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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二十三岁那年秋天,张世杰都认为自己可以完全掌控自己的命运。
比如,别人都是十月怀胎呱呱坠地,他偏偏不到八个月就从娘肚子里钻出来。比如,到了该读书的年龄,他宁可天天被揍得屁股开花、手心红肿也不愿去认一个字。等到大家都认为这个混世魔王注定要成为一个文盲的时候,十二岁的他却规规矩矩坐到教室里,只用两年时间就学完了高小的所有课程,并以第二名的成绩考进县城的初中。家里人刚刚松了一口气,他却在九一八事变之后,辍学回家,带了镇上十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少年,打着抗日救国队的旗子,腰里别着匕首、菜刀、剪刀、锤子,要到东北杀日本鬼子。家里人只好因势利导,遵照他的意愿给他请了武术教师,并准备动用关系把他送到武汉的军政大学,让他投笔从戎、报效苦难深重的国家,他却在初中毕业的时候宣布自己的真正愿望是当一名小学老师,并轻松地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了设在南阳的宛西师范。在他长成一名风度翩翩的青年之后,南阳的多少达官贵人、财主富绅家想把女儿嫁给他,他却偏偏选中了父母双亡、唯一的哥哥又落草为寇的杨紫云做自己的未婚妻。家里人终于接受了这个太平镇第一美女兼才女,准备为他们操办婚事的时候,他却又支持未婚妻到北平读大学,并对外宣称何时成亲随女方心愿。等到他师范毕业,多所学校向他发了聘书,他却突然宣布对做生意有了兴趣,回到太平镇淮源盛总号当了二少掌柜。张老掌柜心中暗喜,领着儿子把整个淮源盛的总号、分号视察一遍,并郑重其事地告诉这个自小就与众不同的儿子:张家这些年之所以在时局动荡的环境下能够做到生意兴隆,第一要旨就是不与官府作对,岂不知这个时候,他这个刚入商道的宝贝儿子已经秘密加入了正与官府作战的共产党,并且当了共产党桐柏地区地下交通线的负责人。
张世杰二十三岁生日这一天,得到了徐州沦陷的消息。没过几天他又得到了国民党军队为阻日军西犯炸开黄河花园口大堤让黄河改道流入长江的消息。张世杰决定再一次掌控自己的命运,他带领精心挑选的十八个弟兄和因战争爆发回乡避难的未婚妻杨紫云一起到金竹沟参加新四军,到真正的前线与凶恶的日本鬼子作战。
这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夏日,三十几匹马行走在桐柏山区的官道上,二十个年轻骑手高矮胖瘦各不相同,都有一张神采飞扬的年轻的脸。整个队伍分成三部分,前面几匹马由一个身材结实的人带领,每人腰间都别着双枪,担任开路和警戒任务。中间十匹马加驮了满满的货物,由一个面相老成的人负责。最后面几匹马由一个瘦瘦高高的人领着,负责殿后。队伍中间夹着并肩而行的一红一白两匹马,红马上坐着这支队伍中唯一的女性,她戴着宽檐草帽,穿着浅蓝色上衣和米色长裤,她有一张清纯典雅的脸,细长的眼睛黑白分明,如秋水一样明亮沉静。白马上的男青年身材挺拔,一张棱角分明的脸英气逼人,神情气度沉着老练,他穿着白布上衣,黑布裤子,乌黑浓密的头发随着马的节奏抖动着,明亮有神的眼睛时而掠过整个队伍,时而和女孩相视而笑。这一对金童玉女就是不知人生挫折为何物的张世杰和他自己选定的未婚妻——因战乱从燕京大学辍学的学生杨紫云。
马蹄疾驰,群山绿树快速向身后滑去,想到就要浮出水面,在共产党自己的队伍里,带着最亲密的兄弟和最心爱的女人并肩到前线杀鬼子,张世杰心中顿生豪情。刚想扯开嗓子唱几句,一匹枣红马蹿到他身边。负责殿后的高连升先看了杨紫云一眼,压低声音说道:“二哥,朱国柱也跟来了,这小子是从哪儿得到的风声?”不等张世杰回答,杨紫云在一旁接道:“是我告诉他的。”
张世杰扭头看了几眼,只见队伍后面多了一匹白马,马是好马,高大结实,反衬出马上那个戴着眼镜和大草帽的年轻人的文弱。高连升也回头看了几眼:“看他那副打扮,穿着绸子衣服,到不了金竹沟,屁股上一准磨出几个洞来。还戴个大草帽,像个娘儿们。二哥,你发个话,我保证让他从哪儿来还回哪儿去。”张世杰问杨紫云:“他知不知道咱们要去哪儿?去干什么?”杨紫云扭脸看着张世杰:“我只说要去前线打鬼子。不过,他应该能猜得到。”高连升见张世杰没回答,眼珠子转了几转,说道:“朱家的人一向看不上共产党,朱国柱不可能真心想参加新四军。二嫂,你看我是不是把他劝回去?”杨紫云白了高连升一眼:“乱叫什么!谁是你二嫂?朱国柱要是不想参加新四军,就不会跟我们走。他和朱家的人不一样。”高连升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会打洞。朱老爷那只老狐狸,还能生出一只老虎来?朱老大长年不在家不好说他,老二朱国梁的德行我们可看多了。这朱老三就算在北京读过几天大学,能好到天上去?”
张世杰正听得受用,余光瞥见杨紫云的脸色暗了下来,忙表态说:“连升,狐狸里也兴许能跑出只猎狗来。朱国柱已经跟来了,就一起去吧。抗日救国,人人有责。新四军很欢迎知识分子,就冲朱国柱脸上那两个瓶底样的眼镜片儿,没准儿会让他留下搞个宣传什么的。”高连升就不再纠缠朱国柱的事,改口说道:“二哥,我们一参军,肯定能被编到主力部队吧?”目光扫了扫前面几匹马上的货褡,“冲我们带的见面礼,还有这些伙计们,怎么也该给你个排长干干。”
张世杰心里哼了一声,排长?如果三年前他随长征的红军去了陕西,现在说不定已经当团长了,正在八路军的队伍里和鬼子面对面拼刺刀呢!在他丰富的想象里,如果杀一个鬼子,割一只耳朵,把那耳朵串成串,这一串鬼子耳朵恐怕已经和晾在房檐下新编的蒜头一样长了。这时候的张世杰根本没把铁蹄已经踏遍大半个中国的日本鬼子放在眼里。一时间,他有一种冲动,想把自己的真实身份告诉高连升和杨紫云,但他马上想起入党时的宣誓词,暗暗告诫自己,要沉得住气,等穿上了新四军军装,得到上级允许之后,再公布自己的身份不迟。那个时候紫云该用怎样惊奇又崇拜的目光看着自己呀!自从做了秘密工作,以少掌柜的身份留在太平镇之后,考上燕京大学的杨紫云已经很久没用崇拜的目光看自己了。很久没有从美女眼里看到对英雄的崇拜,张世杰是很失落的,这么想着的时候,仿佛是有心电感应,杨紫云朝他嫣然一笑,仿佛是在说:你终于又干正经事了!我们又在一起了,你杀第一个鬼子的时候,我一定为你喝彩,一定亲手把鬼子耳朵串起来……张世杰看着这久违的笑容,顿觉豪气冲天,张口就把杨紫云教的《义勇军进行曲》唱了出来:“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一行人翻山越岭,正觉得酷热难耐的时候,道路在前面转了个弯,绕过一面山坡,一条清澈的小河出现在面前。小河弯弯曲曲,顺着山势走,在每一个弧形地带留下几竿翠竹,再往前走,河岸变得平直,竹子也连成竹林,郁郁葱葱,和河水相映照,被杂树丛生的山坡衬托得越发秀美。这一群人自幼在太平镇秀丽的山水中长大,猛一见到这河、这竹林,竟也觉得眼前一亮。张世杰来过几次,已经习以为常,但看到杨紫云眼中的惊喜,也自当是到了一个人间仙境。他做了一个手势,高连生忙吆喝道:“兄弟们,咱们已经踏入金竹沟的地界了,大家休息一会儿,吃点干粮洗把脸,收拾打扮打扮,让金竹沟的人好好看看咱太平镇的棒小伙儿。”杨紫云勒住马,嗤地笑了出来:“高连升,你当你是去相亲呀。”一直跟在后面的朱国柱不知什么时间已来到杨紫云身边,接口说道:“金竹沟和大竹沟有小延安之称,听说环境气氛特别好。我们一路骑马,是该洗洗灰尘,精神饱满地进入金竹沟。紫云,给,喝水。”他把一个军用水壶递给杨紫云。杨紫云摆摆手:“不用了,世杰那儿带的有。世杰,我们去感受一下金竹沟的河水和太平镇的淮河水有什么不同。”
高连升把水壶一把拽过来,咕咚咕咚喝了一气:“朱三少爷,水壶不错呀,是中央军的装备。我真不明白,你想当兵打鬼子,干吗不到老河口找你大哥?有个上校大哥罩着,你肯定升得特别快。”朱国柱的目光早随着杨紫云和张世杰朝小河走去,不知道张世杰说了一声什么,杨紫云发出一阵低低的却是清脆的笑声。朱国柱不由得叹了一口长气,把高连升递过来的水壶推过去,说道:“水壶你喜欢,就留着吧。”
人吃过干粮,马饮过河水之后,一行人在官道上集合,准备出发。刚清点完人数,只见一辆牛车吱吱扭扭驶了过来,车上张着苇席棚,棚边缝着白布,几个女人、孩子在车里嘤嘤哭着,车前车后走着几个青壮年,都抑郁着脸。可能是看到河边青青的竹林,也可能是看到道边这许多人,牛车停了下来,一个中年人从车里拿出两根裹着白布的竹竿,抖一抖,递给两个年轻人,年轻人一边一个把竹竿举起来,那块白布就横在车前,上面写着几个黑色的大字:龙镇海杀人偿命,新四军为民作主。横幅一举,车里的哭声骤然大了起来。
杨紫云的目光首先被吸引过去,她一看到龙镇海三个字,顿时惊住了,忙碰碰张世杰:“世杰,你看,好像是我哥那里出事了。”张世杰也是脸色一变,忙安慰道:“也许是同名同姓,巧合吧。连升,你过去问问。”高连升拍马走近牛车,刚一开口,车中的哭声又大了一些。那个中年男人表情激动地说着什么,忽听一个女人声嘶力竭地骂了一句:“龙镇海这个挨千刀的土匪,烧成灰我也认得这混账王八蛋——”只见高连升从口袋里掏出几块钱递给中年人,中年人推着不要。高连升把钱扔到车上,转身拍马过来,神情沮丧地说道:“果真是杨大哥那里出事了。龙镇海糟蹋一个姑娘,那姑娘上吊了,家里人拉着尸首要去金竹沟告状。”正说着,那牛车又在哭声中吱扭吱扭走了。
杨紫云跺着脚说道:“我哥真是糊涂,哪能这样纵容部下!世杰,快想个办法。”张世杰吩咐道:“连升,把金声、二顺叫过来。紫云,你放心,龙镇海虽说是大哥的结义兄弟,大哥决不会糊涂到私自把他放了。”看见另外两个得力助手刘金声和谢二顺走了过来,说道:“二顺、金声,杨大哥那边出了点事儿,我和连升、紫云到银凤寨看看。顺着这条路再走十里地就到金竹沟了,前面不远开始有新四军的岗哨。连升,把通行证给金声、二顺。到了之后你去找一个姓宋的参谋,把货交给他,他会安排你们住下。现在刚过晌午,要是银凤寨那边问题处理得顺当,我们晚上就能赶过去。记住,过了第一道岗哨之后,让弟兄们把家伙收起来,当心走火。”刘金声问道:“二少爷,朱国柱怎么办?是跟你们走,还是跟我们走?”杨紫云说道:“朱国柱一直想参加新四军,你们把他带到金竹沟就行了。世杰,咱们快走吧。万一我哥把龙镇海放了,可就糟了。”说着,从马背上取下草帽戴上,上了马。
三个人沿河回到转弯处,迎面来了两匹马,高连升眼尖,说道:“二哥,是赵老板。”
说话间,两匹马已经驶近,对方也认出他们,为首那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叫了一声:“世杰——”勒马停住。他身材魁梧,长着一张国字脸,一双眼睛眯眯着藏在厚厚的眼皮底下,却让人感觉能洞察一切。他叫赵九思,是中共豫南特委地下工作负责人,张世杰的入党介绍人。他身后的人年轻一些,留着小胡子,既像保镖,又像账房先生,是赵九思的助手曹镇河。寒暄过后,赵九思和张世杰交换了几个眼神,赵九思问道:“世杰,前几天见面,你没说要来金竹沟做生意啊?”张世杰说道:“赵先生,你前几天也没说要来金竹沟。看来鬼子一打安庆,你也坐不住了。这里也没有外人,明说了吧,我不想做生意了,紫云也没法读书了,我们今天来金竹沟,是想参加新四军。我本来打算一穿上军装,就给你捎个信。”赵九思往远处看看:“就你们三个?这不像你张世杰的风格,从我认识你,啥时候你身边都是前呼后拥,热闹得很。”高连升接口道:“赵老板真是赵老板!太平镇我们这个年龄的棒小伙都跟来了,一共十八条好汉,二哥可是筛了又筛,选了又选。上了前线,我们保证能让鬼子屁滚尿流,哭爹叫娘。我们还没到金竹沟,碰到件麻烦事,杨大哥的手下龙镇海糟蹋女人出了命案,二哥要过去看看。”
赵九思的神情一下子紧张起来:“出了命案,你们没搞错?”张世杰回答道:“女方的亲属拉着尸首去金竹沟告状了。”赵九思思忖片刻,说道:“那你们赶快去吧。我今天来金竹沟,本来也是……世杰,你来参加新四军,事先也不通知一下,是不是有点过了?我们一起做的那些生意,你打算如何处置?”张世杰避开赵九思的目光,拍马走到路边:“赵先生,我这次参军是参定了,有些话,我一穿上军装,会向你好好解释。金声和二顺带着人在前面,你多关照他们。你和首长们比较熟,杨大哥的事儿,你要帮忙说句好话。你放心,银凤寨肯定会给那姑娘的家人一个交待。我们先走了。”双脚一夹马肚子,马就冲了过去。
赵九思大喊:“我在金竹沟等你——有要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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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竹沟这一带处在桐柏山和大别山余脉交界处,由于山脉走向比较复杂,水系也比较复杂,几乎是一道山一条溪,一条溪一样景色。流经银凤寨的这条小溪又清又浅,遍布杂石,岸边多是些低矮的灌木,一根竹子也没有。淌过小溪,一条山路通向一个小小的村寨,道路两旁的树木渐渐高大粗壮起来。寨子人家不多,散落在沟边平地上,都是些破旧的土墙茅屋。东面山坡上,伸出一栋庙宇的一角,竟是明黄色的琉璃瓦。这座庙,有几百年的历史,香火曾经很盛,后来被官府当成围剿桐柏山和伏牛山土匪的营寨,如今是新四军豫皖特别大队的驻地。
张世杰等人在接近寨口时,遇到岗哨,问明身份后,其中一个哨兵就领着三个人上山来。问起龙镇海的事情,那哨兵只说龙排长酒后乱性,接着就诉苦:没有军饷,又不能像以前那样去抢,窝在这么一个小山寨里,不憋出火来才怪呢。三当家的以前过的是什么日子?想女人了,逛窑子就是,新四军里规矩大,吃喝嫖赌都不让,也合该出事,三当家的和几个兄弟喝多了酒,上山打野兔,偏偏那女子正在山上摘野果,就出事了。
张世杰听他一口一个三当家的,眉头不由得就皱了起来。来到寨口,寨门两旁的寨墙已坍塌多处,用酸枣树枝盖着,寨子里以古庙为中心,左右搭了几十间简易的窝棚,庙前一棵古柏树下,一个人正蹲在地下低着头抽烟,另一个中等身材穿着新四军军服的中年人绕着他转圈子,不停地说着什么。哨兵喊了一声报告,中年人转过身来,扶了扶白净消瘦脸上的金丝边眼镜,忙迎过来:“世杰,紫云妹子,你们来得真及时,快帮杨大队长拿个主意。”
这个戴眼镜的中年人便是豫皖特别大队的副大队长、张世杰的姐夫姚思忠。半年前,张世杰说服杨开泰和姚思忠让新四军改编,除了公心,也有私心。杨开泰是自己未婚妻的亲哥,姚思忠是自己唯一的姐姐自己选定的丈夫,国难当头,任由他们占山为王,绝对不行。当年,姐姐张若虹执意要嫁给住过监狱的中学教师姚思忠,已经给淮源盛张家带来了伤害。不把姐夫和未来的大舅哥引向正路,张世杰心不甘。杨开泰是参加过二十九军长城抗日的战斗,手刃过日本兵,可那毕竟是过去的事了。张世杰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促成了这次改编,他万万想不到只过了半年时间,会面临这样的困局。直觉告诉他:龙镇海的事情处理不好,自己以前的所有努力都将付之东流。新四军是共产党的军队,共产党在重大问题上是有铁的原则的。
蹲在地上的杨开泰站了起来,他身材很高,却又不像高连升那么单薄,如果不是青色的胡茬和脸颊上的一道伤疤,他的五官就显得过于清秀,这道长长的刀疤,便是五年前在二十九军当排长与鬼子拼刺刀时留下的。他的眉头皱得比张世杰还厉害,在眉心处耸起两个疙瘩,手里夹着一根燃着的纸烟,向前走了两步,说道:“你们来了。”
杨紫云小跑几步,问道:“哥,龙镇海呢?你没把他放了吧?”姚思忠忙说道:“紫云妹子,龙镇海色胆包天,犯下大错,就算我们还在山上,也要治罪。我们如今是新四军,更知道规矩的重要。你放心,关着呢,这不,我正和你哥商量怎么处理他。杀,下不了手;不杀,上下都没法交待。”杨紫云把杨开泰手中的烟夺过来,扔到地上,踩了几脚:“哥,你们有今天,容易吗?为什么不知道珍惜!国难当头,我多么希望你们能改掉那些土匪恶习,变成一支真正的抗日队伍!”姚思忠说道:“紫云妹子,别怪你哥,怪只怪政府有私心,不把新四军当回事儿。吃穿、军饷,国民政府都不管,你说……实话说,要不是为了挣个好出身,为了打日本,还真不如当土匪自在,缺吃少穿,连结婚也有一堆条件……”
“说这些没用。”张世杰打断了姚思忠的牢骚话,“人命关天,不管你们是什么身份,逼死人总要有个说法。龙镇海也算一条汉子,他准备给个什么说法?”杨开泰道:“酒醒后,他让人把自己捆了起来,在这大殿前跪了一夜。他说了,要杀要剐随我。”姚思忠一咬牙说道:“龙镇海不能杀。他是从二十九军就追随你的生死兄弟。你们一起打过鬼子,一起受过军队派系争斗的苦。你们相互都是救命恩人。你大义灭亲,提着龙镇海的脑袋去金竹沟认罪,这件事是可以摆平,可是,三百多跟随你的弟兄们会怎么看?可不杀吧,真没法穿新四军这身行头了。世杰呀,你别嫌我啰唆。你作中人把我们几百人引到这条道上,有点考虑不周。你看看,鬼子鬼子挡不住,国军又不把新四军当盘菜,活着都难。我们答应给弟兄们的饷,从来没个准头,困在这弹丸之地,吃饭都成问题,不与民争食,只有饿死一条路。我们有人有枪,还怕混不来一碗饭吗?开泰兄弟,你拿个大主意吧。”
杨紫云急了:“哥,你可要想清楚。投奔蒋介石,没你什么好果子吃。”姚思忠忙说:“西北军如今都听老蒋的。”张世杰冷笑一声:“姐夫,有奶便是娘,那不是人,是畜牲。这件事情还有别的办法。”杨开泰急问:“什么办法?”
张世杰自信地说:“我不相信活人能叫尿憋死。受害人家里已经去告状了,这事儿拖不得。杨大哥,这事儿我帮你办吧。放心,我不会让你落个手刃生死兄弟的恶名。”杨开泰道:“好吧。我知道你的办法多。”姚思忠用疑问的目光看着张世杰:“世杰,说说你的办法,让我长长见识?”张世杰没正面回答:“杨大哥,备几个菜,一坛好酒。”
杨开泰朝大殿那边喊:“银杏,你过来。”一个十六七岁、身材瘦高、浓眉杏眼的小姑娘应声跑了过来:“大哥,什么事?哟嗬,张二少爷,你说说你给我们引的什么路?”
杨紫云皱皱眉头:“哥,这就是你们老连长的妹妹吧?你该教她学点规矩。”周银杏立马换一张真诚的脸:“是紫云姐姐吧?你教导得是。张二少爷,你吩咐吧。”杨开泰道:“你去交待一下,备八个菜,四热四凉,一坛陈年杜康。”周银杏答应一声跑走了。
半个小时后,张世杰带着酒菜进了关押龙镇海的房间。此时已是黄昏。
张世杰站在门口对外面说:“这是我和龙中队长之间的事,你们都不能瞎掺和。”走到桌子一边坐下,倒了两碗酒:“龙大哥,我陪你喝两碗。”龙镇海冷笑着看着张世杰:“大哥让你来处置我?你算哪把夜壶?就为一个女人,新四军就要杀了我?”张世杰笑道:“我与新四军没关系。这酒里没毒。坐下吧。我只想跟你聊聊。”
龙镇海大马金刀坐到张世杰的对面。昏暗的房间里点着油灯,油灯的火苗一蹿一蹿,弄得整个房间十分神秘。龙镇海挑衅地说:“姓张的,划个道道吧。”张世杰端起酒碗:“镇海兄,这一碗酒,我敬你,以表达我对你这个抗日勇士的敬意。如果中国每个当兵的,都像你一样,能杀死六个日本鬼子兵,小日本早完了。”端起大碗一饮而尽。
龙镇海突然怪笑起来,笑得泪流满面:“五个半,第六个是我和排长大哥一起杀死的,说吧,准备怎么处置我?”张世杰也笑了起来:“半条鬼子的小命的战功,你都能记住是谁的。钉是钉,铆是铆,世杰十分佩服。你是抗日英雄,犯了错依然是大英雄,我们谁都无权处置你。”说着把自己的二十响驳壳枪掏出来放到龙镇海面前的桌面上:“镇海兄,一命抵一命。二十年后,你还是大英雄。”龙镇海怔了怔:“你让我自裁?”张世杰点点头:“这样最好。我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龙镇海突然拿起枪,把枪口指出张世杰的脑门:“我要是不想死呢?有这把二十响,你们谁能拦住我?那天我喝醉了,你不知道,大哥也不知道?”杨紫云喊一声“世杰!”闯了进来,一看这阵势,惊得目瞪口呆。杨开泰等人也闯了进来。高连升等人都用枪指住龙镇海的脑袋。杨开泰大叫:“镇海,你敢——”张世杰用力一拍桌子:“出去!都出去!这是我跟龙镇海的事!他要杀了我,你们谁也不要拦他,让他带着我这把枪替我杀鬼子。出去!滚出去!”
几个人都退了出去。
龙镇海狞笑几声:“你看走眼了,张世杰!我龙镇海罪不该死!”张世杰道:“那只有我死了。你们走上这条道,是我引的路。你要还是土匪,别说糟蹋一个黄花闺女,就是糟蹋十个,谁也拿你没办法。现在不同了,你已经当了新四军。你必须为你犯下的命案负责。大哥和你的弟兄们不忍心杀你,这你都看见了。我没有资格杀你。可是,你不死,你的几百兄弟都会因你背上骂名。姑娘的家人已经去金竹沟告状了。你可以杀了我,我也算解脱了。”龙镇海把枪口顶在餐桌上:“你他妈的是真不怕死。”张世杰端起酒碗喝一口:“不!我怕死!我只是不怕负责任。你穿上这身军装,与我有关。我死在你的枪下,证明我有眼无珠,错看了一个龙镇海……”
“世杰兄弟,别说了。”龙镇海抱着半坛子酒狂饮一阵,把酒坛子摔到地上,“下辈子我还跟你做朋友。谢谢你的送行酒。谢谢你给我这个有面子的死法。我死后,求兄弟你照顾好我老娘,给她老人家送终。”拎着枪转身朝屋外走,“大哥,弟兄们——镇海给你们丢脸了!我给新四军抹黑了!杀人偿命,我偿这个命!弟兄们,跟着新四军好好杀鬼子吧!我先走一步了。”把枪扔给张世杰,“杀鬼子的子弹奇缺,能省一颗是一颗吧。”弯腰从绑腿处抽出一把匕首,朝自己的脖子抹了过去。
一股鲜血飞溅出一道弧线,洒在大殿前的地上。
张世杰紧张的神经一松弛,只觉浑身发软,身子贴墙溜在地上了,引得杨紫云又是一片叫喊声。张世杰强撑着站起来,过去跪在地上抱起血人龙镇海:“镇海兄弟,从今以后,你的娘就是我的娘。杨大哥,姐夫,不要做墙头草!”
一个传令兵跑过来报告:“大队长,大队副,支队命令你们明天一早带手枪排到金竹沟。”以命相赌,竟把危局给解了,这给张世杰又平添了几分自信。自信归自信,但毕竟自己逼死了一个人,心里难受是难免的。这一晚,张世杰又喝了几大碗酒,醉得不省人事。
第二天张世杰酒醒后已日上三竿,杨开泰和姚思忠早带手枪排去了金竹沟,张世杰、杨紫云和高连升匆匆吃了几口饭,也往金竹沟赶。出了银凤寨没多远,他们遇到了新四军的大队人马。
这时,张世杰并没有意识到从这一天起,他再也无法牢牢掌控自己的命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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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远比张世杰想的要凶险复杂得多。
张世杰他们在银凤寨外遇到的大队新四军正在执行一项特殊任务:用武力迫使特种大队解除武装,对这样一支部队进行再整编。赵九思在路上得知特种大队出事的消息后,匆忙赶到金竹沟。他直接去找负责领导地下斗争的一位首长问情况,首长告诉了他已经做出的几个决定。赵九思感到此事重大,直言道:“武力整编杨开泰的特种大队,并非上策。杨开泰手下有很多是西北军的旧部,对老蒋他们很不满,他们需要的是信任。当然,这支部队纪律性比较差,是需要大力整治。首长,您看这样行不行?给我和世杰同志一个机会,派我们俩去特种大队,改造好这支部队。世杰同志听说龙镇海的事情后,已经去了银凤寨。首长,我们东征,需要能打仗、打硬仗的部队。”
首长笑了笑道:“你的这个要求,省委和军事部无法满足。部队要东进豫皖苏地区对日作战,必须保持纯洁性。主力东进到敌后发展,并不是要彻底放弃金竹沟根据地,更不会放弃整个桐柏地区。所以,你不能和主力一起转移,要留下来。你的新职务是桐柏特委副书记兼桐柏山游击队大队长。”赵九思惊讶地发出一个声音:“啊——”
首长道:“这副担子很重,我的这些大将中,也只有你能挑得动。”赵九思阴阳怪气道:“首长太抬举我了。”首长道:“这是省委和军事部的决定,执行吧,九思同志。”赵九思道:“是。”首长换了个语气说:“九思啊,整个桐柏地区的重要性,你应该知道。桐柏山一线的阵地,一个也不能丢。河南的十几所大学迁至宛西后,你建立的以太平镇为核心的地下通道,战略地位更加突出。南阳,如今成了整个河南省的人才库。再者,这里横跨第一第五两个战区,大后方的人才想到我们的根据地,多半也要走这条线。你的主要责任就是确保这个地下通道的畅通。”赵九思道:“这么说,张世杰也不能浮出水面,参加新四军了?可我已经答应他了,而且,他的人也已经来了,还带了很多武器。”首长用不容商量的口气说:“张世杰必须留在太平镇。我已经得到报告,说他这次搞的枪大半都是美国货、德国货,不容易呀。他参加主力,顶多给他带一个营。我们不缺营长!我们不能没有这个交通站站长、人才运输队队长!”
赵九思听傻眼了,心里暗暗叫苦,想了一夜,也没想出个万全之策。一想到杨开泰那个手枪排,赵九思连早饭都没吃,走到按预定计划解除手枪排武装的大院外面找个藏身之处,准备在万一有事时,出去当个说客。
杨开泰、姚思忠带着手枪排走近那个大院门口,前面已有新四军几个干部和战士在门口交自己的枪。周银杏一看这阵势,眼珠子朝四下一抡,说:“大哥,没听说开会不准带枪啊。你看那几个地方……有点怪。”一个参谋迎过来道:“杨队长、姚队长,辛苦了。把枪留下吧。上面来了大首长,怕兄弟们走火。还有,友军也有要人出席会议?”周银杏再次看看四周:“不是对付我们吧?你看,龙镇海已经畏罪自杀了。”杨开泰闭了一下眼睛,拉了周银杏一把:“胡说什么呢!进去吧。”取出自己带的两把枪,抬脚往里面走。姚思忠擦擦额头上的汗珠儿,抖着手把枪解下来,小跑进了院子。
周银杏把挂在外面的枪朝筐里一扔,“你们可别偷我的子弹。”抬脚往里走。参谋伸手拦住了周银杏,“银杏姑娘,你用双枪,双枪都能百步穿杨?”杨开泰回头说一句:“银杏,交了吧。”周银杏从怀里掏出一把勃朗宁,重重地拍在桌子上,“真没劲!把我们当刺客防啊!”
赵九思看见杨开泰的人都进了院子,从断墙边走出来,慢慢朝大院门口走。参谋一招手,几个战士从埋伏地点冲出来,把长短枪都抬走了。接着,赵九思看到几个战士跟着一个戴眼镜的首长进了院子。赵九思走到院墙西侧,掏出烟叶一边卷烟一边支着耳朵听里面的动静。一个嘶哑的男声传了出来:“同志们,请注意我这个称呼!我称你们为同志,说明前一段你们大队出的那些问题,属于内部问题。但这些问题,有的是性质很严重的问题。这样一支队伍,不整编,不整顿,就是乌合之众,乌合之众,能打日本鬼子吗?不能!我们新四军,是共产党领导的队伍,是人民的队伍,是抗日的队伍。这样一支队伍,必须是一支纯洁的队伍。从今天起,你们这个特别大队不存在了。你们现在的任务,是在这个院子里待着,学习、整顿。听明白了吗?”一个脆生生的女声问:“首长,学习完了呢?”
“愿意留下的,分到其他大队,继续干革命,打鬼子。”
“要是不想留下呢?你们会不会用机关枪把我们突突了?”嘶哑男声充满厌恶地说:“不愿留下,发给路费,回家。中国有四万万人,不缺拿枪打鬼子的。去留自便。”接着便是一片死寂。
赵九思心里道:“没有流血,还好。”嘬了两口烟,他朝谷口走去。他希望能先碰上张世杰,向张世杰传达一下组织决定。走了几步,他又折回去。赵九思决定再去找找首长,希望龙镇海的死能改变杨开泰这一群人的命运。
4
新兵登记处外面,有十几个战士正在空地上练习刺杀技术。张世杰站下看了几眼,嘴角露出不屑的冷笑。杨紫云疑惑地问:“你笑什么?记着你以后可要谦虚点。别以为哪里都是太平镇。”张世杰笑道:“我不是个浅薄无知的人吧?”
正说着,一个穿军装的人从一间屋子里走出来,惊喜的声音响着:“紫云,你可来了!我已经替你报了名。吴参谋,你看,这就是我向你推荐的杨紫云,她的日语说得比我好,会骑马,也会打枪。”张世杰定睛一看,这人原来是朱国柱。朱国柱穿上了军装,文弱的身材一下子挺拔起来,军帽一戴,那张单薄的脸也显得有了棱角。人靠衣裳马靠鞍,真不假。
一个壮实的新四军军官从屋里走出,“人在哪里?紫云同志……”抬头一看,“张少爷,张少掌柜也来了。这么多人呢!”张世杰不高兴地说:“老吴同志,以后别叫我什么少爷、掌柜了。要叫我一声同志。从今天起,我和他们十八个,都是你的同志了。进屋吧,填登记表。”吴参谋早已得到命令,打量着张世杰和他带来的人,思索着拒绝张世杰参军的最佳办法。张世杰狐疑地问:“怎么了?又不是相牛。快点!他们都等着穿军装呢。”
吴参谋只好开口了,“张少爷,你,还有你带来的这些伙计,都不符合参军条件。参加新四军,没两下子不行。光靠热情没用。我们只招对我们有用的人。”张世杰指指朱国柱,“他有什么用?”吴参谋笑了,“你们这里面有没有懂日语的?谁懂日语,我马上收。张少爷,部队就要开赴前线了。就说这拼刺刀吧,没有一两个月,练不到他们这种水平,跟小鬼子肉搏,只会白白送死……你干什么?”张世杰从架子上取来两个木枪,扔一个过去,“接着。干什么?跟你练练。”吴参谋笑了起来,“跟我练?你不是对手。你们那两下子,对付山贼还行。我们的对手是鬼子。”张世杰的脸黑了,“练练。我要赢了你,你马上给我的人发军装。”吴参谋道:“真想练?”张世杰道:“我要是输了,马上带人滚出金竹沟。”吴参谋道:“行,我就陪你练练。”拿起一支木枪,跟张世杰面对面站下了。
张世杰有些托大,第一个回合就险些被吴参谋刺中。两个人缠斗一会儿,吴参谋急了,进攻很猛。张世杰冷静地掌控着局面,一看吴参谋杀得性起,佯装不支,瞅准机会,一个斜刺把吴参谋刺倒了。吴参谋痛得坐在地上呲牙咧嘴。张世杰连说:“承让,承让。我那十几个手下,拼刺刀大部分比我强。怎么样?没大事吧?要是没事,咱们就进屋填表吧。”吴参谋挣扎着站起来,“我不服!咱们再比一局。”
张世杰出手把吴参谋的手枪掏出来,又拔出自己的二十响。吴参谋忙喊:“干什么,干什么?”张世杰道:“让你知道喇叭是铜锅是铁。第二局换个比法,比枪法。你们看这群鸟。”杨紫云连忙制止,“世杰,你干什么,快住手!”话音未落,响了两声枪响,两只鸟落在地上。张世杰晃晃手里的枪道:“还比吗?”
一队卫兵端着枪冲过来。为首的一个在喊:“谁开的枪?”卫兵把张世杰围住了。张世杰把枪扔在地上,“对不起,是我开的枪。”领队的喝叱道:“无法无天!把他带走!”
卫兵押着张世杰走了。吴参谋叫道:“哎呦,哎呦,我的肋骨,好像叫那小子戳断了。”
杨紫云忙跟了过去。
5
听到枪响不一会儿,首长和赵九思已经知道这是张世杰惹的祸。首长说:“杨开泰的问题先放放吧。我得过问过问张世杰的事。张世杰和你,比我们几个大队都重要。”参谋进来报告说:“首长,有个叫杨紫云的同志,执意要找您反映情况。”首长说:“赵老板,你回避一下吧。恶人我来做,我找张世杰谈。让紫云同志进来吧。”
杨紫云跑进来,不等首长问话,像打机关枪一样,把这两天见到的事情都说了。首长笑眯眯地听了一会儿说:“到底是北平的学运领袖,年轻的老党员,水平很高啊。”杨紫云吃惊地看着首长:“您……您……”首长道:“我们共产党可不是乌合之众。我们需要特殊人才,北平地下党第一个推荐的就是你。正愁没法跟你联系,你竟然来了。这真是天意。你的事情,咱们以后慢慢说。你哥的问题,也好说。只要他愿意留下来,组织上绝对不会对他另眼相看。剩下的只有张世杰的问题了。他的问题有点复杂……”杨紫云急忙接道:“请您批准张世杰参军吧。他虽然出身于富裕家庭,身上有很多缺点,但他是一个勇敢、有热情、有追求的人,他一定能成为一个合格的新四军战士。而且,我和他,我们是恋人,已经订婚了。我希望他参军,希望他早日入党……首长,他真的很优秀,很优秀。”首长道:“他优秀不优秀,不用讨论。我只能告诉你:张世杰不能参加新四军。另外,你的秘密党员身份,在这里依然是绝对秘密,只限于你我知道的秘密。明白吗?”杨紫云认真道:“明白。首长,我希望不要处罚张世杰。”首长道:“放心吧,紫云同志。李参谋,去,把那个闹事儿的张二少爷给我带过来。让赵掌柜也来一趟。紫云同志,适当的时候,我安排你去见你哥哥。”
杨紫云走了没多一会儿,两个卫兵把张世杰押了过来。赵九思也跟了进来。张世杰看着一直背对着自己面对地图站着的大首长,心跳不由地加快了。赵九思站在一旁闭目养神。首长转过身来突然问:“入党入多久了?”张世杰看看赵九思,不说话。赵九思道:“首长主管我们,实话实说吧。”张世杰说道:“三年四个月零八天。”首长满意地笑了,“又一个年轻的老党员,口很紧,是个人才呀!听老赵说,少年时代,你曾有教育救国的思想?”张世杰接道:“眼下教育救不了国,眼下只有枪杆子才能救国。首长,我想上战场。”首长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道:“赵九思说你熟读兵书,今天又见识了你的武功,真是文武双全啊。我问你,你打算在战场上杀死多少日本兵?”张世杰迟疑一阵儿,“当然是越多越好。”首长道:“你一个人能不能杀死八十万日本鬼子?八十万,大概是目前侵华日军的总人数。”张世杰道:“不能。”首长道:“谁都做不到。敌强我弱的局面,短时间内也无法改变。这不,日军一攻向武汉和信阳,向北一挤压,我们就没法在这一带待下去了。把我能调动的全部人马都用上,未必能消灭日军一个联队。知道日军一联队有多少人吗?”张世杰道:“甲种师团,一个联队有四千多人,乙种师团,一个联队有两千七百人左右。”首长紧接道:“所以,我们必须积蓄力量,必须跟日本人打持久战。”
张世杰道:“这些与我参加主力有关吗?”首长拿起教鞭指着地图道:“有关。几天之内,我们的主力将撤离靠近平汉路的这一带。不撤,拼一仗就把咱们的老本拼光了。桐柏地区,包含豫南、豫西南、鄂北这一广大地区,有近六万平方公里大小,山水相间,物产丰富,素有粮仓之称,玉雕、丝绸、茶叶业十分发达。我说错了没有?”张世杰道:“首长对我的家乡很熟悉。”首长道:“桐柏地区的人力资源也很丰富。河南省的十几所大学由开封等地迁移到了宛西,湖北的七八所大学由武汉一线部分迁移到鄂西北后,这一与桐柏地区相邻的地区,就成了中国除西南大后方之外的最重要的人才库。放弃这里行吗?”张世杰道:“不行。”首长长吁一口气道:“桐柏地区,东至平汉路,西望大巴山,南扼汉水,北傍伏牛山,逼近信阳、襄阳和南阳这三座重镇,战略地位十分重要,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目前,我们是很弱小,但我们不能短视,桐柏地区,我们不能放弃。你的家在太平镇,在桐柏地区的一个咽喉要道的中部。从全局讲,太平镇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这两年,赵九思和你,在这里经营得不错,建立了一个效率很高、隐蔽性很强的地下通道。我们转移到豫东、皖西后,这条地下通道的重要性将更加突出。你说,你该不该离开你的岗位?”张世杰张张嘴,什么也说不出来。
首长道:“世杰同志,革命需要驰骋疆场、浴血奋战的勇士,也离不开在隐蔽战线默默奋斗的无名英雄。民族的独立与解放事业,需要我们共产党人作出巨大牺牲。亲情、爱情甚至生命,跟这一伟大事业相比,都可以牺牲掉。九思同志也留下来和你一起战斗。他的职务是桐柏山游击队大队长,你的职务是副大队长兼特别中队中队长。”赵九思接道:“表个态吧,世杰。”张世杰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执行命令!”
从这一刻起,张世杰对命运一词开始产生了敬畏感,身上的少年张狂之气开始有所收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