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隔着几步远,默默地盯着蘅蘅小姐。

虽然我一见便知这是蘅蘅小姐,但仔细打量一下,又有点异样的感觉。

她清秀的容貌并没有多少变化,可是神情举止却有些微妙的不同,但究竟怎样不同,一时间我也说不分明。

毕竟,我们之间已经隔了两年多的岁月。这期间,招弟小姐经历了那么多事,而蘅蘅小姐,必然也有她的故事。

就是这种微妙的疏离感,使我无法像公子小白那样,毫不犹豫地扑上去又舔又亲,还呜呜地诉说思念。

看着眼前的情景,我脑中突然闪现出一个意识,原来,我对蘅蘅小姐,和公子小白对她是不同的。

公子小白是蘅蘅小姐养大的,在我们猫族至关重要的童年记忆中,蘅蘅小姐才是他最亲的人。

而我却不一样,我蓦地想起,即便在我最顽劣的童年时代,我也从没有抓破过蘅蘅小姐的一张纸,没有碰翻过一次她的杯子。

我一直以为自己喜欢蘅蘅小姐——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可是,我现在才发现,其实我从小就对她有点……客气。

此时我的这一认知,虽然不是后来我离开蘅蘅小姐的直接原因,但可以说,也与之不无关联。

蘅蘅小姐大概完全没有察觉到我的念头,正抱着公子小白亲了又亲,眼里泪花闪闪,“小白,乖小白……长这么大了……”

她朝我伸过手说:“阿赳,来,来呀……”

她温柔的声音唤起了我的童年回忆。在那个阴冷潮湿的夹道里,在饥饿和恐惧中,我第一次听到了这个声音,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声音,使我感到安心,不再孤独无助。

我慢慢地走过去,蘅蘅小姐轻轻地抚摩着我,一股又熟悉又温暖的感觉悄悄地在我心里泛起,我侧过头,蹭了蹭她的手心。

过了一会儿,蘅蘅小姐擦了擦眼角,拍了拍手边的袋子说:“看,好多好吃的呢。”

她脱下外套,给我们换上清洁的水,又把我们的饭盆洗干净,打开一个金枪鱼罐头、两个妙鲜包。然后她挽起袖子,去了阳台。

等我们吃饱喝足,她已经把猫砂收拾完,接着开动吸尘器,开始打扫房间。

吸尘器轰轰作响,蘅蘅小姐忙忙活活,公子小白在她脚下绊来绊去,一时间,小屋里又恢复了生气。

擦完地板,蘅蘅小姐终于坐下来,擦了擦额上的汗珠。

忽然,她像是发现了什么,微微一愣。我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看到了贴在书架下方的玻璃里侧的那幅萱草。

那是蘅蘅小姐留给我的画儿。从大柳树小院搬来的时候,那画儿不知怎么撕坏了一小块,招弟小姐小心地补好后,把它贴在了玻璃上。不过我对这幅画太过熟悉,以至于已经忘记了它的存在,现在乍一看到,不禁有点惭愧。

蘅蘅小姐盯着画儿出了一会儿神,转头看看我们,她的眼神柔和极了。

“是我不好,我该早点来看你们的……”她低声道。

她长舒了一口气,“不过,现在我们又在一起了,真好……”

接下来的几天,蘅蘅小姐每天都会过来,她洗了招弟小姐的睡衣和床单、沙发套,晒了被子,把房间打扫得窗明几净,还带我们去校园里散步。

这天,我们散步的时候,我看到路边一丛灌木枝条上,已经绽放了几朵明丽的小黄花。

招弟小姐终于回来了。

她这一次的胃溃疡发作,比第一次严重很多,足足住了二十天的院。

看到招弟小姐,我吃了一惊。

她瘦了。

其实,她的精神还是不错的,脸色虽不像前两年那样红红白白,但比住院前还是好得多。她只是一下子瘦了很多,衣服在身上直晃荡,连圆圆的大盘脸都显出了尖削,一时间让我无法适应。

招弟小姐照照镜子,苦笑道:“这要是在以前,我该高兴死了……这院没白住,竟有意外收获。”

她又仔细端详一下,不满地嘟囔:“可惜我的骨架子太大,怎么瘦也出不来你那种杨柳扶风的效果,唉……”

蘅蘅小姐噗嗤一笑,“在医院第一眼看到你,简直都不太敢认,你的变化太大了,不光是瘦,还有神态……不过你一开口,以前的那个招弟就又回来了。”

“可是,中间隔了这么多事,哪能真像以前一样呢……”招弟小姐作沧桑状,“就说你吧,离开时还是个文学青年,回来时却成了插画家,可见这两年多的时间,的的确确是过去了。”

她忽然想起来说:“对了,你怎么想到去画插图?前几天,你总说回头慢慢聊,现在可以说了吧?”

蘅蘅小姐把温水泡过的苹果细心地切成小块,“说到这个,我也常常想,人大概就是这样,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就偏离了最初的设想……我一直很努力地去写,可我写的东西没有读者,我画画只是出于好玩,没想到最后却靠它吃饭……”

原来,此时的蘅蘅小姐,已经是出版圈里小有名气的插画作者。回到南方小城后,她重新进了一家小医院做护士。她用心地写她的《白马篇》,那个唐代将军的故事,可是读者寥寥。有一天,蘅蘅小姐突发奇想,为她的主人公画了一幅白马雕鞍、独立在漠漠黄沙中的肖像,没想到立刻大受好评。用画笔把心里的故事表现出来,使她尝到了新的乐趣,于是她又画了一些。后来,就有许多在网上写文的作者请她画封面,这虽是义务的帮忙,却使得蘅蘅小姐结识了不少圈内的朋友。

终于有一天,在朋友的辗转推荐下,一个当下最红的奇幻小说作者看中了蘅蘅小姐的画风,认为只有蘅蘅小姐才能表达出他想要的缥缈幽远的意境。在他的坚持下,蘅蘅小姐成了他新书的插画作者,随后又和这位作者合作,把他的一部旧作改编成漫画,一举确立了自己在插画圈的位置。

招弟小姐啧啧道:“果然是有才华就不会被埋没——不过那个作者也算是你的贵人……”她转转眼珠,“这人多大年纪,结婚了吗?”

“你想什么呢。”蘅蘅小姐笑道,“我确实很感谢他,不过说心里话,我还是无法喜欢他写的东西。不仅是他,我作插图的大部分作品,我都觉得过于荒诞——缺乏理想的想象力恣肆,就容易荒诞,不是吗?我虽然并不认同这些故事,好多作者却说我画的正是他们心里的景象,说我懂得他们的作品……”她摇摇头,“所以说,我现在也不明白了。我自认为喜欢的事,却做不好,不那么喜欢的,却顺利得出人意料……”

由于在插画方面的成绩,前一年秋天,蘅蘅小姐又回到了出版业最发达的京城,在一家图书设计公司工作。薪水加上插画的稿费,现在的蘅蘅小姐比专利所时代的招弟小姐还要富裕几分。

招弟小姐羡慕道:“蘅蘅发达了……”随即又有些气恼,“你既然发达了,却不来找我们,把小白丢给我一个人养……要不是这次我给你妈妈打电话……”

“嗳,你要不是实在找不到人收拾猫砂,怎么会想起我来?”蘅蘅小姐笑。

“唔,猫砂是一方面……说实话,人在医院里待着吧,就容易遐想。我躺在床上,就想如果我呜呼了,对谁会有点影响。当然最伤心的肯定是父母,但我已经离家十多年了,我父母和弟弟弟媳住在一起,还是完整的一家人。至于朋友啊、同学、同事,就不必说了,大家都有自己的生活……

“想来想去,可能只有对阿赳和小白,我才有点意义。如果我不再回来,谁会想到在茫茫京城,还有两只猫被关在一间小房子里呢?这么一想,我突然特别牵挂他们……于是,我也突然特别想找到你——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才会像我一样在乎他们。”

她看看蘅蘅小姐,“那个……其实,我也不是因为这事才突然想起你的,这两年我经常会想,不知道蘅蘅怎样了,可总是没跟你联系。你知道,我的性格……”

蘅蘅小姐轻轻拍拍招弟小姐的手臂,“我明白,我也一样……其实,去年我还去大柳树小院看过,房子和树都是原样,可一个熟悉的人都没有了。我也常想到你们,还曾经打算找找你——虽然电话换了,但总不至于就找不到,可终究还是拖了下来……说起来,我们的性格还真有些像。”

招弟小姐一笑,“嗯,都是被动的人哪。”

蘅蘅小姐忽然想起一件事:“这校园里比我住的小区幽静多了,我也想搬过来,找个两居室我们一起住?”

招弟小姐喜道:“那当然好。说实话,这些天我就直后怕,如果当时我昏过去了,不知道是个什么下场。所以说,一个人住太危险了……”

蘅蘅小姐轻叹了一口气,“招弟,这两年多,你就没有遇到有感觉的人吗?”

“有感觉的人……倒是遇到过一个,处了一年半,没能成。”

她看看蘅蘅小姐,“你呢?”

蘅蘅小姐摇头,“哪里那么容易……”

她忽然一笑,“招弟,你有没有觉得,当我们一天一天地过日子,慢慢谈恋爱、做事情的时候,会觉得时间很长、滋味很丰富。可是等时过境迁,再回忆起来时,过去的那么多日子,竟然三言两语就说完了。”

招弟小姐也笑了,“所以,我们得好好地过现在。”

招弟小姐出院后,很快就去上班了。经过这一次生病,她的行为收敛了很多。她不再沉迷上网,每天按时作息,尽量给自己做晚饭,甚至还办了一张游泳卡,信誓旦旦地要健康生活。

庆幸的是,招弟小姐长达二十多天的病假,并没有给她的工作造成很大影响,在五月到来时,她顺利成为了出版社的正式员工。

而这时,蘅蘅小姐也搬到了Y大。我们换到家属区另一角的一套二居室里,房子仍然在一楼,窗下仍然有一个石棉瓦小棚。只不过,窗外不再有柿子树,变成了一丛青翠茂盛的竹子,铁栏杆上满满地攀爬着蔷薇花,粉红重瓣的小花开得一派烂漫,郁郁香气引得窗外终日里蜂围蝶闹。

招弟小姐和蘅蘅小姐各住一间朝南的卧室,中间是颇为宽阔的门厅、卫生间和厨房。她们都不是热闹的人,晚上多半各自静静地画画看稿子,气氛十分安宁。

蘅蘅小姐的到来,极大地丰富了我和公子小白的生活。我们的罐头和妙鲜包增加了至少一倍,我们添了新的爬架和睡床,每天享受梳毛服务,并在花丛中和她们捉迷藏。而且,蘅蘅小姐还发明了一种热毛巾干洗法,就是用温热的湿毛巾帮我们擦澡,而不像招弟小姐那样粗暴地把我们丢进水盆,这方法既可以保持清洁,又颇为舒服。所以,那段时间里我和公子小白都油光水滑、神采奕奕,现在想来,那真是我们生命中的又一段黄金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