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婚姻颇费周折。拿到结婚证前,王金栓两次返回故乡,一次是向族里人做工作,让他们接受这个结果,最后由乡政府民政助理出面,族里人才被迫接受;一次是帮灵芝要两个孩子的抚养权,最后闹到法庭上,问题还没解决,后来王金栓用自家的房产才换回了孩子。

婚后,又为灵芝的工作和孩子的户口,跑了近一年。最让大院人惊奇的是,王金栓在这常人视作畏途的奔波中,不但没有垮掉,两鬓的花白又逐步变黑了。

沸沸扬扬把这事议论够了,这个家刚好也安定了下来。知道王金栓婚姻史的人,这回长出了一口气,都认为王金栓这回真的船到码头车到站了。那一双金童玉女般的孩子,就让许多人艳羡不已。王金栓不用半夜起来煮奶粉,不用寒冬腊月洗尿布,不用为想生二胎处心积虑,一切都像是为他早准备好了,他只用朝这张温床上一躺,再不用为离火葬厂这段路程操什么心了。灵芝也很争气,两三年就成了大院的样板媳妇。

王金栓家搬进新修的团职干部楼,这个家又成了大院注目的中心。

几乎是由于某种神秘的惯性,同灵芝和两个孩子在一起的日子尚未持续上六年,王金栓再一次感到了这个事实上的家庭与他冷寞的自我之间不可弥合的缝隙。这一次的理由已不是那么复杂难言;她们母子三人的命运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一个与爱、婚姻全无关系的使命终结了。

王金栓又要离婚了。冷战一段,王金栓知道该摊牌了。

“现在,我再没有后顾之忧了。有了这套三居室的房子,柱子和小瑞也能都有自己一方活动天地。你不用怕别人撵你们出去,我查过有关规定,在居民确实没有其它房子居住时,不得强行进行搬迁。再说,好多人都转业十几年了,还占着房子不搬。你好好再想想。”

灵芝一直背对着他,“我不听,我不听,你真是鬼迷心窍了,这个家到今天这样子,容易吗?你自己说说?是儿女对你不孝顺,还是我侍侯的不周全。我真怀疑你有病,你以为你还是二十郎当岁的小伙子,早过四十的人了,提出这事羞不羞!你一份接一份打报告吧,反正我不同意。那么些首长一个个来劝你,你就是不听。真不明白你到底心里在想些啥。”

“问题就在这里。”王金栓把电视关掉:“我就是四十多了,才着急办这件事。四十五岁是团级干部最后年限,正团职参谋在大军区已经到头了。我从来没有担任过明确职务,调到副师是不可能的。也就是说我不可能当一辈子军人,给你说多了你也不明白。以前我们谈过多次,你都是这种态度,那时住的房子太小,又正好赶上调整房子,我才决定等一等。我正常得很,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清醒。在这样一个家老死,这算怎么一回事?我的目的不是要这样一个家,第一次离婚后我就不这么想了。”

灵芝接道:“还说自己正常,这不是病又是什么,这个家有哪一点不好?老死这个家难道是屈得慌?儿子在重点高中,女儿在重点初中,成绩都是上等,别人求都求不到,你倒好,像是背着一个包袱。自从嫁给你,我做过哪一点对不起你的事,你倒给我说说呀。春燕和那个设计员的事,现在大院里还在当故事讲你那时多仁义,多大度,现在咋变成这样了。你真的就是那个贱命,只吃得苦,享不得福?你也是赵河里苦水泡大的,现在咱家这光景,不是乡里人,就连现在的有些城里人,怕是也要差一大截。”

王金栓眼中瞬时迸出两道亮光:“这就对了,这就证明了……算了,我怎么又和你说这些……”

“说了我也不会懂是不是?”灵芝走到冰箱前,打开,拿出两筒饮料,“喝口润润嗓子吧。我不懂你那大道理,我不和你争了,反正你有千条计,我有老主意。随便你怎么折腾吧,你没听人都怎么说你的,说你是个离婚专业户。”

王金栓冷笑一声:“我从来不管别人怎么说,我也不管别人追求什么目标,我只知道认准了就要走到底,九死而不悔。”

“时间不早了,洗洗睡觉吧。明天是星期六,孩子们还要回来过周末。”

王金栓站起来拦住灵芝,“你不要去铺床,看来你也是铁了心。”

“是铁了心。”

“你以为我们的婚姻基础牢固吗?我们中间真的有过那种叫爱情的东西存在?我们中间那叫什么感情。”

灵芝忽然惊醒了一般,这个问题难道也成了问题?她想起结婚这些年的忙碌,自己确实没有更多的机会和丈夫进行这方面的交流。自己在丈夫眼里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她很想知道。她追问一句:“你说明白一点。”

王金栓搓了搓了手,像是在下什么决心。他喝一口饮料,一字一顿道:“本来我不想提这些,这是明摆的事。你真不知道仅不知道我也不管了。这次婚姻基础是感情吗?不是,那只是一种怜悯、同情。”

“你说什么?”灵芝脸色变得惨白,重复着:“你在说什么,你在说什么……”

“说出一些事实,你就知道我是对的,你就知道再维持这样一个婚姻,对你对我意味着什么。我是一个能带家属随军的军官,你是一个急于改变现状的弱女子。这就具备了一个条件。”

“你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我没有这么下贱,没有,我……”灵芝已泣不成声了。

“你,你怎么啦?想想我回家那段时间里你的表现,哪里像……那时我还是你的叔呀……”

“王金栓!”灵芝突然叫一声,“王金栓,你可以怀疑一切,但你不能这样糟贱我。好好好,我冯灵芝答应你,和你离婚。”

这个女子身上潜在的坚韧的内力一下子暴发出来了。她艰难地站起身,指着王金栓的鼻子,依靠沙发的靠背向前挪一步,说出了尖冷尖冷的声音:“王金栓,你记着,我冯灵芝是爱你的,不管将来如何,这一点我不会否认,王金栓,你记着,我和孩子不会要你一分钱,为了孩子,我依你,我可以再次接受你的恩赐,住在这里,我也要看看你最终要走到那一步。”

“我早想好了,”王金栓平静地说:“在孩子参加工作前,我承担抚养孩子的费用,或者等到你再婚后由你抚养。”

“永远不会有这一天。你把我看成什么人,是你的权利,可我知道该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