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渐渐凉了,王金栓看见董小云仍穿着夏末秋初的衣裳,心里有点过意不去。他决定给这个少年知己买一件外套。已在一家小饭馆打工的董小云执意不要。王金栓发了一顿脾气,董小云才改变了主意。

事情商定后,王金栓、小云和国朝三个人就在一个星期天一起去逛商场。衣服在百货大楼买到了,王金栓让董小云立即穿上。中午,三人在一个小酒馆吃了点饭菜。王金栓说:“下午看场电影吧。”

董小云道:“大哥,我看报纸了,近期没有好片子。看了也是找罪受。”

王金栓说:“好久没这么高兴了,不看电影干什么,就那么几个公园,早逛过了。”

董小云道:“艺术宫有时装表演,看看也是好的,我早就想看了。我请客。”

王金栓微笑着看看董小云:“你爱写东西,多看看有好处,大作家都是从生活底层摸爬滚打上来的,这对你有好处。国朝,别一天到晚沉默寡言的,走,看看人家要不要男模特,你的身材蛮不错嘛。”

国朝笑笑,“大哥,我这上不了盘面的狗肉,给那些模特当保镖,人家恐怕还嫌我饭量大呢?”

“此一时,彼一时,”王金栓笑着道:“说不定你还真成了黑马王子呢。”

三个人说笑着,到了艺术宫。

小表演厅只有两百来个坐位,多数还空着,小舞台上空空荡荡的。

“大哥,我们到前面占个坐位吧。”董小云拉着王金栓就往前面走:“前面看得清。”

他们在第一排靠边的位置上坐下,舞台上的灯刷地一下全亮了。整个表演厅一下子变得金碧辉煌。

表演开始了。在闪烁不定的五彩缤纷的光束中,一个个穿着不同季节时装的女模特,迈着王金栓早已陌生的步子款款向他们走来。每个少女都面无表情,只用服装和身体和观众交流着,若隐若现的音乐,忽明忽暗的光线,使人觉得如人梦境。董小云看得如痴如醉,王金栓几乎立刻就想起了第二个妻子李春燕。最后不知怎么搞的,他总是耽于对往事的回忆,一想,不弄到十分伤感就回不来。她现在在哪里?该不会像玲儿一样吧?该不会像那裁缝一条街上的妇女们一样,背着孩子为着生计操劳吧?玲儿在卖蘑菇?想着那个身影,他心里就生出了对春燕深深的歉疚。我终究是个心胸狭窄的人,一个自私自利的人,多少年了,我自己竟没再迈向那服装厂半步,每次路过那条街,自己为什么总有一种做了贼的感觉?回忆起当时和春燕一起度过的两年,刚刚生出的负疚感一下子变成了罪恶感。我就做得对吗?我像扔一个包袱一样,把它扔掉了,再不管她的死活。我分明知道她离不开一个可以一起生活的男人,却有意地疏远她,又用冠冕堂皇的理由,长时间和她分离,像阴谋家一样,把她朝另一个男人怀里推。不,是推她进入地狱。那时,她还是个孩子,对,是个城市孩子,只有两岁,以前二十年积累的农村生活经验在这里毫无用处。

他再无心去看那些表演了,完全沉人对往事的追忆之中。她跪下求我,我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可见我是一个没心没肝的冷血人。世上难道还有比这更肮脏的谋杀吗?春燕如果再和我生活两年,她至少能成为一个小厂的技术骨干,她应该有这样的能力。虽然不敢奢望她能取得人家这样一半的成就,但也不至于沉沦。他痛苦地闭上眼睛,用这一声声的痛斥割开自己的心。

“大哥,大哥,你快醒醒,他们的总设计师要亲自登台了。刚才她走我们面前过,还看了我们几眼,她那走路的风度,她那身衣服,算了,我不说了,你看吧。”董小云强行把他拉回现实当中。

小舞台的布景全变了,远处用了灯光布景,是一个草绿草绿的湖。几个穿着白色套服的模特,伴着《天鹅湖》的旋律,缓缓地在背景处走动着。王金栓不由地坐直了身子。

这衣服在哪儿见过呢?至少是见过相似的衣服。没有肩,那里生出四只飘带,领开得很低,恰到好处地裸出姑娘身体最美丽的一小部分,下身是超短裙,薄薄的,只把少女下身的美全露了出来,没有丝毫的色情意味。王金栓分明感到这种效果决不是依靠世界名曲就能达到的,还需要设计者对生活、对美的领悟。“这是从春燕那套衣服中剽窃的,至少是借鉴的。”王金栓完全记起来了。他就是因为看见春燕设计了这套衣服,才逐步把春燕逼上绝路的。“所不同的,蝴蝶结变成了飘带,所不同的只在分寸上。”

一个身着黑色礼服的女子几乎总是把脸藏在肩头、或是浓浓的黑发里,从深深的后台慢慢向观众荡来,感觉像是从湖水里游出的一条千年美人鱼。在那不停的,短暂的向观众一扭头的瞬间,她露出了苍白的脸,展开了还很年轻的面部。王金栓在这一连串的刺激下,把一切都回忆起来了,板牙汉子,大烟鬼一样的爹、高利贷……会是春燕,怎么可能是春燕!他又盯着看一眼。不会是的,春燕是三十好几的人,没这么年轻。她怎么成了总设计师?这么多衣服,竟,竟都出自她的手。不可能,不可能。那黑衣女子突然在很近处转过了脸。那是一张泪水纵横的脸。这张脸朝着王金栓死死地看着,久久不肯回头。

王金性不由自主地站起来。突然间,他拔腿朝出口跑去。出了门,他大步向北走。他无法承受心理上的巨大落差,一种近乎于失重的感觉,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董小云和国朝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呆坐了一会儿,就要追出去。李春燕在舞台的出入口截住了他们。

“请问小姐和先生,王金栓和你们是什么关系?”

董小云一推国朝,“你留下,我去追大哥。”

在那个巨大的毛泽东塑像前,董小云追上了王金栓。王金栓大喊一声:“不要跟着我,不要跟着我。”他留下不知所措的董小云继续向北,向北,向北步行。

就这样,他沿着人民大道一直向北走着。

天黑下来后,他才稍稍平静了。他可以稍稍客观地看待这个奇迹了。这为什么不可能?简直可笑。春燕是个有天份的女子,应该有今天。可他面对春燕的今天,心里又有一股说不出的酸楚。这是他期待的结果,可分明又不是那个结果了。究竟那里出了问题,他不清楚。

带着一团乱麻的脑袋,王金栓打开了办公室的门。

屋内已经坐了两个人。

“老王,你今天去那儿呢?找你找了一天。”刚刚扶正的任处长起身问道。

“星期天出去转转的自由也没有吗?我一个正团副职干部,不会去偷,不会去抢,更不会去赌,去嫖,干吗那么紧张?”

蒋处长一看这阵势,也不好开口了。两个小辈的领导都愣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王金栓这顿火从哪里来。过了好一阵儿,看着王金栓洗完脸,蒋处长把椅子挪到王金栓对面坐下,说道:“老王,我们确实有重要事情找你谈。”

两个处长绕来绕去,半个小时后终于绕到主题上来了。

“老王,组织上决定你今年转业,”任处长接着说:“我们今晚想和你谈谈。”

王金栓跳起来,急忙接过来:“是征求我的意见,还是已经决定了?”

蒋处长说:“昨晚开了党委会,已经决定了,这也算是通知你。”

王金栓退了一步,正好跌坐在行军床上,上身弯成半蹲着的形状,脖梗微向上翘,右拳顶住腮帮,两眼盯在前上方的墙角,一动不动了。

“精简整编,上面布置下来的,我们也觉得突然。”这是蒋处长的声音。

“其实走是必然,早走有早走的好处,我是想走走不了。”任处长开始攻心。

王金栓再不吐一个字。

两个处长交替发言,持续到十一点,王金栓连个姿势都没更换过。他们都感到事态严重起来。又坚持了一会儿,两个人使个眼色,先后出了门,在走廊里商量对策。

一个说:“这种倔种,弄不好出事。”

一个说:“前年车队招待所有个连长跳楼。”

一个说:“要不要报告?”

一个说:“晚了,部长和主任们恐怕都睡了,叫他们来,要是没事,闹得鸡犬不宁可不好。”

一个说:“他没个态度,真不好办,今晚恐怕得陪他。”

一个说:“看来只好这样,真出了事就说不清楚了。”

一个说:“再谈一会,过了十二点要还这样,就再支张床,你先回去,四点钟来接我的班,记住把闹钟定个时。”

一个说:“人跟人不同啊!”

王金栓一直到第二天上班,还是没有动一动,整个成了雕塑了。

八点十分,两个部长,两个主任,都来了。王金栓眼珠儿滚一滚,听了一会,突然开口说话了,吓人一跳。

“各位领导都听着,我王金栓以党性和人格担保:第一,我服从组织决定,叫我明天离队,今晚我就打背包;第二,我不会自杀,这不在我设想的死亡方式之列;第三,我更不会做出违法违纪的事情。有几件事我今天必须办一下,请半天假。宣布命令后,离开部队前,请你们给我找个住处。我现在要去吃早饭了。”

他旁若无人地擦了擦皮鞋,然后大步走出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