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的一天下午,军区门岗拦住了一个衣着朴素的年轻姑娘。是董小云。

“你干什么?”

是那种比较流利的普通话。

“你找谁?”

“作战部的王金栓参谋。”

战士好奇地打量了这个姑娘,似乎对她背的小包袱很感兴趣,看了一会儿,对姑娘说:“你去传达室登记一下,王参谋在上班,我们都认识他。”又扭头朝后面的半掩的茶色玻璃门喊道:“小李,有位姑娘来看王金栓,你快点登记一下。”

董小云朝门岗笑笑,走进传达室。

“姓名。”

“董小云”。

“证件。”

“我没有工作证,只有身份证。”

“身份证也行。年龄。”

“二十三岁。”

“和王金栓什么关系。”

董小云没有回答。

“亲戚?”

“不是。”

“同学?”

“不是?”

“朋友?”

“算是吧。”

“我先打电话通知他让他来接你。你是不是刚下火车?你们河南我去过,你喝水。我这就去打电话。”

董小云被这个多话的小李弄得不知所措,不明白这些战士为什么都这么热情。

王金栓这时正在仔细阅读《解放军报》当日的军事理论版。

大办公室角落的电话间门开了,探出小黄参谋硕大的脑袋。

“老王,老王,王参谋,你未婚妻来看你来了。”

王金栓抬起头,扔出一句:“乱弹琴。”

黄参谋对着话筒说:“王参谋马上就去。”他走出电话间,“老王,到底是老革命,保密工作真没说的,什么时候能吃喜糖?”

王金栓头都没抬:“别寻开心了。”

“你不会我可去了,”黄参谋笑道:“芳名董小云,现年二十三岁,未婚,家住涅阳六里屯,身份证号码,501……太长了,我没记住。”

王金栓不由地站起身,自言自语说:“她竟找来了,”突然问黄参谋,“你是不是……”

黄参谋道:“是小战士电话中说的,人家已经等好久了,还不快去见见。你看,还是忘不了擦你那皮鞋。对了,我后天探家,走时钥匙交给你。不反对你当新房用,回来可要给我补发喜糖。”

听着黄参谋的玩笑,王金栓人已经到了走廊里。

当天晚上,这件事被当做特大新闻,传遍了整个大院。王金栓又要结婚了,要和一个小他二十岁的姑娘结婚了,那姑娘长得像演员,王金栓家乡出俊妞儿,怪不得王金栓离婚离上了瘾。这类说法还算是善良而客观的。

王金栓当然对这些一无所知。

第三天,董小云就搬进了黄参谋的单身宿舍。这更加印证了人们的猜测。人们见到作战部秘书柳五变,总要问一句:“王金栓写结婚申请没有。”

几天时间过去,陌生的栅栏已经不复存在,王金栓渐渐走进一种状态当中。这个董小云带给他的,完全是一种全新的感觉。他不知道下一个瞬间将要发生什么。董小云这次似乎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她来的原因很简单:上次王金栓回去看她,没见上,她就来了。

正是这种无目的,王金栓感到某个金黄的收获的秋季正向他走来。逐步燃起他大步跨入的热望。

两个人的谈话终于由浅入深了。王金栓几乎是故意诱惑董小云给他动刀子,似乎是想考察、检验一下这把刀子的锋利程度。在一天晚上,董小云终于也迈过了这种路障,话题进入了王金栓婚姻的深处。

“是什么力量促使你冒天下之大不韪,娶了你的侄媳妇灵芝?我以为那决是不爱情。”董小云两手握成半拳,抵在下巴上,看着王金栓。

“你是怎么想的,你说说,我很想听听。”

“你不爱冯灵芝这个人,你热爱的是她经历的苦难。我认定你是这么想的,所以六年来我一直没有绝望。我明白,当冯灵芝彻底走出苦难,变成了一个完完全全的城里人,你又会感到无事可做。我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但我知道你在做。”

王金栓没有回答,在等待着。

“李春燕和你的故事。故乡人常把无限的同情给你,把李春燕当作一个忘恩负义的样板来看待。这么说冤枉了春燕,她是个替罪羊。道理很简单,你在她活不下去的时候救了她,把她带到这个大城市,她却在你在前线流血的时候背叛了你……”

王金栓简直无话可以回答,他本能地想反抗,却寻不到一件武器。他吞下几口烟。

董小云呷口茶水接着说:“我不这么看这件事。我认为你是主动离开了或者说你把她推开了。你觉得你已经,不是,你就要成为春燕新生活中多余的一部分,你把自己当成春燕的盲肠,你怕将来有一天这截盲肠发炎了,会带给春燕新的痛苦,你不愿意看到这一天,你就决定隐去了。这是多么高尚的牺牲呵。”

王金栓嘟囔了一句:“我没想这么多。”

“这些年,你都是怎么过的。你在这么大的城市,难道竟没有一个人看出你身上的那股劲儿?”

谈话就这么继续着,不知不觉中,起床的军号已经响了。

接下去的日子,王金栓在考虑一个问题:董小云该不该留在他身边。几十年了,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着什么,可眼前这个董小云有一种感动自己又能激发自己的活力。他看到了那种被称之为心灵或灵魂的东西,而且这心灵是那样能与自己息息相通,这是他在数次婚姻中从未有过的发现,他感到了不能自己的狂喜。他想,从现在开始的一切对自己的今后是至关重要的。尽管他并不十分明白董小云这次来的目的,但还是想把一种隐隐的期盼表达得清楚一些。自己早过了青春期,而董小云却含苞欲放,一个还在春天里漫游,一个已经能嗅到冬天的残酷了,要跨过夏日的距离,那熊熊的盛夏会不会把他烧成灰烬?这里当然还有一种难越的障碍。有一天,他不由自主地写了一份结婚申请。他明白这事该这么直截了当解决。还在考虑是不是该给董小云看的时候,又一个人撞了进来。

那个黑瘦的青年一见他问的第一句话就是:“小云呢?”

王金栓当时就感到一种不祥。一见董小云,他发现董小云的神色也有些怪异。

董小云一见那黑瘦青年,抢先说道:“表,表哥,说好安顿下来了,你,你们再的,怎么就来了,这不是让王大哥为难吗。”

黑瘦青年说:“家里出事了,我只好来打工,需要钱。”

“早就说好了,这样多不好,早就说好了……”董小云重复着。

王金栓没看到更多的异常,就说:“我还认识一些人,明天看看能不能给你找个活儿。”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王金栓推开那扇虚掩着的门,一切都明白了。王金栓进屋后两个人都有点不自在,同时喊了一声:“王大哥。”

“坐吧,坐吧,工地上活累不累呀。”

“不累,不累。”

“你坐嘛,一家人还这么客气,喝水。”王金栓说。

他在瞬间没有了疑问和愤怒。始终微笑着,来来回回为表哥服务着,一支支烟递过去,把气氛搞得非常融洽。表哥坐了一些时候,走了。

董小云陪王金栓坐着,王金栓抽了五支半截烟,仍没有要走的样子。平常,这个时间,王金栓为了避免闲话,早到了办公室。董小云终于发现王金栓的目光里有问询和期待的成份,她下意识地把头勾了下去。

“讲讲你和你表哥的故事吧。什么时候开始连我也编了进去,说说吧。”

董小云开始讲她的故事:“我考过两年大学,一次差两分,一次过了线,没有关系,没有录取。后来,我就到广州去打了一年工。你不知道那一年我受的是什么罪。大年初三,我们几十个姐妹坐两辆包车从涅阳到广州。车到唐河,前面一辆掉到河里去了,当天就死了十九个。我们又被送回来。很多人怕了,不愿出去。初六,我和几个男的又出发了。在漯河换车,根本上不去,他们几个把我塞进车窗,车就开了。我一个人到了广州。一下车,我就被拉进了收容所。”

“我不扯那么远了。后来我进了一家玩具厂,和正式工人干同样的活儿,工资却比他们少三分之一。”

王金栓想起当年做战士时的经历,想起和城市姑娘屡战屡败的恋爱,不由得问一句:“后来为什么回去了?”

“呆不下去。厂门外总有人拿很多钱引诱我们离厂,目标都是那些模样出众的打工妹。有的说要我们去当宾馆招待,有的要我们去做按摩女。我知道答应这事的后果,一直没有和那些人搭茬。后来他们就盯上了我。我们这些打工妹都是十几个人一起合租一间民房住,和厂区有一段距离。一个自称是发廊老板的大包头缠我几次后,一天晚上,我下夜班回去,大包头和两个男人拦住了我。我不从,他们就动手了。”

“他们要干什么?”王金栓追问道。

“我拼命喊叫,反抗……你想知道这事情的后果吗?我几个姐妹开始也不愿离厂,后来就失踪了。”

“死了吗?”

董小云摇摇头,“他们不杀人。过些日子,有的就到了发廊做了按摩女……”

“那你那天……”

董小云呷口茶水继续说:“我被人救了,就是那个表哥。他和我有几乎一样的经历,又是同乡,也在广州打工。过了几天,我们一起回了涅阳。”

“后来你们就相爱了。”王金栓长出了一口气,“可为什么后来又想起这个主意?”

“前几年我就听说过你,姐妹们一起谈论,什么事不说?都很羡慕玲儿、春燕和灵芝。有一天,听说你又离婚了。我就和国朝说了我的想法,我想反正和你结了婚过两年就离,堂堂正正做个城里人,然后再把国朝接过去,凭我们俩以后在城里做什么不可以?”

“国朝就同意了?”王金栓觉得不可思议。

“开始他不同意。可不这么办又有什么办法离开苦日子,前几次你总是一回来就带一个走,我觉得这是个机会,不到外面看也就罢了,不读书也就罢了,现在要我们老死在那里,真不甘心。后来勉强同意,我就把女儿身给了他。”

“王大哥,你是个好人,真的是个好人。不瞒你说你那些往事时,样子多么迷人呀,从前我只在小说里读到过中年人和少女那种爱情。自从来见到你,我就分不清真假了,很多时候我忘了国朝的存在,真的,我一点都没骗你。国朝可能感觉到了什么,就跟来了……反正一切都完了,今晚,你回来前,我们还在争吵,后来我只是看他太痛苦……反正你都知道了,你真是个好人。王大哥,我还想对你说,那些信写得都是真的,你一定看得出来。王大哥,你忘了我吧,我会记你一辈子……”

从一个兴奋的热恋者到一个冷静的“看护人”的角色转变是迅速而自觉地完成的,王金栓沉思良久,彻底原谅了董小云。她没有说谎。她漂在茫茫大海里,四面都是看不见边的苦水、咸水,我像一片树叶漂了过去,她把这树叶当成了一叶扁舟,这有什么错?他对董小云的表白,再无丝毫的怀疑。

“小云,我能理解你们。既然来了,就别忙走,我在这里呆了二十年,地方上还是有些朋友的,总能找到适合你干的工作。你的文学功底很好,会有出息的。”

董小云眼泪汪汪看着王金栓,久久地看着。

这时候,王金栓才感到一肚悲伤朝着骨髓里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