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市艺术学院作曲系三年的学生进行了整整六个小时的狂欢,凌晨两点,热度仍没有减弱。会议室里一片狼藉。仗着酒劲的胡言乱语,手舞足蹈怪模怪样的姿势,大有古时甘尔迈斯人狂欢的韵味和魏晋人洒脱飘逸的遗风。标准的艺术家风度,“五·一”汇演评比结果已经揭晓,获一、二等奖的两件作品将由市刚刚成立的轻音乐乐团于十月一日国庆节时在市新落成的冼星海大剧院演出。狂欢所用的酒菜之资皆由获一等奖的路崎出。他倾尽所得奖金又不皱眉头地从箱子里随便抽出五张大团结添上,丰盛就可想而知了。该来的都来了。也许是因为太丰盛,大家不好空手去享用,都英雄所见略同地就地取材,把一簇簇开得正盛的夹竹桃花献给盛会的主人,以示祝贺。酒肉自然顺畅地下了肚,奉承悄无声息地出了口。可是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也没有说不尽的谎言,冷场自然不可避免。号称德彪西第二的胖子瞪起一双鼓暴着的小眼,滴溜溜朝食客转了一圈,又滴溜溜在路崎的脸上转了两圈,又转第三圈的时候,他发现路崎脸上的兴味未尽的怅然。此君为人处世颇像他的曲子,他总能把种种昏昏欲睡时产生的感觉,用一种细腻的笔触渲染成一个朦胧模糊的气氛,在不知不觉中让你陶醉。他的感觉第一流,酒量第一流,拍马屁的功力也是第一流。看到空酒瓶里插的红白夹竹桃花,他端起酒杯,站了起来。

“兄弟们,兄弟们——打起精神,为我们新科状元得到全校最美丽的夹竹桃花、干杯!”

这种一石三鸟的功夫,点化平凡为神奇的鬼斧神工,惊的一帮酒神都端起了洒杯。因为大家都知道路崎和北岛之间因为有个王玲而变得更加微妙的关系。

“也不怕扎手?”

不该来的也不请自到。他也喝了酒,摇摇晃晃,神色黯然,却目光如炬,直射脸上僵着几分得意的路崎,“有没有必要兴师动众?”毫不客气地挪一把椅子坐在路崎对面,“为着你那虚假的胜利?”

“别理他,一个醉汉。”德彪西第二说。

“你睡觉去吧,别再搞音乐,看见你我想睡觉。”

路崎显得非常大度,走过来轻轻拍拍北岛的肩,“不管怎么说,我喜欢你的《孤独》。”

这点真诚的表白,北岛也把它作为冷嘲热讽咽下肚去。鼓励奖,那算什么东西!好像是看你活得挺苦,随手摸出一个铜板,掷在你的脚下,对你说:“小伙子,生活能是那么容易对付的?拿去买个面包,填饱肚子,继续奋斗吧。”所以他没有接受这项光荣。

“你少说点风凉话。状元碰到孙山说:你考的不错,你说能有多少诚意?我一向挺佩服你的锋芒毕露。我今天找你,是想开诚布公地谈谈。你获了头奖,心里踏实吗?”

“当然,得了奖,有人喝彩,总比冷场要好。”

“你以为这种评奖有什么意思?它只会压制个性,拍马屁艺术倒是可以达到登峰造极。”

路崎抿嘴一笑,“在这一点上,我和你有共同语言。艺术永远喜欢拥抱喜新厌旧。要我说,世界上只有两个东西不能喜新厌旧,那就是老婆和出土文物。”

引得众人一片哄堂大笑。

“恰恰在这一点上,你口是心非。你嘴上谈的那叫时髦,懂吗?”

德彪西第二尖刻地挖苦北岛,“你倒是伟大的改革者,把高雅美妙的音乐发展到一个噪音主宰的世界,在那里驴叫唤就是里程碑。”

“胖子,别捣乱!这种高论该听,你是说我在说谎?”

“是的,不单单你在说谎。现在你们叫好的都是地道的谎言,你们总想掩盖住人生是一个悲苦这个事实。”

“好一个叔本华的忠实信徒!你贬低这个,诋毁那个,最终还不是想证实北岛的伟大?你的《孤独》要真是货真价实的东西,拿个全国奖让我们开开眼,学院也跟着风光风光。”

路崎有些按捺不住,他闻到了北岛语气里的硝烟味儿。

北岛乜斜着,装着没有看见路崎的沉不住气,继续演讲。

“全国奖也像你今天领的奖一样,无聊透顶。一篇中学生水平的小说,因为重复了六十年前一位先贤的一句话,差不多被当作千古绝唱了。”

话不投机,就白刃相见。路崎也把眼瞪圆了。

“你不要犹抱琵琶半掩面,痛快点,你不觉得这种含沙射影太卑鄙了?别去闹吃不到葡萄的笑话。”

北岛冷笑一声,“你别紧张,我现在请大家回忆一下路兄的大作,《月光》一章是不是门德尔松的《仲夏夜之梦》?”

路崎的五官都在紧缩,却能把一腔愤怒变作一串黑黑的浅笑。

“即便是完全抄的,如今你也只有望奖兴叹的权力。明年你也只配分到县级文化馆去搞民间音乐。”

图穷匕首见。北岛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指着路崎的鼻子叫着,“评委会也并非有眼无珠,你的获奖,纯粹是因为你偶然的出身。”

德彪西第二真是路崎的铁哥们儿,当即阴阳怪气地接了一句。

“公爵过去有,现在有,将来还会有,而且多如牛毛,而我贝多芬只有一个,吹牛历来不上税。”

北岛九分满意地走了。

狂欢连虎头蛇尾都算不上,只能算是个老鼠尾巴。

北岛睡的时候还带着五分满意,第二天早上路崎说了一句话又把他赶到琴房去了。路崎说:“你这个人还有点忘恩负义,你忘了是什么把你由狗变成人!要不然你也到了北大荒,连个鼓励奖的毛也梦不见。”北岛连一分满意都留不住。他想到巧克力。他把《孤独》的乐谱扯碎,当作面包吃了。

王玲心里也很难受,陪着北岛坐了两个小时。

“别泄气,真正的艺术在民间,在大自然里。高更去了塔希堤,凡·高去了阿尔,总统请福克纳到白宫吃饭他也没去。可他们现在都活着。到底层去不一定是坏事。”

北岛像个哑巴一样一言不发,每听王玲说一句话,就在嘴角咧出一个笑。

晚上十点二十二分,一个老人进了琴房,是M教授。见到恩师,北岛欠欠沉重的臀部以示尊重。

M教授慈祥地拍拍他的肩,似乎在说:“这个时候你就不必多礼了。”教授脸上的皱纹里滚出理解的旋律,北岛望着教授脸上的五线谱,嘴唇动了动,仍没吐一个字。教授不再注视北岛,坐在琴前弹响了《孤独》的第一个音符。北岛再听自己的曲子,已经是另外的感受。姜到底是老的辣,北岛看见一个原先他未曾想到的世界。弹完了,教授的魂似乎追踪什么去了。端坐良久,老半天才从喉咙里滚出一个混浊的声音,“我尽全力了。”

北岛呆呆地坐着。

“你年纪轻轻,能捕捉到这样的感觉真难为了。三十年了,我没留下一首自己的曲子。看得出,你是用心在做,可是这样做太伤神。”

北岛像是在听佛家的《大乘经》,什么“六根未净”,“难成正果”一闪一闪的。教授是让他说谎?

“学会期待,你的音乐太偏执,总要授人以把柄。”

教授递过去一支烟,走到门口又丢下一句话:“受点挫折,也许是好事。”

北岛仍端坐着,M教授积六十年生活咀嚼出的真知灼见也没真正拨动他的心弦。他需要一些极现实的东西。顷刻间,他把王玲留给他尚很遥远的诱惑,M教授过来人的真诚劝诫,连同口里喷出的淡青色烟雾全都吹的不见踪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