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完小贵子,富堂感到内心有一种多年积蓄的东西无法再压制了。

七岁那年,他和母亲讨饭来到梁寨。那是初夏的一天,正是桃子成熟的时候,成串的五月红从耳房的垛落处露出,勾引得小富堂不停地咽下口水。看见娘搂着一根打狗棒,倚着赵河边的一棵老柳树睡着了,小富堂设法攀到了大老爷家院内的桃树上。一只桃子没吃完,他就被管家揪下来拧着耳朵朝耳房拎。一个个头和他差不多的少年从院内窜出,扑过来就是一拳,他立刻大哭起来。这个少年就是小贵子,身穿红绸黄花长袍,明眉皓齿,满脸得理不让人。

女人扑进院子,看见管家手中的半只桃子,一个耳光朝富堂搧过去,顺势朝管家跪下了,“大叔,放了他吧,他只有七岁。”

赶过来凑热闹的几个伙计七手八脚把富堂绑在檐柱子上,吵嚷着:“赔钱,赔钱!”

女人的眼泪早落成了串,伙计们并不松口,眼细者早瞄出这讨饭的少妇以锅烟尘土掩了真容,巴不得泪水快点冲出个本来面目瞧上一瞧,东一言,西一语,荤的素的全上了。

一瓦刀脸大手端着小富堂的脸,指指少妇人道:“看不出你这破窑还能烧出上等砖。”

众人都嘻嘻笑起来。

“放肆!”

富堂见人群闪出一条缝儿,转眼间,黑色的长袍一涌一荡飘在眼前了,一条细细的黄链坠着一个四方黄盒子贴着银亮银亮的绣花衣裾摇来摇去,一抬头,多肉阔大的方脸压了过来,两道亮光一闪而过,眼前又是那两三棵桃树了,枝头压得弯弯,一个穿衣的草人站在中间一棵的树杈上,天空有几只黄鸟飞来飞去不敢落下。正看着,手就自由了。

大老爷扔下绳子,转身摘两个桃子塞进富堂手里,仔仔细细看着他,慢条斯理道:“这孩娃长得好,虎头虎脑,又是个机灵鬼儿。”

“多谢老爷。”少妇人又跪下了。

“请起,请起。”大老爷远远比划个手势,管家忙去搀了少妇人起来。

大老爷又问:“家里还有什么人?”

少妇人低头答道:“只剩我们娘俩,没有家了。”

大老爷捻须沉吟一会儿,又看看小富堂,“兵荒马乱的,你娘俩出去讨饭也不是个长法。内子有病,膝下只这一儿,总显孤单,如不嫌弃,我想把这孩子收为义子,行不行?”

“不敢,可不敢,”少妇人连忙说,“老爷能赏口饭吃,就是再造之恩了。”

“也罢,”大老爷说,“就留下在后院做点活儿吧。”

少妇人拎过富堂,按在地上,喊着:“快给爷爷磕头,快叫爷爷。”

就这样,富堂成了我们梁寨人。

大老奶和少妇人拉家常,问起孩子名字,说叫富堂,问姓什么,少妇人却说:“跟了你们梁姓,也好沾点福气,大婶你看行不?”大老奶说:“你我年纪相当,哪有叫我大婶的道理?就叫他梁富堂,以后陪小贵子读书习武吧。”少妇人说:“排辈分只能凭贫贱,婶和叔我一定要叫。”大老奶只好依了她。

富堂却恨上了梁家,私塾先生从不考他背书,尽管他背得比小贵子熟;请来的武师从来也不过问他的拳脚功夫,每次和小贵子过招,一旦小贵子占了上风,师父就叫停住,夸奖小贵子。富堂渐渐对读书没了兴趣,拳脚倒常练,为的是将来打败小贵子。

十三岁那年春节,小贵子着了一身新衣,腰间系了一块新金表,来找富堂玩。富堂扯谎说头疼,就没去。隔着窗子看见小贵子用新靴子踢石头,富堂不由地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长大我要杀了你。”

少妇人正在梳头,问一句:“你说什么?”

“我要杀了小贵子。”

惊得妇人扑过来捂住富堂的嘴,“小祖宗,这是我们恩人呢!”

小富堂一扭头,说:“他比我小,我管他叫叔,他一年到头穿新衣,我总是穿他的破烂货,他天天吃肉……”两个耳巴落在脸上了。

当夜,妇人去找了大老奶,说富堂大了,也有了气力,能做点活儿了,这样整天当少爷来养,坏了名分不说,大了就成了不上不下的二架梁,中看不中用,早点吃些苦日后好活人。富堂就到码头的铺面上做了小伙计。

又过了三年,妇人得了急病,说话不及就走了。富堂心里更不是滋味儿。为什么死的不是小贵子他娘,那老女人整天抱个药罐子,脸像张皱皱巴巴的黄校纸,就是死不了。

我们都清楚,富堂总要占一次上风头。翠屏和小媳妇说私房话,这样形容富堂:“那一晚,他像日本人占了襄阳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