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那场公审的激烈的争论早已平息,人们都忙于生活,渐渐把这件事淡忘了。北岛却无法忘记。有两张苍白的脸始终追随着他,老在和他辩论。

“自首吧,闭上眼睛,由它去吧。”

如果他没读那些法律书,他就可以毫不犹豫地这么做。可证据呢?就凭那一个蓝皮笔记本,根本谈不上罪不罪,那就惊动不了法律。北岛钻进迷宫出不来了。一点办法也没有的时候,他想起找王玲。一进门,他就疯疯癫癫起来。

“我现在把一切告诉你。不为什么,因为你答应我住了监狱会给我送饭。怎么说呢?也许,也许这是我最后一次跟你谈话。你还记不记得那个瘦高的死囚?他是死了,可绝对不是痛苦。我是说他最后的一个笑,那是所有痛苦的总解脱。也许听到枪响,他还巴不得子弹快一点钻进头骨呢!这一回要干脆彻底一些。你明白吗?”

王玲有点害怕,“我求求你,别跟我说那件事,我只要看见你活着就行,我不愿看你这种样子,你已经够痛苦了。”

“所以我想快一点了结,你只用听就够了。一个人总不能编谎言骗自己,当你觉着活着更痛苦的时候,死就算是进天国。”

“我是个罪人,罪孽深重,比那两个死囚更深重。说到底,这是一个误会。我以为我在干一件很人道的事情,代表着正义,就除法律一样。后来发现……就像那两个死囚一样,他们以为那样做是爱的一种永恒……可他们很快就解脱了。你还没明白?我干脆直说了吧,我杀了你。”

“别再胡说八道了!我受不了。”

“是和他们不一样,没有亲自拿水果刀去干,结果却一样,她死了,我说我罪孽更深,是因为我没他们那么光明磊落,我一边杀人,一边销毁罪证。他们为了爱情,要高尚得多。我呢?像个小爬虫,卑鄙无耻,还想像牲口一样活下去,比如说,那次你救了我,我还感激涕零,疯子一样吻你的手。我想好了,也想在枪声里结束这一切,像那两片孤独的黄叶。”

“我来找你,是想让你帮助我尽快结束这一切,我来请你出庭作证,证明我确实干了这一件蠢事。”

王玲有点半信半疑了,“你为什么要编造出这样,一桩大罪孽,既然你没动手,又没证据,你为什么要拿这件事苦苦折磨自己?你有病,你自己不知道,总爱把一些微不足道的东西渲染得怕人,吓唬你自己。”

“说到骨子里去,我这个人自私透顶,但我不愿意卑鄙、虚伪。那个律师说得对:十恶不赦的罪犯也是人。他还想拯救。我却像野兽一样,杀个人像踩死一个蚂蚁,眉头都没皱一下。我只是想证实一下,呐喊一声,为着一些微不足道的委屈。”

“结果呢?我全错了,像是有个魔鬼在诱惑我,但归根结底,我是为着一个荒谬的理由杀了人。”

“那你就忏悔吧,请求死者的宽恕,我不懂得法律,既然没有凶器,也没有其它的任何证据,法律大概也毫无办法,其实你意识到了自己的罪孽,并且真心诚意地惩罚自己两次,即使真是因为你导致一个人死亡,这也够了。你毕竟为这个人死了两次。S律师竟能从一把刀的长短中找出为罪犯减刑的证据,你又何苦进行这么残酷的自罚?”

北岛怔住了。

王玲也抱着希望,“也许S律师能帮你。”

北岛点点头道:“现在就去。”

看见那个法律事务所的牌子,北岛坚决地把一切倾吐的信念又动摇了。

“请坐。”

S律师招呼一声,又拿起笔,写了两个字,他不由自主地看着北岛,足足半分钟时间,他才把目光——怜悯而怀疑的目光收回去。

“律师,”北岛忍不住,“你好像对全人类都怀有一种温柔的怜悯,对杀人犯也不例外。”

S律师也点支烟,“我追求公正合理,一个人该判无期徒刑,我决不能容忍自己眼睁睁地看他去死而不发一言。”

“结果呢?你抓住了小刀也没有用。”

“那是因为法律以外的因素,我不认为那是一次失败的辩护。”

“我不是不信任你,我来找你——是想让你把我送上断头台或者监狱。”

S律师足足五分钟没有说话,他从北岛脸上看见一种神秘的阴影。他慢慢坐了下来。

“我并不反对惩罚,只求恰到好处。”他盯着北岛,想寻找机会和他对视。

“你,你不要……你见的罪犯多了,就用职业眼光去看普通人。……别这么盯着我。”

“小伙子,看着我的眼睛,那时我就完全清楚了。”

“那你自己说吧,从头说起,都告诉我,也许我能帮帮你。”

“你帮不了,没有证据,就是拿到那个笔记本,也不会给我定罪。”

“你可以逍遥法外,昧着良心,安安稳稳地活下去,根本不用九-九-藏-书-网来找我。”

王玲急得想哭,“律师,他有病,刚才他还说来求你帮帮他。他为着一件很神秘的事,整天神神经经的。求你别再刺激他。”

北岛像是没听见,“你也这么看?你也特别看重良心?那么惩罚呢?怎么样才算合理?我对啦,是不是一定要受到惩罚,不管你的罪行有没有人知道。”

S律师也没听王玲的劝告,继续去解眼前这个谜。

“应该是这样。除了法律的约束,还有道德习惯,它们都有惩罚的功能。甚至舆论也可以作为一种手段。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天网恢恢。”

“就没有例外?把这一切都躲过去,继续他的生命,最后自然消逝?”

“我只告诉你一点:我从来不为谋财害命、奸淫幼女的罪犯辩护。只要心里还残留一点点人性,他决不会轻轻松松地活下去。”

北岛额头上渗出一层汗珠,哑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问:“你信不信上帝?我不是说那种宗教的上帝。是不是有这样一种东西,谁在某一瞬间干些什么?譬如说张三夜里做梦时放个屁它也知道?”

S律师兴奋起来,他觉得有把握打败对手了。他不动声色一步步逼过来。

“这种东西我想是有的,好比你有一天偷了别人一本书,你绝对不敢在公共场合看,总在想已经有人知道了。”

北岛喘着气从椅子上站起来。

“人死了,有没有灵魂?告诉我,快点告诉我!灵魂是不是上帝创造的?你说!鬼附身有没有可能?”

“这个问题小说家蒲松龄最有研究。他写了许多鬼的故事,报恩、复仇……久传不衰。”

北岛歇斯底里地叫起来:“你骗人!那都是假的!上帝、灵魂,都是人们创造出来吓唬自己的。”

“没有证据!没有!都烧光了!你们治不了我!我犯了罪,你们却拿我没办法。我照样活下去。哈哈哈哈!”

北岛疯子一样,又哭又笑,推开门,奔出去。

王玲冷笑一声,“你他妈的算个狗屁律师!你在拿一个病人的生命开玩笑!他疯疯癫癫说他杀了人,知不知道,他莫明其妙地自杀过两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