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曼丽开始登上梁寨的政治舞台。

梁寨的大食堂,因为有了曼丽做总监督,一直办得有声有色。开饭的时候,破铜锣的声音先响了,不一会儿,各家各户就走出一个人,拎着罐儿、盆儿,在大粮仓门口排成一长队。

曼丽早早收拾个整整齐齐,坐在饭缸边的一张太师椅里,两个玉人儿一样的孙子一高一低两边站着,大的手里拎个白瓷罐,小的双手捧着一个大花瓷盘,眼里分明伸出了小手,却不敢动,一直等到最后盛饭。

有了这个榜样,别的孩童也都变得规矩了。有一回,梁二走过去要给曼丽家先打,曼丽冷酷无情的声音就响了:“要想公正,首先得以身作则,我看你家以后也最后打。”

土改后,梁二娶了贺营的一个寡妇,带来一儿一女,来后又生了一儿一女,那女人打饭时常夹塞儿,没人敢说什么,不想曼丽就看见了,又说了出来。梁二立即红了脸,讪汕地退到门外。

没过多久,曼丽的影响就渗透到了梁寨人生活的方方面面。

每天天一亮,小阁楼的窗帘全部拉开了,曼丽开始一天的工作。梁二被称作大队支书后,又聘请了曼丽做工分监督员,一天计十个工分。每月评议工分的时候,梁二身边就摆一把太师椅。结算前一个月工分时,这把椅子空着,会开到中央,曼丽就昂着头,慢慢走进会场,微微点着头,向给她让路的人致谢,走到梁二身边,转过身,看一眼黑压压的人群,缓缓坐下。

会计开始念下个月每日十个工分人员的名单,念一个就抬头看一眼曼丽,见曼丽仍在闭目养神,就大声问一句:“有没有意见?”众人就喊:“没有意见。”这就算通过了,念了名字后,如果曼丽的鼻子里有了响动,会计就对那人说:“下个月你计九分,有没有意见?”那人不说话,就算认了。

总有人不服,反问一句:“为啥?”话音未落,曼丽手里捏着那块锃黄的腰表,锋利的眼风倏地射了过去,看了半天才说:“这个月我专门注意了你,你家来了三次客,第一次你上午早收工四十分钟,下午晚出工四十八分钟,是你家小三去叫你的,来的是你四舅,就是那个留着山羊胡的老头;第二次你上午早收工一小时零八分钟,下午晚出工四十二分钟,你屋里人去叫的你,来的是你亲家母,前三天你家老大夜里打了媳妇,老太太来给女儿撑腰的;第三次你上午早收工三十五分钟,下午晚出工四十六分钟,你家老四叫的你,来的是你丈母娘。”

从此,大家做活儿,一点懒也不敢偷了。心想这样就会理直气壮了,可到了下一个月评工分,曼丽的鼻子又哼哼了。

一个后生站起来问曼丽:“这个月我没迟到没早退,这又为啥?”

曼丽头都没抬,慢腾腾说道:“说出来你可别脸红,你结婚七个月零四天了,天天晚上折腾两三回,受得了吗?身体是你的,大队管不了,可干活是为大队干的,你说你还能干动全劳力的活吗?”

会场立即开了锅,散会后大家还心有余悸,一个老人提醒说:“她有望远镜,又住楼房。”

后来,很多家咬牙拿钱扯了布,挂了窗帘。

六二年,曼丽向梁二提出自己年纪大了,人口又增了这么多,需要找个帮手,帮助她记录和开会。梁二当即决定:“让英莲帮你干,每天也计十个工分。”

事后,翠屏给梁二提意见:“上嘴唇碰碰下嘴唇,在纸上写几个字,就是个全劳力,一个还不行,好事全让他们占了,梁寨到底谁当家?人家都说你是个聋子耳朵——摆设。”

梁二神秘兮兮地笑笑,“你这老娘们懂个屁!梁富堂活着也想不了这么绝。有了曼丽,没了懒汉,没了小偷小摸,评工分也不用吵架,我也不用得罪人,她是枪,我是人,懂了吧?只有一点不好,这女人六亲不认,每回去你那小屋,心里直扑通,生怕她用望远镜看见了。”

日子久了,英莲的眉间多了许多愁苦,忍不住诉说着:“每天吃完早饭,她就上楼了,望远镜挂在脖子上,要不了三分钟,她准能发现点什么。总是扯着嗓门喊我,不管我愿不愿听,絮叨起来就没个完。针鼻大的事,她也一惊一乍,有一回,我还在洗碗,她就叫了起来,听声音像是出了人命案,什么大事?青武媳妇把七婶家的芦花鸡关进自己院子了。这事真把人烦死了。连别人的婚嫁事也要过问,只要她看不顺眼,准没一句好听话。日子久了怎么得了?还不把人得罪光了?”

在新一代逐渐成人的时候,曼丽已经十分的苍老了。她已经不经常走出那幢小楼,对我们梁寨人的生活干涉得少了,或许是英莲一人承担了,不管怎么说,曼丽在我们的生活里慢慢显得不十分重要了。她得了大病的消息传出后,我们都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心里想:

“曼丽终于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