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突发事件改变了王金栓的情感航线,他没有机会给刚刚破土的一枝嫩芽浇水施肥了。

两大人两小孩正在吃饭,族里的人有几个惶惶张张闯进院子。一个中年妇女边跑边喊:“金栓兄弟,金栓兄弟,快去救人吧。”

王金栓放下饭碗,披上军衣冲到院内,拉住中年妇女,“三嫂,是跳井,还是喝药了?人在哪里?”

中年妇女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他们把人抢去了,十几个人,拦都拦不住。”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说清楚。”

“快走吧,全指望你了,”中年妇女扯着王金栓的胳膊,“再慢就迟了。”

王金栓回头望了灵芝一眼,神上袖子向院外跑去。

村口围了一群人,闹轰轰的,不时蹦出尖利的争吵。王金栓走到跟前,人群主动让出一条缝隙。

十几个外乡男人围成一个圈,面对着王家湾的男女,慢慢向村外的大路滚动。圈内,两个精壮汉子挟持一个年轻女子跟着人圈滚。年轻女子被反剪双臂,散乱的长发垂成半个筒装着女子的脸,每一次挪动,长发一摆,黑发的缝隙里就闪出一抹惨白。手持棍棒铁锹的王家湾男人从各个院落朝这个路口汇聚。“不要乱动,再动我就宰了她,她是我的人,我有她爹写的字据。”一把明晃晃的尖刀,一张软沓沓的白纸在人圈中央的空中一闪,又不见了。王家湾的男人们不由地后退几步,人圈又向外面滚动了一大截。这分明是赤裸裸的绑架,稍有不慎,一场大规模的械斗就要爆发。王金栓看准一个寂静的空隙,大声说道:“大家都不要乱来。”

外乡人没想到一个军官会突然出现,都愣住了。

“谁是领头的?”王金栓挡住人圈的去路大声问道:“光天化日,你们想干什么!无法无天。”

着一身皱巴巴西服,梳着分头的中年汉子从圈子里走出来,嘴没张满口板牙就露了出来,右脸上一道长长的疤痕在阳光下生出几分狰狞。

“是我,怎么样?”板牙疤瘌汉子看了王金栓一眼,色厉内荏地说:“她爹欠了我的钱,还不起,就答应把她给我做老婆。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我拿不到钱,找到人带走还犯法?”

“犯法!”王金栓向前走一步,“钱是钱,人是人,你这么做就是绑票,啥时候都犯法。”

“她爹答应的,不信你看看字据,还按有手印呢。”板牙疤瘌汉子的口气又软了一些。

“她爹是她爹,她是她。”

“父债子还,天经地义的,能有错?”

人群里喊出一个声音,“金栓哥,这是个坏种,仗着几个臭钱欺负多少人,你掏枪把他崩了算了。”

“他吃喝嫖赌放高利贷,五毒俱全,金栓哥,崩了他。”又一个声音附和着。

“崩了他。”

“崩了他,我偿命。”

“留着他是个祸害,别放走了他。”

人群中传出愤怒的叫喊声。板牙疤瘌汉子后退一步,看看王金栓,目光再没离开王金栓的腰。

“先放了人再说。”

王金栓话音未落,那女子便从人圈里冲出来,喊一声“大姑”,扑进中年妇女的怀里,王家湾的男人呼拉站出几排人墙,把外乡人挡在村子外面。板牙疤瘌汉子恼羞成怒,围着王金栓转几圈,牙缝里崩出一个声音:“跑了和尚跑不了庙,看他能住到死。我要让她爹送上门。走着瞧吧,我们走。”

双方的人都散了,王金栓这才想起自己根本没弄清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他抬头望望榆树梢上的太阳,几只雀儿扑楞楞飞起,抖下几十片已长得枯黄的榆钱儿。他想找人问个清楚,人都去了中年妇女家看热闹,他就漫无目的地沿大路朝赵河走去。

灵芝从一棵大槐树的背后闪出来,急急回了家,胡乱收拾几件脏衣服,沿着小路也朝赵河走去。今天,她分明看到了自己生活中新的希望,但如何走进这辉煌的光晕中,自己心里一点也没底。那个叫春燕的女子常来王家湾,是个有心计和主见的主儿,灵芝和她也算熟悉,这两年,自己添置有限的几件衣裳都是这个春燕剪裁的。这女子心灵手巧,长着溜肩蛇腰,泪光点点的大眼,言谈之中,又常露出不小的志向。春燕来王家湾避难,常来灵芝这里坐坐。定要挣钱还债,不愿找捎近路搭进一生的幸福。这些,灵芝本来是很看中的,并从中吸取过咬牙活下去的力量。这一时刻,春燕这些优长,在灵芝眼里完全变了,似乎已经形成了某种危险,存在了灵芝前行的路上。春燕刚才扑入姑姑怀中的瞬间,扭头死看了王金栓一眼,她被扶着回村时,又有两次把目光扎在围护她的人墙上。这几个动作,深深戳在灵芝的心中。她明白春燕其时的心情,因为她也正在时刻被这种心情煎熬。她时刻都在念叨着,不能再这么下去,却不知如何改变,王金栓在她那里犹如茫茫黑夜中的一支火把,更重要的是她在王金栓的眼中,还看到了就要溢出的凄苦。上午在洗那只脏手帕时,她就十分心疼这个孤独无靠的男人了,那一瞬王金栓褪尽了伟岸,简直如同柱儿大小的孩童。眼下她还不知应该做些什么,一切全凭敏感而丰富的本能的驱使。王金栓沿着大路漫步到河步口时,灵芝已在那里捶打第一件衣裳。

“灵芝,这太可怕了,刚才你没见?”

灵芝走两步,在一个相邻的青石板上,吹了几口气,又拧了一件衣服在上面来回擦两次,笑吟吟站在那里。

王金栓知道这是侄媳妇特别的一种礼节,一屁股蹲在青石板上。“闹了半天,我也不知到底为了什么。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那姑娘叫什么名字呢?嫁给那个疤脸汉子,她一辈子就完了。”

灵芝揉搓几下衣服,“怪她那个不成器的爹,把春燕害苦了。前年他爹贷款养长毛兔,一夜死了几十只,赔了一千多。还不清贷款,他就借了高利贷去赌钱,从来没赢过。还不起这驴打滚,就把春燕押上了。”

王金栓燃一支香烟,看看这童年以来都不曾变化的河床。槐林、青色搭石和那些河滩上新绿的各样的草,感到十分憋闷。他自言自语道:“真没想到又开始赌钱了,连亲生女儿也要用来抵债,还有这高利贷,解放前不知道死了多少人,你知道春燕家欠多少钱?”

灵芝停下来,怔了半日,慢吞吞地说:“听说有两千多。”

王金栓长出一口气,“我是没有能力的,我都没能力偿还,那,那春燕只好嫁给那个疤脸汉子了?”

“就这样,春燕还算个倔种,要不早叫抓去了。……”

王金栓刚要听个所以然,灵芝又把话咽了下去。他伤感地说道:“命运也是嫌贫爱富的,除非……”

灵芝接道:“除非她挣一笔钱还了这笔阎王债。三叔,还是想想你自己吧。忙了一个中午,也没落得一个好,回去歇一会吧。城里人都有睡午觉的习惯。你这人就是心太软。”

王金栓自嘲地说:“我这个人就看不得眼泪,是有点累了,回吧。”

一路上,眼前尽是姑娘那张苍白的脸。王金栓感到自己仿佛被一种什么力量一把揪住了。一股辨不出形状的东西,在体内横冲直撞着。那个姑娘,她准备如何应付眼前的危险。还有,自己能不能帮忙,如果她……想着想着,不由地看了灵芝一眼。灵芝似乎在用一只看不见的眼睛在猜他的心事,他忙加大了步幅和灵芝拉开了一段距离。

回到家里,中年妇女和春燕已经在堂屋坐着,一个弯腰弓背,活脱脱一个大烟鬼的中年男人站在门后的黑影里,门外的院子内也戮满了人。王金栓一进屋就叫大烟鬼吓了一跳。闲扯一些王金栓已经知道的情况,他仍感到不得要领,就把那个当爹的大烟鬼数落了一番。春燕已经抹干了眼泪,一直大胆地看着王金栓。这回看清了春燕的面孔和身段,王金栓就更加怜借,详细问询了春燕的情况。当知道春燕有一手剪裁技术,王金栓就指着春燕的上衣说:“这是你自己做的吗?站起来我看看。”

春燕当着众人,红着脸在王金栓面前走了两步。灵芝从灶火端来一杯茶水,递给王金栓,小声道:“三叔,你喝口茶。”

王金栓接过,并不喝,上下打量着春燕,不由地说:“像你这手艺,你这身材,放到大城市,做个服装个体户,肯定会有发展。只要肯干,做个服装设计也不成问题。生在这里,就可惜了。”他的话完全按照一个可以实现的思路进行着,眼看就要接近某个目标了。

中年妇女脸上绽出灿烂的笑,大烟鬼突然就伸手抽起自己耳光,鼻涕一把,泪一把病骂起自己来了。王金栓觉着这突然的变故有点怪异,有点手足无措,眼光抡到灵芝身上,这侄媳一低头,咬着指头出去了。

不一会儿,王金栓看见二伯被人扶着进了屋。老人在一把椅子上坐定,眼珠儿在春燕和王金栓身上抡来抢去,手捻着白山羊胡,口中发出含糊不清的嗯呀声。王金栓从二伯的眼神中,几乎要看见那个结果了,他看着二伯,等老人家说话。

“金栓,你自小就是个仁义的孩子,连个桃子梨子都没偷过,那一年你家的狗叫人打死,你还哭了几天鼻子。”

王金栓忆道:“二伯,你提这些做啥。”

二伯咳了一口浓痰,接着道:“果真那边就没有说下人?”

“没有,上午已和你讲过,还是想在家里找。”

“没有也好,城里人刁滑,你会吃亏的。还是乡下人实诚。你觉得春燕姑娘咋样?”

“刚才我还夸她呢,要是在城市,说不定还能出人头地哩。摊上这件事,真是……”

“不说那个真是了,”二伯打断他的话,“刚才你长生嫂子带着春燕和我说了,想让你把春燕带过去,春燕也同意,就看你了。”

王金栓心里格登了一声,事情急转直下终于蹿到这个河沟里来了。他紧张得出了一头汗水,伸手去摸手帕,没摸到。灵芝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进来,把王金栓晾干的手帕递了过来。王金栓忽然想起灵芝在这些天来的言行举止,心里更乱。他看看春燕,对二伯说道:“你知道,才办完那件事,春燕她……”

“春燕,”二怕喊道:“你再当着金栓说你愿不愿意。”

春燕一勾头,腰身一扭,扑在中年女人肩头,一只眼露着朝王金栓直扑闪。

王金栓东张西望一阵,吞吞吐吐道:“是不是有点仓促。”

“这是救人,什么仓促不仓促。”二伯有点生气了。

王金栓艰难地说:“那容我考虑两天。”

人都散尽后,王金栓呷了一口茶水,开始梳理自己纷乱的思绪。

无论拿什么标准衡量,这件事值得一做。救人一命,胜造六级浮屠,而春燕又是那么朝气蓬勃的生命。这样的事情不去做,还有哪样的事情值得去做?故乡人的苦难多如牛毛,自己没看见也就罢了,自己看见了又无能为力也能寻到一种平衡,恰恰是自己力所能及,如果推脱掉,那是说不过去的。春燕有一技之长,到了大都市完全可以靠自己的力量活出一个样子来。他又想起了军规,想起了《婚姻法》的有关规定。如果和春燕办了结婚手续,几个月内,她就可以在西南那个城市办起自己的剪裁铺,或者进入一家服装厂做工人,然后人们发现她的才华,调她做设计工作,再后来……王金栓被自己这样的设想感动了。他想起春燕能在同一个水平线上和那些城市女人一争高下,心里就涌动出一股难以名状的激情。

可分明还有一个东西横亘在这条金光大道之上。除了春燕那小白杨一样的身体,王金栓对这女子的其余就一概不知了。头一天夜里,他在烂醉之中,根本还想不到世上还有这样一个生命。而春燕前一天可能也不知他王金栓是何许人也。想来想去,王金栓多少又觉得这样一件事又有那么一点荒唐。

灵芝一声不响地坐在门口的木凳上切着猪草,砍刀一起一落,敲击出一声又一声懒快快的钝响。王金栓被这声音弄得心惊肉跳了,不由得这么问一句:“你觉得春燕姑娘怎么样?”

灵芝的后背微微一颤,扔出一个硬梆梆的声音:“我说话可不中听,这种时候答应的事,靠不住,也长不了。三叔,你别问了,自己拿主意吧。”说完扔下砍刀和猪草,急急奔出院子,一边走路,一边撩起衣襟擦眼泪。

第二天清晨,春燕带着一眼血丝,满身疲倦,夹着两件男式上衣来找王金栓。只说一句:“昨黑夜做的,你穿上试试。”扭头走了。

王金栓穿上衣服试了试,又脱下来仔细看看样式不同的两件上衣,马上去了二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