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批全副武装的藏军在尼玛代本的带领下已经通过了林周宗的山口。一名骑兵跑到尼玛和格勒的面前汇报:“代本老爷,侧翼有两匹快马朝热振寺方面狂奔。”尼玛勒住马缰绳,接过仆人递上来的望远镜察看,他奇怪地说道:“这小子怎么出来了。”他把望远镜递给身边的格勒说:“噶伦大人,你看看吧。”

格勒疑惑地接过望远镜观察,他看到扎西和白玛正在侧翼狂奔,叹了口气说:“我的姐夫,还有外甥,他们俩可真嫌不热闹。”

帕甲闻听,凑上前来,问道:“扎西和白玛?”

“没错,看意思他们要去热振寺。”

“是给热振活佛报信,他们要坏事儿啊。大人,怎么办?”

“噶伦大人,派人过去拦一下,你劝劝他们?”尼玛不动声色地说。

“仁钦噶伦,你们是亲戚,有点儿棘手啊。”帕甲故意地说。

格勒没理他们,大声地命令道:“来人哪!”

一名军官跑上前来,立定行礼:“大人您吩咐。”

“你带一支小分队斜插过去,把他们两人给我捆来。”

“遵命!”

扎西和白玛正焦急地往前狂奔,白玛突然发现远处有人,他观察了一下,回头对扎西说:“爸啦,侧面有人朝我们来了。”

“肯定是他们发现我们了。”扎西瞥了一眼说。

“前面有一个山口,我们冲过去,争取甩掉他们。”

“白玛,你是军官,听你的。”

扎西和白玛调整路线,朝山口奔去。一队藏兵紧随其后,穷追不舍。父子俩骑马刚进入山口,忽然迎面又来了一队藏兵,挡住了他们的去路。这时,后面的藏兵也赶到了,两队藏兵把他们封在山口里,他们只能原地转圈,已经无路可走了。

尼玛见格勒派兵去捉拿扎西,便命令众人就地拢灶熬茶,搭帐篷,等在那里。一会儿,他们就看见一队骑兵押着五花大绑的扎西和白玛朝这边而来。

“仁钦噶伦,我还是回避一下吧。”尼玛说。

“这不合适吧。”格勒答道。

“你们毕竟是亲戚,好好聊一聊。”尼玛说罢,钻进了帐篷。

藏军押着扎西和白玛来到了营地,扎西一见格勒,高兴地说:“白玛,你姨夫在这儿。”

白玛不知其中奥妙,开心地叫道:“姨夫……”

“松绑。”格勒大声地说。

扎西和白玛被松了绑,他们下马活动着臂膀。帕甲端着一碗酥油茶从帐篷里出来,殷勤地说:“德勒老爷,千里奔驰,辛苦了,喝碗茶吧。”

扎西一见他,愣住了,问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奉命去热振寺执行任务。”帕甲不怀好意地说。

格勒马上接过话茬儿,打断他说:“帕甲大人,我同德勒老爷去那边散散步,没关系吧?”

“噶伦大人,靴子穿在您的脚上,您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您去!”

扎西感觉气氛不对劲儿,他看看格勒,又看了看帕甲,揣摸着。

格勒把扎西带到一片壮观的白塔之下,扎西直截了当地问道:“妹夫,你们带领如此之众,是保护热振活佛,还是逮捕热振活佛?”

格勒驻足,表情严峻地说:“后者。”

“不可能。你一直是供养热振活佛的施主,活佛也一直是你修证佛法的怙主,你不可能背弃他。”扎西惊讶地说。

“我和热振的缘分已尽,身为噶厦政府的官员,我只能服从上级的差遣。”

“你怕得罪达札摄政王?”

“你可以骂我忘恩负义,但我必须服从生存之道。”

扎西感到意外,既而气恼,他来回踱步,最后怒吼道:“你是个没有原则,卑劣的小人!”

“姐夫,你别顽固了!达札和热振之争,已经不仅仅是权柄地位的瓜分,也不仅仅是亲英亲汉的问题了。达札活佛派人去联合国递交了‘西拉萨立宣言’,噶厦政府也派代表团去新德里参加泛亚洲国际会议,他们在谋求摆脱内地的辖制,打算成立一个‘拉萨’的‘拉萨国’,那是我们自己的国家。”格勒理直气壮地说。

“闹拉萨,脱离祖国的辖制?太荒唐啦!”

“热振活佛是国民党的中央执委,他一直心向内地,反对拉萨搞拉萨。所以,在亲英派的眼里,热振成了一块令人讨厌的绊脚石,摄政王必须除掉他。”

“我知道,都是英国人在背后捣的鬼。妹夫,你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穿的噶伦官服,从制式到品级哪一样不是大清皇帝钦定的,我们从来都是祖国的属民。”

“姐夫,现在是中华民国,不是满州人的大清帝国了。”

“那又如何?孙中山先生倡导汉满蒙回藏五族共和,这是中华民国的基石。”

“那是内地汉人的想法,与我们雪域藏人何干?热振就是和汉人穿一件皮袍子,才惹了众怒。”

“众怒?有多少拉萨人想闹拉萨,又有多少拉萨人想闹拉萨?土登格勒,背叛就是背叛,不要找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扎西说罢,朝前走去。

格勒上前拉住他,咆啸着:“扎西顿珠,你不要执迷不悟,这样会毁了阿佳啦!”

扎西推开他,怒斥道:“土登格勒,你也不要助纣为虐,这样会毁了雪域圣地。”

“你这头会说大话的牲口,穿了贵族老爷的绸缎,依然生着下贱人的虱子!”格勒鄙视地骂道。

扎西怒发冲冠,回手打了他一个大嘴巴。

格勒气急败坏地还手,两个人你一拳,我一拳,最后将对方打倒在地上。

格勒无法说服扎西,为了控制他和白玛,他命令藏兵用一根长长的绳子,把白玛的双手捆住,拴在扎西的马后。扎西被束缚了手脚无法策马狂奔,只能慢行,他急得束手无策。

热振寺是一片依山傍水、古色古香的藏式寺院。在苍松翠柏的掩映下露出金瓦红墙,寺院前有一条清澈见底的河流,河水哗哗地流淌着,好像诉说着它千年的沧桑历史。占堆带着两名仆人到了山门前,他下马仰望寺院,不禁赞叹:“这真是圣山圣水,吉祥之地啊。”他把缰绳扔给身后的仆人,径直进了山门。

热振管家从大殿里匆匆出来迎接,占堆向他献上哈达。管家热情地说:“雍丹老爷,是什么风儿把您给吹来了。”

“我来给热振活佛送封信,佛爷在吗?”

“在,在,你随我来。”管家说着,引着占堆进了大殿。

不久,平措带着大批藏兵也赶到了,热振管家不明真相,派喇嘛去河对岸把他们接了过来。平措上岸以后,便带着藏兵冲进了热振寺的院子。

占堆和管家等在大殿的台阶上,占堆一见平措,他奇怪地问:“平措副官,怎么是你来啦?”

“真是冤家路窄,朱旺庄园一别,今天我们又见面了。”平措阴笑着说。

“我二弟他们呢?”

“仁钦噶伦和尼玛团长带着大部队在后面呢。”

“这位是……”

“这是团长尼玛的副官,平措。”

“一代本尼玛大人也来了?”管家吃惊地问。

“估摸着快到了热振河边了。”平措答道。

管家满脸不快,但还是说:“一路辛苦,里面请吧,听雍丹老爷说你们去平定边境的骚乱……”

“热振活佛在吗?”平措打断他问道。

“活佛正与众僧人在大殿里诵经。”

平措不客气地说:“活佛在寺里就好,他念他的经,我就不打扰了。”说着,他一挥手,开始给藏兵下达命令:“一班,去把守后山门,不论僧人俗人,只许进,不许出;二班,带人封锁大殿前门,你们要控制所有的要地……”

等平措说完,藏兵们便开始寻找制高点、有利地形,五人一组,分头行动起来。管家被眼前不断跑动的藏兵弄得眼花缭乱,他忙问:“这是干什么?你们……”

占堆感觉不对,他一把拽过平措质问:“平措你个浑蛋,到底搞什么名堂?”

“我奉仁钦噶伦的命令行事,你别问我,去问你二弟吧。”平措打掉占堆的手。

“雍丹老爷,这是怎么回事儿?苗头不对啊。”管家问道。

这时,外面响起了枪声。两名喇嘛跑进来,惊慌失措地说:“管家老爷,出事儿了,出事儿了。”

“出了什么事儿?”

“河对岸来了大批的藏兵,黑压压一片,正在强行渡河呢。”

管家闻听,一把拽过占堆,厉声地问:“你到底来干什么?要逮捕活佛?”

占堆蒙了,他真诚地说:“不会啊,我二弟让我来给你们报信,占卜吉凶,摸顶赐福。”

管家把他推到一边,冲身边的喇嘛说:“我上了他的当!赶紧通知活佛,快去,快去!……去通知所有札仓的喇嘛,通知寺里寺外的属民,拿起武器到热振河边去,不能让那些魔鬼过河……”还没等管家说完,平措就从后面把他一枪打倒在地,鲜血沿着石板地流成一片。

绛红色的喇嘛和黑氆氇的属民拿着枪、刀、叉子、棒子,从各个方向朝热振河北岸奔来。已经上岸的藏兵们冲着他们开了枪,喇嘛和属民应声倒下一批,喇嘛们找到掩体,开始反击,藏兵也偶有倒下。为首的大喇嘛呼喊着:“他们是佛法的敌人,绝不能让这些拉萨来的魔鬼占领我们的圣地。……保卫热振寺,保卫热振活佛……”

喇嘛和属民不断中弹,纷纷倒在河滩上,但他们毫不惧怕,继续往河岸上冲,把已经过河的藏兵逼到了水中。

河中漂来的牛皮船已经靠岸,藏兵架着机关枪,向岸边的喇嘛和属民扫射,他们成片倒下,鲜血沿河滩不断流入热振河,血水渐渐染红了河水,水面上漂着喇嘛和属民的尸体。

热振河南岸,尼玛代本正指挥藏兵架设炮车,向热振寺开炮,热振河南岸顿时炮声隆隆,尘土飞扬。扎西被捆住了手脚,目睹了这一暴行,他激愤地呼喊,痛苦地流泪,但都被枪炮声和烟尘掩盖了。白玛则被两名卫兵架得死死的,他看到河对岸不断倒下的喇嘛,痛哭起来。

格勒躲在藏兵的后方,他转过身去,不忍面对热振寺。被捆住双手的扎西挣脱卫兵,冲到格勒面前,用头将他撞倒。格勒摔倒在地,没有爬起来,他仰面朝天,已经满脸泪痕。

扑上来的藏兵把扎西狠狠地按在地上,扎西挣扎着,鄙视地看着格勒,大骂:“魔鬼啊,地狱里钻出来的魔鬼,你是灭佛的朗达玛,怎么能对这些喇嘛和百姓大开杀戒啊……噶厦的军队怎么能炮轰神圣的寺院呢……”

格勒躺在地上,口中喃喃自语:“你看到了吧,扎西顿珠,把全拉萨所有的酥油都给你,也不会打碎一块石头,做人还是现实点儿吧!你发愿普度众生,你请愿君主立宪,你信奉三民主义,你要做的都是了不起的事儿,可你做成一件了吗?你没有权柄,你没有枪炮,神佛就没站在你一边,你的那些幻想,只落得个灰飞烟灭!我知道你看不起我,我卑鄙,可我实际,我要保全我的家族,让我家族的荣耀在雪域高原之上永生不灭。”

伴着不断落入寺院中的炮弹,院门外拥来大批藏兵,他们边开枪边冲了进来。喇嘛们从大殿,从僧院各处也不断冲出来,他们手里拎着棍棒,端着老枪,操起石头、铁钥匙、木碗前来阻挡藏兵。藏兵冲着他们开枪,喇嘛们不断地倒下,却前赴后继。

占堆从大殿里跑出来,他吓蒙了,怒吼着:“疯了,都疯了,二弟他们在干什么?”他看见不断拥进的藏兵,继续呼喊着:“都给我住手!都住手……,不许开枪……我是雍丹老爷……这是佛教圣地,都给我出去……”

一颗子弹飞过来,打中了占堆,他捂着胸口跪在了地上。占堆十分惊异,藏兵怎么敢向自己开枪呢?他嘴里开始吐血,断断续续地说:“二弟……你骗了我!你们这些……灭佛的朗达玛……”还没等他说完,一名藏兵扑过来,一刀将他捅死。占堆翻身倒下,他睁着眼睛,死不瞑目。

寺院里一片惨相。又是一声炮响,僧房被炸起火,院子内外冒起了黑烟,烟雾弥漫开来,笼罩着整个寺院。

喇嘛们且战且退,纷纷进入大殿,朝后面跑去。进入经堂的藏兵们,开始抢东西,他们把小金佛、金碗、法器、经书拿起就走,还有人把悬在大殿上空的帘幔拉下来,帘幔落地,他们便把抢来的金灯、银灯往幔布上扔。两名藏兵从佛像后面抬出一只大箱子,其他藏兵见状,一拥而上,箱子摔在地上,金条、银圆撒了一地。

已经无人看管的扎西,随着拥来的藏兵,进了热振寺的院门,眼前的一切使他惊呆了。藏兵不断从经堂里出来,他们扛着卡垫,搬着雕花藏桌,抱着茶壶、火盆,还有人在拆经堂的雕花木门、彩绘门窗……还有,几名藏兵正把一颗割下来的人头挂在旗杆上,这是热振马倌凯珠的脑袋。楼顶的藏兵拆下宝幢,扔了下来,经堂里开始往外冒黑烟,他们把佛殿点着了。

格勒此时正抱着占堆的尸体,号叫着:“大哥……是我害了你……热振寺可恶的喇嘛,我要让他们偿命……”

一名藏军官面带胜利的微笑,站在台阶上,他叉开两腿,冲着已经死去的喇嘛撒尿。透过他的两腿之间,可以看到劫掠仍在继续,藏兵们扛着成匹的毛料、绸缎,从经堂前跑过。扎西试图从藏兵手中抢下东西,但被人一把推倒在地,扎西绝望无力,哭号无声。这座建于宋仁宗嘉佑年间的寺院,是扎西青年时期学经的地方。此时,古刹就在他的眼前被摧毁了。几百名藏军官兵将热振寺及其所属村庄洗劫一空,暴行整整持续了两天。他们把不计其数的佛像、唐卡、法器、整箱的金条银圆、几万藏克的糌粑湖盐,甚至雕花的房梁柱子和彩绘的门窗都拆卸下来,整整装了一千多驮,这些财物随着被逮捕的热振活佛和反抗的喇嘛一起押送拉萨。后来,这些财物在八廓街被廉价地拍卖了。

热振河岸边雾霭阴沉,滩涂和河面上满地的喇嘛、属民的尸体,殷红的血水与绛红的袈裟连成了一片。娜珍骑马匆匆赶来,看到眼前如此惨状,她惊呆,发疯地大叫:“白玛……白玛多吉……老爷……德勒老爷……你们在哪儿……”

娜珍叫了一会儿,开始扒拉尸体找人,在尸体中竟认出一个死者,她跌坐在地上,开始大声地号叫着:“啊……,多杰堪布……是我作的孽,是我作的孽……”

白玛出现在她身后,他惊诧地问:“阿妈啦,你怎么在这儿?”

娜珍赶紧转过身,她看到白玛,惊喜地说:“白玛,我的儿子,你还活着。我的儿子……”

白玛蹲下来抱住她的肩膀,娜珍一把将他推开,惊恐地说:“都是我造的孽,我把你的密信给拦下了,你要惩罚就惩罚我吧。”

“阿妈啦,你在说什么?”

“佛菩萨应该惩罚我,你爸啦如果早来报信,就不会死这么多人,都是我造的孽,这都是我的罪孽啊。”

“阿妈啦,不能怪你,我们回家吧,我带你回家。”白玛说着去扶娜珍。

娜珍推开他说:“你别逼我了,我的神识被魔鬼带走了,我没脸再回德勒府了。你走开,走开!”她起身朝前跑去。结果,被地上的尸体绊倒了。

“阿妈啦。”白玛追了上去。

娜珍从地上爬起来,顺手捡到一杆枪,她指着白玛说道:“你再逼我,我就死给你看。”

白玛站在那里不敢动了,他劝说道:“阿妈啦,你为什么要这样啊?不管发生了什么,不管你做了什么,你都是我的阿妈啦,你一定要跟我回拉萨,回家啊。”

白玛向前走了几步,娜珍泪流满面,用枪指着他说:“你别过来,别过来!”

白玛依然朝前走,娜珍抡起的枪托重重地打在白玛的脑袋上,白玛只觉得头昏眼花,倒下了。不知过了多久,白玛的耳边嗡嗡地响起来,渐渐地苏醒了。他晕头晕脑地站起来,四下张望,滩涂上一片肃杀凄凉,早已没了娜珍的影子。

格勒带着管家、仆人用门板抬着占堆的尸体进了雍丹府的院子,卓嘎疯了一般从主楼冲出来,她扑到占堆的尸体前,掀开他身上的绸缎,露出了占堆的脸。卓嘎大声地号叫着:“占堆,大老爷……大老爷……”格勒也痛苦万分,他的泪水流了下来。卓嘎哭了一会儿,她转身逼视着格勒,质问:“占堆怎么死啦?是怎么死的?”

“那些可恶的喇嘛,不分青红皂白……把大哥……打死了。”格勒沉重地说。

“你骗人……我都听说了,你们去抓热振活佛,你利用了占堆,他是被你害死的!”

“卓嘎,我没想到会这样……”

“走的时候你怎么说的,我不让他去,你偏让他去。你还我的占堆,还我的大老爷……”卓嘎疯了似的撕扯格勒。

格勒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任由她撕扯着。他泪流满面地说:“卓嘎,你骂吧,你想怎么骂就骂吧,我不是人,我害了大哥。”

“他是你大哥啊,你怎么能让他去送死啊,都是你害的……”卓嘎边哭边打格勒,突然她昏厥了过去。

格勒抱住她,大声地呼唤着:“卓嘎……,卓嘎……,卓嘎,你醒醒……”

管家和仆人都吓坏了,赶紧围了上来,大家正准备帮格勒抱起卓嘎,突然远方传来接连不断的炮声,震耳欲聋,众人都被震住,停下手脚,惊恐地向北方张望。

扎西和德吉在德勒府也听到了炮声,还不时夹杂着枪声,他们惊恐地愣住了。扎西意识到事态严重,问到:“什么方向?”

“北郊大寺。”德吉仔细辨别地说。

“一定是北郊大寺,出事儿啦……”扎西说着,就朝外跑。

“你去哪儿?”德吉拉住他问。

“藏兵又去攻打北郊大寺了。”扎西甩开德吉说。

德吉又追了上去,拉住他说:“你别去,别去了。”

刚珠见德吉拉不住扎西,他扑上去抱住了扎西的腿,央求:“老爷,你不能去啊……”

“炮声是从北郊大寺传来的,藏军在攻打北郊大寺,你们让我走,放开我!放开我……”扎西大声地吼道。

德吉和刚珠死死地拽着他,扎西奋力挣扎,但无济于事。

又一轮残酷的屠杀开始了,扎西彻底绝望了。北郊大寺和多吉林寺的喇嘛为营救热振活佛,与噶厦军队展开激战。达札摄政王调集大批藏军围攻多吉林寺,炮轰北郊大寺,共杀死三百多名喇嘛。一时间,那座神圣的寺院成了世间地狱。

藏兵把俘虏的喇嘛用绳子串成一串,驱赶着在街上示众。街道两旁满是围观的人,屋顶上、石墙上也都是人,他们或指指点点,或麻木地张望。

扎西、德吉、白玛、刚珠也站在德勒府的屋顶上看着街道上被押解的喇嘛。德吉气愤地说:“喇嘛是佛菩萨的化身,是雪域高原最受尊敬的人,平常时,用手指一下他们都是不敬,要受到惩罚,现在怎么成了这个样子。不但大开杀戒,还把喇嘛们像牛马一样拉出来示众……”

扎西表情凝重,白玛看不下去,抱头蹲在了地上。

德吉见扎西难过,她说道:“我们回去吧,老爷,回去吧。”

扎西不情愿,但还是被德吉拉走。他边走边扭头张望,忽然他看见了戴着手铐链子和支棍脚镣的多吉林活佛,老活佛已经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他步履沉重而缓慢,藏兵对他推推搡搡。扎西冲回房檐边,大声地叫着:“是活佛,多吉林活佛……”

德吉也看到街道上的多吉林活佛,她惊诧地说:“天哪,连老活佛都抓来了。”

多吉林活佛一脸平静,毫不在乎,他仰头看到屋顶上的扎西,脸上掠过一丝笑容。扎西两腿发软,渐渐地跪了下去,他哀伤地说:“活佛……,活佛啊……”他突然起身,冲院子里喊道:“府上所有的男人,把刀枪、棍棒、所有能操的家伙,都给我操起来!”说完,他转身朝楼梯跑去。

白玛追上来,一把拉住他,问道:“爸啦,你干什么?”

“去把多吉林活佛给我抢回来,抢到府上来。”扎西吼道。

“老爷,楼下满是藏兵,寡不敌众啊……”德吉劝说着。

“爸啦,这样硬来肯定不行!”

“和他们拼了,这些践踏三宝的畜生,他们连八十多岁的老活佛都不放过!连畜生都不如啊!”

“爸啦,你要冷静啊。”

“多吉林活佛是我的上师,也是你的上师,他把我养大,也把你养大,他是我们今生的恩人!走,让开!跟我下去!”

白玛蹿到楼梯口,他死死地拦在那里,双手紧紧地扣住门框,不让他下去。扎西两眼冒火,命令道:“你给我闪开,闪开!”

白玛丝毫不动摇,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就是不让开。扎西恼羞成怒,张口咬住白玛的胳膊,白玛忍着疼痛,依然紧紧地抓着门框,就是不撒手。

德吉奔过来,见白玛的胳膊已经被扎西咬出了血,她叫道:“老爷,扎西!你就是变成一头狮子,能救上师吗?孩子的胳膊都出血啦!”

白玛眼睛里噙着泪水,安慰地说:“爸啦,你心里能好受些,就咬吧,我不疼。”

扎西见白玛的胳膊流出血来,他冷静了,松开了口。

白玛的泪水流下来,他感慨地说:“我三岁就被抱进多吉林寺,是活佛把我养大,他是我的上师,我的名字也是他给起的,我现在的心情跟爸啦一样,可我们不能做傻事啊。爸啦,你现在应该比我冷静,我们才能去救上师啊。”

回了客厅,德吉给白玛包扎胳膊,缠上了黄布带。扎西浑身无力,四仰八叉地躺在地毯上,他自言自语地说:“除了达札摄政王,最有权势的人就数康萨噶伦了,对,就数梅朵的爸啦了。”他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对白玛说:“爸啦求你一件事儿,只有你能救老活佛,只有你能救上师。”

白玛知道他要说什么,难过地低头不语。

“你答应和梅朵的婚事,康萨噶伦就能救你的上师,还能帮助那些无辜的喇嘛。多吉林寺被抓的人不少,有你的经师,也有你的师兄……你答应爸啦,好不好?”扎西继续说。

白玛闭着嘴就是不开口。

扎西急了,吼道:“别给我装聋作哑!梅朵小姐多好,又漂亮又懂事,还是噶伦的女儿。她是母夜叉吗,你娶了她,她能吃了你……土登格勒背叛了热振活佛,噶厦里再没有人替你上师和那些喇嘛说话了,现在只有康萨噶伦……你说话啊!”

白玛抬起头,望着扎西,突然认真地说:“达娃央宗还活着。”

“谁?……那姑娘,她还活着?”

“她还活着,现在就住在康萨府,和梅朵小姐在一起。”

“她不是……怎么可能?”德吉蒙了。

“爸啦、阿妈啦,不管这些了,如果真能救人,我愿意娶梅朵。”

扎西和德吉面面相觑,最后德吉问道:“到底怎么回事儿?我是说,火灾中那两个人是谁?达娃央宗人间复活?”

“我也说不清,去热振寺之前,我见了她一面,她还活着。不说这些了,阿妈啦,热振寺、北郊大寺死了那么多喇嘛,被抓起来的还要受折磨,照噶厦的规矩,下一步就会判罪,施酷刑。我打探过了,热振活佛被关押在布达拉宫的夏钦角牢房,那可是死牢。现在救人要紧,我是菩萨教化之人,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白玛说着,起身要走。

“你要去哪儿?”德吉问道。

“康萨府。”

“不,不,别听你爸啦的,他急昏了头,想想别的办法……”

“阿妈啦,我愿意娶梅朵,这样做值得。”

“不行!不行!这是下策,我可不想一辈子落埋怨。”

“你刚才怎么劝我来着,冷静,啊,冷静。你坐下,我们仔细核计核计,除了康萨、格勒,还有谁可以救人?”扎西拍着白玛的肩膀说。

“我们无人可求,爸啦,你就让我去吧。”

扎西灵机一动,他说道:“无人可求?无就是有,有就是无。现在,布达拉宫和噶厦的权势人物断了慈悲之心,就多了贪欲之念,对啊,他们以热振寺、北郊大寺为敌,但跟银子无仇……”

德吉闻听也来了精神,她接着说:“我们可以使银子去买通他们,让他们手短,也让他们手软。就算不能马上放人,至少……也可以让那些可怜的喇嘛免受皮肉之苦。”

“德吉,你想过没有,这样做会得罪达札,我们府上恐怕要遭殃的。”

“你去热振寺报信,已经得罪了他,遭不遭殃,听天由命吧。”

“可是,要救那么多人,德勒府会倾家荡产的。”

德吉火了,吼道:“撒欢尥蹶子嚷着救人是你,顾头顾腚胆小怕事又是你,我说你怎么回事儿?”

“我不是怕你后悔吗。”

“我有什么好后悔的?德勒府兴旺到今天,一承先人恩泽,二受扎西喇嘛襄助,没有你,府上的一切早就没了。你跟我到佛前来。”

扎西随德吉来到佛龛面前,德吉面对金佛,庄重地说:“我知道,在江村事件后,那么多无辜的僧俗官员受到迫害,我们自顾不暇,无力救助,这块心病,像藏羚羊角扎在我和扎西的心上。今天,又有大批无罪之人罹难,我发愿,德勒府就算剩下最后一个木碗,也要把他们从狱中解救出来。”

扎西感动,他望着德吉,爱怜中又多了一份敬佩。

两个人立刻行动起来,他们带着礼品去布达拉宫求见达札摄政王。

扎西见到达札管家后向他说明来意,管家不屑地说:“摄政王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吗?”

“老爷,这是供奉摄政王的礼单。”德吉上前说道。

管家看都不看,一挥手让身边的小喇嘛接了过去,然后说:“回去吧,摄政王最近在给小佛爷讲经,忙着呢,没空见你们。”说完,把扎西等人晾在那里,他反身回宫了。

扎西和德吉一时拿不出什么章程,只好悻悻地往回走,恰巧被帕甲看到。帕甲停住脚步,看到扎西身后两匹骡子背上空空的,又仰头看了看布达拉宫,他明白了,打起了主意。

跟在扎西和德吉后面的巴桑,见他们很惆怅,小心翼翼地说:“老爷、太太,其实,我们还有一位贵人可求。”

扎西停下来,转身问道:“贵人?你说。”

“这位贵人就是十四世拉萨佛爷的父亲……佛公大人。”

“我们和佛公大人没有交情啊。”德吉说道。

“太太有所不知,我们府上虽然跟佛公家没交情,但有些交往。老爷,您忘了,拉萨佛爷做佛衣的时候,佛公的管家常来我们商店买货,我和他比较熟络。”

扎西眼睛一亮,他说道:“对啊,可以试试。”

“我听说,佛公大人跟热振活佛关系密切,热振活佛被逮捕至今,佛公大人很生气,还到布达拉宫里吵闹过,要求放人呢。”德吉说。

“我们突然去拜访佛公府有点儿冒昧。巴桑,你回去准备一份厚礼,先和佛公的管家套套交情。”扎西思索着说。

夜深了,雍丹府的院子里已经支起了办丧事的帐篷,喇嘛们在念经,亲友们和奴仆忙着煨桑,点灯。卓嘎躺在客厅的卡垫上,病情加重,气若游丝。佛台上有一个雕工精美的金色盒子,格勒站在佛龛前,双手合十,行礼,念经。然后,捧过盒子放到房间中的一张桌子上。

扎西和德吉匆匆赶来,正赶上藏医来到金盒子前,先俯身跪下磕头,完成仪式后,才开启盒盖,从中取出一个黄缎子包。

“里面是什么?”德吉问道。

“十三世拉萨佛爷留下的圣物,我珍藏多年,配在藏药里给卓嘎治病,应该很灵验。”格勒郑重地说。

扎西与格勒相遇,两个人只有礼节,没有交流。在众人的注视下,藏医边念经,边配药。德吉来到卓嘎身边,陪护她。卓嘎有气无力地睁开眼睛说:“阿佳啦,我可能不行了。”

“你是伤心过度,要调养。格勒把府上压箱底儿的圣物都拿出来给你治病,你别担心了,身体会好起来的。”德吉安慰她说。

“阿佳啦……我遗憾啊。”

“你遗憾什么?”

“占堆可以天葬……我没生育过孩子……死了……不能天葬,上不了天堂。”

“你又胡说,来,来,藏医的药配好了,服下去,病就好了。”

藏医把配好的两个药丸拿过来,服侍卓嘎服下,卓嘎安静了许多。突然外面传来了刺耳的惨叫声,屋子里的人都听见了,大家惊异。惨叫声再次传来,声音空灵而尖厉,众人感到奇怪,纷纷出了客厅。

大家站在院子里,一起望向声音传来的地方,是西北方向的布达拉宫。喇嘛们也不念经了,静静地眺望着。惨叫声不断传来,十分瘆人。这是一九四七年五月的一个夜晚,热振活佛痛苦的叫声响彻拉萨城的上空,很多人都听到了。后来人们传言活佛是被捏压睾丸,蹂躏而死。不久,在达札一伙的授意下,热振的重要支持者十四世拉萨喇嘛的父亲……佛公祁却次仁也被人毒死。

突然,客厅里传来德吉的喊叫声:“卓嘎啦……,卓嘎啦……”

扎西和格勒心惊,转身跑进屋子里。躺在德吉怀里的卓嘎大汗淋漓,疼痛难忍。格勒冲到她身边,问道:“怎么回事儿?”

藏医胆怯,哆嗦着说:“我的药没有问题,我的药没有问题啊。”

卓嘎已经没有了气力,她渐渐地合上了眼睛。格勒见已回天无力,痛苦地站起来,他一扭身瞥见盛圣物的金盒子,扑了过去,捧起盒子摔到地上,气愤地用脚又踢又踩,发疯在吼着:“什么神圣的东西,都是骗人的!骗人的……”

管家过来拉住他说:“老爷,您就别跟它治气了,老爷!夫人过去了,您快出个章程啊……”

格勒处理完了卓嘎和占堆的丧事回到自己家中,他伤感,落泪。小年扎和小卓玛在边上玩,年扎望着格勒喃喃地问道:“爸啦,你哭啦?”

格勒抱过年扎,难过地说:“儿子,爸啦难过。”

“谁欺负你啦?”年扎童言无忌地问。

孩子的话触痛了格勒,他捂着脸,恸哭不止。

琼达风一样飘过来,她瞥了格勒一眼,不屑地问:“你哭什么呢?”

格勒极力控制着情绪,他抬头看了看她,没言语。

“老爷念旧情,卓嘎夫人毕竟侍候老爷一场。”葱美说道。

格勒摇头,琼达撇嘴。

葱美有些尴尬,她又说:“热振活佛从前对老爷恩重如山,他圆寂了,老爷伤心。”

格勒再次摇头,他望着葱美和琼达,坚定地说:“我在哭我自己!热振活佛落了这么个下场,太惨了。我如果不及时弃暗投明,你们俩,还有他们俩,我们仁钦府的命运就跟他一个样!说不定,我的惨叫声比他还大呢,你们娘们感谢我吧。”

“明天请位画师来,把你画唐卡上,我们姐妹天天烧香,把你供起来。”琼达阴阳怪气地说。

格勒火了,抓起藏桌上的茶碗摔在墙上。琼达吓得一声惊叫,闪到一边。格勒骂道:“你就盼着我倒霉吧!进佛堂去,念一百遍金刚经,三天不许出来!”

葱美吓得拉着琼达,带着孩子赶紧躲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