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金栓家的老宅院座落在赵河岸边,一条不长的小路拐了六个弯,消失在河堤的一片槐林里。
玲儿随军后,房子一直空着。第二年,二伯来信说,宅子空了不好,正巧他二孙子秋天结婚,家里房子不够住,看能不能把房子借给他长孙媳妇灵芝和两个孩子居住。半年前这个大侄子出车祸死了,王金栓知道这事,当即回信,表示愿意,只是要为他留出一间,回去时也好有个落脚的地方。
和玲儿离婚后,王金栓只能和玲儿住在一套房子内。玲儿每天仍要准备两个人的饭菜,王金栓推辞了几回,见玲儿总在这时以泪洗面,就又在一起吃饭。久了,王金栓就感到了一种巨大的危险。别人说什么闲话倒不怕,关键是过了几个月,玲儿仍没有准备再婚的迹象。劝了玲儿几回,玲儿总很固执,非要等到王金栓结婚了,她才能考虑这件事。王金栓感到很痛苦,但又无可奈何。自己短时间内已无心再婚,这么耗下去,不是要毁了玲儿的后半生吗?本以为离婚后,自己的状态会有好转,过了一段索然无味的感觉又产生了,一种无事可做的惶惑使他不得不重新去审判这次离婚。自己显然不能独自一人走完那还很漫长的人生,这么下去注定是一事无成了。这个念头折磨得他迅速憔悴下来。玲儿显然发现了这一点,饭菜更加精细。王金栓又多了一种精神恐惧,他以为这个女人已经在可怜他了。
终于有一天,他忘了闩门,半夜听到一阵女人的泣咽声。开始以为是梦,仍闭眼睡着,过一阵,眼皮自己睁开了,玲儿正穿着内衣坐在床边哭哩。其时已到深秋,凉意浓浓,伸手拉住玲儿的胳膊,触到铁棍一般。忙坐起来把衣服披在玲儿身上。玲儿哭一句:“俺看不见别的男人,”伏在王金栓身上颤栗了。
后半夜,玲儿没有走。
王金栓清晨醒来,看见玲儿还枕在自己怀里安睡,知道这问题再不解决就要出事。自己又不是市长,可以特批一套房供玲儿恋爱,玲儿就得住在这里。住在这里就免不了发生这样的事情。思前想后,没有发现再回到这种关系中有什么道理,他不能再给玲儿任何可以靠得住的东西,得有个决断。要么玲儿离开,要么他离开,这样,离婚的问题才算有个了结。自己无法离开,这里有他热爱的工作。那就只能要玲儿离开。玲儿醒来的时候,他已经想到把玲儿调回涅阳的办法。自己中学的班主任现在已做到了副县长,这事情就不难办。
和玲儿说了这办法,玲儿笑了,笑得有点怪异,对他说:“我知道我们的缘份尽了,我不走你也不会再成家。那我就回去吧。”
事情办得很顺利。玲儿在第二年初夏调回了县皮革厂。
把玲儿的事作个了结,王金栓这才出顺了一口气。
在县城几个同学家喝了几次酒,每次都喝得烂醉如泥。同学问他今后的打算,他知道这都是些好意的但又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关怀,也就没做明确回答。
自己难道就清楚吗?到了他这样的年纪,还用得着自己说谎吗?他原想投入全部身心,搞一个局部战争理论研究中心,没想一提出来,都认为他在做白日梦。编制呢?经费呢?再说,搞这样一个机构,研究出什么成果能有什么用?局部战争,打起来总要打个头尾,大不了交点学费,王金栓在很长一段时间,强制自己看每一份报纸,品尝每一种市面见得到的茶叶,每一次电话铃响,他都去接,可收获的仍是空虚。每日要王金栓完成的工作,他认为只用半小时时间足矣。剩下的七个半小时呢?还有那漫长的黑夜里那些非睡眠的状态,该去怎么填补?总该还有一件什么事情可干。可这个事情是什么呢?王金栓不知道。他只知道把这些想法说出来在常人眼里十分可笑。享一享天伦之乐的权利已被剥夺了,再说,已经过了几年家庭生活的王金栓委实没能感受到太多的幸福感,即便再加上一两个小孩,撒着奶腔给你背诵几首古诗词,讲一些天真无邪的话语,逗得你前仰后合几回,过后了,难道就能认定这叫满足?王金栓对此深表怀疑。和玲儿的婚姻,唯一可使他感到慰藉的,是玲儿社会地位的变化,她从一个农民变成了一个制皮鞋皮衣的工人。关键是玲儿的后代也将是城里人。王金栓觉得这该算是他办的一件事情。这件事情的意义,在它完结之后,如此清晰地显现在王金栓眼前,他隐隐生出几分自豪感。这么说来,这几年并没有白白流逝。自己已经是副营职军官,那条军规随时可以发挥作用了。十几年的苦斗,终于体现出了价值,他心里掠过了一股欣喜,就像一个黑夜里的跋涉者,看见了东方天际的一片鱼肚白,太阳就在前面等着。婚姻里竟能生出这种树木,王金栓有点惊讶。
一次酒醒之后,他向朋友借了一辆车,准备回老家看一看。
推车爬上河步口,就是那片槐林。槐花早谢了,凌乱地躺在地上,一朵朵都变得枯萎,变得肮脏。他在那里伫了一阵,不由地生出一种物是人非的感叹。再往前,就是自己的家,包围在初夏的阳光和斑驳的树荫里。
刚到门口,一条凶恶的花白大狗夹着骇人的叫声扑了过来。王金栓一怔,随后就听到一个女人脆脆的声音。
“大花,大花——”狗便不叫了,“是三叔回来了。”
眼前就是任媳妇灵芝。高高的身条,又红又白又黑的皮肤,红的是脸,黑的是小臂和手,白的是小腿和大臂,乌亮的头发挽在头顶,眼睛里溢出的全是笑,在红白鸡群里一闪,留下一句话,眨眼就不见了。
“柱子,看着狗,让你三爷进来。”
王金栓刚进院子,灵芝已穿好外罩从东厢房走出来。
“你打回信说要回来看看,也没个准信儿,这几天,柱子和小瑞整天都在念叨,还不快叫三爷爷,都五六岁了还不懂事。”
“三爷爷。”两个孩子怯生生地叫着。
王金栓放好自行车,问道:“三叔的身体还好吧。”
“老样子,天一冷就喘,天一暖就好些。”灵芝掏出钥匙打开正屋的房门:“屋内我打扫过,被子我都晒了。”
“我写信留一间就中,你们娘仨住一间厢房也太挤,以后还是搬到堂屋住吧。”
“孙子小,上蹿下跳弄得太脏了。”
吃了几个荷包蛋,王金栓道:“灵芝,老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你今年不到三十吧?”
灵芝咬咬指头,反问道:“三叔,事都办妥了?”
“都办妥了。墙上这剪纸都是你做的?”
“屋里没住人,听老人说,用些红纸剪些动物贴一贴,避邪,我就乱剪了些贴上了。”
“日子过得怎样?”话一出口,王金栓知道根本不该这么问,这个家残缺不全,如今还寄人篱下,艰辛明摆着。他把两个孩子揽在怀里亲了亲。
“惯了,早分开过了,农忙时,我哥他们来收收麦子,耕耕地,平时能干多少干多少,收下的粮食差不多也够吃。养点鸡换点钱,过年过节也能给孩子添件新衣。”
王金栓不由地抬头看着灵芝,心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我能帮她走出苦海吗?低头看着两个孩子,都长得漂漂亮亮,很有点灵气,除了衣服破旧,和大城市的孩子没什么两样。他问小男孩:“柱子,识得多少字了?”
灵芝答道:“能认得几百个字,小瑞也能背几十首诗了。聪明倒聪明,可有什么用?我能供起两个学生?一想起这,我这心里就发愁。”
王金栓再看看灵芝,一句话滚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伸手从口袋里摸出一叠钱,从中抽出五张,递过去,“给孩子添件衣裳吧。”
灵芝不接钱,也不说话,低头咬指头。王金栓看见灵芝的衬衣,马甲型背心上绣的几个花瓣透过衬衣的几个破洞蹦了出来,他又拿出五张钱合在一起,道:“你也买件衣服吧。”
灵芝取出指头,抹一把泪,只一个姿势固执地定在那里。两人就那么看了一会,王金栓像是被一种神秘的飞行物击中了,手一直僵在那里,吐出一个声音:“我一个人也用不完,你先拿着吧。”
灵芝突然抓过钱,蹲下身子,慢慢拉过一双儿女,猛地在儿女脸上亲吻起来。王金栓默默地看完这一幕,心里有点敬佩这个女子了。大侄子车祸后并没立即死去,闯祸的司机早逃之夭夭,似乎这一切都在考验着这个女子的坚韧,她靠卖血把丈夫的生命又维持了七十天。王金栓知道这件事情,二叔事发后曾去信给他,请他托关系帮助查到那辆车,能赔一些钱给这个家,几十年来,王家湾就出了王金栓这一个人物,有了灾难免不了都巴望他。他却只能保持缄默。他明白,自己便是公安部长,也无法破了这个无头案了。现在回想自己的态度,心中就生出歉疚了。当时无论如何也该写封信过问一下这件事,写封信又不需要多长时间花多少精力的,这件事情自己做得太无情。他感到自己应该用什么方式弥补一下这个过失,自己应该有这样的力量。为什么苦难也是一个欺软怕硬的怪物呢?王金栓这么想着,似乎要把一个什么决定在这一瞬间完成。
“三叔,三叔”,灵芝擦干了眼泪,“你,你一个人过活儿,也不是个长法。我去叫爷爷来,你快把衣服换下来,我给你洗洗。”
“还是我去看二伯吧,”王金栓站起来,“他年纪大,走路不方便。”
灵芝站在门的当中,一动不动,柱子端着脸盆立在门外。王金栓拿过旅行包,取几件换洗衣服。灵芝端过洗脸盆朝地上一放,拉着两个孩子走出院子。
王金栓在二伯家拉呱到正晌午,刚要吃饭,柱子和小瑞扒住门框站着,头朝屋内张望。
“日你妈真是猫脱生的,吃个屁你们都能闻到,”大嫂从碟子里捏出几颗花生米,骂着塞给两个孩子,“回去给你妈说,你奶不是开粮店的,早分开另住了。”
两个孩子并不接。
“妈那个×,嫌少不是。”大嫂踅回饭桌又捡了两颗添上,“接住快走吧。”
两个孩子仍不动。
“哑巴了?想挨打吧。”大嫂扬起了手。
柱子说:“妈叫我喊三爷爷去吃饭。”
王金栓已经感觉到灵芝和大嫂间的仇视,转身对二伯说:“刚才灵芝说过的,只顾说话忘了这事,我还是过去吃吧。”
老态龙钟的二伯直起腰杆,对王金栓道:“你就去吧。”
王金栓牵着两个孩子回到自家的院子,一眼便看见自己的衣裤晾在铁丝上随风飘动,看见那条内裤和洗干净的手帕,他顿时感到不自在,进门时便不敢看灵芝的脸。
桌上摆着五个菜,一壶酒。两荤两素,还有一条鱼。王金栓摇摇头,没说什么。上午有那些钱,有一部分已经变成酒菜了。他自斟一杯,一仰脖,咽下了。再喝一杯,才发现桌上再没另的碗筷,忙扔下筷子道:“快过来一起吃吧。”
灵芝从厨房拿了筷子过来,就和两个孩子一起坐在桌前。两个孩子吃一口,就转过脸眼巴巴地看着灵芝,灵芝点下头,两个孩子才又动一次筷子。王金栓过一会儿便看出了名堂,对灵芝说:“孩子嘛,不要管得太严,弄不好长大性格就古怪,到社会上缺少竞争力。”
“想吃什么你们就吃吧。”灵芝吩咐道。
两个孩子顿时狼吞虎咽起来。王金栓看着看着就笑出声来,“你瞧,真像两只小猪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