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太阳甚至比平时出来得要早。血乎乎的大盘子滚出树梢的时候,杨雪娟正在看那个鸟笼子,当时她闻到空气中散发着一股血腥气,并没十分在意,在男人们到矿上去的时候,拿了案板上的菜刀,夺过女人手中做针线活的剪子,都掖到裤腰里。

没人下井了。

几个汉子找到罗尔,要求分几个小组轮换在二号井和三号井之间打一个通道。罗尔冷冷地拒绝了。就是停工三天,也不能在这一点上作出半点让步。降两次工资,没有抚恤金,也曾这么热闹过。他十分清楚,对付这样一帮乌合之众,用强硬和耐心就足够了。

他挺起肚子,大声对喧闹的人群喊:“不要再闹了,快上班吧。矿上出了这样的事,我心里很难过,可这是上帝的旨意。他们的灵魂都要迸天堂的。”

巴菲里昂·杰西的妻子,那个曾和六种肤色男人亲近过的、在五个国家播种下露水爱情的法国女人,腆着大肚子走到人群前面。她用一截两寸长的鲜红的指甲刮刮右脸颊上的蝴蝶雀斑。很惊奇地发现这一群像绵羊一样老实像黄牛一样闷声不吭的男人脸上怎么会出现刺眼的闪光。教堂的钟声响了。今天是礼拜天,经常矿上许多人要去教堂做弥撒。周裕慧仍像往常一样,安详地耐心地等待第一个虔诚的教徒。人群从草地里步步逼向军队,似乎他们被阎罗殿的小鬼轻柔的呼唤迷住了,九头牛再加上十二匹蒙古纯种白龙马也拉他们不回。

静极了。

让人迷醉的神奇寂静。

山坡的竹林里,几十个背着弓箭的汉子摸了下来。

就是在这个时候,周丹图挣脱了林素娥的手,从露易莎的坟包后面窜了出去,眨眼没入寂静的人群里,女人伸出一只手,只抓住了一截楠木神弓的断弦。

“操家伙,杀了这狗屎不如的洋人。”

石块几乎和这喊声一起冲出人群。大肚子洋女人被菜刀砍倒了。人流像火车轮子一样从女人身上碾过,他们一个劲儿地向前,根本无暇顾忌脚下肚皮的爆炸声。

“开枪!”罗尔喊道。没有人响应。左右两侧射过来十几支冷箭,立刻有两个英国兵扑倒了。

“射击!”巴菲里昂·杰西上尉用英语重复一次。三挺机枪和五十几支步枪同时嗒嗒起来。开始人们只看到一片火红的亮点,后面的人们感觉不到一点子弹的危险,把人流像潮头一样涌向高出地面两尺多的铁路。那些机枪和步枪像割韭菜一样,把人们一排排地割倒在铁轨上,远处看去竟像收割完了的稻田里的一行行稻捆。

单希站在一块凸起的石头上,把一个机枪手钉在地上,第二支箭刚放在弦上,巴菲里昂·杰西向他举起了枪……

随着一阵“妈呀妈呀”的喊声,恐惧重新回到人的意识里面。潮头向铁路两边流去,后面的人流开始逃遁。六岁的周丹图在这个时候被拥到路基上。坟丘后面把手指咬烂的女人看见一只小手朝半空中一伸立刻就不见了。

她抱起那个小人儿向回走的时候,枪声早停止了。巴菲里昂·杰西上尉叫人抬走了五六具士兵的尸体。有两个到了另一个世界换了脑袋。罗尔辨认不出那两具无头尸体。都是上士,都身高一米八十,脖子像是机器截断的,碗口大的疤都在肥斫的喉结下面一指。巴菲里昂·杰西看看倒在血泊之中的新婚妻子,忽然弄不明白“骄傲”这个词竟意味着什么。他红着眼睛一把夺过林素娥怀里小孩的尸体,用一双颤抖的手捧起女人的脸看看。女人黯然的眼神在阳光下倍加迷人。巴菲里昂笑笑,回头呜哩哇啦用英语喊了一大通,十几个士兵也笑,端着枪在他和林素娥周围围了一个半圈。他用难以置信的浪漫轻轻地解开了林素娥的衣服,把女人赤裸裸地送到上帝面前后,他把女人平放在厚密的青草地上。士兵们“呜哇”地表现出惊奇。这样身体丰满匀称的女人只能从安格尔的油画中才能见到,而这种尸横遍野中的温柔,则需要到十六世纪鲁本斯的作品中寻找。

竹溪坝的许多人自始至终目睹了整个过程,听到铃铛一样的声音慢慢消逝在空气里。铁匠陈抠出自己一个眼珠子,正要抠第二个,小孙女喊他一声,他把手停在半空。他狼狐一样哀鸣一声:“畜牲啊——这个家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