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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子轰炸太平镇的时候,赵九思正在根据地逗留。他此行的目的是想把杨紫云从根据地要回来。张世杰的状态实在不好。他万万没有想到在根据地待了半个月,竟连杨紫云的面都没见上。赵九思已经意识到杨紫云那里发生了重要的事情。搞地下工作多年,赵九思清楚根据地首长不谈杨紫云意味着杨紫云已经成为自己的同行了。返回桐柏前一天,首长拿来一封杨紫云写给张世杰的亲笔信对赵九思说:“告诉张世杰,革命者没有精力搞那些儿女情长。敌强我弱的局面,短时间内无法改变。对日作战是一场持久的也是全方位的战争。为了保证地下运输线的安全,张世杰不能保存来自杨紫云的任何信件。这是纪律。古人说: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几个月没得到心上人的消息,就消沉,就沉沦,实在说不过去。你再告诉张世杰,中国将长期处在战争状态,在强敌入侵的情况下,我们的亲人的生命,随时都有可能被侵略者夺去。你要告诉张世杰,他的未婚妻工作十分出色。”

就在赵九思离开根据地的当天,经过特殊训练的杨紫云和朱国柱渡淮河南下了。根据地高层遵照华中局指示,选派一批绝对忠诚的人离开根据地,让他们以特殊的方式继续为党工作。杨紫云和朱国柱此行的目的地是重庆。他们的任务是以进步青年学生的身份,力争被军统录用。迁都重庆后,国民政府高层决定加强秘密战线的力量。他们去重庆的线路被设定为:由安庆进入第三战区,再由第三战区通过第六战区,最后到达重庆。他们的身份被设计为:一对身怀抱负的恋人,投奔新四军后感到无用武之地,然后自动脱离新四军。到达安庆后,他们又接到指示:为了便于今后工作,你们的关系改称新婚夫妻,杨紫云同志为行动小组组长,朱国柱同志受杨紫云同志指挥。

十天后,赵九思赶到了桐柏县城。鬼子轰炸太平镇后,战争气氛越来越浓。县城虽然没遭轰炸,人气也跟着低迷,逢集日街上还稀稀拉拉有些人,不逢集的日子县城就像空城一样寂静。没人上街,饭店的生意就差,张若虹皱着眉头,把算盘拨拉来拨拉去,不由自主叹了口气。赵九思独自坐在门口的桌子前,一边往口里送着花生米,一边打量着柜台后的张若虹,一边想着如何把张世杰约来。听见张若虹的叹气声,赵九思放下筷子,“若虹老板娘,不瞒你说,我刚去跟新四军做了一单生意,你想不想知道你家掌柜的消息?”张若虹眼睛一亮,随即又换上一副无所谓的表情,“你爱说不说。我知道他没事。”

赵九思确实见过姚思忠,还问过姚思忠给不给妻子带信。姚思忠回答说:带个口信吧,提起笔泪洒江河,写不成句。这种回答让赵九思很感意外。赵九思对姚思忠一直存有成见。他弄不清自己到底为什么会这么讨厌姚思忠。赵九思抬头看着张若虹说:“上个月,他们从新蔡过了安徽。姚翻译官没事可干,整天泡在卫生队。卫生队有七八个大姑娘,有两三个还是大美人。你怎么无动于衷啊。”张若虹白了赵九思一眼,“说这些没用。思忠他不好这个。”赵九思苦笑一下道:“怪不得他不让我给你带信,你们俩都是特殊材料制成的。我说我见了杨紫云和朱国柱,你相信吗?”张若虹道:“你那嘴里没几句真话。好几年了,都这样。你没看我都愁死了。这该杀的小日本!”赵九思道:“你为生意发愁吧?你这店生意冷清,是因为门脸太小。这样好不好?把东边的几间房也租下来……”

张若虹笑着从柜台后面走出来,“你是说房租和本钱由你出,挣的钱咱俩分,你当甩手大掌柜,我是二掌柜。”赵九思忙倒了一杯酒放在对面,“是这意思。来,咱们坐下好好合计合计。”张若虹在赵九思对面坐下,“好是好,可我不愿意。”赵九思不解地说:“钱由我出,挣了咱俩五五开。这种好事你还不愿干?”张若虹冷笑道:“我跟一个男人合伙开酒馆,我说得清吗?赵先生、赵老板、赵大掌柜,谢谢你的好意。想女人了,逛窑子去。鬼子的飞机说来就来,你这个大老爷们儿,怎么就不会说说打鬼子的事儿?整天不是琢磨挣钱,就是想勾引良家妇女。你跟世杰认识时间不短了,我真不明白,他怎么会把你这个一心想发国难财的人当朋友。”赵九思讪讪笑道:“对脾气呗。世杰这几天在忙什么?”张若虹站起来:“新四军真是有眼无珠,怎么能不让世杰这种人参加呢!他跟你不一样,他去找日本人报仇去了。”赵九思腾地也站了起来:“你说什么?”

张若虹惊了一下随即笑道:“吓着你了?太平镇挨了炸,死了十二口!要是没个人出头去报仇,人们会怎么看我们太平镇?”赵九思急忙问道:“他一个人去的?”张若虹看赵九思的表情不像装的,口气和缓了许多,“不。二三十个人一起去的,还带了望远镜和机枪。放心,他们只想抓几个鬼子回来,看看鬼子的心有多黑。”赵九思掏出一块大洋放在桌上,“快说,他们什么时候走的?”张若虹道:“去几天了,他说先打理生意,再琢磨抓鬼子的事。几碟小菜,用不了这么多钱,赵先生,赵先生……”赵九思几个大步已蹿出了饭馆。

保留不保留信阳分号,张德威和李玉洁的意见不一致。李玉洁认为信阳已经是日本人的天下,淮源盛保留信阳分号,难免要跟小鬼子做生意,要是因此落下个汉奸罪名,损失可就大了。张德威则认为在敌战区做生意无关民族大义。张世杰也拿不定主意,专门为这请示了赵九思。赵九思认为有必要在敌战区建立一个坚固的堡垒,建议保留淮源盛信阳分号。这样,淮源盛就在信阳坚持下来了。这几年,张世杰已把中国古代的兵书读个滚瓜烂熟,深知初战必求胜的重要。他计划在敌我防区交界附近打一次伏击。对于首战,张世杰的期望值不高,只要能抓一个鬼子回太平镇,就算大胜。出发前,他把自己的人分成了两路,一路随他带丝绸进入信阳城,摸清鬼子在信阳以西的防御情况,一路由高连升带领,通过山路把武器带进敌战区,经实地考察后,选择伏击地点。张世杰带人由信阳返回,折向平汉路附近的一个山谷与高连升他们会合了。

一条简易公路,在山谷中蜿蜒。张世杰站在半山腰用望远镜仔细观察周围的地形。高连升自得地说:“二哥,地方选得没毛病。你看,这个山谷很像个大口袋,用一挺机枪把那个入口一封锁,进来的鬼子插翅难逃。”张世杰放下望远镜:“没白教你。这一带鬼子的活动规律,摸清了吗?”高连升掏出怀表说:“每天上午九点半到十点,先是三辆摩托车在前面开路,一辆摩托车上架一挺机枪,后面跟着两辆卡车。”张世杰又问:“车上装的什么?”

“蒙着帆布,后面挂着屁股帘,看两天都没看清。估计是武器弹药。山口出去三十里,是平汉路三湾镇车站。西南过去二十里,是鬼子的一个据点。我们翻过后面这座山,就安全了。怎么样,没选错吧?”高连升瘦长的身体靠在一棵杉树上,布满血丝的红眼睛闪着光。张世杰把望远镜收起来,“退路选得也不错。”高连升不服气地叫道:“啊?我是怕死鬼吗?”张世杰摇摇头,“你不是。敌情不明,我们必须速战速决。连升,你和二顺带挺机枪,埋伏在对面那棵树下。封锁住谷口。”谢二顺看了看树旁不远处的公路,“太近了吧?”

“还要再近一些,其余的人跟我到谷底河里。”张世杰掏了怀表看看,“狭路相逢勇者胜。快行动。记着,一定要抓个活的带回去。天快黑了,各就各位埋伏起来,明早动手。”边说边一招手,带着二十几个人呈扇形朝谷底跟去。

赵九思和曹镇河一路追到信阳,还是晚了一步,淮源盛分号胡掌柜说张世杰把货送到之后,已经离开信阳,他说张世杰一共带了十个人来送货。像往常一样,都没有带武器。赵九思心里大叫不妙。信阳周围都是山地,根本无法判断张世杰会在哪个方向向鬼子下手。两个人赶快赶到四望山游击队总部,得到的消息更让人担心:鬼子最近有向平汉路扫荡的迹象,正在频繁调动兵力。赵九思把张世杰等人的情况大致介绍了一下,希望游击队能设法阻止这次行动。司令员马上下达命令,派出所有的侦察员寻找张世杰等人的踪迹。到了深夜,终于有了消息,平汉路西侧鬼子一条运输线上,最近两天有不明身份的人出入。

太阳慢慢越过山顶,照在谷底一条小河上,反射出潋滟的光。四周静悄悄的,埋伏在岸边灌木丛中的人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这些年轻人都是第一次参加战斗,第一次和鬼子面对面交锋,免不了有些紧张。张世杰曾让弟兄们在信阳大街上观察过荷枪实弹的鬼子,一队一队的,除了个别人留着让人反感的一字胡,大部分是和他们一样脸颊光光的年轻人,个子不高,身材也不见得更健壮,别看他们扛着的枪看起来让人眼热,论起枪法来,谁输谁赢还不一定。

水面上几只觅食的鸟儿飞了起来,一阵突突的声音打破了山谷的宁静,三辆三轮摩托车、两辆大卡车从谷口进来。太阳旗在风中摇晃着,钢盔和枪托在阳光下泛着乌沉沉的光。张世杰左右开弓,两枪打死两个摩托车手,他还没来得及开第三枪,摩托车上的机枪手和卡车车司机已经被打死了。埋伏在谷口的高连升和谢二顺也用机枪把卡车上押车的鬼子打翻了。战斗顺利得难以置信,枪声停下来之后,一阵寂静,年轻人们欢呼着从埋伏的地方跳出来,奔向自己的战利品,有的去抱机枪,有的上车去翻东西。

张世杰不用看,就知道摩托车上的鬼子没有活口。他朝后面的卡车走去,大声问:“有活的没有?有活的没有?”谢二顺在最后一辆车上答应着:“有一个,中了两枪。”第一辆车上一个年轻人兴奋地叫道:“车上装的是手榴弹和罐头——”高连升扛着机枪跑过来,“别忘了带点罐头回去。”张世杰瞪了高连升一眼,“你就记着吃的,这个鬼子俘虏交给你了,你负责把他背到太平镇。”高连升看看那个昏过去的鬼子兵,“这么个小个子,背两个都没问题。”从兜里掏出一个布袋,“手榴弹我就不拿了,我装点罐头。”张世杰打开卡车门,把鬼子的尸体拉出来,正要上车研究研究,两匹马从南面山坡上冲了下来,为首的正是赵九思,他高声叫道:“张世杰,快撤——”张世杰一脚踏在车门上,侧着身得意地叫着:“赵先生,打鬼子难吗?不难。我看看能不能把这两辆车开回去。”赵九思一脸焦急,“快撤——后面有鬼子的装甲车和运兵车,快撤——”话音刚落,日军的第一辆装甲车拐进谷口开火了。正在车上往下传手榴弹的谢二顺中弹从车上摔了下来。

赵九思翻身下马,“快往北边撤!快!”从地上拣起一挺机枪,“上山,快上山!”鬼子的军车超过装甲车,在装甲车火力的掩护下猛冲过来。又有两个人被打倒了。其余的人背起倒下的伙伴,绕到卡车一侧,朝北面山坡爬去。高连升把装满罐头的口袋挂在脖子上,背起地上的鬼子往后撤。赵九思、张世杰和曹镇河各拿一挺机枪猛地朝第一辆军车射击。军车失控,撞向一块大石头。趁着这个空档,张世杰三人也朝山坡后撤。高连升刚跨过河,一颗子弹贴着他的身体射过来,打在一棵树上,树皮弹到他的脸上,脚下一滑,摔倒在地,身上背着的鬼子滚开两尺远,布袋里的罐头也掉出来几听。他先把鬼子扯过来,又伸手去拿罐头。赵九思见状大喊:“快!别管鬼子,别拿东西,快上山!”

高连升还是把鬼子背着冲进了树林。他们刚进树林,又被鬼子的火力罩住了。又有两个人被打伤了。高连升把日本兵重重地往地上一扔,“狗日的,死沉死沉的,累死我了。”取下脖子上的罐头布袋,一屁股坐在地上,转着脖子。柱子带着哭腔叫道:“二少爷,二顺和长胜不中了……”张世杰冲过去,嘴唇哆嗦着蹲下去,摸了摸谢二顺那张因失血过多苍白的脸,脱下外衣,盖在他的身上。屋子里响起啜泣声,张世杰一脸懊悔,在原地转了几圈,看到昏迷在地上的鬼子兵,吼道:“高连升,给鬼子治伤,别让他死了。”柱子说道:“我们还有四个伤员,敷料和药没了……”张世杰大叫:“不能让他死!一定要把他带回太平镇。给他止血,听见了吗?”赵九思冷冷盯着张世杰,“你吼什么吼?你以为你带的是天兵天将,刀枪不入啊?”高连升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走到鬼子兵身边跪在地上撕开鬼子伤腿的裤角。鬼子兵已经醒来,眯着眼看看高连升的后背,伸手抽出匕首,抬起来朝高连升猛刺。赵九思大惊,一脚把高连升踢倒,“小心!”鬼子挣扎着爬起来,拿着匕首又向高连升扑去。几个人拿枪对准了鬼子兵。高连升拔出手枪,“狗日的,老子在救你,你竟敢向老子下黑手。”张世杰忙叫道:“别开枪!我要他活着。”飞起一脚踢在鬼子的后背上,“把他的刀夺下,捆起来。”鬼子兵痛苦地叫几声,跪在地上,舞动着手中的匕首,突然,他双手紧握匕首,用力向自己的胸口刺去,口里哇哇叫着,把匕首拔出来,再次刺下去,直到无力地倒在地上。众人都看呆住了。高连升试试鬼子兵的鼻息,“死了。”张世杰颓唐地坐在地上,“真狠!”赵九思冷冷道:“你见得太少了。这儿还是敌占区,你们想在这儿等死吗?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快走。”张世杰爬起来,喊道:“走。”

2

朱照邻正在新野朱国栋的团部住着养伤,一听说张世杰带人到信阳打鬼子的事儿,就提出来要回太平镇看个究竟。他真希望听到的消息是个谣言。朱国栋也觉得传言不可信,就凭张世杰那几十个人,能打掉鬼子的一个运输队?他们团虽然没有跟鬼子作过战,但他知道鬼子的战斗力,一次歼灭十几个鬼子,太难了。

父子俩回到太平镇,正赶上淮源盛出面埋葬二顺和长胜。朱国栋问了几个人,就知道张世杰这回是创造了奇迹。朱国梁一直认为张世杰他们夸大了战果,说道:“听他们吹吧。穿日本军服的死人,他们倒是带回了一个。那死人是不是鬼子,鬼才知道。凭他们那几块料,敢去袭击鬼子的车队?还敢跟鬼子的装甲车较劲儿?我看他们顶多是去偷鬼子的仓库,死了俩伤了四个,嫌难看,编个瞎话撑面子,收买人心。要是真遇上几十个鬼子,他们早死光光了。”朱国栋沉吟一声:“所以,你这个县保安司令就懒得去参加二顺和长胜的葬礼。”朱国梁气哼哼地说:“我咽不下这口气,太平镇是我们朱家的天下,一个张世杰,胡子还没长硬,手下不过有几个会打枪的小年轻,居然就能为太平镇报仇,居然成了抗日大英雄,凭啥?他肯定是共产党。我听说有人救了他们。救他们的人肯定是共产党。张世杰已经成精了,再不治他,后患无穷。”朱国栋失望地看着弟弟,“胡说什么呢!共产党?咱们家才有共产党!你说这些干什么?打鬼子又不是张世杰一个人干的,就算他们编的是瞎话,我们也要装着相信。取两百大洋,跟我去参加二顺和长胜的葬礼!”朱国梁叫一声:“啊?你是堂堂国军上校,去捧他张世杰的臭脚?”朱国栋火了,“你真浑!我就是国军上将,这时候也要给他抬轿子!”朱照邻接道:“听你哥的吧。这事儿不像是瞎编的。二顺和长胜是为太平镇报仇死的,咱们必须有个态度。带上几匹白绸,我也去。”朱国栋道:“爹,由我和国梁出面,够了。二顺和长胜是淮源盛张家的伙计,他们是顺路打鬼子死的,不是专门去打鬼子。你一出面,就太给他们脸了。”兄弟二人各怀心事带着礼金和祭品出了镇子。

镇子后山一带,松柏葱郁,是太平镇的坟地。此时,葬礼已经结束,在相距不远的地方,又添了两座新坟。张世杰在坟前烧了纸钱,看看几棵新栽的柏树,不由自主叹了口气。一直陪在他身边的郭冰雪安慰道:“想开点,没人说你不对。”张世杰目光瞟向远处,仿佛又看到当时的情景,“如果我能想周全点……”郭冰雪又换个角度说:“打死十几个鬼子,自己伤亡六个,够本了。都照你这种打法,用不了一年,就把鬼子杀完了。”张世杰苦笑一下,“别安慰我。二顺和长胜家,天都塌了。我确实没做好。”

“不能这么想。二比十几,是大胜。”朱国栋大步走了过来。张世杰忙转过身,“国栋哥,国梁哥,你们回来了。”朱国栋道:“太平镇出了抗日英雄,我脸上都觉得有光。我这次是专程回来,来向你们表达敬意的。上个月,南阳有四个地方挨了敌机轰炸,只有我们太平镇人没做缩头乌龟,开始报仇了。”郭冰雪似笑非笑,“大表哥,你不能光说不练。你手下有上千人马,一出手报仇,那才叫惊天动地呢!你家的丫环,被日本鬼子的炮弹炸死了。我的姑父,你的亲爹,也受了伤。”朱国栋笑了起来,“说得好!这一个多月,我几次请示反击,都没获准。穿上这身军装,身不由己呀。我真羡慕世杰,自由自在,说干啥就能干啥。”张世杰忙打圆场:“冰雪,你确实不该怪国栋哥。我们这种小打小闹,赶不走鬼子。打败鬼子,还得靠正规军。”郭冰雪哼了一声:“鬼子攻占信阳那会儿,南阳的正规军连屁股都没挪一下。”朱国栋再有涵养,也生气了。自己没过门的弟媳妇,整天跟别个男人厮混一起,算什么事儿?朱国栋冷冷地瞥了郭冰雪一眼,“表妹懂得可真多!我问你,你多久没有回家了?”郭冰雪道:“这个问题重要吗?”朱国梁帮腔道:“你能不能正经说几句话?他是你大表哥,是上校团长!”郭冰雪耸耸肩,“我就这个德性!我半个多月没回家了。想说什么说吧,嫌我跟别的男人在一起了?”朱国梁笑道:“不!跟世杰这种正人君子在一起,好得很。你别误会了。前天,我去南阳公干,见过舅舅和舅妈。舅舅刚从医院瞧病回家。舅妈还托我找你回去呢!舅妈说,医生怀疑你爸得的是噎食病。”郭冰雪神色大变,“你不是在骗我吧?”朱国梁道:“我比你更希望舅舅能长命百岁。但愿是虚惊一场。冰雪,我认为你眼下应该尽的是孝道。”郭冰雪撒腿就往镇子跑。

张世杰感叹道:“多好一个人,怎么会得这种病呢?”朱国梁掏出一把手枪递给张世杰,“战斗经过,我都知道了,干得漂亮。这个小玩艺儿,关键时候能救命。侵华日军,总兵力已经超过一百万人,零打碎敲,用处不大。你有这次战斗经历,当个营长不会有人嚼舌头。世杰,一起干吧。”张世杰拿着枪看着,不知该如何回答。钟梧桐匆匆跟过来喊:“二少爷,二顺家又出事了,太太让你赶紧回去。”张世杰把枪别到腰里,“国栋哥,谢谢了。赶明儿,我也送你一个礼物。这件事儿你容我再想想。我爹我妈这一关,不好过。我先回去了。”朝镇里跑去。

朱国梁指着张世杰的背影说:“看看,热脸亲了凉屁股吧?哥,说句话你别不爱听,你想把他驯服成一条狗,没门儿!杨家出事儿,多数人都认为是咱爹做的手脚。软的不行,必须对他们来硬的。这可是只小老虎,养大了肯定会伤人。还有那个杨开泰,都不是吃素的。依我的脾气,早就把他们干掉了。”朱国栋用鼻子哼出一串响,“我知道他们都是小老虎。我知道他们对我们一直有戒心。干掉他们,谈何容易!霸王硬上弓,你我还怎么混!遇大事要多过过脑子!不能让这个张世杰坐大,决不能。你想点办法,抓他们几个把柄。要学会借刀杀人,懂吗?他到底是不是共产党,还要查。”朱国梁不解地说:“你刚说抓他这个小辫没有用……”朱国栋道:“现在没用,将来肯定有用。”

3

谢二顺是独子,他一死,这个家就塌了天。葬礼刚一结束,二顺媳妇趁乱拎着小包袱,丢下三岁的女儿离开了太平镇。二顺他娘只好拉着小孙女到张家客厅里跪下了。张世范和媳妇慧兰问老太太出什么事了,老太太只是一言不发。事情很快惊动了张德威和李玉洁。

李玉洁跑进客厅挽着老太太的一只胳膊,“大嫂,大嫂,快起来,有话好好说,出了什么事了?”老太太哭喊一声:“天塌了——儿子儿子没了,二顺媳妇也跑了,求你们给孩子一条生路吧。你们要是不管,这孩子只有饿死了。”张德威问道:“跑了?”老太太道:“跑了,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卷走了。老掌柜,太太,二顺跟着世杰少爷去打鬼子,死得风光,我这个老婆子无话说。可是,我这病老婆子,实在是撑不起这个家呀。收下这孩子吧。”张德威和李玉洁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张世杰跑进来接道:“谢大娘,我答应你,这孩子我养,快起来。”谢大娘千恩万谢后拄着拐杖走了。

李玉洁思忖片刻说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没有规矩,难免会坐吃山空。世杰,这个孩子,只能记在你个人名下。你看呢?”张世杰马上回答:“这孩子的所有花销,算在我头上。事儿是我惹的,我负这个责。”

“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你。日本鬼子该杀。该不该你杀,我不清楚。也许,你是对的。也许,你又是错的。以后遇到事,要多想想后果,量力而行。”李玉洁说着站起身来走了出去。张德威走到张世杰身边,“唉——,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你。你干什么,都有你的道理,我不拦你。你再带人打鬼子,我也不拦。只是别再带那些独生儿子去跟鬼子拼命。死一个独儿子,等于毁一个家。去吧。记着,给你谢大娘送点吃的、用的。”

第二天一大早,张世杰和高连升带着米面菜油来到谢二顺家,却发现谢大娘已经上吊自尽了。张世杰披麻戴孝为谢大娘办了丧事,头七这天,他又来到坟上烧了纸,把高连升等人打发回家,独自坐在坟上发呆。赵九思骑着马过来了,下马之后,在每一座新坟前行礼烧纸,然后找了一块大石头坐下,朝张世杰招招手,递给他一根纸烟。张世杰犹豫一下,接过烟,赵九思给他点着,他吸了一口,大声咳嗽起来。赵九思吐了个烟圈,“太平镇的抗日大英雄,你近些天的遭遇,我都听说了。不找你谈谈不行。还没结婚,就当了爹,心情如何呀?”张世杰把一口烟吞下去,忍着没有咳嗽,一言不发。赵九思耸肩冷笑一声:“一言难尽,是吧。面对他们,你是应该感到羞愧!你有组织,你无纪律!你是中共党员,不是太平镇的草莽英雄!这么大的事情,你不经请示就干,你知道这是什么性质的错误吗?你想过什么后果吗?”张世杰又被一口烟呛得咳了起来,连眼泪都流了出来,“已经干了,我不后悔,我愿接受任何处分。”赵九思大怒,“混账!处分你,他们能活过来吗?他们都成了你个人英雄主义的牺牲品。”张世杰把烟使劲踩在脚下,“这仇不该报吗?大家都任人宰割,什么时候才能打败日本鬼子?早亡国了!”赵九思冷笑着,“真是冠冕堂皇啊!你骗不了我,也骗不了你自己!不然,你也不会这么痛苦。你想让组织看看你是多么能干,不让你跟着主力干,是组织上有眼无珠!”张世杰大喊:“够了!我不听!”赵九思大声说:“怎么,说到痛处了?你给我好好听着,你只是在组织上入了党,思想上,你没有入党。没有!你想用军功证明让你当个支队长都屈你的才了,你是想证明组织安排你继续搞地下工作,是个天大的错误,你想早一点去和你的心上人团聚!你敢说你没有这样想过吗?”张世杰无奈地点点头,“我想过。你说的不是全部。我错了,我确实低估了鬼子。这么蛮干不行。你处分我吧。要不,你打我一顿吧。”赵九思大喝一声,“别闹了!支队首长已经知道了你的英雄事迹。”掏出一本小册子递给张世杰,“他特地让我给你带这本毛主席的《论持久战》。你要好好读读这本书。先别翻,回去再认真学习吧。上次鬼子追得紧,有一封重要的信没有机会给你。给,你心上人给你写的信。”把一封信塞给张世杰。

张世杰把信打开看,杨紫云那熟悉的笔迹呈现在眼前:“世杰:你好吗?分别两百五十七天了,才有机会给你写第一封信。我挺好。详情请赵先生代为转述。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珍重!好好活着。爱你的紫云于转移前夜。”张世杰的目光在纸上移动着,想找出更多的文字,想找出那个写这封信的人,一时间,整个人都呆了。赵九思一把把信夺过来,用火柴把信点着了。张世杰连声叫道:“哎——你——”赵九思认真说道:“这是纪律。紫云在部队的表现很出色,朱国柱也很出色。你听着,党的事业,靠你张世杰一个人,完不成。以后,这种短信,她也不会给你写了。不为别的,只为你的安全。”张世杰看了赵九思一眼,低下头。赵九思叹口气道:“抗日的形势很严峻,国共的关系,也变得紧张了。国民党右翼可能会有不利于我们的大动作。在湖南平江,他们已经杀了我们七个人。目前,金竹沟留守处,处境也很危险。”张世杰紧张地看着赵九思:“要我做什么?”赵九思拍拍张世杰的肩头,“第一是保存自己,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你是共产党。你的形象自然是越灰越好。”张世杰问:“第二呢?”赵九思道:“第二还是保存自己。我再重申一点:你不能直接发展党员。”张世杰急了,“我已经准备发展连升和金声,他们是我的左膀右臂,本来还有二顺,可惜二顺……”赵九思用命令的口气说:“你不能直接发展党员!这也是保护你必须采取的措施。他们俩的问题组织上会考虑。前一阶段我们和鬼子打了几仗,金竹沟现在有近两百名伤员,药物奇缺。你要尽快去南阳和襄阳搞药。朱国栋又找过你吗?”张世杰把枪拿出来,“这是他前些天送的,他让我考虑成熟了去找他。”赵九思低头思索一会儿:“不要拒绝,拖着。朱家这两兄弟,一定要提防。还有,杨开泰那里,最近有什么动向?”张世杰道:“太白顶已经发展到了近一百号人,我去过几次,杨开泰都借故不见。看来,他的怨恨还没有消除。”赵九思道:“再多去几次。杨开泰这个人,是条汉子。你留在太平镇,不可避免要和朱家对抗,朱家两兄弟手里都有枪有人,你必须要和杨开泰联合。”张世杰蹲下,把一片没有烧尽的纸捡起来,捏在手中,“在信阳搞的武器,你给我留挺机枪吧。紫云有了消息,我该去告诉杨大哥一声。走,到总号坐坐,我请你喝酒。”转身朝山脚下的镇子走去。

4

南阳保安司令部的会议室设在一座教堂的礼拜堂里,原来放耶稣像的地方如今挂着一面青天白日旗,那些反映圣经故事的图画也被蒋委员长语录替代。牧师布道的讲台铺着红色的桌布,一个佩戴少将军衔的中年胖子,正神色激动地站在讲台后面训话:“一个主义,就是三民主义;一个政党,就是国民党;一支军队,就是国军;一个领袖,就是蒋委员长。有没有日本人掺和,都一样。敝人驻防南阳两年,深知七嘴八舌的坏处。河南各大学迁入南阳后,识文断字的人多了好几万,好不好?好。请个教儿子的先生容易了。可是,识文断字的人一多,难免七嘴八舌,这是不能允许的。不听招呼,怎么办?打板子?”

台下,朱国梁聚精会神地听着上司的讲话,感到后面有人拍自己的肩膀,一扭头,看见了泌阳县保安团司令王宝生那张多肉的脸。王宝生耸着酒糟鼻子,压低声音说道:“朱老弟,听见没有,上面要对共产党下手了。散会后,咱们喝一盅,有笔生意想和你一起合计合计。”说完,咧咧嘴唇,两只又长又宽又黄的大门牙全部露了出来。

朱国梁离开南阳,马上来到朱国栋的住处,等卫兵把茶水献上,带上门出去,就一脸兴奋地说道:“哥,我刚从南阳开完会,听上面的意思,要对共产党念紧箍咒了。我想把新四军在金竹沟那个留守处端了。”朱国栋放下手中的文件,“不会就你一个人在谋划这件事吧?”朱国梁端起茶杯牛饮一气,“泌阳的王宝生已经和鸡公岭的土匪张文太联系了,我打算凑一份子。”朱国栋严肃地说:“你绝对不能出这个头。”

“为什么?”朱国梁急得站了起来。朱国栋把弟弟按下椅子上:“别忘了,国柱如今是共产党的人,他又是从金竹沟出去的。记着,只要上面还没有明着和共产党翻脸,咱们就不能明着和共产党作对。让别人去做这种事吧。”朱国梁不解地说:“你不出头,谁服你?我想升升官,手下多弄几个人。你现在驻守在新野,咱们家的安全有保证,可你要是调防了呢?杨开泰在太白顶已经有一百多人马了,张世杰到信阳打了鬼子后,很多人带着枪来投奔他,都被他介绍到太白顶去了。”朱国栋问:“这两个人不是已经闹翻了吗?”朱国梁摇头叹气道:“又好上了。真该趁杨开泰立足未稳,把他灭了。张世杰把从鬼子那儿弄来的枪和你给他的子弹,都送到太白顶上,两个人又称兄道弟一起喝上了酒,亲热得像真郎舅一样。这个张世杰,真是鬼迷心窍,大家都在说杨紫云已经和咱们老三私奔了,他硬是不信。”朱国栋站了起来,“世上没有后悔药。单是一个张世杰,或者单是一个杨开泰,都不可怕,都动摇不了朱家的根本,要是他们联合起来,事情就不好说了。这一年多,张世杰去没去过金竹沟?”

“他和他那个洋车队今天去南阳,明天去信阳,后天又去了襄阳,我也不知道他去没去过金竹沟。他去太白顶的事儿,还是咱们家的丫环从他们家的丫环口里听说的。”朱国栋托着腮帮在房内踱来踱去,“派两个人,盯着张世杰。王宝生准备什么时候对金竹沟下手?”朱国梁道:“就这几天。哥,你同意我参加了?”朱国栋道:“不,我只是想利用这个机会,看看张世杰是不是和共产党有关系。”

张世杰最近一段心情比较舒畅。有了杨紫云的信,他那颗总是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一点。上次去太白顶,杨开泰总算出面接待了他,两个人从杨紫云谈起,慢慢地把前一段时间结下的疙瘩解开了,虽说不再像以前那么亲密无间,毕竟一种新的关系建立起来了。从太白顶回来之后,张世杰带人跑了几趟襄阳、南阳,通过关系搞到一些药品和医疗器械,派高连升秘密送到金竹沟。还有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是高连升和刘金声已被批准入了党。这两个忠心耿耿的伙计如今成了革命同志,张世杰有些话也能够敞开心扉说了。他的性格原本就豪爽外向,最喜欢以心换心,所以才赢得了小孟尝的称号。这几年的秘密身份让他改变了许多,在赵九思面前虽然可以畅所欲言,毕竟赵九思比他大了十多岁,又是他的上级,那种命令的口吻让张世杰很接受不了。

这天,他们又从南阳搞到一批药品,由于数量较少,准备先放在仓库,等再去襄阳搞一些,一并送到金竹沟。从仓库出来,高连升抓耳挠腮,不断瞟着张世杰。张世杰眉毛一挑,“有话快说。”高连升说道:“这件事也不知该不该告诉你。我在南阳教会医院取药的时候,碰见郭小姐了。”张世杰:“你碰见郭冰雪了?这有什么不该告诉我的?”高连升挠着头说:“郭小姐父亲的病很严重,她自己也瘦成一把骨头了。我见她可怜,就替你许了个诺言,说你过几天去南阳,肯定会到医院去看她父亲。”见张世杰不做声,又强调了一下,“她那么可怜巴巴地问起你,我实在是不忍心。都说人情薄如纸,郭参议员得了绝症,原先那些巴结他家的人都不见了,就连朱家,也不过到医院应付应付。听梧桐说,朱太太天天在家哭呢。”张世杰道:“下次再去南阳,你记着多带点钱。我是应该去看看冰雪的父亲,这一段时间事儿实在太多了。”两个人说着,走到前院,刘金声从铺子后门急匆匆过来,“二少爷,朱国栋又回来了,在咱家的铺子里,要见你。”张世杰警觉地问:“他又来干什么?不会是咱们弄药的事走漏风声了?大概又想让我到他的部队去。我去会会他,你们两个去仓库,把东西转移到密道去。”

张世杰来到前面店铺,朱国栋正在当值掌柜的陪同下看着货架上的商品,边看边点头称赞:“不错,不错,东西比我们同顺兴全多了。世杰真是个经商奇才啊。”张世杰忙接口道:“国栋哥,什么时候回来了?”朱国栋亲热地揽住张世杰:“世杰,我正在夸你呢,搞这极品信阳毛尖,如虎口拔牙,难为你能进这么多货。”张世杰道:“鬼子虽说占领了信阳,可他们人少,总还是有空可钻。王掌柜,把这筒毛尖给朱团长包起来。”朱国栋连忙摆手,“别,别,我不是这个意思,世杰,我这次回来,是想邀请你到我的驻地看看,感受一下正规部队的气氛。”张世杰有点意外,“国栋哥?”朱国栋拍拍张世杰的肩膀,“你放心,只是让你去感受一下,你要实在不想干,我决不勉强你。世杰,这个面子你总该给吧?”张世杰知道不好再推脱,说道:“既然大哥如此盛情,我就去看看吧。”

“把高连升和刘金声也带上,你要是突然想明白了,答应留下,他们以后就是你的副官。掌柜的,你去找找他们两个人,世杰,我的车已经在外面等着了,咱们先上车,边聊边等他们。”朱国栋说着,不由分说拉着张世杰就朝停在外面的吉普车走去。

张世杰等人刚刚离开太平镇,周银杏骑着马来到淮源盛总号,听说张世杰不在家,马上又转身进了山。在一处供人歇脚的亭子处,杨开泰正带着几个人等在那儿。周银杏下了马,说道:“张世杰不在家,大哥,我看这件事情就算了。新四军把你的人枪骗了个精光,张文太要去抢金竹沟,就让他抢吧。”

杨开泰站起身,一个手下忙牵着马朝他走过来。昨天,在鸡公岭一带活动的土匪头子张文太找到太白顶,说是给杨开泰一个报仇雪恨的机会,趁着金竹沟都是新四军的伤病员,联手把那个留守处端了,并说这件事情幕后有泌阳县保安司令王宝生撑腰,一点风险都没有。杨开泰以曾发誓此生再不踏进金竹沟一步为由拒绝了,考虑了一夜,他还是决定通过张世杰给金竹沟送个信儿。虽然张世杰从没在他面前暴露过身份,又因为随便开枪被拒绝加入新四军,但杨开泰知道他和新四军一定有联系。杨开泰上了马,朝东边走去,周银杏忙提醒他,“大哥,回太白顶的路在这边。”杨开泰继续往前走,“我知道,咱们去一趟县城。不管怎么说,紫云现在还是新四军的人。”周银杏拍马追过去,“去县城?去县城找谁?”杨开泰道:“去了你就知道了。也不知道能不能赶得上,尽人力看天意吧,日后紫云问起,我也好有个交代。”

朱国栋把张世杰三个人拉到新野军营,一下车就把他们带到大操场上,两个营的战士正在大操场上练兵,喊杀声震天。一行人从队伍中穿行,不断有人向他们行军礼。高连升看得眼花缭乱,口中啧啧称赞,“朱大少爷,这么多人都归你指挥?”朱国栋随意说道:“这只是我的一半人马。世杰要是带你们参军,你能指挥那么一些人。”用手在操场一角画了个圈。高连升用手点着数一数,“乖乖,怕有几十上百个人吧,我可办不了这么大的事,我现在在淮源盛手下只有十个伙计。”张世杰看看操场上虽拥挤却井然有序的阵型,“国栋哥,你是个将才,治军有方啊,我相信你们到了战场上,肯定能狠狠打鬼子。”朱国栋抬手向部下回了个军礼,“我也想到战场上狠狠打鬼子,不过,世杰,我现在最缺的是一批像你们这样的人,会用脑子打仗,又不怕死。最近鬼子频频向信阳一带增兵,你们果真有报国之心,这可是个机会。走,到我的团部坐坐。我已经给国梁捎了信儿,他也过来,咱们几个太平镇人应该好好议议怎么对付日本鬼子这件大事。”

到了团部,张世杰向高连升使个眼色,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进厕所,高连升压低声音问道:“二哥,朱老大到底在耍什么花招?”张世杰也低声说道:“这里面肯定有圈套。不管他说什么,做什么,我们都只管和他打哈哈。抽个空告诉金声,要沉住气。”高连升道:“金声做事很稳当。朱老大要是敢设鸿门宴,我身上的枪可不是吃素的。”张世杰道:“别瞎比喻。他肯定有什么事!眼要把细点。”

张世杰和朱国栋在地图前盘桓了很长时间,卫兵来报告饭菜已经准备好了。他们走进厢房餐厅,桌子上已摆着八个凉菜,朱国栋把三人让到客人位置上,两个卫兵斟茶倒水,恭恭敬敬站在一边。张世杰看看空着一半座位的大桌子,“国栋哥,你太客气了。嫂子和侄儿侄女呢,叫他们一块儿过来吧。”朱国栋道:“他们都在老河口,国梁这会儿也该到了。小李,出去迎一迎,看看二少爷到了没有?”卫兵答应着走到门口,朱国梁在一个副官和两个卫兵的陪同下进来了。张世杰三人忙起身打招呼,朱国栋向他们摆摆手,“坐下,快坐下,出了太平镇,咱们都是一家人,国梁,快入席吧,就等你了。”张世杰先坐下,高连升和刘金声等朱国梁入了席,这才坐下。朱国梁呷了一口茶,目光在桌子上扫了一圈,“不好意思,路上碰到一件新鲜事,耽搁了一会儿。”朱国栋饶有兴趣地问道,“什么新鲜事儿,说来听听。”朱国梁把目光落在张世杰身上,“来的路上,碰到鸡公岭的土匪大批出动,我怕他们到桐柏县城捣乱,就派人跟了一段,后来发现他们往金竹沟方向去了,我这才往这边赶。”朱国栋不经意地说道:“土匪要打劫金竹沟?国梁,你这事办得不对。这你得管管,毕竟是国共合作时期。张文太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大恶人,做事一向不计后果。”朱国梁道:“金竹沟又不在我的管辖范围之内,不过,念在金竹沟和我们朱张两家有些渊源,我已经给泌阳保安团送了信,他们应该会处理这件事。世杰,你说是不是啊?”张世杰端起茶杯,“我一个生意人,对这些事情不大感兴趣。”朱国梁道:“你以前好像和金竹沟做过几笔大生意。”张世杰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一手交了货,人家一手交了钱,两清了。新四军大部队转移之后,那里没钱可赚,我再没去过。”朱国栋吩咐倒酒:“世杰,人家毕竟让你赚过钱。你要是想去看看,我可以派一队人马跟着你去。”张世杰道:“国梁二哥不是已经给泌阳保安团送信了吗?再说,国栋大哥盛情邀请,酒还没喝一杯,我管那些事干嘛?他们真要有难,也是他们的命。”朱国栋哈哈一笑:“对对,咱们几兄弟今天能在我的驻地相会,机会难得,来,我们先干一杯。”

高连升和刘金声举起酒杯,看了看张世杰。张世杰向他们两个人笑了笑,“朱团长敬酒,你们喝就是了,不用看我。”一扬脖,一杯酒倒了下去。高连升把酒喝下去,呛得咳嗽起来,他抹了抹嘴,说道:“第一次跟上校团长这么大的官儿同桌喝酒,有点激动,见笑了。”朱国栋道:“咱们今天不论职位,只叙同乡情谊。小李,告诉厨房,上热菜。来,我们再干一杯。”

天色慢慢暗了下来,餐厅里亮着一百瓦的大灯泡,气氛也达到白热化的程度。张世杰把一杯酒倒进口中,抓起酒壶斟满,大着舌头说道:“来,国栋大哥,我敬你一杯。”刘金声劝道:“天已经黑了,二少爷,我们该回去了。”张世杰瞪刘金声一眼,“急什么急,我还没喝尽兴呢。国栋大哥,国梁二哥,小日本太可恨了,我做梦都想到战场上打小日本,可我一个生意人,怎么去?国栋大哥,我不是没考虑过加入你的正规军,可加入了又怎么样,你我现在在喝酒,也没到前线去打日本呀。”朱国梁的舌头也有点硬,“张世杰,我看你是喝多了,我哥上不上前线,是他能决定的吗?别以为你打死过几个鬼子,就能把自己当成抗日英雄。”朱国栋的声音很平静:“国梁,你就让世杰说吧,我知道他心里有委屈,世杰,你是不是惦记着金竹沟?”张世杰大着舌头说:“金竹沟,金竹沟是什么地方?想起来了,我在金竹沟见过你们家老三,你家老三不让紫云跟我回来,我要去金竹沟,我要把金竹沟翻个底朝天,我要去找紫云——”摇摇晃晃站起来,又慢慢顺着凳子出溜到地上。刘金声忙把张世杰扶起来,“二少爷,二少爷。朱大少爷,我家二少爷喝多了,我们该回去了。”朱国栋关心地说道:“世杰已经喝醉了,不如在这儿住一晚上吧。”刘金声忙说道:“还是回去吧,我怕家里老爷太太会担心。”高连升也在一旁叫道:“二哥,二哥,我们回家吧。”张世杰睁开双眼,想摆脱刘金声,“我不回家,我要喝酒。”挣扎着要站起来,下盘没力气,慢慢又往地上溜下去。高连升和刘金声一起搀住张世杰,“二哥这个样子,没办法回家,既然朱团长盛情,我们就在这儿住一晚上。”一边说,一边在刘金声胳膊上拧了一下。刘金声以怕老爷太太担心为由,坚持要连夜回太平镇。张世杰不失时机地吐了高连升一身。一看张世杰真醉了,朱国栋只好派车送他们回去。

高连升和刘金声扶着有点萎靡不振的张世杰上了汽车。张世杰靠在后座上,对朱国栋和朱国梁招招手,说道:“国栋大哥,国梁二哥,让你们见笑了。”朱国栋弯腰对着车窗,说道:“世杰,回去好好休息,好好考虑考虑我的提议。”张世杰揉着太阳穴点点头,“我会的。再见。”车子一开,朱国梁说道:“哥,看这样子,张世杰好像是和共产党没有关系。要不,他早回去通风报信了。”朱国栋转身往回走,“也不一定,张世杰平时酒量挺大的,今天他醉得也太快了。国梁,派两个得力的人盯着他,一举一动都给我盯仔细了!”

后半夜,吉普车到了淮源盛门口,高连升先下车,打开车门,扶出张世杰。张世杰扒在车门上,对司机道:“谢谢长官师傅。金声,快进店里,把上好的茶叶拿一筒给师傅。”刘金声冲进店里,拿了一筒茶叶,递给司机。车开走了。高连升搀扶着张世杰进店里。张世杰一进店,马上有了精神,大步朝后院走去。高连升跟了过去,问道:“二哥,你没事了?”张世杰道:“我一直都没事。金声,你带人到金竹沟看看。记住:从后门出去,绕道淮河边。这事儿有点怪,不得不防。连升,我们马上去县城联系赵先生,备马车,对外就说我喝酒喝出毛病,到县城看医生去了。”刘金声问道:“仓库里的药品怎么办?要不要我顺路运到金竹沟去?”张世杰想了一会儿,道:“先去探探虚实,药,我们带到县城去。”

天亮时,在通信员的带领下,张世杰和高连升来到位于豫鄂边界深山里的游击队驻地。他们已经知道金竹沟已经遭遇过上千人血洗了。曹镇河领着他们来到一片临时搭起的简易房子外,赵九思正背着手站在一棵大树下。张世杰摘下墨镜,叫了一声:“赵先生,损失严重吗?”赵九思转过身来,长叹一口气,“我们赶到的时候,土匪已经放火烧了支队大院。二百多留守人员,只剩下不到五十人,大部分都受了重伤。”张世杰指指牵在高连升手中的两匹马,“我把搞到的药品带过来了,不多,先拿去给重伤员应应急。”他走过去和高连升、曹镇河一起从马背上卸下袋子。几个人一起进了房子。房子里面躺满了伤员。张世杰蹲在一个浑身缠满绷带的伤员跟前,叫道:“吴参谋,是你?”吴参谋艰难地睁开眼,抓住张世杰的手,吃力地说道:“张,张世杰,我……不行……了,不……能跟……你比……比拼……了……报仇……”松开了张世杰的手,头歪在一边。张世杰叫道:“吴参谋,吴参谋……”赵九思把吴参谋瞪着的双眼合上,“他伤好后本来要返回前线,组织上留下他负责金竹沟的安全,如果不是他指挥得当,恐怕一个人也保不住。”张世杰冲了出去,使劲地踢打一棵树,说道:“我对不起吴参谋他们,我,我不该跟朱家兄弟周旋太久……”赵九思追过来问道:“朱家兄弟知道有人要袭击金竹沟?”张世杰懊恼地说:“朱家兄弟肯定知道。他们想试探我,给我设了一个圈套。他们把我叫到新野,突然告诉我有土匪袭击金竹沟,我一不知消息是真是假,二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装醉。我在新野拖延太久了。”赵九思道:“这是一次谋划很久的阴谋,后台是政府。你的处置十分正确。反共已经可以明目张胆了。你要是暴露了身份,损失可就大了。前一段,你在杨开泰那里是有收获的。他把消息告诉了你姐。这算是个收获吧。”张世杰道:“这个仇该由我们来报。张文太、王宝生,还有朱家兄弟,都该死!赵先生,你下命令吧。什么阿猫阿狗都敢咬新四军,不管这事不得了。”赵九思道:“这事必须做。以血还血,以牙还牙!选几个得力的人,等我的消息。”

5

几天后,张文太和王宝生被几个神枪手击毙在泌阳魁星楼饭庄里。

朱国梁得到王宝生和张文太被打死的消息,忙赶到朱国栋的驻地,“哥,亏得听了你的话,没有参加剿金竹沟的行动,否则,恐怕也得落个张文太和王宝生的下场。”朱国栋指指椅子,“坐下来喘口气。别看新四军主力已经撤走,共产党在整个桐柏地区的力量还很强大。记着:一般情况下,不要和共产党正面冲突。乱世,做事要用三只眼才能看清利害。张世杰这些天在干什么?”朱国梁吃惊地看着哥哥,“你怀疑杀死张文太和张世杰有关?张世杰好像出去送货了,我派去那两个人这两天没有消息。”朱国栋忧心忡忡地说:“但愿张世杰只是出去送货。国梁,我们部队最近可能调防。”

“这么快就调防?你到新野还不到两年。”朱国栋站起身走到地图前,“日本人不会老老实实待在武昌不动,襄阳,南阳,他们不想占吗?桐柏地区战略地位有多重要,他们不知道吗?仗,肯定得打。就是不知道小鬼子下一步是继续南下,还是往北彻底控制平汉路。不管他们采取哪种行动,我都要上前线了。国梁,家,暂时交给你了。张世杰的底细咱们还没摸清,杨开泰在太白顶又成气候了。太平镇不太平呀。在这种情况下,不能跟张世杰和杨开泰发生正面冲突。眼下没法除掉他们。”

为了防止朱家兄弟把张文太、王宝生的死跟张世杰扯上关系,赵九思让张世杰带着小分队到了游击队的驻地,准备让他们住两天再回太平镇。张世杰在山上住了一夜,赵九思就得到命令,上级要他到支队开会。赵九思实在不放心张世杰,一大早就把张世杰叫住了。

赵九思把一张地图摊在桌子上,对张世杰说:“武汉的鬼子近期向信阳一线增兵两个联队。华北的鬼子,通过黄河铁路桥,向南增兵四个大队。开封的鬼子,也有西渡黄河的准备。”张世杰用手敲敲地图:“鬼子是不是要打通郑州到信阳的平汉铁路?”赵九思道:“表面看,是这样。”张世杰担忧道:“如果鬼子真是这个目的,桐柏县城怕保不住。太平镇……”赵九思紧接道:“也保不住。泌阳,唐河和新野,也很玄。如果真要出现这种情况,整个桐柏地区,就成了敌占区。明天,我要到支队去汇报工作,你们要根据情况灵活应对。敌人很强啊——”张世杰点点头:“我知道,桐柏山这么大,鬼子真要打过来,我们会用游击战争把他们陷在山中,一点一点解决。”赵九思呲牙一笑,“看样子《论持久战》你学得不错。鬼子真要来,你要和杨开泰联起手来。土匪打金竹沟,杨开泰给我捎了信,看来,他很念旧。”张世杰道:“杨大哥我了解,在打鬼子这件事上,他的立场和我们一致。在他心里,一直惦记着紫云。老师,能不能托你捎件东西?”赵九思问:“总不会这会儿才想起交换信物吧?”张世杰拿出一个纸包,说道:“今年是我和紫云的本命年,这是我妈在金顶玉皇庙求来的红腰带,本来作为党员,不该信这个,不过……你给捎去就行了。”

赵九思接过纸包:“还是年轻好啊,我去年过本命年,连双红袜子都没人给织。”张世杰道:“等你下一次过本命年,我让淮源盛的织户给你织一大匹红绸子,全部做成内衣内裤。”赵九思把地图收起来,“得,得,我可没这个福气,红绸子留着你和杨紫云结婚时用吧,但愿你们不用等那么久。”

曹镇河敲敲门进来,说道:“二少爷,送你一件礼物。”张世杰站起身,“曹大哥,你我还客气个啥?”曹镇河一挥手,四个游击队员押着两个人进来。曹镇河说道:“二少爷,别谢我,谢谢朱国梁,这是他送给你的两个保镖。”张世杰一拍桌子,“朱国梁竟敢盯我的梢?”两个人忙跪下求饶:“张二少爷,求求你放了我们,都是朱司令吩咐的,我们不跟不行啊。你放了我们,我们保证什么都不说。”张世杰掏出枪,打开保险。赵九思按住他的手,“省两颗子弹吧。老曹,拖下去。”两个人哭喊着被拖了下去。

张世杰狠狠地说道:“我对朱家兄弟一忍再忍,没想到他们竟然使出这种卑鄙手段。”赵九思严肃地说:“树大招风,以后你少给自己弄什么抗日英雄的头衔,朱家兄弟就不这么关注你了。你要小心处理跟朱家弟兄的关系。千万不要跟他们发生正面冲突。不管鬼子占领不占领南阳,你负责的这条交通线都十分重要。好好保存自己,这是命令。我走之后,你尽量少来,老曹定时会派人到县城跟你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