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丽一家五口人,过了许多年平静日子。

杨仁君死后八个月,英莲生了一个儿子,取名大龙。又两年,英莲又生了一个儿子,取名二龙。

如果不是农忙的时候,宽子一人在后院的小门出出进进,侍弄他们的几亩地,我们简直要把这家人遗忘掉。其实,我们心底深处,没有一天敢把曼丽忘怀。这种复杂的感情简直一言难尽。譬如,在哪个多风的夜里,小阁楼里飘出一声孩娃的啼哭,或是一段变得有些嘶哑的口琴声,我们总是不由自主地回想起那个冬天。

在这种回忆和想象中,曼丽离我们普通人越来越远,高高地飞在半空。一想起富堂和杨仁君的死,我们立即就会想起曼丽跪在地上时脸上那种神秘的表情。一种叫做敬畏的情感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在我们心里生成了。我们很怕曼丽,却又极想见到她,她老成什么样子,英莲的两个大酒窝是否依旧,两个小儿的相貌究竟有多大的差异?有时候,有人会不由自主地走近那幢小楼或是走近那扇半掩着的小门,想看看土改后再没露过面的两个女人,忽然间就看见二楼那早退了色的绸缎窗帘兀自一动,窸窣之声跟着就响了,没有人敢留在那里,看一看那窗帘后面印没印有一双神秘的老眼。

终于有一天,曼丽一家重新回到我们中间来了。

政府号召办大食堂,各家各户的铁锅都要砸掉炼钢铁。做了高级社社长的梁二遇到了难题:其他人家的铁锅、碗盆、粮食,早收齐了,曼丽家该怎么办?去找宽子,宽子说他做不了主。梁二和几个社领导一商量,决定一起去拜访一次曼丽。

几个人从小门进了院子,宽子把他们领到客厅里,对他们说:“我娘正在午睡,我这就去喊她。”

众人忙说:“不忙不忙,三奶奶睡了多年的午觉,我们可以等的。”

大院的二进门已被土坯砌起来了,花墙也用石灰封死了。有当年做过曼丽家伙计的,目睹了这景象,不由地叹了一口气。

曼丽一进屋,众人忙都站起来,齐声喊一句:“三奶奶——”似乎都忘了她喜欢人们直呼她的名字这件事。

曼丽示意大家坐下,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脸上分明还挂着几分笑意。她又较几年前瘦了些许,头发已是白多黑少了,形状却仍梳得很年轻,就如她刚刚嫁过来时一样,可能是长久不见阳光的缘故,面皮白得耀眼,她静静地站在门口,夕阳就把她依旧显出腰身的影子印在地上,开始,梁二觉着曼丽的样子有点怪,一想才知道是曼丽没穿旗袍的缘故。一身洗得泛白的天蓝布衣服,大样子与梁寨女人的没什么区别,只是做得瘦些,感觉像是挨着肉皮长出的。

梁二站起身,搓搓手,结结巴巴说明了来意,听见曼丽笑出了声,赶忙补充道:“其实,城里人还是一家一户吃饭,这是来和你商量,要是……”

曼丽收了笑,“我家从来都是相信政府的,红五师的时候,我爹就捐过一笔钱。既然是政府号召,我自然同意。不知大食堂设在哪里,又是怎么个吃法?”

大家都有点喜出望外,梁二眼珠一转,恭恭敬敬道:“食堂就设在二老爷家的大仓库里,吃饭时每家来一个人按人头领饭。只是这人多嘴杂,免不了会闹出一些鸡毛蒜皮,大家心里有个想法,你老人家是大家信得过的人,希望你在做饭领饭的时候去转一转,算是个公正。”

曼丽笑了,“大家都到一个锅里搅勺子,自然有份力就出份力。我在汉口女子中学读书时,还真的搞过食堂工作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