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札管家和扎西分手后,带着四名喇嘛怒气冲冲直奔德勒府。帕甲老婆正把一套盛装和头饰装进箱子里,桌子上还摊着一些金银细软。帕甲来到佛龛前,先是合十行礼,然后伸手准备取出佛像,他突然听到身后有急促的脚步声,回头张望。

达札管家和两名喇嘛闯了进来,另外两名喇嘛则守在门口。帕甲意外,忙迎了上去说:“贵客,贵客啊。管家老爷,您也不事先吱应一声,我到府门外去接您。”

“这套礼数免了吧。”达札管家不客气地说。

“管家老爷,快请坐,您这是第一次光临寒舍,真是让我的家里蓬荜生辉啊。”

帕甲老婆过来行礼,她说道:“管家老爷,扎西德勒。”

达札管家没理她,扭头看了看地中央的箱子,问道:“你们这是……拾掇东西,准备走啊?”

“老爷,您见笑了,各家各户不是都在准备吗。”

“去哪儿啊?”

“跟着拉萨佛爷去印度。”

管家大加赞叹地说:“了不起!帕甲,你真有远见,三四年前你就料到会有今天,在印度的产业也置办得差不多了吧?”

“在印度有产业就好了,我正在这儿犯愁呢,就眼下这点儿积蓄到了印度挨不过三个月啊。”

“你别跟我哭穷,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你在印度的商号,全拉萨做得最大,够风光的。”

“管家老爷,您这话……我就听不懂啦。”帕甲不解地问。

“现在还跟我遮遮掩掩,你小子真不地道。”管家抬头四下看了看,又说:“你这房子真不错,雕梁画柱的,从扎西手里霸过来的吧,德勒府在印度的商号你不是也霸下了吗?”

“什么印度商号?”

“还跟我装糊涂!”管家火了,把手中的茶碗摔了,他吼道:“说说吧,扎西献给摄政佛爷的布施,你截下多少?独吞了多少?”

“没有啊,老爷,我冤枉啊,我对您忠心耿耿,这是谁造的谣啊?”

“扎西顿珠刚刚亲口跟我讲的。”

帕甲一脸哭相,知道有口难辩了,他说道:“老爷,我要是留了,我千刀万剐,我下地狱,我到佛前发誓……”

“别跟我来这套!你是什么人,我心里明镜似的。帕甲,把印度商号的账目,给我详详细细地登记造册,送到我的寺里。要不然,嘿嘿!今生你敢欺骗上师,来世我就让你全家下地狱。”管家说完,看着地上的箱子,又说:“这些东西也不是正道来的,来啊,抬走!”

喇嘛一拥而上,抬起地上的箱子走了。

帕甲老婆冲上去,嚷嚷着:“唉,你这是生抢啊。”

管家装糊涂,他问道:“这个女人是谁啊?”

“我是帕甲的老婆。”

“帕甲怎么娶了你这么粗俗的女人,不倒霉才怪呢。”

帕甲老婆气得满脸通红,上前要撕扯达札管家,帕甲一把揪住她。管家轻蔑地看了他们一眼,转身走了。他到了门口突然转过身来说:“记住了,三天期限!”

帕甲老婆坐到地上撒泼,她骂道:“帕甲,你个罗刹,我的箱子,我的箱子啊……”

帕甲也傻了,他气愤地说:“我就知道扎西这次来者不善,这是他给我设了一个套啊。这个秃驴管家中了扎西的计策,他来逼我!”

“达札不是已经下台了吗,他的管家还逞什么威风,咱不怕他!”帕甲老婆说。

“下台了又怎么样,达札毕竟是佛爷的上师,那些大贵族可以不把他放在眼里,可我是谁,我就是雪地里四处刨食的羚羊……我能惹得起谁啊。”帕甲欲哭无泪。

格勒正在仁钦府的客厅里暴跳如雷,他骂骂咧咧:“……就是一泡屎的工夫,一泡屎让我的命运发生了大逆转,噶厦里那群老杂种,真是欺人太甚。”

管家和葱美在边上吓得哆哆嗦嗦,不敢吭声。

琼达却不屑地说:“他们招惹了你,你冲我们娘们儿嚷嚷什么啊?”

格勒被她问住,转而气愤地说:“你说得对,我不嚷嚷,我们都留在拉萨,一起去迎接红汉人。他们共产共妻,先把你捉了去,给共了!”

“拉萨佛爷亲政了,我们也是有功之臣,我还以为你迎风见长又得势了呢,敢情也没怎么着。”

“如此重任,拉萨佛爷不交给别人,他交给我,这不是倚重我吗?”

琼达咯咯地笑了起来,她不屑地说:“那你还不高兴,气得满地转悠,跟狗找食儿似的。”

格勒被她噎得没话说,他正要发作,仆人跑进来禀报:“老爷,德勒府的老爷求见。”

格勒意外,他问道:“谁来求见?”

“就是当年的德勒府的老爷,您的姐夫,他带着礼品在府门外候着呢。”

“还傻愣着干什么,请,快去请!”格勒冲管家吼道。

扎西随管家进了客厅坐定后,把一个信封推到格勒面前。格勒抬头看了看坐在卡垫上的扎西,不解地问:“这是什么?”

“我虽然刚到拉萨,但对局势还是略知一二。我想你和两位弟妹如果去印度的话,需要那边有人接应,这是我给噶伦堡商号的亲笔信,你带上它应该能派上用场。”

格勒不知所措,他问道:“姐夫,你这是……”

“德吉在的时候,你帮了我那么多,我都没忘。”

“锦上添花不足挂齿,雪中送炭能有几人。姐夫,大家都想着逃命的时候,您还能惦记我,让我实在感激不尽哪。”

“你言重了,不管什么时候,你我也还是兄弟啊。”

格勒打开信来看,里面夹着一张银票。

“姐夫,……这么大额的银票?”

“是真的,随时可以兑换印度卢比。”

“你修练了魔法不成,点石成金,美元、卢比要多少有多少?”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当年为救那些喇嘛,我确实散尽了家财,没剩什么。但我们在印度和内地的商号一直保留着,德勒府与内地的生意也一直没有断。这些年,内地战乱不断,生灵伤亡惨重,我看准机会,从印度采办大量西药,又在拉萨收购麝香、虫草、藏红花等中药材,这些药物在内地炙手可热,利润自然丰厚,德勒府的基业又恢复了。”

琼达拿起桌子上的银票,冲着窗外的太阳看了又看,她伤心地说:“德勒老爷,您的好心我们领了,只可惜你妹夫他去不成印度了。”

“拉萨佛爷不是要出走吗?”扎西问道。

“没错。小佛爷要走,可也要有官员留守拉萨,我被他们选中了。”

“他被噶厦里的那伙老贼算计了!让他留守,存着心思要整治我们!”琼达说。

扎西不解,也不语,询问的目光。

格勒继续说道:“噶厦政府要迁往边境小镇亚东避难,留守拉萨就成了一个危险的差事。昨天在大昭寺的议事厅开会商议留守的人选,官员们互相观望,谁也不搭这个茬儿。我出去拉了一泡屎,等再回来,就被他们选中了,荒唐,滑稽!”

“你不愿意留守拉萨?”

“这种要命的事儿,躲还躲不及呢,谁会愿意?红汉人的军队是在血水里泡出来的,留守拉萨,闹不好性命难保。”

“格勒,如果你真不想留守拉萨,有没有可能……禀报噶厦,由我来代替你。”

“你想替我留守拉萨?”

“没错。我们是亲戚,由我来顶替你,也是名正言顺。”

“玩笑,你在开玩笑。”

“你就当我是借雪域之危要达到个人目的吧,我是认真的。”

“那也不可能……你在噶厦没有职务。”

“我虽然没有噶厦的任职,但德勒家族世袭札萨头衔,如果需要,我随时都可以充任甘丹颇章政权的四品官员。现在是政教大业危难的特殊时期,正是噶厦政府用人之际,我提出申请,他们没有不允的道理。”

格勒望着他,先是震惊,继而哈哈大笑地说:“扎西喇嘛,你经书读多了,太书呆子气了吧?甘丹颇章政权都快散架子了,你却要当什么四品官员?”

“妹夫,我帮你寻一个退路,你帮我谋下这个差事,如何?”扎西认真地说。

格勒犹豫了。

“老爷,姐夫一定有他的打算,你为什么不成全人家呢?”琼达说道。

“你懂什么?他这是在胡闹。”

“妹夫,小夫人说得对,不管时局怎么变化,我都不会离开拉萨,你把我的意思禀报噶厦吧,这不是一举两得吗!”

“你真的不打算走啦?”

“你们走,我留下。”

“你能告诉我……为什么?”

“德吉转世再来,她一定会到德勒府找我,我不能让你们的阿佳啦失望。”

格勒和葱美、琼达都愣住了,他们望着扎西,无语。

帕甲心烦意乱,他来到大佛殿,跪在佛前,一脸虔诚,默默祈祷磕头。一名小喇嘛从侧门探出头来,冲着他指指点点。一会儿,达札管家现身出来,他走到帕甲身后,不屑地说:“你就是把脑袋磕烂了,佛菩萨也不会保佑你。”

帕甲抬起头,转过身来,真诚地说:“管家老爷,我想清楚了,我们完全是中了扎西的诡计。”

“扎西再鬼也鬼不过你啊。”

“您就是逼死我,我也变不出那些商号啊。”

“不要跟我耍花招。别忘了,德勒太太是怎么死的。”

“管家老爷,那件事儿,我可是完全听从您的吩咐啊。”

“呸,血口喷人!在菩萨面前,你还敢信口雌黄,我看你是魔鬼附了体。”管家说罢,扬长而去。

帕甲有口难辩,绝望地捶胸顿足。片刻,他冷静下来琢磨着,不能坐以待毙,要力挽狂澜才行。他拿定主意,起身直奔藏兵指挥部。

帕甲一副可怜相,唉声叹气地对尼玛说:“吃完大山嫌不饱,喝干海水不解渴啊。人哪,就是贪欲的奴隶。”

尼玛喝着茶,琢磨着帕甲的话,他问道:“帕甲大人,你到底遇到什么烦心事儿啦?”

“尼玛大人,是我的烦心事儿,也是你的烦心事儿!”

“啊?”

“你还记得当年扎西送你的那一箱宝物,还有那九岗肥地吧。”

“什么意思?”

“有人惦记上了。”

“我听说扎西回来了,是他吗?”

“可能吧。但出面想要那东西,却是达札摄政王的管家。唉,我们俗人六根不净也就罢了,他们是修行之人怎么能如此贪财,我雪域佛国没希望了。”

“你能不能痛快点儿说,到底怎么回事儿?”

“尼玛大人,当年为救那些喇嘛,达札管家差不多把德勒府掏空了。你那箱宝贝,扎西原本也打算送给达札摄政王,是我牵着扎西的鼻子把他引到您的帐前,都为政教大业劳心劳神,不能撑的撑死,饿的饿死吧。”

尼玛不言语。

“这是虎口夺食啊!谁料想,事情过去这么多年,达札管家来找后账了!也不知他从哪儿探听到我们的底数,他刚刚到了我家威胁我,让我来索要那些宝物。尼玛大人,您看……您家大业大,就别难为我啦。”

尼玛闻听火了,他吼道:“那老朽都垮台了,他管家还这么张狂。”

“下了山的雪狮,它还是雪狮,也变不成土狗啊。尼玛大人,这件事儿,您可给我做主啊,要不然,我这辈子不消停,下辈子也不安生啊。”

“别听他胡扯!这狗仗人势的老杂种,这些年我受他的气还少吗,到如今他还敢跟我龇毛,太不把我放在眼里啦。”

“你也别生气,达札管家的为人你比我清楚,谁能入他的眼啊。我看,你还是息事宁人吧。”

“你怕他,我可不怕他!这是羊尿泡打在我脸上,虽说不痛,可臊气难闻。你让他来找我!”

帕甲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说:“这好吗?您二位要是见了面,不就撕破脸皮了嘛。”

“你说怎么办?”

“这件事儿,还是我来处理,你看,这样如何……”帕甲凑到尼玛身边耳语起来。

第二天,帕甲便主动来找达札管家,他在布达拉宫后山门前等候着。执岗的藏兵把宫门打开,达札管家带着四名喇嘛从里面出来,他打量着帕甲,不客气地问:“账本和契约,带来了吗?”

“又是契约又是账本,一大摞太沉了,您真想要,跟我回家去扛吧。”

“帕甲,你成心吧,到了这个地方,还敢耍花花肠子。”管家说着,回头冲喇嘛吩咐道:“把他请到里面去,给他醒醒神!”

四名喇嘛冲上去抓帕甲,帕甲与他们厮打起来。执岗的藏兵突然围了上来,抡枪便砸,很快就把喇嘛们打倒在地。

管家叫嚣着:“你们反了,竟然敢打喇嘛爷爷。”

“执岗的是保卫拉萨佛爷的,不是保卫你的。”帕甲说完,冲上前去把管家打倒在地,恶狠狠地说:“你这个贪心不足的秃驴,你要商号,要账本,要金子,要银子,给你!我都给你!”帕甲骂着,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塞进管家的嘴里。

管家挣脱了,他爬起来一边跑,一边说:“你等着……”

帕甲抢过藏兵的枪,抬手瞄准了达札管家。正在这时,尼玛突然伸手拦下,帕甲的枪响了,但子弹却打飞了,达札管家吓得连滚带爬钻进了宫门里。

“差不离就得了,你小子手够黑的。”尼玛说道。

“尼玛大人,你怎么也来啦?”帕甲意外地问。

“我不来,怎么知道你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假的啊。”

帕甲心中一惊,他迟疑了一下。

“挑拨我和达札管家的关系,你想利用我。嘿嘿,当我是傻牦牛呢?我早打听了,达札管家想要的根本不是我那只箱子,而是在印度的商号。帕甲啊帕甲,你不但手黑,心也黑。商号的契约呢?账本呢?”

“尼玛老爷,没有,真没有啊。”

尼玛一个大嘴巴抽过去,怒视着他说:“你再敢骗我!我把你扔到山底下去!”

“尼玛老爷,我真没骗你。”

“明天不是达札管家给你的最后期限吗,给我听好了,明天晌午之前,你要不把账本和商号的契约交到我手上,我把你的尿挤出来!”尼玛说罢,转身走了。

执岗的藏兵也列队跟随而去,宫门前只剩下帕甲,他欲哭无泪,一屁股坐在地上,号了起来:“哎哟帕甲啊,本以为牵来一只猎狗,结果却引来一条豺狼,我真是蠢哪……”

扎西和刚珠正在八廓街上转悠,街上一片萧条。他们来到原来的德勒商店门前,站在门外观察,店里的伙计正在打盹,店内的商品也不齐全了,只有一些佛教器具、净水碗、酥油灯等。

刚珠说道:“我探听过了,擦绒家有意思把这店铺甩手给我们,老爷,接吗?”

“不急,再等等。”

“老爷,您真稳得住神,这么多天了,帕甲那边怎么还没动静啊?他什么时候把德勒府还给咱们啊?”

“快了,那伙贼人已经咬作一团,我要看到他们一个个嘴丫子淌血。”

刚珠一转身看见帕甲从远处经过,他来了精神,说道:“老爷,帕甲在那边,是他。”

扎西继续摆弄着手上的商品,头也不回地问:“他还神气十足吗?”

“蔫头耷脑的……唉,他衣服怎么破啦?”

“还用问吗,狗咬狗,哪能不伤皮毛!”

帕甲沮丧地走在街上,他知道自己这次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必死无疑。他心不甘,自打从昌都来到拉萨,他忍辱负重,过关斩将,好不容易爬到了市政长官这个位置上,难道眼前的浮华就这样灰飞烟灭了吗?突然,他想到了一个人,也许他能给自己一线生机。于是,他反身朝南走去。

格勒今天的心情异常的好,他陪卓玛玩着游戏,逗得卓玛开心地笑个不停。琼达从外面进来,她不解地看着他,问道:“老爷,你今天怎么这么开心啊?”

“今天我高兴,宝贝闺女,你告诉她。”格勒说道。

卓玛开心地说:“爸啦说,我们要去印度了。”

“老爷,这是真的吗?”琼达惊奇地问。

“当然是真的。我联络了几位僧俗官员,共同举荐扎西做钱粮局局长,是个四品的官。拉萨佛爷今天已经批准了,还让他补了我留守的缺,我彻底解脱了,可以带着你们一起去印度了。”

“真够缺德的,拉萨的人都跑光了,上哪儿去收钱征粮?”

“从前钱粮局是个肥差,现在是闲职,给扎西要了个留守的虚衔罢了。拉萨真正负责的是俗官鲁康娃和僧官洛桑扎西,他们两位已被拉萨佛爷任命为代理摄政了。”

琼达不屑,撇了撇嘴。格勒一把抓过琼达的脸蛋,盯着她说道:“张开小嘴让我看看,整天价舌头上像长了倒枪刺!小美人,扎西替我留守拉萨,我带你们娘们儿去印度过太平日子,不好吗?你就不如葱美,也不给我生个儿子。”

琼达打掉格勒的手,揉了揉脸蛋说:“去了印度我就不回来了。”

“不回来你就住下,我们在噶伦堡有一幢别墅,那边四季如春。”

“我还要去伦敦,去巴黎。”

“你要去哪儿都行,上天我也不管你。”

管家从外面进来,他弓着腰说:“老爷,帕甲求见。”

格勒一下子冷下脸来,说道:“不见!”

管家刚走到门口,格勒又改主意,让他把帕甲带进来。

帕甲随着管家来到客厅时,格勒正端坐在卡垫上。帕甲扑通一声跪倒,爬到他面前说:“仁钦噶伦,您救命啊。”

格勒特轻蔑地看着他,讥讽地说:“哎哎,放着好好的人不当,你怎么四只爪子在地上爬啊?当自己是狗啊?”

“您看我现在这副德行,跟狗也没什么两样了。”

格勒审视着他,最后说:“还是不一样。帕甲,你知道狗和人有什么区别吗?”

“狗忠诚……”

“不对,狗永远是狗,人有时候不是人!”

帕甲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老爷您说得太对了,我非但不是人,现在连丧家之犬也不是了。噶伦老爷,您看在我们过去主仆一场的分上,再赏我一张湿牛皮,让我早点儿解脱吧,死在您手上,我也算有个名分。”

格勒被他逗乐了,调侃地问:“达札活佛下台没几天,你刚失了倚靠,就寻死觅活?”

“扎西回来了,哪还有我的活路啊。”

“我姐夫为什么要算计你啊?你心里应该有本账。”

“账,您别提账了,我哪有账啊……他丢出一个诱饵,让我们自相残杀。”

“自相残杀,好啊,我姐夫真有办法,让你们自生自灭,省得我动手啦!”

“老爷,他们要是把我宰了,对您可没有一点儿好处。”

“他们不把你宰了,对我又有什么好处?留着你,再背叛我一次?”

“老爷,我也帮过您一次,现在,我还能再帮您一次。”

格勒审视着帕甲,他琢磨着,最后问:“花花肠子弯弯绕,抖搂抖搂,让我看看里面什么货色?”

“拉萨佛爷亲政,您的确实立了大功。可那些老臣并不买您的账,要不然,他们也不敢合起伙来整治您,让您留守拉萨算是一桩,后面保不准还有第二桩、第三桩,您是防不胜防啊。”帕甲狡诈地说。

“那就让他们试试,我土登格勒随时都接着。”

“噶伦老爷,有两桩事儿,您可接不得。”

“哪两桩?”

“热振活佛是谁害死的,主谋是谁?当然不是您了。可血洗热振寺,您就脱不了干系啦。还有,拉萨佛爷的父亲,又是谁害死的?当然主谋也不是您,可您说得清楚吗?”

“你威胁我?帕甲,你真是来找死的!”格勒愤怒地说。

“不,我是来提醒您的。这两桩事儿,您都说不清楚,可我能说清楚,如果您需要,门下随时可以证明您的清白。甚至,我还可以帮您找到元凶,个保个的货真价实!”

“谁对热振和佛公下的手?”

帕甲爬起来,凑上前去,对格勒耳语起来。

“当真?”格勒问道。

“都在我的掌握之中,证据我都留着呢。”

“你真是个滑头。”

帕甲见说动了格勒,心里有了底,他笑着说:“在拉萨不当滑头怎么保命。噶伦老爷,您若想取得拉萨小佛爷的信任,这是一个多好的筹码。所以,您得留着我,没准什么时候就能用上!”

土登格勒从骨子里看不起帕甲,他就是一只摇尾乞怜的野狗。但是,他确实还有可利用的价值,他掌握着热振之死、佛公之死的秘密,这是未来可以随时打倒政治对手的利器,留着帕甲,利大于弊!于是他说:“好吧,我累了,你回去吧。”

“噶伦老爷,我哪敢回家啊,明天就是我的大限,达札管家和尼玛他们都等着我呢。”帕甲哭丧着脸说。

“放心吧,他们不会再找你麻烦了。”

“谢谢噶伦老爷大恩大德,您是我再生父母……”

“这种脖子以上的话,省省吧。”

“不说了,领了噶伦老爷的护身符,我今晚能睡个囫囵觉了。”

管家伸手把帕甲请了出去。格勒忽然想起什么,又叫道:“你等等,我姐夫也等着你呢,你睡了不该睡的地方。”

帕甲惊诧,马上又应诺道:“我明白,我明白。”

他把扎西请到德勒府,扎西站在佛龛前,闭目默默地念着心咒。刚珠把新写的房契摊在桌子上,帕甲盖上自己的手戳,按下手印。刚珠拿起契约,认真地看了看,说道:“老爷,齐啦。”

扎西转过身来,他并没有看契约,而是死死地盯着帕甲。帕甲有些不寒而栗,他赶紧说:“德勒老爷,物归原主,手续齐了,我告辞了。”

扎西平静地问道:“你住哪儿啊?”

“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搬回你的小院,好啊,这样,我就不难找到你啦。”

帕甲愤恨地望着扎西说:“宅院我都腾给你了,咱们互不相欠了。”

“是吗?……当年,你故意刁难责罚那些喇嘛,诈我的钱,讹我的庄园,甚至霸了德勒家这座祖传的封地,我认了,都给了你。”扎西突然一把拽住他的衣领,吼道:“你为什么还要斩尽杀绝?”

“您这话没根由啊。”帕甲狡辩地说。

“那枚炸弹是怎么回事儿?”扎西怒目圆瞪地问。

“什么炸弹?”

“它夺去了德吉的性命!她是一个多么善良的女人,从来以德报怨,你们却用炸弹炸死了她!魔鬼!”

“你在说什么?什么炸弹,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现在可以不承认,我也不会生撬开你的嘴,等我找到证据,我一定让你死得很难看!”扎西说着,一把将帕甲扔了出去。帕甲滚倒在地,非常狼狈。扎西愤恨难平,再次扑过去一把将帕甲揪起来,咬牙切齿地说:“你等着那一天吧,不会很远了。我发誓,绝不会饶恕你!”他扔下帕甲,怒吼道:“滚!拖出去,给我拖出去!”

刚珠和一名仆人扑上去,不由分说,把帕甲拎了出去,摔在院子里。众仆人围过来,冲他吐口水,磨糌粑的女奴抓过一把糌粑,摔在帕甲脸上。帕甲的脸花了,他从地上爬起来,眼神里充满了仇恨,灰溜溜地出了门。

扎西出现在台阶上,他大声地吼着:“把屋子里、院子里,所有跟他有关系的破烂东西都给我扔出去!要煨桑,要熏香,连熏三天,再请喇嘛念经,除去府宅里的晦气!”

愤怒、悲痛一起向扎西袭来,他腿一软,坐在了台阶上。扎西从怀里掏出德吉送他的那块绿松石佩玉,痛苦地贴在脑门上。

仆人提着大香炉在德吉的卧室里四处走动,香烟弥漫,卧室已经恢复了从前的样子。等仆人们熏香过后,扎西出现在门口,他望着空荡的房间,非常感伤,在烟雾缭绕,日光缕缕中潸然落泪。他喃喃地说:“德吉,我们又回来了,你如果转世再来,这里还是你的家,回来看看吧。”

扎西把拉萨的一切安顿好了以后,便带着礼物去山里看望上师多吉林活佛。群山峻岭之间的多吉林寺经过修缮,又恢复了往日的庄严。

多吉林活佛心情沉重地对扎西说:“由于惧怕解放军西进,拉萨三大领主们一面指派阿沛?阿旺晋美、堪穷土登列门等人与解放军谈判,行缓兵之计;一面由刚亲政的拉萨喇嘛携噶厦政府的主要官员转移到边境小镇亚东,做好必要时逃往印度的准备。”

“我也听说了。”扎西答道。

“拉萨佛爷远走印度,也不是第一次了。第十五绕迥铁狗年,进藏的川军和藏军打起仗来,小佛爷的前世就出走印度,还被慈禧太后革掉了佛号。”

“我在噶伦堡的时候,去参观过拉萨佛爷曾住过的别墅。”

“那时我四十出头,贪玩着呢,陪十三世佛爷在印度滞留了两年,最后,还不是又回来了。雪域高原是观音菩萨教化之地,我们是菩萨的信徒,离开了这片土地,一切就失去了根基。与其这样白白折腾一遭,还不如不走!”

“上师,时代毕竟不同了,内地的拉萨政权毕竟不是大清皇朝了,我们对它太陌生啦。”

“老僧认为,大清皇朝也好,中华民国也好,现在叫共和国也好,名号变了,国还是那个国,改朝换代罢了。北京的大皇帝不管换了谁,他都是文殊菩萨的化身,都是全中国黎民百姓的大怙主。”

“德勒府在雅安有商号,那边的掌柜来信说,西康省长刘文辉率部起义,拉萨接管了西康,我们的商号倒没受影响,照例经营着。”

“拉萨来拉萨,和历朝历代不会有什么区别,都是振锡绥疆之举,有什么好怕的?拉萨城里那些老少爷们,欺负佛爷年纪小没主意,净在他身边瞎嘀咕。还是我的徒儿有主见,不往国外跑,往我这儿跑,还给我送布施。”

“多吉林寺修复之后我还没来过呢。”扎西笑着说。

“这次来了,多住两天,静静心。”

扎西在多吉林寺住了一天,便匆匆地回了拉萨,他赶到德勒府郊外庄园的时候,那里一片忙碌,院子里堆满了装粮食的牦牛袋子,刚珠手里捧着账本,正指挥奴仆把新收的粮食往棚子里扛。他见扎西进来,便迎上前去说道:“老爷,您回来啦!”

扎西应了一声,抓起一把青稞,放在手上查看,又扔了几粒在嘴里嚼着。

“又有人卖青稞给我们,软磨硬泡,不收都不行啊。”刚珠汇报说。

“不是说过了吗,有人卖,我们就收。”

“青稞、酥油眼瞅着就堆满了,再收都没地方放了。”

“这里放不下,就找新地方。”

“老爷,您倒是真大方,他们跑的跑,颠的颠,把这些东西都甩给咱了,这也太多了,一百年我们也吃不完哪。”

扎西不理他,拿过账本扫了两眼,然后又说:“刚珠,这些粮食要分散保存,放到不同的地方。这个庄园留一部分,抽调一百袋青稞送到八廓街的商店里去。”

“卖吗?现在可没人买。”

“你不用管,照我说的去做,再调一部分,送到阿妈庄园去。……娘底沟那边不是有个山洞吗,那里面也要存放一些,派人看着。”

“山洞里倒是好,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粮食霉不了。”

“你没明白我的意思,这些粮食要有放在明处的,有放在暗处的。”扎西说着,看到墙角下的皮垫上放着骰子,他走过去拿了起来。

刚珠更糊涂了,他问道:“老爷,您这到底是要干什么啊?”

扎西晃了晃手中的骰子,神秘地说:“赌博!我要大赌一场!”

巍峨的布达拉宫下面已经没有了往日的热闹,气氛萧条冷落。石阶下端有两名藏兵在执岗,显得很懈怠。扎西穿着四品官服骑在马上,在随从旺秀的陪同下,来到布达拉宫台阶前下了马。

僧官强巴迎了上来,他问道:“德勒老爷,您今儿得闲?”

“我来上班。”扎西尴尬地说。

“噢,瞧我的记性,您是新任的钱粮局局长。局长大人,扎西德勒!”

“强巴大人,扎西德勒!”

“德勒大人,您来过了,就算点了卯,今儿还是请回吧。”

“我不用天天来上班吗?”

“各位大人都走光了,您还上什么班啊?留守拉萨的各位大人都在家里办公,有事儿我会派人去找您。”

扎西明白了,他只好说:“好,那我也回家吧。”他转身刚要往回走,突然看到边巴从远处踉踉跄跄地走过来,他破衣烂裳,丢盔卸甲的样子,来到布达拉宫前跪在地上,一个头磕下去,便爬不起来了。扎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快步上前问道:“边巴,是你吗?”

边巴疲惫不堪,慢慢地抬起头,他惊诧地问:“老爷,真是老爷,您回拉萨啦?”

“你怎么在这儿?少爷呢?”

边巴瘫在地上,哭了起来:“老爷……我和少爷被红汉人的军队打散了……”

“别哭,别号丧啦,白玛少爷呢,他在哪儿?”扎西急躁地问。

边巴被吓得止住哭,他抽泣着说:“少爷带着我们到了昌都前线,我们被编进牟霞的藏军第三团开到了金沙江边,和红汉人的部队刚一照面,还没放几枪,我们……我们就被打散了……我和败下来的兄弟们躲进雪山里……”

“你再没见到白玛少爷?”

“没有。牟霞的部队抵不住红汉人的进攻,有的被打死,有的被俘虏,全都败了。后来,枪炮声不响了,我和几个藏军兄弟沿着官道往回逃,一路讨饭,走了一个多月才看到布达拉宫。”

“我知道了,扶他回府吧!”

旺秀把边巴拉起来,扶着他走了。扎西却没站起来,他脸色苍白,最后,抱着头蹲在了地上。

入夜,德勒府客厅里的汽灯吱吱地响着,照亮了每个角落。扎西坐在藏桌后面,闭着眼睛,无精打采的样子。刚珠整理好了账目,念给他听:“……磨好的糌粑八百六十藏克,印度大米三千一百藏克,酥油九百五十藏克,今年新打青稞二万六千七百零三十藏克,去年陈青稞一万一千八百藏克,青油五百五十藏克,风干牦牛肉七百零二十袋,风干羊肉四百九十二袋,奶渣三百四十袋……”

扎西冲他挥了挥手说:“别念了,你也坐吧。”

“我还真得坐一会儿,这账目念得我心惊肉跳的,腿肚子都转筋啦。”刚珠说着,坐了下来。

“我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粮食。刚珠管家,要不是逃难,大家需要现钱,谁会这么便宜的价格卖给你。你想收,也收不起啊。”

“搁在过去好了,咱发大财了。可现如今,谁知道红汉人哪天杀进拉萨,咱这不是请等着让人家抢嘛。”刚珠哭丧着脸说。

“你说对了,红汉人的军队来了,他也得吃也得住啊。”

“那我们不就遭殃了吗。”

“所以,我让你把这些粮食分散保存,放在明处的,备好了让红汉人去抢,他们抢够了,就不会害我们性命!”

刚珠恍然大悟,脸上露出了笑容,他说道:“放在暗处的,咱藏得严实,他们抢不去……这主意太好了!”

“拉萨城里到处是逃不走的黑头百姓,到时候,你去把藏山洞里的粮食偷偷地拿出来,既可以自用,也可以赈灾。”

“那咱……是老爷功德无量啊!”

“多积些功德,也许能保佑白玛少爷平安到家。”

“老爷,别看您不说,我知道您心里惦记着白玛少爷,要不,我们派人出去四下寻寻?”

“藏东地广人稀,你去哪儿寻啊?”扎西说完,叹了口气,起身回了卧室。

他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白玛生死未卜,自己却束手无策,怎么办呢?他伸手打开收音机,收音机里是一家印度的英语广播:“……据消息灵通人士透露,一封拉萨喇嘛的亲笔信已由拉萨地方政府派专员送往新德里的中国驻印度大使馆。拉萨喇嘛在信中报告了他的亲政经历,表达了谋求和平的意愿。这封信已由袁仲贤大使转交新建立的中国中央政府……”

突然窗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扎西一惊,翻身下床,奔到窗前向下张望。院子里,奴仆跑去开门,大门一开,门外竟站着白玛和两名手执火把的仆人。扎西看得真切,他披上衣服,转身朝房门而去。

刚珠已经把白玛迎进了客厅,他问道:“少爷,您怎么找回来的?”

“我先去了姨夫家,他告诉我,你们回拉萨了。”白玛答道。

女仆把铜盆端来,倒上温水,侍候白玛洗脸。扎西上下打量,左看右看,等白玛将擦脸的毛巾递给女仆,他便上前抓捏白玛的肩膀、手臂,急切地问:“没伤到哪儿吧?”

“没伤着。”

“没伤到就好,没伤到就好。快坐下,快坐下。”扎西拉着白玛坐到卡垫上。他又急不可耐地问:“你是怎么逃回来的?”

“爸啦,说起来……太丢人了。”白玛惭愧地说。

“吃了败仗,我都听说了,府上去的其他人呢?”

“打散了,别说我们,就是藏军正规部队也不是解放军的对手,兵败如山倒,藏军成建制地被解放军给俘虏了。只有两名奴仆紧紧地跟着我,没被打散,我们也被解放军缴了枪。”

“一定吃了不少苦头。”

“解放军优待俘虏,没碰过我们一指头。”

“你也别瞒我,抓到俘虏哪有不打不骂的,你们怎么从集中营里逃出来的?”

“爸啦,说来您不信,我们被俘虏以后,有吃有喝,解放军除了向我们宣传他们的政策,还发了遣返证明、口粮,每人又发了回家的路费。仆人领两块大洋,他们见我是贵族少爷,给五块。”

“解放军够有钱的。”刚珠插话说。

“遣散我们那天,总共发了好几万块大洋,是用十几头牦牛驮来的。我和仆人算民兵,解放军还发还了我们的私人枪支。”

女仆端着食物进来,摆在藏桌上,白玛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扎西心疼不已,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爸啦,您怎么这么看着我?”白玛被扎西看得发毛,他问道。

“爸啦以为今生见不着你了,没想到,活蹦乱跳地就回来了,太好了。”

“少爷,解放军都长得什么样儿?是红头发,绿眼睛吗?”刚珠问道。

“听谁说的?”

“都这么说啊,我不相信,那不跟唐卡上的护法金刚一样了吗。”

“解放军还真是来护法的,我在昌都还被请去参加过一次宴会,是解放军的王其梅长官宴请阿沛噶伦、帕巴拉活佛,让我去陪吃了一顿。”

“有这种事儿?你见到阿沛噶伦啦?”扎西问。

“见到了,我还给他敬了酒,王长官对阿沛噶伦非常尊敬。”

“怎么个尊敬法?”

白玛沉思片刻,然后说:“比方说吧,昌都战役以后,解放军进驻了昌都城,他们的指挥部也搬进了昌都总管府。后来,阿沛噶伦返回昌都,解放军的长官们马上腾出总管府,搬到操场上住帐篷,总管府那些暖和的屋子又还给阿沛噶伦和总管府的官员们。噶伦的随从过意不去,感动得都落泪了。……帕巴拉·格列朗杰欢迎解放军解放昌都,他积极地呼吁和平解放拉萨。”

扎西听罢,眼睛一亮,仰天长笑。

白玛被他笑蒙了,他奇怪地问道:“爸啦,您怎么啦?”

扎西依然忍不住发自内心的喜悦,他说道:“没事儿,见到你我高兴,心里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