”郭冰雪急问:“伤在哪里?”杨开泰道:“腿和胸,中了两枪……”

“要紧吗?”郭冰雪不由自主抓住杨开泰。“不知道。”周银杏恨不得把郭冰雪的手砍下来。郭冰雪一下子爆发了,“杨开泰!你把他扔下了?你没管他?你算什么大哥!你们把他丢哪儿了?说呀?哑巴了?”周银杏把郭冰雪的手拽下来,“你吼什么吼,你心里就只有张世杰,杨紫云是大哥的亲妹妹,他不该回去看看她的死活?”

“你们都只记着杨紫云,她有什么好,害死了那么多人,她不过是个汉奸,汉奸!”郭冰雪使劲跺着脚。周银杏揪住郭冰雪道:“住口,我不许你侮辱紫云姐。”郭冰雪冷冷地道:“放手!我说错了吗,不是汉奸她怎么会穿着日本衣服和日本人在一起,不是汉奸怎么有那么多鬼子拼了命保护她?杨开泰,你为了她把自己最好的兄弟都扔下了,我瞧不起你。”抓起包袱要走。杨开泰走到郭冰雪面前,“郭小姐,别走,你听我说。我是想回去看看紫云的死活,可是,我离开世杰是因为见了赵先生,跟他在一起,我不自在,信不信由你。他跟赵先生在一起更好。我一个土匪,能跟赵先生这种走南闯北的大老板相比吗?世杰跟他在一起,也许还有救。”郭冰雪道:“强词夺理!你们留下,帮帮赵九思,不好吗?”杨开泰道:“说了你也不懂,赵九思跟共产党……我离开共产党两年多,没混成个样子,见到赵先生,我……”郭冰雪道:“别说了,告诉我,赵先生他们在哪儿。”

“抢了鬼子的汽车,走了。张世杰是你什么人?是你的野男人?”周银杏眼睛里冒着火,瞪着郭冰雪。杨开泰厉声喝叱:“银杏!”周银杏道:“我就要说!知道这儿是什么地方吗?这儿到处都是鬼子和二狗子!就你这身板,连几个小毛贼都对付不了,你以为你能活着回到南阳?你臭美个啥!你干吗又穿女人衣裳!你这狐狸精脸,鬼子特喜欢。你跑吧,跑吧!一点理你都不讲!死了两个日本女人,那真是两个日本女人吗?紫云姐穿着什么衣服,你没看见?你这个疯女人真他妈的浑!”说着说着眼泪流下来。“紫云她,没事吧?”郭冰雪的声音低了下来。杨开泰说道:“没事!郭小姐,我是个没出息的男人。紫云他们当了汉奸,我从心里恨不起来她。你知道,我就这一个亲人。让我大义灭亲,我做不到。我只想把她带回太白顶。”周银杏擦擦眼泪,“谁说她是汉奸?谁能证明?打死我也不相信她当了汉奸!大哥,出了这么多事,紫云姐肯定不在信阳了,我们回太白顶吧。金贵,把马牵过来。”杨开泰用商量的口气说道:“郭小姐,这一带,你不熟,你跟我们回南阳吧。赵老板他们只能往南阳走。你一个人,太危险。你先跟银杏骑一匹马。”

郭冰雪看看已经骑上马的周银杏,低下头没有说话。“把手伸给我。”周银杏气哼哼看着郭冰雪。郭冰雪迟疑着,把手伸出来,周银杏一把拉住,把她拉上马,从后面抱住她,在她腰上捏了捏,“就你这妖精身段,落到鬼子手里,生不如死你!”

赵九思把车开到南阳教会医院,高连升和刘金声把李光斗请了过来,一个小时之后,南阳医院最好的四个外科大夫都赶到了医院,经过八个小时的手术,把两颗子弹从张世杰的身体里取了出来。等候在手术室外面的人听医生保证张世杰的生命已经没有危险,都长出一口气,这才把悬着的心放进肚子里。李光斗这会儿才有心关注别的事情,“紫云和朱家老三,真当了汉奸?”高连升恨恨地说道:“还不是小汉奸。一打响,小鬼子能舍命护他们,你说他们是多大的汉奸。”

“先不要下这个结论!他们只是跟日本人在一起,紫云只是穿了一件日本的和服。战争年代,看见的,不一定都是真的。”赵九思觉着自己这么说没有说服力,可他确实不能再多说了。高连升道:“眼见为实呀赵先生……”

“别争了!先不说他们是不是汉奸。你们跑到信阳打了鬼子,还弄回来一辆卡车,这可是真的。你们为南阳人报了仇,出了气,长了脸。这证明咱南阳人也有英雄好汉。”李光斗站了起来,“我要向省政府为你们请功。”赵九思说道:“请不请功无所谓,李参议员,你先回去歇一歇,等世杰醒了,我再通知你。镇河,你下去给李参议员叫个车。”

送走李光斗,赵九思又吩咐道:“我先在这儿盯两天,连升、金声,你们几个回太平镇给二老报个平安吧。记着,别把伤势说严重了。李全和何栓子牺牲了,尸首也没带回来,很对不住他们的家人。这事也瞒不住。你们先给每家送二百大洋,这笔钱,算是我送的。”高连升忙摆手,“不行不行!这事与你们无关。二哥他也不会答应。”赵九思道:“钱要送,谁出以后再说。还有,你们带的那是什么东西,都臭了,按二少爷的吩咐,该咋处理咋处理吧。”

“办法已经想好了。赵先生,我们能不能把那辆车开回去?我会开车。”高连升满怀期待。“是啊,该让镇里人瞧瞧,谁是英雄,谁是发国难财的混蛋!”刘金声也帮腔。赵九思思忖一会儿道:“好吧。别太张扬。过几天,你们开着车,把缴的那挺机枪,给陈司令送去。别司令病故后,陈司令那边要多走动。这件事很要紧。”刘金声不解地说:“给陈司令送枪?他不缺枪,我们缺枪。”赵九思道:“听我的吧。陈司令肯定喜欢。淮源自卫队归他管,他手下的人给他长了脸,他肯定高兴。这篇文章值得做。”

郭冰雪比高连升和刘金声先回到太平镇。张家二老听说郭小姐来访,非常热情,但又不知道话题该从何说起,就先随口问了一句,“你吃了吗?”谁知道郭冰雪马上就回答说她已经两顿没吃过饱饭了。她一直急着想赶到太平镇,又加上不愿和周银杏共乘一匹马,因此路上一直说自己不饿,不肯停下来吃顿饭。李玉洁忙吩咐厨房下一碗面过来,先垫垫底儿,接着再炒几个菜。面一会儿就端了上来,郭冰雪早把从小学的餐桌礼仪忘到九霄云外,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李玉洁看面条下去大半碗,把话题挑了起来,“冰雪,你慢点吃。世杰去信阳,我们知道。他又惹乱子了?”郭冰雪把碗放下,“世杰带的人一个都没回来吧?”

“郭小姐,你直说吧。”张德威意识到出大事了。郭冰雪放下面碗,“伯父,伯母,杨紫云和朱国柱,都当了汉奸。”李玉洁腾地站起来,“汉奸?他们当了汉奸?”

“你听冰雪说嘛。”张德威还能沉得住气。郭冰雪道:“世杰和杨开泰想把他们抓回来,跟鬼子打了一仗,世杰他……”

“世杰怎么了?”李玉洁只觉得心忽悠了一下子。“世杰他……”郭冰雪正不知怎么回答,外面传来了汽车喇叭声。钟梧桐边跑着边大声叫:“太太,老爷,连升少爷他们回来了。”郭冰雪一听跑得比谁都快,在院子里一把拉住高连升问:“世杰怎么样?”高连升没有回答郭冰雪,几步走到迎出来的李玉洁和张德威面前,“干爹,干妈,大哥,我回来了。”

“连升,你快说世杰怎么了!”李玉洁心都提到嗓了眼了。“你们又打鬼子了?”张德威急于弄清楚儿子这次出去都干了些啥。“打了,还弄了一辆车。就是门口这辆。”高连升先拣容易的回答。“人呢?世杰呢?”李玉洁追问道。高连升吞吞吐吐道:“负了点……小伤,他和赵先生有事,让我们先回来了……”

“小伤?你撒谎。胸部和小腿中了两枪,能叫小伤吗?说实话吧。”郭冰雪也想知道张世杰的伤势。“人,是不是死了?”李玉洁有点慌了。高连升只好实话实说:“真的没事,人在南阳的医院里,刚刚动了手术,手术很成功。”

“没死人?”张德威问道。高连升道:“李全、栓子……没了……”李玉洁问:“紫云呢?你们真的见到她了?”高连升愤愤地说:“她和朱老三在一起,都当了大汉奸。”

4

朱国梁这几天患牙疼,晚上睡不着,早上起不来。这天早上,朱国梁还在睡觉,一个部下慌慌张张跑进来喊:“司令,司令,不好了,出大事了——”朱国梁翻身坐起来,大骂道:“你爹死了?你不知道老子一夜没睡?有什么事?”部下硬着头皮说道:“我爹死了,怎么敢惊动司令您?是真出大事了。司令,外面旗竿上挂了两颗人头,还有,还有一张纸,写着:共产党人杀不绝,叛徒没有好下场。人头是,是洪寿亭和他姘头的头。”

“什么?”朱国梁惊得跳下床,一脚把痰盂踩翻了,“他们,他们不是从南阳逃……逃……”部下道:“司令,这是共产党给你下的战书。那四个人,杀得是快了点。”

“杀共产党,是上峰的意思。我有尚方宝剑,我怕他们?”朱国梁嘴里虽然这么说,心里却直犯嘀咕,共产党果真不是好惹的,看来以后得加强防范,刚要吩咐随从几句,一个家丁跑了进来,“二少爷,二少爷,家里出大事了,老爷让你赶紧回去。”

朱国梁赶回太平镇,朱国栋已经在家里等着了。这时候太平镇已经传遍朱国柱当汉奸的消息。朱国栋听到传言,知道这事非同小可,忙驱车从驻地回了家。家里出了共产党已经是大事,要是出了汉奸,那就是天大的事了。两害相权取其轻,朱国栋决定公开三弟的真实身份。

父子三人当即来到张家,顾不得寒暄,先把那张朱国柱和杨紫云穿着军装的合影照递了过去。张德威和李玉洁戴着老花镜把照片仔细看看,张德威笑了一下,“还是军装威风。”

“伯父,伯母,这是不是我家老三和紫云?”朱国栋问道。“是他俩。我是老糊涂了,不明白你们爷儿仨让我们看这照片是啥意思?”李玉洁把照片还了回去。朱照邻清清嗓子,“嫂子,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德威大哥,嫂子,世杰带了自卫队,去信阳做了生意,又打了鬼子,还缴了一台大卡车回来,这叫风光。我们一家听了都很高兴。世杰为太平镇长了脸,我们当然高兴。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张德威忙表态,“老弟说得很对。”李玉洁有点火起,“乡里乡亲的,有啥话,你们就直说了,拐弯抹角的倒显生分了。”朱国梁大着嗓门说道:“最近几天,镇子里谣言四起,竟说我们家老三当了汉奸了,这是怎么回事?”李玉洁说道:“有这事吗?老爷,你听说了吗?国柱这孩子多好,不可能当汉奸。”张德威说道:“我平日里足不出户,没听说。”朱国栋声音沉稳地开了口:“伯父,伯母,国柱和紫云的这张照片,半年前我们都看到了。一呢,国柱从没给家里写信,他离家出走的情况,我们一无所知,他和紫云是不是真在一起,我们也无从判断。二呢,虽说政府早提倡了新生活,恋爱自由,离婚的事也多了,但咱太平镇毕竟民风淳朴,紫云和你们家世杰又订过婚,见到这张照片,我们都觉得国柱太不像样子,想找你们说说,可确实没法张口。”李玉洁板起了脸,“也没什么不好张口的。紫云也不是什么金枝玉叶,她嫁谁不嫁谁,不过是个芝麻大个事。世杰呢,不缺胳膊少腿,人也不傻,还能讨个媳妇。让我们看这照片,是啥意思?杨家的开泰当兵那年,紫云有多大。我们把紫云当闺女,养了整整六年。是不是你家国柱和这个紫云要大婚了,你们来要个嫁妆?”朱国梁又提高了嗓音,尖着嗓子说道:“我们是来查谣言的。诬蔑我家老三当了汉奸,这比男女之事大得多!谣言是有出处的。早没有,晚没有,偏偏你的干儿子高连升他们开着车回到太平镇,谣言就来了。这事关系到朱家的脸面,我们不说不行。”朱照邻也加了砝码,“老哥,嫂子,唇亡齿寒,朱张两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下人的管教,可不能马虎。事情一码是一码,汉奸这顶帽子太重,压死人。”张德威不紧不慢地说道:“说得好。你们把话挑开了,我也不能藏着掖着。你们说的谣言,与连升他们没关。连升也是听人说的。”朱国栋问:“他听谁说的?”张德威道:“连升和我们全家人,都是听郭小姐说的。郭小姐来我家时,连升还没个人影,郭小姐说世杰中了两枪,还把我们吓坏了。放心,郭小姐说的事,我们都没当回事。这孩子,脑袋出了毛病。她再生国柱的气,也不该逢人就说国柱当了汉奸。照邻老弟,两位贤侄,请放心,张家上上下下,绝对不说国柱汉奸的事。”李玉洁道:“紫云要是当了汉奸,我们也跟着丢人。一堆屎放着不臭,挑起来顶风臭十里。我看你们最好能让国柱和紫云穿着军装回来露个脸。你们也别再难为郭小姐了。她还说你们家老三是女鬼子的面首呢!再说,你们这照片是半年前照的,郭小姐说的是前几天亲眼看的。我也不知道该信什么。我只信一点:你家老三把我家的儿媳妇抢了。我不计较这事,你们还计较什么?没什么事,请回吧。免得我说出更难听的话。请——”

朱家父子仨面面相觑。朱国栋站起身来:“对不起,伯父伯母。爹,国梁,咱们回吧。”朱国栋不敢在太平镇停留,带着照片去了南阳,他要告诉张世杰他三弟朱国柱不是汉奸。

陈香亭收到高连升送来的战利品机关枪,马上把淮源自卫队到信阳打鬼子的事告诉了《前锋报》社。报纸一登文章和照片,张世杰和自卫队的英名顿时传遍了南阳城。南阳的百姓到医院看望张世杰的人络绎不绝。赵九思觉得自己不宜多露面,就把张若虹接了过来,照顾张世杰。郭冰雪在知道张世杰养伤的医院后,当天就赶到南阳,但每次来医院,张世杰不是在睡觉,就是在假装睡觉,从来也不张口说句话。郭冰雪本想发火,可一看见他苍白的脸和深陷的眼窝,顿时心就软了下来。这天,郭冰雪来到医院,正好遇见两个记者来采访。张世杰这一次是醒着的,眼神却散漫无光,对记者的询问没什么反应。郭冰雪忍不住就回答起记者的问题,她刚刚说起一男一女两个大汉奸,张世杰沙哑着嗓子吼道:“滚!”郭冰雪没想到张世杰醒后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居然是这么一个字,眼泪立时在眼眶里打转,她压低声音问道:“你还是忘不掉她?到鬼门关前走一遭你还是相信她?”张世杰闭上眼睛。郭冰雪擦掉眼泪转身跑出病房。两个记者感到这里面大有文章可做,就追了出去。张若虹在门口看见郭冰雪抹着眼泪,两个记者又跟在后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也就跟了出去。

病房安静下来,张世杰长叹一口气,这难得的寂静让他更强烈地感受到伤口的疼痛。门开了,护士领着朱国栋一行人进来,张世杰勉强打了个招呼。朱国栋在病床边坐下,一挥手,手下把水果、补品、花篮和一个红包放在桌子上。朱国栋详细问了张世杰的状况,叮嘱他要好好养伤,末了,犹豫不决地说道:“世杰,有样东西,应该让你看看,可又怕刺激你。”张世杰声音微弱地说道:“拿过来吧,我什么都能受得了。”朱国栋从口袋里掏出照片,放在张世杰面前,“这是国柱半年前从重庆托人捎来的。世杰,他们一直在秘密战线上为党国效力,不是汉奸。”张世杰抬起右手,从朱国栋手中拿过照片,看一会儿,又还回照片。

张若虹走了进来,看见朱国栋,打了个招呼,又觉得不对劲儿,过来看到朱国栋手中的照片,拿过来看看,甩手扔到朱国栋怀里,没好气地道:“朱团长,杀人不过头点地,是不是真想把世杰气死呀!”朱国栋解释说:“张大小姐,你误会了。我只是想证明我家老三不是汉奸。”张若虹道:“走吧,朱团长,这里不欢迎你。一张照片说明不了什么。汪精卫昨天还是党国的汪主席,今天照样做汉奸。”朱国栋讪讪地出去了。张世杰表情很木然,眼神空洞。张若虹心疼地摸摸弟弟的脸,“世杰,咱不在南阳住了,回桐柏去。”

赵九思也认为张世杰不该再抛头露面了,当天就把张世杰接到桐柏张若虹家里住下,请了县城一位姓刘的医生继续为张世杰疗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