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至中年丧爱妻,自古都称作人生的三大不幸之一。九哥悲苦,我们都能理解。白三嫂子叙说珍珍弥留之际与九哥的对话,也着实让我们感动,男人和女人,能这样厮守年二半载,也算不枉来世上一遭了,九哥要真随珍珍去了,也算作一桩美谈,可九哥却答应珍珍要活下来,这故事有个什么样的结果,就难揣摸了。有好事人还为九哥的将来打赌,一方说九哥是个怪物,难也遭得够多了,上天看了也要帮忙的,肯定还能过一家人;另一方说,人是骨肉做的,不是铁打的,这种摔法谁都要散架,九哥是个倔种,天天去珍珍坟头独说独念,要不了一两年,心就死了。九哥再次成为我们怜爱的对象,女人、孩娃死了,窑也垮了,泥里来的几十万砖坯又泥里去了,口袋里再没有满把的银和铜了。寨里,田间遇上九哥,只要不做救火一样的事,我们总要站下来劝他几句。人心得靠暖,暖着才不会死。

过了年把,九哥还没有振作起来的兆头,背也有些佝偻,鬓上也有几根显眼的白发迎风起舞,这些面上的变化告诉我们:九哥恐怕撑不过来了。宽慰人心的话也就那么几句,说过三十遍,也像屎一样臭。后来再见九哥,我们就像平常人见面一样问候一句:“吃了没有。”除此,还能对九哥做什么呢?他缺个珍珍那样的好女人,我们都没法帮他。本地的姑娘本来就缺,连白三嫂子的瘸腿侄女,也敢要求个年龄不过三十,家有公婆新房,而且也早被娶走了。二哥夫妻俩,双双蹲了监,没三五年也出不来。就是二哥敢重操旧业,高王寨恐怕也没人敢要这种外乡女人了。长枪一样戳在家里的那些儿子的婚事,成了高王寨父母们头一桩焦心的大事。

终于,我们对九哥的现状麻木不仁了。寨子里甚至出现了对九哥的非议。有人断定九哥要断子绝孙了。找九哥要转包土岗,以后每年给九哥三百元,算是养老金。没想九哥只是说:“我能做,我能做。”说九哥占着茅坑不屙屎的话,我们都听过。我们大多数人都认为这么算计九哥不厚道,那窑场,现在又成土岗了,盛着九哥的希望哩,也难怪寨里有人打这种算盘,不知从啥时候开始,世风越变越让我们担忧了。前二年,买到假酒、假农药、假种子,高王寨的人还骂娘,还联名上告。这二年摊上这种事,只是在家骂一句:“狗日的背时。”然后呢,养肉鸡的就去医疗站买成包成包的针头,卖猪的头一天要先到赵河筛一筐细沙子,种菜的浇水时就把真农药顺水溜进去。这样就猪肥鸡壮菜无虫了。这世道,你不算计别人,别人就会算计你。不知从何时起,卖血的风也刮进了高王寨。早晨,一堆姑娘媳妇抱着水瓶咕咕喝一气,再喝上两大碗凉水,到血站一伸胳膊,五十块就到手了。四叔全家有大半年都把这种伸胳膊挣钱当营生,一个人兜里揣着相邻三个县血站的卖血卡。开始的时候,我们都替他们的身体担心,可看了半年,四叔一家不但吃香喝辣,而且准备盖两层小楼了。当我们下了决心准备到血站看个究竟的时候,四叔一家全部染上了肝炎。此后的三个月里,我们都生活在四叔家散发出的苦苦的中药气里。四叔一家再也无法像常人一样回到我们的生活里来了。病好后,杀猪出身的四叔竟扶不动犁了,十二哥隔三差五要去城里喝二两小酒,要不就像犯了大烟瘾一样浑身无力,巧荣病好后就开始经常出入寨子里老少光棍们家里了。相比之下,九哥实在无法让我们用心关注了。九哥养牛犊,牛犊长大后帮人犁地,都没引起寨里人的注意。在我们看来,一度成为高王寨首富的九哥,养大了两头牛实在不算稀罕事。

九哥再次引人注目,是因为他和巧荣有了点瓜葛。

那天早上,九哥赶着牛出村,碰到人免不了要搭话。

“九哥,犁地呀。”有人说。

“犁地,也溜绿豆。”九哥答。

“一套牛帮人犁一秋地,能挣几个钱?”有人问。

“不多。”九哥答,“两年赚两头牛,就这了。”

“不如烧窑吧。”

“不如。眼下还烧不成,正在打整窑场,再说,本钱也不够。”

“贷款呀,整个机砖场,烧红砖。”

“以后再说,我没借过人的钱。”

“今天给谁家溜绿豆?”有人问。

“四叔家,巧荣昨天找的我。”九哥答。

“你一个人边犁边溜?”有人追问。

“巧荣在后头。”九哥答。

“真新鲜,巧荣会下地?”有人不信。

“巧荣没下过地?不下地才新鲜。”九哥不紧不慢走。

“好好好,咱不说巧荣下不了地。是换工呀是给钱?”

“管饭一亩二十,不管饭一亩二十五,不拖不欠,全寨没人不知道。”

人们放过九哥,聚在寨头看巧荣是不是真要下地。巧荣端着一升绿豆朝寨外走,一下就成了我们高王寨人注目的焦点。显然,长生们几个,这二年已经叫巧荣掏空了,榨干了,巧荣这才把九哥当成下一个目标。卖血的时候,巧荣学会了走路扭屁股,回来人就变了。看着扭着屁股,一路和人开着玩笑出寨的巧荣,我们心里想:九哥完了。男想女,隔座山,女想男,隔层板,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巧荣这种女人惦记上了九哥,九哥能逃得了?九哥完了,我们都这么想。当然,也没有一个人想去阻止这件事。这让我们这些古风淳朴的高王寨人感到脸红。可有什么办法?自己的儿女都难管教了。上午平平静静地过去了,九哥回家自己煮蒜面条吃。自有好事者端了自己饭碗去九哥家。

“九哥,巧荣不管饭?”

“没说,我就回来自己吃。”

“巧荣还能点绿豆?”

“咋不能。”

“没说工钱用别的东西顶上?”

“四叔家有的我都有,我出力,他给钱。你问这弄啥。”

“还不是为你好,怕巧荣不给你钱,她真的没提工钱咋算的事?还是提了,你没听出来?你想想上午她对你说了哪些话?”

“巧荣话不多,一共没说过几句。”

“没说几句?真是怪事。”

九哥没想到两亩地快犁完时,巧荣的话就多起来了。

“九哥,珍珍嫂子死了三周年了吧?”

“三周年另十二天半了。”

“都说你那天不该去南阳看砖机,我记得嫂子怀的是个男娃,小鸡鸡都蚕蛹大了。”

“是个男娃。”

正好到了地头,九哥拖出犁,没吆喝牛,牛就不动了。九哥就背着夕阳,久久盯着土岗看,珍珍就埋在那里。

巧荣说:“九哥,我不该提这些,让你伤心了。”

九哥说:“心不伤了,只是三年没做一件像样事,觉得愧对珍珍。我总是梦见她在骂我,骂我没出息,没有从前的干劲了。”

巧荣说:“七八年前我还笑话过你哩,你后来不是干成了大事。你不生我的气吧?我真是有眼无珠呀。”

九哥说:“你说的啥事,我都不记得了。”

巧荣看着九哥,一脸羞怯的样子,挑着眉毛笑着说:“我可没忘哩,那时我过门刚一年,不到二十,那天我在皂角树下奶孩娃,奶水足得很,娃不吃就憋得难受,晚上憋醒了娃又睡着,我就喊十二哥起来吃,他也贪吃,像个大娃,我就想男人都喜欢吃女人奶的。我看你围着房子看,又离我很近,就想你也想吃我的奶,当个大孩娃,心里还想着你流氓哩。”

九哥眼睛躲到天上,耳朵却在听,竟一个字都没漏下,浑身听个不自在,不由想起珍珍有时在床上的顽皮。他不知该说啥,狠劲一提犁扶手,扬手打个响鞭,打得夕阳乱颤,喔喔唤了两声牛,说:“天不早了,活儿还没干完哩,点豆吧。”

巧荣顺从地相跟着,点豆,嘴却没闲着。

“九哥,要是那个时候我像现在懂男人,离婚又像现在这样稀松平常,该有多好。哎,女人生在农村,苦哩,十二哥病了一场,不中用了,我是这高王寨命最苦的人。”

“我是你哥哩。别说你和十二的事叫我听。十二身子垮了是卖血卖的,挣钱没抄近路走。”

“看错人了,有啥办法,我真要有你这么个哥就好了,心里苦了就趴在你胸前哭一场。九哥,你一个男人过,苦不苦,有时候想不想女人?我想听听你真心话。”

九哥沉默着,手不由得加了劲,犁铧吃土深了许多。

巧荣白眼翻翻九哥的后背,自顾自地说着:“自从十二不中用后,我总是身不由己想别的男人,梦中我很不正经。九哥,你说我是不是个坏女人,我真害怕。可是我总是要想啊想,你是哥哩,也不怕你笑话,有几次我还梦见过你哩。”

珍珍死后,九哥一直独往独来,从不和人扎堆,不知道巧荣这些年的事,从这些话里,听不出巧荣的用意,心里烦,甩一句:“你别说了!”

巧荣很委屈地说:“九哥,我可是把你当最亲最亲的人才和你说这些,你要嫌我,我就不说了。你是不是听了寨里人编排我,说我是村里的公共厕所?”

九哥叹一句:“巧荣,我没想你是个坏女人,我是心里烦,你越说我心里越烦。”

“可你咋连一句真话都不愿跟我说?”

九哥说:“我咋没说真话,我说烦,还不真?”

“那你想不想女人?”

九哥咬牙说:“想,咱干活吧。”

巧荣吃吃笑着:“咱是犁地点豆,说话又不耽误活。”

九哥扭过头,瞪巧荣一眼:“活是人干的,说话说得口干心烦,活就干不好。”

巧荣吐吐舌头:“那就装哑巴吧。”

犁到地界边上,太阳像个大饼,叫西山咬个豁子飘飘欲坠。巧荣看看四下田里没人,解了两个衣扣,突然蹲在地上哎哟哎哟叫起来。九哥喝停了牛,扶着犁把转过身问道:“咋啦咋啦,扭住脚了。”

巧荣唤:“九哥你快来,有个毒虫钻进来咬我。”突然又掩了衣襟,“这里不准看的。”

九哥从几个响鞭,很快犁到田头,拽出犁说:“我的规矩你都知道了吧?”

巧荣扣着衣扣说:“这虫咬得我好疼,其实刚才我真该让你帮我逮了。这东西你又不是没见过。九哥,你再说句老实话,那年我在皂角树下奶孩子,你是不是在偷看?”

九哥心里一沉:“晚饭我自己整,你这地是二亩三分,收你二亩的钱,一共五十。我答应珍珍要好好过,这就需要钱。”

巧荣说:“九哥,咱俩的事算相互帮忙中不中?我到你家里帮你洗五回衣服,你看咋样?”

九哥说:“连七叔八叔家,都是当天给我,手掌手背都是肉,三般两样不好。”

巧荣就说:“那我回去看看,夜里你门别闩,我给你送家里去。”说罢,拎着升子扭着屁股往回走,走几步,回头又说:“我晚上要洗澡的,你也该好好洗洗。”

九哥彻底弄明白了,嘟囔一句:“狗日的你们,早就知道她是啥人了。”

我们只用看看下午九哥和巧荣在地里的磨蹭,就知道九哥要下水了,吃过巧荣苦头的都说坚持不住。有人很肯定地说,九哥这一晚就把握不住,喝了一天迷魂汤,是谁也糊涂了。九哥吃了饭,锁了门就朝外走。我们没想到九哥胆子恁大,敢直接去四叔家叫马荣。跟过去一看,九哥却坐在四叔家院门前的碾盘上吸烟。见一人路过,九哥又大声招呼起来。这一举动大出我们预料了。忍不住上前探个究竟。

九哥大声说着:“我想把窑场再办起来,钱不凑手,伸手问四叔要工钱,实在不合适。只有等以后缓过劲了,再补救补救。珍珍托梦给我,哭着要我赶快成个家,老少爷们要多包涵了。犁个地也要要工钱,实在不厚道。可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也顾不得厚不厚道了。你们问我为啥不敲门?为五十块钱,上门要,不合适,我在这儿等四叔。”

我们从没发现九哥有这样的口才。话中的话,大家也都听明白了:九哥要用这五十块钱买个清白,买个巧荣一辈子不再惦记他。九哥能过巧荣这一关,不是个人物又是个什么呢?四叔从院门问了出来,假装问外面出了啥事。

九哥跳下碾盘迎上去说:“四叔,今天我和巧荣去把你那二亩三分地点了绿豆。收工时,我说了工钱,小气了一点。巧荣倒体谅我这个在难处的哥,一口说定今天就给我。我说缓两天也中,巧荣硬要夜里给我送家里去。我怕她太劳累,就多走两步,在这里等她。”

四叔吱唔几句,推说这事他不清楚,要去叫巧荣来。不一时,巧荣屁股一扭一扭出来了,挟了一张五十元票子放在九哥手里,客客气气说:“九哥,正说给你送去哩。”

九哥到底是九哥呀!他终于从失去珍珍的悲伤中挺过来了。一出手就把我们像瘟疫一样躲着的巧荣斗败了,还有什么他做不成的事情呢?邪不压正,巧荣不是乖乖地交了五十元钱吗?如果九哥趴下了,高王寨终会有一天叫越来越盛的邪风刮走的。巧荣闹乱了半个寨子的人家,我们只知道躲只知道忍,心里深处那些阴沟里藏的眼睛还时常叫巧荣扭动的屁股勾住。我们的人心已经在和笑贫不笑娼亲嘴了,尽管我们永远也不会在人前承认这一点。那几天,我们都在考虑怎样帮助九哥娶个女人的问题。九哥能不能再娶个像珍珍那样的好女人,已经不再是九哥一个人的事,而变成了我们全寨人的责任和义务。当然,对这个问题寨里人也没取得一致意见,新一代的年轻人觉得老一辈对九哥一个人的事倾注巨大的热情,有点狗拿老鼠之嫌,并预言这些古道热肠终将付之东流。年轻人的依据是这些年到繁华的大都市打工时所看到的另一种真实,在一个门洞里住几十年可以相互不知姓名,对面一家人被人枪杀,这里面的人家还可以听着呼救和枪声磕着五香瓜子看电视,顶多会在危险彻底消失后拨打一个报警电话,且不会把真实姓名留给警方。但这并不能阻拦老一辈人走亲串友、赶集卖菜时,打听别处有没有在苦水里泡过,盐水里浸过的新寡妇,被新一代陈世美抛弃的年轻合适的女人。

老一辈的努力很快竟有了成果。这个成果的美满,连高王寨的年轻人都感到难以置信,老人们呢,自然把这个成果当成好人终有好报天道永存的证明。白三嫂子在官道旁挖红薯的时候,竟为九哥捡回一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