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玲有一个多星期没有见到北岛。现在,她对北岛的神出鬼没已经习以为常了。

已经是深秋,除了松柏,只有夹竹桃仍生机勃勃。菊花都谢了,马上就是霜降。

北岛又得到一个笔记本,这回他看得更仔细,更神秘。

一个星期下来,硬是瘦了五圈。用两年时间练出的强有力的胸大肌,竟也在不知不觉中倏然消逝。除了头发和胡子一个劲地疯长之外,北岛感到自己的全身都在萎缩,包括原来那个硕大无朋的胆。

吃过晚饭后,瘦猴对他说:“老兄,德彪西第二又参了你一本,说你上星期失踪了四天。老兄,你他妈听见没有?旷课累计二十天要挨处分的!你老可要小心谗言。”

“随他说去吧。”

“还有呢!你这些天在家装病,外面也有风言风语。说你在搞性解放试验,释放能量,一定是染上了花柳病,说不定还是爱滋病呢!据说这病马上就要席卷中国,我是不准备结婚了。”

北岛翻了一个身,翻个白眼:“无聊!由他们说去吧,我不在乎。爱滋病病爱滋,有什么大不了的。可惜不是首例了。”

“老兄,起床吧,外面秋色怡人,晚风爽爽,我陪你走走,让秋风把你身上的晦气清洗清洗。”

“唉,我问你个问题,你信不信定数?也就是宿命论?”

瘦猴当即挽拳作揖:“老兄,你千万饶我这一回。上回鬼使神差听你神吹,搞得半个月心神不定,考试只得了三分。”

上一回的谈话也是在这样的气氛中进行的。那个时候北岛精力很充沛,天天晚上出去给学生上课。瘦猴还记得北岛像是喝醉了,是王玲把他搀回来的。

“瘦猴,我问你个问题。”活过来后,劈头盖脸就是一句。

“你说吧。”

“譬如说吧,有个杀人犯,我不是说已经逮进监狱的那种,我只说她杀人了。这件事你知道了。被杀者是像我这样的普通人。而且她有可能去杀第二个、第三个……用的是不见血的刀子。而她还可以飞黄腾达,也许还可以永垂不朽,我们这么假定吧。你愿不愿意为民除害?对,是为民除害!世界上的弱者毕竟是大多数。”

“按理说应该,不过,不过……”

“我是问你愿不愿干?”

“我没想过。既然你这么深入地考虑了这个问题,大概准备做这个英雄了。”

北岛目光急忙躲闪到一边,吞吞吐吐地说:“我也是无聊,瞎想想……这终究不是我们考虑的事。我们的主要任务是读书,报上都是这么个调子。”

“不过,”瘦猴对这个词有点偏爱,“不过,天网恢恢,我们的公检法系统还挺管用。譬如说吧,我们知道的杀人案最终都破了。”

“你真是老外,破不了的你能知道?再说你也没听懂我的意思。”

“你越解释,我越糊涂。咱们还是别谈这个烦人的事。”

瘦猴吃过一次亏,自然不会上第二次当。他记得一位哲学家说过:人一生不要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

北岛很失望地翻了个身,等了半天,突然又冒出一句,“这回不用你去想。有一单位,清一色的光棍之间,生存着一个相貌丑陋的老姑娘。男人间谈女人,从来都要遗忘她。碰到这个姑娘,也没有一个正眼看她。令这些男人感到奇怪的是这个老姑娘总是接连不断地怀孕。”

瘦猴眼睛亮了一下,“这还差不多。不过,这是谁干的?”

“都他妈不是好东西。”

瘦猴慢慢咂磨出余味了,忙伸出拇指,“高!高!”

“高个屁!无聊!唉——要是睡一觉醒不过来,那一定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了。”

过了几天他破天荒去找王玲,一见面就莫明其妙地问一句:“如果有一天,我突然从这个世界上消逝,你会不会想我?”

一天晚上,他吞了一瓶药片,把被子慢慢往上拉……不知过了多久,他情不自愿地睁开了眼。

“老兄,你终于醒了。”北岛听见是瘦猴的声音,“你他妈的真能睡,一口气就睡三十六个小时。”

北岛看见了那个空瓶子,里面竟沾了一片。他抓起那片药,跳下床直奔学院门诊部。

闯进一间房,把两个女医生吓得黄鹂鸟一样叽喳着狂奔出屋。挺冷的天,北岛只穿个裤头背心。

“你们开的是什么药!”

门诊主任真不愧是主任,一眼就认出来了,“是安定呀。”

“为什么不管用?”

高个子女医生不怀好意地说:“那是你吃得少。”又小声嘀咕,“神经有毛病。”

“还少?六十多片,一次全吃了,你们肯定弄错了。”

主任又把药仔细看了看:“错是不会错,不过大家都知道如今也是一种流行病。”

艺术学院又多了一个茶后饭前的谈资。王玲听说这件事已经是第五天。王玲一想起那天晚上北岛说的那些话,差点惊叫起来。

隔着玻璃,她看见北岛在琴房的地板上躺着。喊了半天不见动静,就用拳头把玻璃砸碎。

“醒醒,你醒醒。”

勉强睁开眼,见是王玲,眼泪先流了出来,“绝食太难受了。”声音细得像游丝。

北岛慢慢抬起右手,他想抓住那只让玻璃划破的小手。王玲把手递过去,北岛眼睛里又滚出几个泪珠子。

“我真傻……我真傻……我竟想拒绝你。”

王玲目不转睛地望着这张苍白消瘦的脸,用另一只手抚摸他的头发。

“我……我要是住了监狱……你会给我送饭,你会给我送夹竹桃花吗?……白的红的我都喜欢,折几个树枝插在坟上……”

王玲只好哄小孩一样安慰他。

“我,我是个罪人……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