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名马匪埋伏在荒原的土坡上,他们个个都端着枪,凶神恶煞一般,为首的是在央宗家放火的贡布。他们趴在土坡上眺望,只见德勒府的驮队远远地走来。

驮队渐行渐近,进了马匪的包围圈,贡布听见刚珠带着伙计们唱着小曲,他恶狠狠地骂了一句:“不知死的鬼!”然后,一挥手,众马匪开始打枪,并从土坡上冲了下去。

扎西见状,大声地冲着伙计们喊道:“不要开枪,不要开枪,把枪都举起来,保全性命第一!”

驮队持枪的伙计都把枪举了起来,很快他们就被冲下来的马匪包围了。贡布冲到扎西面前,横眉立目地打量着他,最后问道:“你就是德勒老爷?”

“是我。当家的,有话好商量。”扎西答道。

“果然是聪明人,就你们这四五条枪,还想跟我死拼,知道我们兄弟都是干什么的!”

“道上的规矩我懂。刚珠,兄弟们抛家舍业也是混口饭吃,遇上了就是缘分。”

刚珠赶紧掏出一个钱袋子,递到贡布面前。

贡布接过钱袋子,在手上掂了掂,不满地说:“你这么大个驮队,又是德勒府的大贵族。这点儿钱,打发要饭花子呢?”

“当家的,我们这趟去成都送的是货,没带那么多现钱。这次就借您宝地,行个方便。”

“没现钱?成!兄弟们,把人全绑了,驮队给我拉走!”贡布横行霸道地说。

“慢,慢!高原之上都是信佛之人,货你可以拉走,别伤人。”扎西大声地说。

“马匪有马匪的规矩,杀富济贫,绝不滥杀无辜,这些伙计免死,但你的脑袋得借我用一下。”

“我的脑袋能值几个钱?你给我留下,我们可以做笔交易。”

“做交易,好啊,我倒想看看贵族老爷有什么花花肠子。”

“我和太太一起出的拉萨城,她带着几个人头里走了,也是这条路,你没遇见?”

贡布这时才想起德吉,他在人群中扫视一番,回过头来问道:“你老婆呢?她头里走了,我晚了一步?”

“肯定是晚了。当家的,你知道我太太为什么要走在前面吗?看见骡子身上这些箱子没有?你不想自己打开看看。”

贡布扭头打量了一下,问道:“里面是什么货?”

刚珠挡在贡布面前,不让他去看,嘴里嚷嚷着:“老爷,这……这不能让他们看啊。”

扎西骂道:“你这个不懂事的混账,都什么时候了,还舍命不舍财。”

贡布来了兴趣,一把揪过刚珠将他推到一边,气愤地说:“都死到临头了,哼……兄弟们,把箱子打开,我看看里面装着什么宝贝。”

马匪上前把箱子拽下来摔到地上,用枪叉子撬开,箱子里面竟然是空的。他们连续打开了四个箱子,全是空的,贡布火了,他冲到扎西面前,吼道:“妈的,你敢耍我!”

“当家的,我没耍你,你知道我准备这些空箱子干什么用吗?”扎西不慌不忙地问。

“你别跟我耍花招儿!”

“当家的,我还真发现宝贝了,保准你喜欢。”

“麝香,虎骨?”

“不是。”

“金银珠宝?”

“也不是。”

“不猜了,不猜了,啰里吧唆的,你快说,到底是什么?”

“对你和兄弟们来说,这批宝物比金子珍贵,比生命要紧,有了它你们就有了老虎的胆子、大鹏的翅膀,出生入死,所向无敌。”

“武器弹药?”

“对了。是一批英国造的冲锋枪、机关枪,还有小钢炮、望远镜,单说子弹就有上万发。”

“你唱戏呢?那么多宝贝,天上掉下来的?”贡布将信将疑地问。

“你又说对了,还真是天上掉下来的。那都是盟军飞机运往前线打日本鬼子的,结果飞机在天上出了事故,一头栽下来了。这批武器崭新瓦亮,装备百八十人的队伍都不在话下,现在都埋在雪山下面。我让太太带人先去挖出来,藏在一座古庙里,这些空箱子就是要去驮那些宝贝的。”

“你不会骗我吧?”

“我会拿自己的脑袋开玩笑吗?当家的,你答应我,保全我和太太,还有这帮伙计的性命,我就把这些英国武器都送给你,怎么样?”

“你要敢蒙我,我就把你们全枪崩了。”

“成交!不,等等,这驮队得归我,要不,我亏大发了。”

贡布气乐了,他说道:“他奶奶的,都说拉萨的贵族抠抠嗖嗖的,都这时候了,还跟我讲价钱。好好好,英国武器弹药归我,这些吃草嚼料的累赘,归你了。”

“刚珠,把空箱子拉走,其余的都留下。”扎西吩咐道。

刚珠答应着,点了几名奴仆跟扎西走,其余的人在原地搭灶熬茶等着。

贡布一伙押着扎西、刚珠和五名伙计走到了荒原上,每名伙计牵着一头搭空箱子的骡子。扎西边走边辨别方向,贡布警惕地盯着他。

和贡布一交手,就验证了扎西事前的判断。平常的马匪都以抢劫驮队的货物为目标,而他们却以袭击扎西和德吉为目的,他们一定受雇于人,雇用他们的人是娜珍或娜珍身后的帕甲。只要活捉贡布一伙,娜珍和帕甲就再也无可抵赖了。

他们走了很久,到了一处古寺的废墟外,废墟土墙上的壁画已经被风吹雨打,变得更加斑驳,占堆和德吉就埋伏在这里。他们透过土墙看到扎西和贡布一行人朝这边而来。占堆说道:“阿佳啦,他们来了。”

德吉和几名仆人警觉地朝外张望。几名跑在前面的马匪看到了废墟前的德吉等人,又喊又叫,还朝天上放枪。占堆和德吉吓得赶紧往废墟里面躲。

扎西冲着他们大吼:“别乱放枪,别乱放枪,那就是我家的人,替你们守着宝贝呢。”

贡布也喊了起来:“住手,住手!”

扎西又冲着德吉大声地喊道:“德吉……,是我,别跑……,没事儿。那些枪炮都挖回来了吗?”他见德吉没有应答,对身边的贡布说:“你看,都被你们吓着了,你让他们把枪都收好了,子弹可不长眼睛。”

贡布吆喝着马匪们,马匪们消停了。

占堆和德吉从土墙后面探出头来,见太平了,才带着两名仆人迎面而来。扎西奔过去问道:“德吉,宝贝都挖出来了吗?”

德吉看了看贡布,有些害怕地说:“挖出来了,都在寺里藏着呢。”

“我没骗你吧,那我们进去吧。”扎西对贡布说。

“量你也不敢骗我。走,起宝贝去!”贡布带着马匪们兴冲冲地往前走去。

刚珠忙拉住走在最前面的伙计,使五匹骡子故意落在了后面。

扎西等人带着贡布一伙进了废墟,绕过了两段残垣断壁,迎面的一堵高墙挡住了他们的去路。高墙下有一个只能容下一人通行的小洞。

“我的宝贝在哪儿?”贡布警觉地问。

“德吉,你快把枪拿出来给当家的看看。”扎西说道。

德吉点了点头,冲着洞里喊道:“递出来,快递出来!”

女仆探出头来,看了一眼又缩了回去。一会儿,一杆英式步枪出现在洞口。

一名马匪上前把枪拽过来,交到贡布手上。贡布见到这杆崭新的步枪,在手上摆弄起来,拉栓,上膛,爱不释手,他问道:“有多少?”

“德吉,都藏在里面吗?”扎西问。

“都藏在里面。”

“走,走,我进去看看。”贡布着急地说。

“我带你去。”德吉说着,她一探身钻进洞里。

贡布跟在后面正准备钻进去,他突然停住脚步,狡猾地指着两名马匪说:“你,还有你,进去摸摸情况。”

扎西脸上掠过一丝紧张,他向四下打量,残垣断壁之间没有任何动静。被贡布点名的两名马匪一前一后钻进了墙洞里,扎西也紧随其后跟了进去。

两名马匪刚钻过土墙洞,云丹大喇嘛就带着喇嘛们冲上来,连打带踹把他们制服。马匪见势不妙,大喊:“中了埋伏……,当家的……,有埋伏……”

贡布听到里面的喊声,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四周已经响起了枪声,土墙后的各个角落都冲出了喇嘛,他们手里端着枪,把众马匪包围了。

占堆冲过来狂吼:“别动,把枪放下,谁敢动,打死他。”

众马匪迅速散开,进行抵抗,双方发生火拼。贡布带领三名马匪且打且退,躲到一段土墙后面,他骂道:“该死的德勒老爷,还是骗了我。打,往死里打。”他们朝一个缺口突围,贡布打倒了两名喇嘛,冲了过去。

占堆带人追上来,再次与贡布等人交火。贡布掏出一颗手雷塞到身边的土墙下面,然后转身滚到一旁。手雷爆炸,土墙轰然而倒,顿时整个破庙内外尘土飞扬,烟尘飞腾,什么也看不见了。

三名马匪从废墟的烟尘中狂奔出来,后面紧跟着的是云丹喇嘛和占堆,马匪没跑多远,就纷纷被喇嘛们制服,押送回来。

烟尘渐渐沉落,在场的所有人都浑身是土,只露出洁白的牙齿和明亮的眼睛。扎西、云丹喇嘛率众人已经把马匪团团围住,马匪只好举枪投降。这时,占堆押着逃跑的马匪也回来了,刚珠冲上去把马匪的枪拽下来,扔到一边。

扎西和德吉来到众马匪身边,不断地揪起他们的脑袋察看,却不见贡布的影子。扎西着急地问:“贡布呢?逃啦?……真的让他逃啦?”

占堆和刚珠再次过来察看,确实没有贡布。

“这里有十三个马匪,逃了三个。”扎西气愤地说。

“姐夫,我们去追。”

“也不知道他们往哪边逃了,恐怕白浪费工夫。”扎西朝四下望了望,他突然揪过一名马匪,问道:“说,谁指使你们的?”

“老爷,我们都是小喽啰,不知道啊,真不知道。”马匪说。

“不知道就打!看他嘴巴子还敢硬!”德吉狠狠地说。

马匪吓得跪地告饶:“太太,我真不知道,只听当家的叨唠过,是拉萨什么人给过钱,别的,小的真不知道。”

刚珠又拎过一名马匪,把他摔在德吉面前,骂道:“你这伤天害理的东西!不想死,就赶紧交代!”

马匪从地上爬起来,一颗塔香从他怀里掉了出来。云丹喇嘛捡起来,凑到鼻子下闻了闻说:“这是定境灵香,他们身上带这种香做什么?”

“害人!云丹师傅,在八廓外街的火灾现场,我发现了灵香的香灰,我就想到了,一定是马匪用灵香先把那户康巴人家的伙计迷倒,然后才放的火。目标就是央宗和她的阿爸,不图财,只害命,和今天如出一辙。”扎西愤愤地说道。

“八廓外街的火灾也是他们干的?”

“对,受人指使!”

“怎么就让贡布跑了呢,白折腾了一趟。”占堆遗憾地说。

“有这十几块拙料,也足够了,押回拉萨交给噶厦,我就不信审不出内容。”

“好。云丹师傅,我们一起把他们押回去。走!”

众喇嘛把马匪们夹在中央,一行人押着他们离开古寺废墟。突然,尘土堆竟然动了起来,贡布从里面探出头来,他甩了甩脑袋,望着远去的人群,松了一口气。

娜珍认定扎西和德吉此行必死无疑。她在府上颐指气使,毫无顾忌起来,她在德吉卧室,让两名女仆把德吉的盛装穿在自己的身上。她对着镜子端详了一会儿,问道:“这盛装上了我的身,漂亮吗?”

巴桑弓着腰在门口候着,他抬头看了看,说道:“这衣服……是大太太的。”

“她的怎么啦?我就不能穿吗?”

巴桑恐惧,低下头不言语。两名女仆也胆战心惊地退到了一边。

娜珍一脸不屑在地上来回走动,身上的配饰叮当乱响,她愤愤不平地说:“女人得靠穿戴抬身价,穿上这一身儿就是不一样。巴桑,你是店上的掌柜,识货色懂行情,你告诉我,这套盛装值多少钱?”

“按现在的市价,能换三千五百头牦牛。”

“这套是大太太的,我不稀罕。你从账上支钱,给我也置办一套,要拉萨城里最奢侈的,市值要换五千头牦牛才行。”

巴桑吓着了,他吞吞吐吐地说:“二太太,这……”

“不行吗?”娜珍瞪着眼睛问道。

“老爷和太太走的时候交代,除了照例每月给你的体己,你不能从账上多支一两藏银。”

娜珍火了,啪地一拍桌子,她吼道:“别跟我提老爷太太,我就知道,你从来就没把我当主子。还有院子里的混账东西,有一个算一个,都给我听好了,我不会永远是二太太!从现在起,德勒府的章程,我拿!”

巴桑弓着腰,吓得不敢吱声了。

她又冲身边的女仆吆喝:“你去,给我叫一个藏北的头人来。”然后,把脸扭向巴桑说:“五块大洋,我今天就把你卖了,看你还敢顶撞我!”

巴桑腰弓得更深了。

“仗着老爷给你撑腰,哈哈……你的老爷回不来了,他们现在八成被马匪给剁了,喂狼了。听懂我的意思了吗,巴桑掌柜的?”娜珍见巴桑腰快弓到脚面,又得意地说:“八廓街东店管事给我撤了,换旺秀,城关店的管事也撤了,换桑布,明天就办!明白了吗?”

“我记下了。二太太,换账房和各店的管事,要跟老爷知会一声吗?”巴桑不温不火地问。

“老爷,狗屁!你的老爷在哪儿呢?”

突然,楼下传来一阵马蹄声,纷乱而嘈杂。接着传来奴仆的声音:“老爷,您回来啦。……老爷太太回来啦……”

娜珍脸色突变,她跑到窗前向下张望。扎西、德吉已经进了院子,正在下马。她被眼前的状况惊傻了,吓得浑身发抖。

巴桑偷眼看了看,问道:“二太太,您说的那些事儿还办吗?我跟老爷知会一声?”

“滚,滚,给我滚,赶紧滚!”娜珍发疯地吼叫着。

巴桑退了出去。

娜珍脱衣服,摘首饰,两名女仆也赶紧把她身上的盛装往下卸。

巴桑见扎西和德吉洗漱完毕,便张罗了一桌酒菜,给他们接风洗尘。扎西、德吉、娜珍坐在各自的藏桌后用餐,气氛有些沉闷。扎西面无表情,一边用刀削肉吃,一边用手指掐算着什么。

娜珍偷眼观察他,心里忐忑不安,她强作笑脸地问:“老爷,不是说去成都吗,不去啦?”

“嗯。”扎西哼了一声。

“您这是没走出去,还是改主意啦?”

“嗯?”扎西疑惑的目光看着她。

“我是说……您和太太到家了,府上的驮队怎么不见回来?”娜珍小心翼翼地问。

“会回来的,快了。”

又是一阵冷场。娜珍不知该说什么了,她左顾右盼,目光与德吉相遇,她马上满脸挤笑,低头吃饭。德吉清了清嗓子,郑重地问:“巴桑,我和老爷出门这些日子,家里有什么情况吗?”

“没特别的,店上一切如旧。”巴桑回完话,偷眼看娜珍,娜珍赶紧把头扭到一边。

“府上有什么人来走动?”德吉又问道。

“知道老爷太太不在家,亲戚朋友们也没来走动。”

“看来,府上够消停的。”

屋子里又静了下来,三个人各怀心思。

扎西放下手中的餐具,拿餐巾擦了擦嘴巴说:“巴桑,你吩咐看门的,今天闭门谢客,什么人都不见。还有,院子里的大小奴仆都不许出门。”

娜珍心里发毛,手一抖,碗掉到地上,她难堪地看了看大家。

扎西离开客厅,回了佛堂,他坐在佛龛前祈祷,内心充满了矛盾。最迟明天傍晚,云丹喇嘛和刚珠押着那些马匪就到了,马匪中肯定有人认识帕甲。到时候,人证物证俱在,帕甲必遭噶厦政府的严惩,可娜珍怎么办?她毕竟是白玛的生身母亲,面对这样一个利令智昏的女人,是惩罚她,还是宽恕她。扎西为难了。

梅朵收留了央宗,不知为什么,她不但不恨央宗,反而心生一丝同情。央宗发着高烧,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梅朵打发走给央宗喂汤的女仆,她坐到床边,亲自给央宗喂汤。央宗慢慢地睁开眼睛,她看见梅朵,挣扎着要坐起来。

梅朵轻声地说:“你发烧了,躺着吧。”

央宗眼中依然充满了敌意,她问道:“你为什么……这么对我?”

“因为只有你能帮我。”梅朵说着,将一勺汤递到央宗嘴边。

央宗拒绝,一扭头,汤洒在衣襟上。

“我们拉萨人随缘信命,你还活着,是不幸中的万幸。白玛一直痛不欲生,我希望你能澄清事实,让大家都得到解脱。”梅朵又说道。

央宗扭过头,望着她。

梅朵眼中噙着泪,继续说:“否则,白玛会一辈子怨恨我,把这笔债记在我的头上。”

央宗坐起来,她晃晃悠悠地下了床,朝房门走去。

“你能去哪儿?出了这个院子,就不会再有人保护你。”梅朵说道。

央宗停住了脚步。

梅朵站在她身后,酸溜溜地说:“你确实漂亮,是另外的一种,我知道白玛为什么舍不下你。”

央宗转过身来,看到梅朵委屈的样子,她说:“你也是好人,少有的贵族小姐。”

“不用你同情我。”

“我们俩同病相怜,心里都不好过,可你知道吗,现在最痛苦的,比你我痛苦一百倍的是白玛。他在哪儿啊?”

“我们订在初五结婚,可是发生了火灾……白玛躲在兵营里一直没有出来。我去看他,他不见我,我派人给他送过几次东西,他也不要。”

“白玛在兵营,我去找他。”

“我陪你一起去。”

梅朵陪着央宗来到了藏兵营大门口,守门的藏兵把她们拦在门外,称上面有令,今天任何人不得入内。央宗急了,冲着院子里大喊:“你个臭骡子……臭骡子你出来……白玛……臭骡子你出来。”

白玛正坐在营房里漫无目的地拆卸手枪,他的心麻木了,没有听到央宗的叫声。边巴听到了,他跑到门口仔细辨听,然后叫道:“少爷,你听。”

白玛停住手,侧耳倾听。央宗的叫声又传来:“白玛……臭骡子,你出来……”他听清楚了,腾地站起身来,推开桌子就往外跑。

他从营房里跑出来,远远地看见央宗和梅朵被拦在营门口,他跑近营门,盯着央宗,又惊又喜,愣在那里。央宗望着白玛,悲喜交加地叫道:“白玛。”她朝白玛冲了过去。

白玛也扑了过来,两人相隔几步的时候,都站住了,彼此凝视着对方。白玛迟疑地叫了一声:“央宗。”

“白玛。”

“央宗,是你吗?”

“是我啊。”

“真的是你吗?”

“真的是我。”

白玛冲过去一把将央宗搂在怀里,他喃喃地说:“我不是在做梦,真的是你!”

“真的是我,我是你的大耗子。”

“不,不,你不在了,我这是做梦,是在做梦!”

央宗冲着白玛的肩膀就咬了一口。白玛疼得大叫:“哎呀……,不是做梦,是真的,不是做梦。”他紧紧地把央宗搂在怀里。

梅朵看着他们,又难过又羡慕,心情复杂,她把脸扭到了一边。

“白玛,是梅朵小姐陪我来的。”央宗说。

梅朵有些尴尬,她说道:“你们俩……这儿眼多嘴杂,不便说话。少爷,我们回府上吧,有话慢慢说。”

“好,你们在这儿等我,我去请假,马上就回来。”白玛说完,撒腿就往兵营里面跑。

平措副官从操场上路过,他不经意间看到了刚才发生的一幕。他走进指挥部,立刻向尼玛大人汇报:“……白玛正在兵营外和人说话,情况有些异常。”

“什么人?”尼玛问道。

“是康萨噶伦的女儿,梅朵小姐。还有一个人,看打扮,好像是她的仆人。”

“难道康萨老爷走漏了风声,她来给白玛报信儿。”

“报告!”门外传来了白玛的声音。

尼玛冲平措一挥手,平措退到一边,他喊了一声:“进来。”

白玛推门进来,行过礼后说:“藏军连长白玛多吉前来告假,请代本老爷批准。”

“理由?”

白玛欲言又止,最后说:“代本老爷,是私事儿,我回家处理好了,再向您汇报。”

“私事?未经允许,你与民女私聊军情。平措……”

“在。”平措上前一步答道。

“白玛多吉临阵脱逃,违反军纪,关禁闭三日,带走!”

白玛蒙了,他问道:“老爷,在下实在不知道犯了哪条军纪?”

“到禁闭室慢慢去想吧。来人!”

门外冲进来两名藏兵,押着白玛出去了。

“代本老爷,梅朵小姐在门口等着呢,怎么办?”平措问道。

“事关重大,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你去把她们扣下,日后我向康萨噶伦解释,他一定会体谅我的一片苦心。”

平措来到梅朵面前,谦卑地说:“代本老爷正和白玛连长商议军情,还得耽搁一段时间,小姐随我来,先到白玛连长的营房歇一会儿。”

“好吧。央宗,我们进去。”

平措引着梅朵和央宗进了军营。

她们从黄昏一直等到了天黑,梅朵实在无聊,躺在白玛的营房里竟然睡着了。央宗坐在窗前,看着忽明忽暗闪烁的酥油灯愣神。

过了很久,梅朵睡醒了,她抬腕看了看手表,惊讶地说:“都半夜了。”她走到门口,守门的藏兵拦住她,不让她出去。梅朵一个大嘴巴打在他的脸上,呵斥道:“看你敢拦我!”

一名军官跑过来,说道:“梅朵小姐……”

“白玛少爷呢?”梅朵满脸怒气地问。

“紧急任务,少爷带部队野营拉练去了。刚才看您睡着了,没敢惊动您。”军官冲边上的藏兵说:“你赶紧送小姐回府上。”

梅朵无奈,只好抬腿出了房间,央宗也赶紧起身,紧随其后。

夜深了,德勒府里一片寂静,可娜珍却躺不下,睡不着,她知道大祸临头了。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娜珍吓了魂飞魄散,赶紧去查看。她来到房门前,侧耳倾听,外面有刷刷的声音,她轻轻地把门拉开一条缝,朝外张望。

走廊里,奴仆穿着蘸满清油的擦地鞋正在蹭地,偶尔会碰到铜盆,发出响声。巴桑站在走廊里监工,他一扭身,吓得娜珍赶紧把门关上了。

扎西和德吉也没有睡,扎西站在佛前,沉思着。

德吉知道他在想什么,于是说:“怎么处置娜珍?……我知道你下不了手。”

“她肚子里还有一个孩子,大人有罪,孩子无辜。”

“我也是这么想,帕甲可以由官府治罪。娜珍呢,我们可以向噶厦申请,以家法管束。”

“也只能这么办啦。”

巴桑敲门进来。

“她那边怎么样?”德吉问道。

“二太太坐卧不安,鬼鬼祟祟的。”巴桑说道。

“她双身子,你在走廊看着她就行,别再惊扰她了。”

“啦嗦。”巴桑退了出去。

白玛被关在禁闭室里,他着急,无奈,一脸茫然。自己请假到底犯了哪条军纪?为什么被关了禁闭?难道是梅朵捣的鬼?突然,外面响起了集结号,然后是纷乱的脚步声,枪械的金属撞击声。白玛来到门口向外张望。

院子里的藏兵们正在集结,一片紧张,肃杀。白玛琢磨着,不像是演习!禁闭室外面的军事行动,让他想起上次去布达拉宫逮捕江村孜本的情形。难道把我关起来,与此有关?他继续观察着。

尼玛代本、平措副官,还有七八位噶厦的高级官员带着仆人赶来,他们凑在一起,说着什么。

这些天,白玛一直沉浸在个人的痛苦里,对军官们私下的传言置若罔闻,据说英国驻拉萨代办黎吉生先生截获了一份电报,说南京正在准备支持热振活佛夺回摄政王位,蒋介石要派飞机来轰炸拉萨,达札活佛被吓得惊慌失措。难道这次部队行动与这封电报有关?

边巴拎着食盒跑过来,他一边往外拿吃食,一边说:“少爷,您饿了吧,我给您送消夜来了。”

白玛着急地问:“外面什么情况?”

“我也不知道,我一直在您营房里侍候梅朵和央宗两位小姐……”

“她们在我营房?”

“刚刚被送回府上。”

“太奇怪了,怎么连梅朵和央宗也给扣到这个时候……一定要出大事!”白玛把消夜又递了出来,悄声地说:“边巴,你把卫兵引开。”

看守禁闭室的卫兵朝操场方向张望,边巴把食物递给他们,两个人躲到一旁,偷偷地吃了起来。

白玛拿出笔和墨水瓶,在纸上写了起来,他突然又停了下来,将纸揉成一团塞到嘴里。然后,脱下军装,开始往衣服内衬上写密信。

卫兵和边巴正在喝茶,白玛从窗口叫他:“边巴,过来。”

边巴在卫兵的目光下回到了禁闭室门前。白玛把衣服递给边巴,大声地说:“这衣服全是汗味儿,又脏又臭,没法穿了,你送回府上洗一洗。”他见卫兵放松了警惕,又小声地说:“你一定要混出去,越快越好,一定要亲自把衣服交到我爸啦手上,这里面有密信。听懂了吗?”

边巴答应着,抱着衣服从卫兵的眼皮底下走了。他出了兵营,趁着月色,一路狂奔来到德勒府门前,他伸手敲门。

正在房里坐卧不安的娜珍听到了外面的敲门声,她心惊,连忙起身来到窗前张望。院子里,守门的奴仆正在开门,边巴和他说了什么,然后,便朝主楼跑过来。

娜珍警觉,三更半夜的,边巴回来干什么,她披上衣服出了房间。

娜珍在楼梯口处拦住了边巴,她问道:“白玛少爷呢?”

边巴气喘吁吁地说:“二太太,白玛少爷被关了禁闭,他让我把衣服送回来。”

“送衣服?”

“这里面写了密信,让我亲手交给老爷。”

“什么密信?”

“我不识字,也不敢看。”

“把衣服给我吧。”

“少爷特别嘱咐,一定要亲自交到老爷手上。”

娜珍恼怒了,她骂道:“该死的奴才,别人看不起我们娘们也就罢了,你也不知道我是白玛的亲妈,找打啊!”

边巴不敢出声了,把衣服乖乖地递给娜珍。娜珍打开衣服看到了密信的内容,她琢磨着,脸色平静地说:“没什么正经事儿,白玛也真是,要吃要喝的,一时不等,半夜三更打发人回来,也至于!边巴,你回去侍候少爷吧。”

“啦嗦。”边巴答应着,退了出去。

娜珍望着边巴的背影,紧张起来。她隐约感到事态的严重,达札活佛对热振活佛要动真格的了。扎西和白玛都曾是多吉林寺的僧人,同属热振寺管辖,白玛这是要给热振活佛报信啊。娜珍突然眼前一亮,感觉自己有救了!拿到这个证据就能制服扎西。

她再次把写在衣服衬里的密信看了一遍,白玛写的是:藏军大规模集结,有行动,目标可能是热振活佛。娜珍心里犯嘀咕,白玛会不会受到牵连,他可是我的儿子,怎么办?不怕,白玛不是康萨噶伦未来的女婿吗,他的命运就交给康萨噶伦了。到时候,这小子还敢悔婚!真是一箭双雕!

娜珍拿定了主意,她抱着衣服悄悄地从楼里走出去,溜出了大门。她见四下无人,一路小跑,消失在黑夜中。

娜珍一路跑到帕甲家门前,她伸手从门孔进去,用钥匙将反锁的门打开。她一进院愣住了,院子里多了两匹马拴在墙角,墙角下还堆着几个麻袋,两名康区打扮的仆人席地而卧,睡在地上的藏被子上。

屋里的汽灯亮了,接着传来帕甲的声音:“谁啊?”

娜珍一边答话,一边朝房门口走去:“是我。”

帕甲光着膀子出来,他问道:“你怎么半夜跑过来啦?”

娜珍回头看院子里的两个人,奇怪地问:“这是怎么回事儿?他们是谁啊?”

“昌都老家来的,家里的奴仆,昨天刚到。”

“急事儿,急事儿,扎西他们回来了。”

帕甲大惊失色,他问道:“不可能……什么时候的事儿?”

“今天晌午就到了府上,我一直出不来,没法给你报信。”

帕甲蒙了,开始盘算,他急躁地叨唠着:“怎么会这样,一定是出了问题。失策,失策,扎西太狡猾了,一定是贡布他们失手了。”

“别让人听见,我们进去说。”

帕甲的汗流下来,他一屁股跌坐在门口,问道:“都谁回来啦?”

“扎西和德吉,他们骑快马回来的,管家和驮队应该还在路上。”

“会不会贡布变卦啦?或者……没遇上扎西。不对,不对,那样的话,他们就应该去成都,也不该掉头回来啊。”帕甲猜测着。

“他们俩脸上挂着相呢,像死了亲爹,肚子里不知揣着什么坏下水,你的计划一定暴露了。”

“完了,完了,黄羊没打着,反丢了手里的叉子枪。”帕甲绝望地说。

“帕甲,你别怕,我拿来了这个。”娜珍信心满满地说。

“什么东西?”

“白玛从军营送回来的,就刚才,这件衣服可以救我们的命。”

帕甲看完衣服里衬的字,他琢磨着说:“今晚藏军一代本有重大行动?”

“白玛让边巴回来给扎西报信,我给拦下了。这件衣服就能证明扎西死心塌地地跟着热振活佛,那他就是达札活佛的死对头,你说,就凭这……”

帕甲变了脸,骂骂咧咧地说:“康萨这个老杂毛,他就没把我当成自己人,这么大事儿,他把我甩到了一边,还不如他的那只臭靴子。”

娜珍上前拉帕甲,催促地说:“你快起来,别坐这儿,我们现在就去告扎西的状,他必死无疑。”

一个薄衣单裳的胖女人从屋子里出来,她两眼冒火,质问道:“死鬼,这女人谁啊?黏黏糊糊的!”

娜珍一愣,质问:“你是谁啊?”

“啊,你个小狐狸精勾引我男人。”胖女人说着,扬起手冲着娜珍就是一巴掌。

娜珍也急了,冲了上去骂道:“你敢打我!哪儿来的不要脸的女人!帕甲,她是谁?”她奋起还手,和胖女人厮打起来。

帕甲没有理她们,依然坐在那儿琢磨着。娜珍已经没有可利用价值了,继续和她搅在一起,只会给自己带来灾难。他心里清楚,扎西和德吉回到德勒府,就意味着自己的如意算盘彻底落空了。现在唯一该做的,是不择一切手段,把自己择清。想到这儿,帕甲一把揪过娜珍,怒吼:“她是我老婆,我昌都老家的女人。”

娜珍被他震住了,她冲向帕甲,撕扯着他说:“帕甲,你个浑蛋,你骗了我!”

帕甲把她推到了一边,骂道:“你算什么破烂东西,跟我老婆撒野,你以为你是谁啊?”

娜珍愣住了,蒙头蒙脑地问:“你不是……不是说要娶我吗?你个大骗子,缺德丧良心的……”

“我会娶你?要不是看在德勒府名号的分上,我会要你这种破烂货,我忍气吞声,给你当三孙子,让你祸害了我多少年啊,你还不知足?”

“帕甲,你无耻,无耻……”娜珍扑上前,跟帕甲撕扯起来。

帕甲一脚把娜珍踢到一边,骂道:“你这个心如蛇蝎的女人,我早玩腻了,早该像脏抹布一样扔掉了。还想着我娶你,做梦吧!骗走阿觉小少爷,烧死央宗父女,又雇人劫杀德勒府的老爷太太,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你干的吧,你这个歹毒的女人。”

娜珍气疯了,她不顾一切地朝帕甲冲过来:“帕甲,你丧良心……”

帕甲又一脚把她踢翻在地,娜珍一声惨叫,趴在地上不动了。帕甲抓起那件衣服,轻蔑地说:“没工夫搭理你,你在地上趴着吧!”他说完,匆匆出门了。

胖女人见丈夫给自己撑腰,来劲儿,她命令仆人:“把这个臭女人给我拖出去!”

两名仆人扑上来,抓起娜珍把她扔到了门外,然后,砰地把门关上了。娜珍重重地摔在地上,她痛苦地捂着肚子,鲜血从身下流出来,她瘫倒在墙边,欲哭无泪。

帕甲拿着衣服去了康萨府,他站在院子里焦急地等待着,康萨管家从账房里出来,一脸不高兴地问:“黑灯瞎火的,什么事儿啊?”

帕甲拿起衣服扬了扬,对他说:“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向康萨老爷汇报。”

“老爷睡了,明天吧。”

帕甲拿出一卷藏钞塞到管家手里说:“你就别蒙我了,今晚老爷能睡得着。”

“帕甲大人,你真是聪明人。”管家笑着悄声地说,“我告诉你吧,老爷从早会到现在就没回来,在布达拉宫里开会呢。”

“我知道他们在商量政教大事,可是,风声走漏了,我特地来向老爷报信。”

管家在帕甲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帕甲大惊失色地说:“啊?这还得了……我雪域高原要闹出大动静了。……知道,知道,我也是为这事儿来的。”

“这回,热振这只老山羊蹦跶不了几天了。”管家阴笑着说。

“对,对,蹦跶不了几天了……我懂,我懂。”帕甲说完,反身快步出了院门。

格勒把自己的嫡系约到家中商量大事,为了遮人耳目,他借了一台小型放映机在院子里放起了电影,是内地的电影《风云儿女》。葱美、琼达、卓嘎和一些贵族男女十几人,还有五名大喇嘛正看得津津有味,葱美五岁的儿子年扎和三岁的女儿卓玛在银幕前跑来跑去。

客厅里,格勒、占堆和四名官员正在密谋。占堆得意地说:“等明天押送马匪的人一到,帕甲这混账东西,想搂落也搂落不掉了。”

“把这件事直接呈报到达札面前,看他怎么处理。”一名官员说道。

“烧死两个康巴人也就罢了,他们连大贵族都敢劫杀,太嚣张啦。”另一官员气愤地说。

“你是雪监狱的主官,马匪到了拉萨,一定关押在你手里,要看管好,不能跑了,也不能死了。要迅速审讯,把雇凶杀人的主谋……审清楚,作实了。”格勒安排道。

“仁钦噶伦您放心,这其中的利害我晓得!”

“马匪的上家是帕甲,帕甲的上家是康萨,他们之间自然连成一条线。劫杀扎西,康巴驮帮的火灾,梅朵和白玛的婚事,这三者之间又形成了一条线。这背后的主谋先是帕甲,主谋的主谋就是康萨,他认账不认账都是一个结果。”

众官员满意地笑了。

格勒也发自内心地笑了,他说道:“诸位,这件事儿做得要稳,戒躁!我们对康萨噶伦,不发难,也不必剑拔弩张。”

“那不是太便宜了他。”占堆愤愤不平地说。

“大哥,做一个顺水人情吧。明天我在噶厦力推康萨噶伦做这个案子的主审官,你们说,这个主意怎么样?”

众人心领神会,哈哈大笑。官员说道:“让康萨来断案,妙,太妙了。这烧红的马铁掌,看看康萨噶伦怎么伸手来接!”

“那我们接着去看电影,这片子不错,在内地家喻户晓。”格勒建议说。

大家起身纷纷出去看电影了。

占堆落在了后面,他钦佩地说:“二弟,你真是用心良苦。姐夫为白玛的婚事跟你闹生分了,可你还是派我去北郊大寺搬救兵帮他,原来是为了这个。”

“都是一家人嘛,姐夫不好意思来找我,我也不能看他笑话。就是不冲阿佳啦,也得冲着卓嘎啊。”格勒大度地说。

两个孩子跑进来,占堆高兴,一手一个把他们抱起来。孩子们很开心,揪他胡子,摸他耳环,占堆龇牙咧嘴的,表情难看。

“大哥,你怎么啦?”格勒问道。

“年纪大了,这些天马不停蹄,身子骨吃不消了。”

卓嘎走了进来,一进门就嚷嚷:“你们哥俩嘀咕什么呢?占堆今儿中午才到家,人都快累散架子了。二老爷,你非今天搞什么电影招待会,看把你哥眼睛熬的,都冒血丝了。”

“好,好,夫人,我错了。事情安排停当了,让大哥回去睡觉吧。”

卓嘎不依不饶地说:“你就会拿嘴填乎人。”

格勒把他们送出了大门口,正准备反身回去,两名警察扶着娜珍走过来。娜珍有气无力地喊道:“格勒……,仁钦老爷……”

格勒一见娜珍,乐了,他说道:“这不是娜珍吗,我正要找你呢。”

“仁钦老爷,你帮帮我吧,救救我……”

“你还有脸来找我,还当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都知道啦?……我罪孽深重,可那些事儿,都是帕甲在背后撺掇的,他骗了我。我来找你,就是要告诉你,帕甲已经跑了,你快去追他,要不然,就抓不到他了。”

“帕甲跑啦?”

“老爷和大太太都回来了,帕甲害怕受罚,已经逃了,肯定逃了。”

“你回去吧,我知道了。……管家,别惊动院子里的人,叫些奴仆出来,跟我一块去拿帕甲。……上次牛皮没裹死他,这回我让这狗东西死得心服口服。”

管家带着七八名奴仆出来,他们手里打着火把,跟着骑马的格勒走了。

娜珍见自己得逞,松下心来,坐在了地上。

格勒带着一行人走在街头上,他们到了一个街口,突然看到帕甲急匆匆地走来。仁钦管家大喝一声:“他在那儿……”

帕甲也看到了他们,他知道不妙,转身撒腿就跑。格勒掏出枪,冲着他就是一枪。子弹打在帕甲脚下的石板路上,帕甲不敢跑了,站在那里。

众人围了上来。格勒骑马绕着帕甲走了一圈,才说:“越来越没规矩,见到你从前的主子,也不过来磕头。”

帕甲忙鞠躬,撒谎说:“噶厦通知我去布达拉宫开会,走得急,冒犯了仁钦噶伦。”

“噶厦召你去开会?什么会?我是噶伦,我怎么不知道?”格勒说着,抬手就是两个大嘴巴,他气愤地说:“康萨噶伦不是赏识你吗,绑啦!给康萨噶伦送去!”

帕甲知道一切都漏了,反而变得镇静,他说道:“我罪该万死,这条命也值不了几个钱。可是,我的旧主子,我死,死一个,无牵无挂;仁钦噶伦,您死,就得死一窝。”

“好,说得好,告诉我,我怎么个死法?”

帕甲注视着格勒,脸色阴沉地说:“仁钦噶伦,布达拉宫里面正在开会,拉萨所有达札派的官员都到场了,还有附近各大寺的大堪布、大喇嘛,只有你身边的几个人还蒙在鼓里。”

“接着讲。”格勒不以为然地说。

“你知道他们在商议什么吗?逮捕热振活佛!热振要是没了,你还能撑几天?布达拉宫要逮捕的下一个目标就是你。嘿嘿,我的旧主子,你的日子不比我好过。”

格勒一惊,迅速思索。有关蒋介石派飞机轰炸拉萨的传闻,他认为那是无稽之谈,造谣!是英国人在挑拔中央政府和达札摄政王之间的关系,难道摄政王信以为真啦?不是没有这种可能,达札毕竟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喇嘛,什么糊涂事儿都干得出来。

帕甲见格勒犹豫了,继续说道:“我知道你在盘算什么,北郊大寺的僧众死心塌地地拥护您,拥护热振活佛,摄政王和康萨噶伦能想不到吗,您就别指望了。”

格勒大惊,掩饰着说:“长本事了,你越来越会编瞎话了。”

“你要是不信,马上派人到北郊大寺送信,看进得去,进不去。他们管事的大喇嘛和堪布们早就被骗进布达拉宫,软禁起来了,北郊大寺的各路口也被藏军封锁了。”

格勒将信将疑地看着帕甲。

“仁钦噶伦,我再告诉你一个消息,藏军第一团已经倾巢出动,驻日喀则的第三团也在赶往热振寺的途中。你要还不信,看看这个。”帕甲将白玛的军装递了上来。

“这是什么?”

“白玛少爷的军装!你外甥派人送往德勒府报信的,被我截获。军装里面藏着一封密信,你看看吧。”

格勒拿过军装,借着火把看了一遍密信的文字,他确认帕甲的话都是真的,反而冷静了,他说道:“把他放开。”

家奴们松开帕甲,帕甲抖了抖衣服说:“仁钦噶伦,我跟了你这么多年,恩也好,怨也好,今天晚上我们做个了断。”

“怎么了断?”

“审时度势啊!想当年,老仁钦和江村孜本斗得你死我活,你出其不意,带我们去保卫热振摄政王,那一遭儿干得多漂亮啊!我心里明镜似的,你真的效忠热振吗?非也。你利用了热振手中的权势,既保全了雍丹家族,又夺得了仁钦家族。今天,你为什么不能像当年一样,投到达札摄政王的麾下,倒戈一击呢。”

格勒哈哈大笑,他问道:“你觉得我会吗?”

“为什么不会呢?老爷,热振活佛大势已去,你要跟他绑在一起,那血洒街头的可不是仁钦一府,还有雍丹府和德勒府,至少三个家族啊。当然,这三个家族的名号不会消失,但主子肯定要换人了。这个您经历过,太像当年您入主仁钦府了,这就是雪域圣地的传统!您可别犯糊涂!”

格勒沉默了片刻,他突然用手枪指着帕甲说:“知我心者,唯有帕甲。我还有回旋的余地,但你没机会了!”

帕甲一把抓住格勒的手枪,顶在自己的脑袋上:“您能听门下一回,我就知足了。就是听您一声枪响,把我崩了,我帕甲无怨无悔,也算我们主仆一场,咱两清啦!”

格勒慢慢地把帕甲的手推开,把枪缩了回来,他抬头看着远处的布达拉宫,显然已被帕甲的话打动了。

布达拉宫宫门紧闭,武装喇嘛、藏兵在门前设了路障和岗哨。格勒和帕甲沿着长长的台阶上来,他们来到宫门前,被藏军官拦住。

格勒说道:“我有要事要向达札佛爷禀报。”

“等着。”藏军官说完,转身进了宫门。

格勒有些不耐烦,仰头看了看布达拉宫高耸的墙壁,略感不安。一会儿,军官和康萨出来了,康萨审视地看着格勒和帕甲。格勒与之对视,无话,两个人心里在较量着。

帕甲打破僵局,上前说道:“老爷,是我请仁钦噶伦来的。”

“你挺有本事啊,你跟我进来。”

帕甲乖乖地过去了,康萨带着他准备再进宫门。格勒上前一步,说道:“康萨噶伦留步。”

康萨明知故问:“什么事儿?”

“请您给达札摄政王捎句话,他有用得着我的地方。”

“摄政王晚课以后,已经休息了,仁钦噶伦也回去休息吧。”

“康萨噶伦应该清楚,在拉萨,热振活佛最信任的人是我。你们要逮捕热振,离开我,还真有些麻烦。”

“你什么意思?”

“热振活佛在各地都有耳目,大批藏军扑向林周宗的热振寺,他会不知道?康萨噶伦,恐怕你派的藏军还没到郭拉山口,热振活佛就已经带人向北逃窜,奔青海而去。然后再前往南京告状,我敢保证,不出几个月,热振活佛会在国民党军队的保护下,重回拉萨,这只是个时间的问题。”

康萨显然明白其中的利害,他问道:“你想站在达札摄政王一边?”

“如果我参与此事,情形就完全不同了,我有办法稳住热振活佛,使整个逮捕行动万无一失。”

康萨听完,愣住了。

“为了政教大业的繁荣昌盛,为了雪域圣地免遭战火蹂躏,我愿意承担背叛热振活佛的恶名。”

康萨哼了一声,带着帕甲进去了。

格勒坐在奴仆的后背上,一直等到黎明时分,康萨和帕甲也没出来。

在内地,蒋介石的全部精力都在准备和拉萨打内战,他焦头烂额,哪顾得上拉萨,顾得上热振。土登格勒刚才的一番话,完全是吓唬康萨,成与败就靠菩萨保佑了,他必须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大赌一场。

宫门突然开了,康萨和帕甲从里面走出来。康萨说道:“仁钦噶伦,你的意思我已经禀报达札佛爷了,佛爷体谅你的忠心,任命你为此次抓捕行动的副总指挥。”

“谢谢康萨噶伦,我一定不负达札佛爷的期望。”格勒感激地说。

“仁钦噶伦,你立功的机会到了,帕甲与你随行,是协助你,也是监督你。”康萨又转向帕甲说:“如果有人阳奉阴违,你有权将他立即逮捕。”

格勒脸上掠过一丝憎恨,但还是接受了,他说道:“这肯定不是达札佛爷的主意,是康萨噶伦安排的吧?”

“都一样。”

“你够狠!帕甲,一切听你指挥,我就把你当菩萨一样供着。”

格勒离开布达拉宫直奔雍丹府,他把睡眼惺忪的占堆从卧室里叫了出来。占堆揉着眼睛问道:“二弟,又出了什么事儿?”

格勒上前严肃地说:“刚刚得到情报,青海的国民党部队正向藏北三十九族地区增援,不断骚扰边境的守军,噶厦派我和尼玛代本带着藏军前去应对,我们连夜出发。”

“二弟,那些马匪明天就押回来了,还有,帕甲怎么办?别跑了。”

“他跑不了,帕甲跟我一起去藏北。大哥,搞不好会有一场恶战,胜败难测。部队往北行军刚好路过热振寺,我准备带一些军官去拜见热振活佛,一是请他占卜凶吉,二是请活佛摸顶赐福。”

“让我干什么?”

“骑快马去通知热振活佛,不要离寺,等我们到来。”

卓嘎也从卧室出来,她一脸不高兴地说:“二老爷,这种跑腿的事儿,你让管家去不行啊。”

“事关重大。”

“占堆刚跟姐夫去抓马匪,腰都闪了,哲蚌寺有个从内地来的汉人喇嘛,懂推拿,我请他明天来给占堆捏鼓捏鼓,你还是让别人去吧。”

“你别咋呼,此行非大哥不可!你回屋睡觉去!”格勒生气地说。

“不对啊,二老爷,你不是有事儿瞒着我吧?”卓嘎警觉地问。

“卓嘎,你变精明了。我实话告诉你,占卜赐福是假,我要去与活佛见一面,把拉萨最近的政局变化向活佛汇报,商量下面的对策。”

“外面情况危急?我没觉得拉萨有什么变化啊。”

“你每天吃喝玩乐,脑子里怎么会想这些。男人的事情男人办。你接着吃喝玩乐吧,也不必担心,我拿捏着呢,足以应付。”

占堆已经穿好衣服,他吩咐道:“管家,赶紧备马,我连夜上路。”

“管家,选两名精干的仆人跟老爷去,带上枪,以防不测。”卓嘎叮嘱说。

格勒笑了:“还是卓嘎想得周到,把心放到肚子里吧,不会出什么问题的。”

占堆带着两名仆人骑马疾驶而去,奔向通往林周宗热振寺的路上。

清晨,仆人们把早餐摆好,扎西和德吉落座,却不见娜珍的影子。德吉问道:“二太太怎么还不下来。”

“我去请二太太。”女仆说完,转身刚要走,巴桑从外面进来,他说道:“不用去请了,看门的说二太太昨晚半夜就走了。”

“走了?不是让你守着吗?”德吉问道。

“是我让巴桑回去睡的……给娜珍留条生路。”扎西说道。

“也不事先说一声,成心。”

“放她走了,今后就看她的造化吧。”

“她会去哪儿?”

“应该去找白玛少爷啦。”巴桑答道。

“你怎么知道?”

“守门的说,昨晚半夜少爷派边巴跑回来送东西,好像是一件脏衣服,是军装。后来,二太太就走了。”

“军装呢?”

“二太太拿去了。”

扎西盘算着,最后说:“半夜派人回来送军装,而且是脏军装。德吉,我觉得这里面有问题。”

“是啊,娜珍拿件脏军装能干什么?”

巴桑忽然说:“我想起来了,边巴回来的时候楼上的灯已经熄了,守门的怕打扰老爷和太太休息,想替他收了衣服,边巴不给,说少爷交代一定要亲自交到老爷的手上。”

“这里面一定有名堂。”德吉说。

扎西警觉,吩咐道:“巴桑,告诉院子里备马,我走一趟兵营,马上。”

扎西骑马来到了藏兵营,卫兵领他来到禁闭室门前,开了锁,白玛从里面走出来。扎西四下观察,整个兵营已经空了,只有少数的藏兵在院子里。

扎西奇怪地问:“兵营里怎么没人啦?”

白玛问道:“爸啦,你没收到我的衣服?”

“没有。”

“有军事行动,昨天夜里就开拔了,我估计他们是去热振寺。”

“这些亲英派要对热振活佛动手?”

“那怎么办?”

“免不了一场大规模的流血冲突。灾难哪!……白玛,出动的藏军都是骑兵吗?”

“只有一个连的骑兵,其他是步兵。”

扎西迅速做出决定,他说道:“还来得及,步兵行动缓慢,我们骑快马超过去,给热振寺传递消息,这是避免热振寺惨遭血腥之灾的最好办法。边巴,你回府上告诉大太太,我们去热振寺了,告诉巴桑,通知府上和郊区庄园的人不许随便外出,要谨慎行事。”

“啦嗦。”边巴答应着。

“白玛,快走!我们必须赶到他们前面。”扎西说着,翻身上马。

白玛也跳上快马,父子俩奔驰而去。

娜珍面色惨白,藏袍后摆上满是斑斑污痕,她捂着肚子喘着粗气,艰难地走走歇歇,最后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娜珍抬头望去,远远地看见边巴骑马过来,她大叫:“边巴,边巴……”

边巴听到喊声,奔了过来,他下马问道:“二太太,您怎么在这儿?”

“我去找少爷,他在兵营吗?”

“少爷刚走,兵营全体出动去抓热振活佛,白玛少爷跟老爷去热振寺报信了。”

娜珍闻听,大惊失色地说:“这个时候去报信……这不是找死吗。边巴,快扶我上马。”

边巴不敢多问,忙扶她上了马,娜珍掉转马头就要走。

“二太太,您这是去哪儿啊?”边巴忍不住问。

“还能去哪儿,我去把少爷追回来!”娜珍说着,策马狂奔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