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击队再次撤进深山,这次一直撤到最偏僻的黄柏岔村。
黄柏岔村只有三户人家,每家都有两丈高的土院墙,墙上画了石灰白圈防兽。石灰白圈能吓住狼、豺和野猪、牛,却吓不了豹子,村里的鸡和猪常常就没了。这月的初三夜里,月黑风大,豹子又来了,一头牛就和豹子在村前的路口上搏斗,它们的力气差不多,谁也没战胜谁,都累死了。天明村人去耕地,才发现牛和豹子都是后腿蹬着,半个身立起来,豹子的前爪抓着牛的肩,牛的头抵着豹子的头,撑在那里像个人字架,用脚一踢,咵嚓倒下去。这牛是姓冉那家的,姓冉的不忍心杀牛吃肉,挖坑埋了,在院子里剥豹皮,来了一个长着白胡子的人。姓冉的留那人吃了顿饭,还给换了一双龙须草鞋,那人临走时给姓冉的画了一张符,还剪下自己一撮白胡子,说这一月里村子里还可能有灾难,如果到时候把符和胡子烧灰用水冲服,然后离开村子就能避过。姓冉的初九日是他娘三周年祭日,在坟上烧纸上香哭了一场,又招呼另外两户人家吃喝了一顿,准备着初十离开,初十中午老黑和李得胜他们就来了。
李得胜的手伤,在来黄柏岔村的路上已敷了南瓜瓤。南瓜瓤可以治枪伤,敷上后果然痛止了,肿也往下消,胃却又疼起来。李得胜有老胃病,一直吐酸水,在皇甫街多喝了酒,再加上不断自责在皇甫街决策失误,使游击队蒙受重大伤亡,胃病又犯了。老黑将几十人分住到三户人家里,让各户给他们先做饭,姓冉的很客气,就起火烧水,却在水烧开了将符和胡子烧灰让老爹冲水喝,老爹不喝,说他腰疼要走也走不动,姓冉的自己喝了,给老黑说他去地里摘些青辣椒回来炒菜呀,跳下地塄就逃跑。哨兵发觉后喊起来,屋里跑出来三四个游击队员,把姓冉的压倒,骂道:你是要山下报信啊?!拉回院子。老黑问了情况,骂道:我最恨报信的,拉出去埋了!姓冉的吓得瘫在地上,稀屎从裤腿里流出来,他爹跪在地上求饶,说他总不能白发人送黑发人呀!老黑说:看在你爹的脸上,不埋你。自己却亲自拿了一把镰,过去把姓冉的一个脚筋挑了。另外两户都乖了,把所有能吃能喝的东西全拿了出来,说住一天两天行,住十天半月也行。李得胜趴在炕上,用另一只手给他们写了欠条,说革命成功了,拿这欠条到苏维埃政府兑钱,兑三倍钱!
这些山民不知道苏维埃是什么,连老黑都不知道,那两户人把欠条拿走了,老黑说:苏维埃政府?李得胜说:那就是咱们的政府。老黑说:咱们还真会有政府?李得胜说:这就是革命的目的!
这顿饭是包谷糁子胡汤,还熬了一锅土豆南瓜,每个人都吃得肚子像气蛤蟆。吃完不久,老黑去上茅房,茅房在屋后的坡根,要经过菜地,菜地过去是一片白眉子蒿,房东说:你去了要跺跺脚。老黑说:啥意思?房东说:那里常闹鬼,鬼爱吃屎,就躲在茅房里。老黑说:鬼还怕我哩!在茅房里却发现有了擦屁股的纸,他不识字,却认得这纸是李得胜给写的那个欠条,回来就呵斥房东为什么用欠条擦屁股?房东说:我还指望你们还呀?!老黑眼一瞪,说:你不相信我们有政府?不相信我们革命成功?!吓得房东说:成功,成功!让李得胜重新写了欠条,把欠条塞到了屋梁上。
待了三天,李得胜胃疼不止,开始吐血,人都下不了炕了。这得下山请郎中,买些药,即便请不来郎中,买不来药,也得弄些大烟膏子或罂粟壳呀。老黑不放心别人去,就反复给雷布交待了在黄柏岔一定要注意安全,他才让房东炒了一升包谷豆,装扮成赶集的山民,扛着一根木头往山下去。
雷布在黄柏岔村特别小心,除了照顾李得胜,加强站岗放哨,还要给大家鼓劲。任何意外是没有发生,但另一户人家的事仍让他闹心。那户人家是兄弟两个,老大是傻子,没有娶妻,长年睡在灶房的柴禾堆里,老二和媳妇睡在上房。上房五间,东西各隔了小房,中间是堂厅,四个队员分配去住他家后,老二夫妇就晚上睡东小房,四个队员睡西小房。原先老二夫妇睡觉,尿桶是放在炕边的,现在尿桶放在堂厅,半夜里老二的媳妇要两三次去尿桶里小便,响声像泉水一样叮叮咚咚,四个队员就听见了,翻来覆去睡不着。白天里,把这话说给别的队员,再到晚上大家都争着要去那家睡,甚至吵了起来。雷布了解了情况,要在往常,绝对要惩罚的,但现在他忍了,只是骂这些人没水平,口太粗,见个母猪都认作是貂蝉啦?骂过了,却让所有队员每四个人一组轮流去那家睡,可以听,要求用绳子拴住胳膊,要去小便一块去,免得一个人去了发生意外。他是第二天用石灰水在所有的墙上写了标语,有:参加游击队,消灭反动派,有:建立秦岭苏维埃,还有了一条:打出秦岭进省城,一人领个女学生!
秦岭里山高路远,以前捎书带信常常需要十天半月,如果紧急了,那就在书信角上粘一根鸡毛,驿站就换马不换人,一日两日的必须送到。老黑扎了裹腿,扛着木头下山,并没有再去皇甫街,绕道去的却是清风驿,饥了吃包谷豆,渴了喝泉水,日夜不歇,竟在第五天晌午到了清风驿北梁上虎护寺,就等着天黑了进驿街。
虎护寺算是清风驿的八景之一,但其实就是一个山洞。传说有高僧曾在这里闭关一年,一只老虎每夜就卧在洞外守护。现在的虎护寺早已没了僧人,洞口的房子也坍了一半,老黑进去黑乎乎的,半会才看清里边还有一尊佛像,供桌是石台子,不见香炉,倒是蜘蛛网粘了他一脸一身。老黑脚心发烧,脱了鞋,才把双脚蹬住洞壁,就听到肚子里说话,说的什么话他听不真,听着听着,突然还哼了一声曲儿,他觉得好笑,才揉了一下肚子,那曲儿的哼声却是从洞外传来的,忙提了鞋藏在佛像后,洞口进来的是匡三。老黑差点叫起来,但他把嘴捂了,心想游击队被打散后,匡三能在这儿,是他把四凤也送回清风驿了吗?就故意要捉弄一下匡三。匡三是把一个笼子放下,又出去了,老黑跳过去翻了,笼子里是些杮饼,红薯片子,几块黑豆渣饼,一个萝卜,还有一个槲叶包,绽开槲叶包,是一疙瘩煮熟的猪鼻子。老黑就把猪鼻子拿走了。过一会儿,匡三抱着一搂干茅草进来,把干茅草铺在地上倒头就睡,睡下又趴在笼子里翻,突然跳起来,喊:有贼!啊贼你出来!你敢吃我的猪鼻子我就吃了你!老黑咚的从佛像后蹦下来,说:你吃谁呀?!匡三见是老黑,哇啦哭了。
匡三告诉老黑,他在炕洞里待到半夜才跑出来,皇甫街上没有了一个游击队,他才又开始要饭的。在要饭中听人说三海被抓住后割了头,再割了尘根,割的时候没有用刺刀,知道三海以前是挑猪阉狗的,偏找了一把小阉刀,一点一点割下来,在布告上说这一次围剿把游击队的根阉了。而四凤的事他也听到一些消息,人是从地窖里被搜出后,同三海的头一起押往了县城,至今下落不明。匡三把他所知道的全说了,还说:全靠了这半个猪脸我才活下来,就剩下个鼻子,你吃吧。老黑把猪鼻子甩在匡三脸上,骂道:你这狗东西,让你保护我媳妇哩,你活着而她被抓走了?!匡三说:我只说地窖里安全,谁知道敌人就能发现?他让老黑打他,往死里打,他不会叫一声。老黑没有打他,窝在那里半天没再出声,牙齿咬得嘎嘎响。匡三害怕了,趴在地上,看着老黑把两颗槽牙咬碎了,他说:你吐出来,吐出来。老黑竟一梗脖子咽了。匡三就发誓说他要立功,立功赎罪,让老黑先留在寺里,他去驿街的药铺里买药。他走出了洞,又返回来,给老黑交待,如果半夜里他没回来,到天亮还没回来,那就是他被敌人捉住杀头了,求老黑以后在这寺后给他修个坟,祭奠时多放些蒸馍,黑馍白馍都行,不要让他成了饿死鬼。
但是,匡三并没有到驿街去,他是来找我了。
我在王屋坪唱完一场阴歌后,又被请去了涧子寨,涧子寨在清风驿到皇甫街的官道上,那里有个药铺,老板姓徐。这药铺为清风驿广仁堂药店的分店,实际上是广仁堂的一个药材收购点。徐老板是广仁堂王掌柜的外甥,十多年一直跟着舅舅。王掌柜在院子里的杮树下埋了银元,埋时徐是知道的,可过了几年再挖银元时却没挖到,王就问徐这是咋回事?徐说银元在地下会跑的,徐说的是实话,银元在地下的确会跑的,但王听了竟怀疑了徐,虽然后来王在院墙外的梨树下挖到了银元,相信了徐,而徐再不肯在广仁堂干了,就到了涧子寨收购店来当小老板。徐只有一个儿子,为了以后能有势力,将儿子送去县保安团当了兵,没想皇甫街一仗,儿子被打死了,便托人请了我去店里。我去后才知道徐的儿子才二十三岁,没结过婚,徐已经联系到了邻村一个病死女子的家人,那女子也是未婚,两家商定了给两个孩子办阴婚。我说:我是唱阴歌的,这结婚的事属于阳,得闹阳歌。徐老板说:咱这一带没有闹阳歌的呀,再说给孩子结婚也是阴婚。我就这样留在了涧子寨。涧子寨住户分散,药店建在村子最高的坡头上,办阴婚的那天,门上的白联换成了红联,灵堂上也撤了白纱挂起了红帐,那儿子的棺材和女子的棺材就在锣鼓敲打声中并排安放,我当然也换了腔调,唱的是:打起扁鼓把歌唱,来到婚家院门上,院门外抬头看,一对白鸡立门档。管家开言道,唱师唱师,那不是一对白鸡,那是一对凤凰。凤凰凤凰闪两旁,让我唱师早进华堂。来到婚家上房门,一对黑犬卧门墩。管家开言道,唱师唱师,那不是一对黑犬,那是一对麒麟。麒麟两旁分,让我进去闹新婚。到了上房里,我绕着两副棺材唱起了《十八扯》。《十八扯》就是东拉被子西扯毡,天上的日月星辰,地下的牛鬼蛇神,天上地下之间的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猪狗牛羊,柴米油盐,只要记性好,能顺嘴编排,没有什么不可唱的。我正唱到:哮喘哥你听着,前世你说话爱嘟囔,今生喉咙里有风箱。麻子哥你听着,前世和猪争过糠,今生里你的脸不光。跛子哥你听着,前世你偷摘人家梨,今生走路腿不齐。旁边看热闹的还真有个跛腿的,他拿长杆子烟锅子敲我头,说:前世里嘴里生过蛆,今生你就当唱师!大伙哈哈大笑,我也笑了,正笑哩,保长来了,院门口有人喊:保长行礼了!但保长并不是来行礼的,他提了一面锣,咣咣咣敲了三下,宣布:保安团今日押解了在皇甫街活捉的游击队匪徒往县城去,要经过涧子寨,上边要求沿途村民都得出去看!徐老板一听保安团,自个就又哭起来,哭得直翻白眼,众人赶紧舀碗浆水往嘴里灌,摩挲了一阵心口才缓过气来。保长没让徐老板去,我说:我不是涧子寨的人,我陪徐老板吧。保长说:你在我的地盘上你就得听我的,去!赶了所有人都站在了官道边。
在被押解的人中,我看见了四凤,她穿着一件新衣服,却沾满了血,担着一个担子,担子的前笼里放了块石头,后笼里就放着她哥三海的头,嘴张着,塞着一条尘根。四凤没有朝人群看,一直在和她哥说话,说爹和娘是在你当了游击队后被抓去了镇公所,受不了折磨和羞辱才上吊死了,是用根绳子拴在窗棂上,一个吊死在窗里一个吊死在窗外。说清风驿东街口的柳姑娘对你一直有意,但你当游击队了,她才嫁给了街后村卖挂面的张小四。说你怎么就藏在水瓮里呢,藏好了为什么又要动呢?说一月前夜里她做了个梦,梦见一群狗和猪在自家的院子里说话,它们都是被你阉过挑过的。接着她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或者停下步说她要尿呀。保安团的人却用树条子抽打,说:尿呀,往裤裆里尿呀!裤脚里就流下血尿。就在四凤后边,是一头驴,驮了五个受了重伤的游击队员,他们一个压一个被垒起来。押解的保安停下来坐在榆树下歇息,驴先站着,后来四蹄就跪下了,再往起拉不起来,有人就说:这么重的伤,不到县城就该死了,还累驴干啥,干脆挖坑一埋算了!便有个当头目的拿棍儿在五个伤员身上敲,敲一个不动弹,再敲一个不动弹,又敲了三个,其中一个呻吟,两个也不动弹。就下令埋了。要埋就得挖坑,保长让村里人挖了坑,却没人往坑里抬死人,他们就拉着那些尸体的一条腿或一只胳膊扔进了坑。我说:要放平呀!村里人说:那你去放平!我便下了坑,将四个尸体一排头朝西脚朝东放平。有一个在拉时掉了一只鞋,我说:看鞋在没在驴那儿?果然鞋遗在驴那儿,被踢进坑里,又扔进了最后一具尸体。但我在搬动这具尸体时,尸体说:你把我面朝下。我这才知道他还未死,就对那个头目说:这个人还活着。头目说:就你多事?!上来,填土啊!那人嘴张着还要说话,而我已听不清,俯下身了,他在说:面朝下了填土不砸脸。我说:噢。翻他的身。他又说:以后有人来,你说王朗就埋在这。我把他的脸刚朝下放好,坑上就开始填土,急忙爬出来,一会儿那坑就填平了。
以后的四五天,每当我一个人在药铺里,风刮得呼呼响,耳边老觉得是那个王朗在说话。有一个夜里,我已经睡了,突然听见门在响,唰啦唰啦,我心里还埋怨:这么晚了谁还来买药材?穿了衣服下炕,从门缝往外一看,竟然是一只狼!这只狼一身灰毛,眼睛发绿,用前爪抓了一会儿门,卧来低声呜呜,又掉过头去,用后爪刨了土,土就撒在门上,又是呜呜,好像是让开门。涧子寨一带狼多,这我是知道的,当然就不开门,还在门后又加了一道横杠。那狼见不开门,就把什么东西叼着放在了台阶上,然后坐在台阶下再次呜呜地叫,叫过三声,转身才走了。这一夜我没敢出门去尿,直到第二天太阳泛红,徐老板来了开的门,门口放着一个银项圈。这明显是狼吃了或抢了谁家孩子,将孩子戴着的银项圈给我的,可狼为什么要把银项圈给我呢?纳闷到晌午,忽然明白,我把那个叫王朗的游击队员面朝下了没让埋时土石砸着他的脸,而可能是我听错了,他不叫王朗叫王狼吧,阴魂附了这只狼,来感谢我的?!于是我在做好了晌午饭,端了一碗去埋人坑祭那些死鬼,就碰着了匡三。
匡三穿了一件很烂的衣服,可以说半个屁股都露了出来,头上戴着草帽,走路一瘸一跛。他完全不是以前的匡三了,但我一眼认出他就是匡三。我一把将他拉到大树后,说:你咋敢从这儿走?匡三说:这官道我不能走?!我说:你不是跟老黑走了吗,老黑是游击队的,到处贴着捉拿老黑的布告哩。匡三说:谁说我跟老黑走了?我跟他走出清风驿就不跟他了!匡三把祭在那里的一碗饭端起来吃,问我怎么在这儿,我说了我住在徐老板的药铺里,他就要跟我到药铺去,我没让他去,谎说我得去村里某某家办事呀,就匆匆离开,他在后边还说:你祭饭也不用个大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