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西和德吉坐在客厅的卡垫上喝着酥油茶,德吉有些伤感,她喃喃地说:“都是女人,身份不同,命运就如此不公。”

扎西试探地问:“你是说……娜珍?”

“她这些年也怪可怜的,一个人被扔在尼姑寺里,含辛茹苦,忍辱负重。其美杰布真是看小了我!在外面偷养女人,虽然不光彩,可他跟我商量,我还真能不容她?拉萨城里这些老爷、少爷娶二夫人、三夫人……娶八夫人的都有,他为什么要瞒着我,让我背了这么多年的坏名声,可恶!”

“你别看着我骂啊,这……不关我事儿。”

“谁让你坐我边上了,你不是德勒家的少爷?”

刚珠从外面跑进来禀报:“少奶奶、少爷,江村大人求见。”

德吉和扎西惊讶,面面相觑。德吉不解地问:“江村大人怎么突然来我们家?”

“不知道,可能……冲着白玛来的吧。”扎西疑惑地说。

“少奶奶,江村大人在大门外候着呢,请不请啊?”刚珠问道。

“请,赶紧请!”扎西和德吉起身随刚珠向外奔去。他们迎到了门口,看到江村和两个衣着体面的喇嘛。扎西客气地说:“不知大人光临,有失远迎。”

江村笑了,说道:“你去我家,我也没远迎,免俗吧。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刚从山南来的二位高僧,是治疗跌打创伤数一数二的名医,我带他们来给白玛瞧瞧伤。”

“大人,太让您费心了。”扎西说完,给两位高僧行礼。

“二位高僧来得太及时了,那孩子自打回来一直昏迷不醒,我们派人去药王山请医生,还没到呢,正着急呢。”德吉感激地说。

“那就请二位高僧去瞧瞧吧。”江村说道。

“好好,二位高僧请跟我来。”德吉说着,带着两个喇嘛走了。

江村随扎西进了客厅,他们坐定后,江村把上回扎西送给他的那张礼单推了过去。扎西一愣,不解地问:“大人,您这是什么意思?”

“你儿子已经出来了,我也没帮上什么忙,还是那句话,无功不受禄。”

“大人此言差矣,您在噶厦议事厅对仁钦步步紧逼,我都听说了。”

“你人在德勒府,可耳朵却长在噶厦议事厅,人闲心不闲啊。”

“如果不是您的铺垫,我怎么可能说动仁钦,又怎么可能接回孩子,这份薄礼您一定收回。”

德吉忍不住插话说:“江村大人,您是孩子的救命恩人,这点儿意思您都不受,我们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真是什么事儿都瞒不住德勒家人的眼睛!那……我就明说了吧。当初你登门送礼,我要是不收,怕你心里不踏实,觉得我不肯帮忙。所以,我就暂时替你保管了这份礼单。现在人也出来了,事也成了,我必须把这份祸害的根苗给你送回来,免得有受贿之嫌,坏了我江村廉正的名声。”江村笑着说。

“江村大人,这可怎么是好。”

“确实,噶厦甚至各大寺院里有很多权贵巴不得别人家招灾生事,借此索贿受贿,我雪域佛国的淳朴之风就是这么给糟蹋了。十三世拉萨佛爷在世的时候,整顿吏治,维护教规,佛爷花费了那么多心血,也没有制止住这种贪腐的风气,真让我等痛心。德勒少爷和少奶奶,你们就别让我沾染他们的晦气了。”

“大人高风亮节,让我钦佩。”扎西感动地说。

“你就别恭维我了,当年你们老父亲德勒噶伦在世,论情操、论职守都比我做得漂亮,我是数着老噶伦的脚印跟过来的……不提他老人家了,会触动你们的痛处。德勒少爷,你经常带商队去国外办货,不知听没听过一个名词,叫‘君主立宪’?”

“听说过,这是英吉利人的制度。女王的权力至高无上,在女王的治下有议会、有政府,民众不分贵贱,身份不分高低,只要有才能、有民意就可以进入议会和政府,充当议员、官吏,治理一方。”

“你觉得……我们拉萨能实行这样的制度吗?”

扎西吃惊,他抬头看了看德吉,问道:“江村大人,您是说在拉萨实行君主立宪?”

“我是说,白玛这孩子不应该遭此一劫。”江村见德吉一脸不明白,又继续说:“把一个懵懵懂懂的孩子打成这个样子,为什么?因为现行的政教制度逼迫我们这些官员相互倾轧,彼此攻讦。白玛不过是官场争斗的一颗倒霉的棋子。自从大明朝崇祯十五年,拉萨甘丹颇章政权建立以来,布达拉宫脚下上演了多少次血雨腥风的世间惨剧,上至拉萨佛爷、摄政王爷,中至噶厦和译仓的僧俗官员,下至普天之下的黑头百姓,有多少人在这种争斗中被毒死、被戗杀、被凌辱……”

德吉明白了,她赞同地点头,扎西闻听,眼神里也洋溢着激动。

江村继续说道:“远的不说,自从民国以来,擦绒噶伦父子二人,九世第穆活佛,死于非命;坚色侍官长被流放边地,就连九世班禅大师也被赶出藏地,流落异乡。在这片高原上,任何一个家族、任何一个世系要想生存下去,只有两个途径,要么忍,要么残忍……这与佛祖的教化完全是背道而驰啊。德勒少爷,拉萨到了必须改革的时刻,只有这样,才能跟上文明世界的潮流,而不是在这个高远的世界屋脊上,自生自灭。我在欧洲游历,眼界大开,要想使拉萨得到长久的幸福,我们只有模仿英吉利人,在拉萨搞君主立宪,推行民主政治。”

“江村大人,我早有这个念头,只是学浅智钝,对世界各地的政经制度了解不深,有些眼花缭乱。您等一下。”扎西兴奋地说完,快步来到佛龛下面,从一个小抽屉里取出那本《三民主义》,递到江村手上。江村接过去,翻看起来。

今天是扎西回到拉萨以来,心情最为振奋的一天,他终于找到了志同道合的盟友。扎西在印度的时候,接触过几本宣传现代民主思想的小册子,对三民主义、乌托邦、君主立宪有一知半解。虽然他还弄不清它们之间的本质区别,但这些思想对他而言,有一个共同的主题,进步!只要进步,藏族同胞就会走向幸福,也就符合他普度众生的信念。

江村看了一会儿,放下手中的书,沉思。

“内地的三民主义,应该介绍到拉萨来。”扎西说。

“孙逸仙先生是一位医生,辛亥革命却是暴力革命,有暴力就要流血,暴力会制造更多的仇恨,这不符合佛祖的教义。”

“我也赞成用温和的方式,用释迦牟尼允许的方式进行变革。”

“当然,那些死硬的家伙,就像横在路上的绊脚石,我们必须有所戒备!否则,我们就会人仰马翻。”

扎西和江村谈得热火朝天,两人相见恨晚,他们一直谈到月亮高挂,扎西和德吉才送江村出门。

德勒府远处的墙角有两个人影鬼鬼祟祟地朝这边张望。他们是一路跟踪江村孜本而来的,从白天一直监视到现在,一刻也没放松过。突然有人用酥油猛地蒙在他们的脸上,两个人被酥油糊住了口鼻,叫不出声来。原来,是两个身材魁梧的喇嘛,喇嘛用袈裟勒住他们的脖子,蒙住他们的脑袋,扛起来就走。

这一切,都被远处吃饱喝足准备回家的土登格勒看在眼里,他马上警惕起来,回手冲仆人摆手。仆人心领神会把马停了下来,用手捂住叮当响的马铃。

格勒观察着,嘟囔:“这是冲着德勒府的,什么人呢?”他远远地看着扎西和德吉送走了江村,然后返身回了院子,德勒府门前又恢复了安静。他转身问帕甲:“那两个探头探脑的家伙,谁派来的?”

“一定是仁钦,他最怕江村和德勒府结盟。”帕甲说。

“那两个喇嘛呢?”

“按说……不应该是江村孜本的人,会是三大寺派来的人吗?江村孜本呼吁改新,得到很多俗官的拥护,他们私底下正在搞什么名堂,听说要收回全藏寺院的封地,给喇嘛发薪俸,三大寺对他很不满。”

“对江村不满,他们劫仁钦的探子干什么?你这是什么狗屁逻辑。”

帕甲百思不得其解,默不作声了。

格勒四下张望,好像感觉到了什么,他说道:“我怎么从空气里嗅到了一股子血腥味儿。帕甲,你回代本营告诉弟兄们,一个个的把耳朵都给我竖起来,凡事盯紧了。”

扎西回到佛堂兴奋得睡不着觉,他一个跟头翻过去,倒立在墙上,自言自语地说:“机会终于来了,佛祖没有抛弃我!有江村大人从噶厦内部来推动改新,我一定能兑现在您面前所发的宏誓,普度天下众生,谋求拉萨幸福……”

突然门开了,扎西吓了一跳。娜珍端着一盆水进来,她也吓了一跳,愣在那里。扎西赶紧翻身下来,娜珍也不言语,来到他面前,把盆放到他脚下,然后一脸感激地望着扎西,伸手扳过他的腿,替他脱靴子。

扎西蒙了,吓得直躲,他问道:“你这是干什么?”

娜珍奇怪地望着他说:“过去,我一直侍候少爷洗脚,你最喜欢,今儿怎么啦?”

“这不是在府上吗,让人看见……我怕惹是非。”扎西掩饰说。

“你是怕让少奶奶看到吧。”

“你就别故意刺激她了。孩子的事儿,她费了不少心,又花了不少钱……”

“这跟洗脚有什么关系?我念着她的好,也念着你的好。我没本事,只想像过去那样,给你洗洗脚,也算是报答。”

“怎么能说报答呢,白玛也是我儿子。”

“是你的儿子又怎么样,这些年,你不是照样不管不顾的。”

扎西被她噎在那儿,不知说什么好。

娜珍扳过他的脚,一边洗,一边掉眼泪。

扎西浑身不自在,他说道:“洗好了,洗好了。娜珍,就这样吧,再搓,就搓掉皮了。”

“你这些天为孩子在外面奔波,腿肚子都硬了,一会儿,我给你揉揉。”

扎西吓坏了,强行把腿从盆里拔出来,光着脚站在地上,他端起盆子塞给娜珍说:“好了,好了,我今晚要念十遍金刚经,你回去睡吧。”

“白玛都救出来了,你还念经。”

“还愿,还愿。你回去睡吧。”扎西和娜珍推搡之间,半盆洗脚水撞洒在娜珍的身上,她的衣服湿了一片,贴在身上,体形尽显。

娜珍嗔怒:“少爷,你看,全湿了……”她开始脱衣服。

扎西见状,蒙了:“你,你别……别……”

德吉恰巧推门进来,看到眼前的一幕,她愣住了。扎西更慌张了,但又不好解释。娜珍不管,脱掉衣服,拧水。德吉阴沉着脸,既嫉妒又恼怒,但又不能发作,她走过来,围着娜珍绕了一圈。

娜珍停住手说:“少奶奶,您来了。”

德吉没答话,狠狠地瞪了扎西一眼,摔门走了。

扎西浑身不自在,央求娜珍:“姑奶奶,你快回自己房吧。”

“她能吃了你!你还是不是德勒府的少爷?”娜珍问。

正在扎西为难的时候,门咣的一声又开了。德吉又出现在门口,女仆跟在她身后,她当着娜珍的面损扎西:“这是念经礼佛的地方,干这种不干不净的事儿,你也不怕遭报应。”

扎西尴尬,不知如何是好。娜珍也不言语,继续摆弄自己的衣服,不时露出白晰的身体。德吉一挥手,女仆抱起扎西睡觉的毯子等物品就往外搬。

“这是……这是抱哪儿去啊?”扎西问道。

德吉也不理他,而是对娜珍说:“再脱,再脱就光着啦,你也不怕着凉!”她说完,扭头就走,见扎西没动,气哼哼地问:“没看够是吧,还在那儿杵着!”

“来了,来了。”扎西答应着,乖乖地跟在她后面出了佛堂,去了卧室。

扎西等仆人退了出去,赶紧上前解释说:“德吉,你别乱发火嘛……”

“那个死鬼金屋藏娇,他还背着我。你比他能耐,在我眼皮子底下,就干那种偷鸡摸狗的勾当……”德吉涨红了脸,气愤地说。

“你误会了,德吉,你消消气,听我……”

“你是真演戏,还是假演戏,刚才要不是我碰上,你们俩个今晚指不定怎么着呢。怪不得你对白玛那么上心,我还以为你真是活菩萨,天大的善主,全心全意为我们德勒家族的骨系着想……臭狗屁!你是被那骚娘们儿给迷住了!”

“你这是胡搅蛮缠,我说是误会,就是误会!你爱信不信!”扎西火了,吼道。

德吉被扎西一吼,安静了。她指着扎西的赤脚说:“你看看你,都脱成这样了,要是我晚进去一步,就能捉奸在床。你让我信你什么!”

“你非把我和娜珍往龌龊里想是吧?行,那娘俩孤儿寡母的,也挺可怜,正需要我呢,我找她去!”

“你敢!”

“我怎么不敢?我已经还俗了,不是喇嘛了,我还没娶过媳妇呢,少奶奶,我在你家只是一个替身,你管得着我吗你!”

“你浑蛋!花喇嘛!大骗子!”

“我骗你什么啦?我两手空空,既没骗财,也没骗色。好不容易碰上个可心的人,我可不能错过了。少奶奶,您大恩大德,就成全我们吧。”

德吉气急了,扬起手,一个嘴巴打在扎西脸上。扎西猝不及防,脸被打疼了,他摸着脸问道:“这可是佛头啊,你也敢打?”

“我打的就是你。看你还敢胡说八道!”

扎西一把抓住她的双手,故意气她说:“看你气的,要不是嘴唇拦着,嗓子眼都能伸出小巴掌。你可是贵族啊,大贵族,跟我这种人一般见识,有失体统!”

“我就失体统!我打你个不羞不臊的!”

德吉挣脱双手,又扑上去打扎西。扎西一把将德吉搂住,两个人推推搡搡,最后扎西把德吉按在了床上。德吉在床上反抗着:“你滚,你给我滚!”

“半夜三更的,我是德勒少爷,我滚哪儿去?”

“你是傻子!你要是少爷,你整天躲在佛堂里干什么?”

扎西内心受到震动,他看到动了真情的德吉,不闹了,坐起身。德吉趴在床上,哭着说:“凭什么啊,你个臭喇嘛,你凭什么在我的家里欺负我……”

扎西坐过来,扶起德吉,把她抱在怀里。德吉开始还是抗拒,渐渐地她半依半就,最后被扎西征服了。

第二天,晨光透过窗户洒在床上,照在扎西脸上,他醒了,伸手一摸身边竟然是空的。扎西向室内望去,见德吉背对着自己正在整理物件,她把其美杰布生前的弓箭、藏刀、照片等遗物一一收进箱子里。她环视房间,最后目光落到了银手镜上,她拿过来抚摸,最后也把它放到箱子里。正当她准备将箱盖盖上,扎西从后面伸手把她拦住。

德吉知道是扎西,她还是想盖,用力把箱盖压下去。扎西再次拦住她,把装有其美杰布照片的镜框拿出来,供在桌上,然后郑重地上了三炷香。他嘴里默念着:“其美杰布兄弟,德勒府几经劫难,只剩下次仁德吉一个人独自担当,你我兄弟都看见了,她不容易!我扎西顿珠虽然出身卑微,秉性顽劣,但照顾一个女人,疼爱她,帮扶她,还能做到……”

德吉从后面搂住扎西的腰,将头依偎在他的肩上。

转眼到了秋天,旺秋带着奴仆们把门隅庄园收获的果实用骡子、牦牛驮到了德勒府。刚珠手里拿着一个羊皮纸的账单大声地念着:“……青稞六百藏克,大米六百藏克,糌粑一百藏克,酥油五十藏克,青油五十藏克,牛毛绳一百丈……”

旺秋瘸着一条腿站在边上,他穿着一件半新的旧氆氇,灰头土脸,完全不是当年管家老爷的派头。他吆喝干活儿的奴仆说:“慢着点儿,轻拿轻放,别糟蹋了东西……”

台阶上,扎西端坐在椅子上,看着院子里的一切。德吉从主楼里出来,站到他的身边。她见扎西的帽子穗子乱了,伸手帮他理顺。旺秋弯腰弓背,偷眼看了看德吉。

刚珠继续念着:“……风干牦牛肉二十袋,风干羊肉二十袋,奶渣二九九藏书十袋,熊掌四对,野蜜十桶,桃木木碗三十只,人参果二十袋,麝香十个,白羊羔皮三十张,豹子皮八张……”

德吉看了一眼旺秋,大声地说道:“旺秋,你还在那儿杵着……”

旺秋赶紧过来,跪在台阶下面说道:“门下德勒?旺秋叩请仁慈的恩主,少爷、少奶奶……”

“免了,免了。旺秋,你的腿怎么啦?”扎西问。

“从门隅回拉萨的路上从马上掉下来,摔的。”

“那就别跪着了,起来,起来,上来回话。”

旺秋起身来到扎西身边,弓着腰。

“你去门隅的庄园这半年干得不错,收获的东西也不少,辛苦了。”德吉说。

“都是托少奶奶,还有少爷的福气。”

“不急着走,在府上多住些日子,把伤养好了再回门隅。”扎西说道。

德吉也动了恻隐之心,她说道:“你还住原来的房子,让刚珠派人给你收拾一下。”

“谢少爷、少奶奶。”旺秋说着,又跪了下来,捧起扎西和德吉的脚,吻了起来。

入夜,月亮高挂,德勒府院子里一片安静。主楼的灯光却亮着,隐隐约约传出留声机的唱片声。旺秋被歌声吸引,从自己的矮房子里走出来,站在门边仰望主楼。刚珠拿着钥匙正在逐个地检查库门,他看到不远处的旺秋,走过来问道:“嘿,还惦记呢?”

旺秋吓得一哆嗦,问道:“你这冷不丁的,从哪儿钻出来的?”

“做贼心虚啦。”

旺秋挪动了一下,坐到边上的墩子上,他的腿疼,走路不灵便,喃喃地说:“我都这样了,这是遭了报应,哪还敢有非分之想。今天看到扎西和少奶奶很默契,假戏演到头了吧?”

“那当然。现在他们是真夫妻了。我觉得扎西跟咱少奶奶挺般配的,说实在的,比原来的真少爷强百套。”

“那是,那是。扎西人正直,又精明,最重要的是他一辈子都没碰过女人,对咱少奶奶珍惜!”

“你这还像句人话。”

“这下可好了!有了新少爷,德勒府祖宗传下来的家业,就会像烈火一样兴旺起来了。太好了,我到了那边,也能觍着老脸去见德勒老爷了……”旺秋说着,哽咽起来。

刚珠望着他,有些感动地说:“这半年吃了不少苦吧,你还真变了。”

扎西、夏加等十几名僧俗官员聚集在江村孜本家里,他们围坐在客厅的卡垫上,眼中充满希望地望着江村。江村在佛前焚香后,转过身来对大家说:“现在已经是民国了,可我们的雪域高原还停留在三百年前,太不合时宜了。所以,我建议,模仿英吉利人的体制,保留拉萨佛爷或摄政王爷作为拉萨地方的象征性首领,解散噶厦和译仓。推选有才能的俗人和修持好的高僧组成议会,由议会任命地方政府的官员,而不是现在的世袭制……”

夏加急不可耐地问道:“江村大人,像我们这样的下级官员,也有升迁的机会吗?”

“机会均等!难道只有大贵族才能身居要职吗?大贵族子弟哪怕只有十几岁,哪怕毫无德能才干,也一定有晋升的机会。而像你这等小户人家出身的才俊,无论多么努力工作,也只能一生默默无闻,你们觉得这合理吗?”

众人开始议论纷纷:“不能任人唯亲;也不能唯血统论;人人都有为政教大业效力的机会。”

一位僧官突然站起来说:“江村大人,我有一个问题。”

江村看着他严峻的面孔,冷静地说:“平措堪穷请讲。”

“你是大贵族,却为我们争取利益,这对你有什么好处啊?”

江村笑而不答。

扎西接过话题,他说道:“平措堪穷的问题提得好!我也是大贵族,我并不是为你们争取利益,而是为拉萨争取未来。”

“祖制改了,会不会动摇我们政教大业的根基?”僧官仍不解地问。

“威胁藏传佛教发展的不是变革,而恰恰是墨守成规。全拉萨的寺院里有十多万的喇嘛,占全藏人口的一成,可这些喇嘛真的都在念经礼佛吗?没有,他们大部分在经营寺院的产业,放高利贷,收地租,干各种各样的杂役,这才是真正威胁我们的政教大业呢。”扎西说。

“应该收回寺院的庄园、土地和农牧奴,不再允许喇嘛为了生计去搞经营活动。”江村补充说。

“没有庄园和土地,谁来供养寺院,喇嘛们怎么生存?”

“寺院既然是我们拉萨的精神中心,就应该由政府出资供养。喇嘛可以按人按月领取薪俸,有多少喇嘛就给多少薪俸,让他们安心学经修证,自利利他。”

众人对江村的构想肃然起敬。

夏加起身说道:“江村大人的想法太好了,我们就像闻到花香的蜜蜂,追随您而来。”

“可这一切还只是嘴上会气,纸上谈兵。江村大人,我们必须做一些有实质意义的事情,要有行动,要快。我都等不及了。”一位高僧说。

“大喇嘛,你所说的有实质意义的事情是指什么?”江村笑吟吟地问。

“我看过一些美国的生活杂志,还有印度的报纸,他们讲的是政党政治,我们拉萨也应该有自己的政党。”

“对,我们应该有自己的政党,今天客厅里的人就是发起人。”夏加附和地说。

“你们的想法我都同意。那……大家议议,给我们的组织起个名字。”江村说。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有的说应该叫雪域党,有的说应该叫拉萨党,还有的说内地叫国民党,那我们叫拉萨国民党……

扎西听着众人的议论纷纷,一个人起身,默默地走到窗外,陷入了沉思。

江村看扎西的情绪有些不对,他起身跟过来问道:“德勒少爷,你有什么想法,说出来,让大家与你一同分享。”

扎西转过身来,面对众人语气凝重地说:“十万年前,观世音越过喜马拉雅山来到藏地,他发现三界六道的众生异常愚痴、顽固难教。菩萨十分难过,萌生大慈悲心,发愿超度雪域众生脱离苦海,如若不能,就让自己‘首裂千瓣’!”

高僧接着他的话说道:“许多世代过去了,观世音再次来到我藏地,他看到这里的众生非但没有得到解脱,恶趣道中反而又添了许多畜生饿鬼,菩萨先前立下的誓言立即应验,他整个身体轰的一声,粉身碎骨、裂成千瓣。观世音疼得大叫,痛苦难忍。”

“阿弥陀佛爱惜他的虔诚,为他施法加持,将观世音变为千手千眼的菩萨。观世音菩萨得救后感慨万端,毅然再许大愿:发誓度尽六道轮回里的一切有情,如若不然,绝不成佛!我们拉萨的子民都是观世音的弟子,成立组织也好,政党也好,都是为了众生的幸福。用佛祖的话说,我们是一群求觉悟之人,这就是‘菩提萨陀’的印度语本义。所以,我们的组织可以命名为拉萨‘求觉悟者同盟’。”

江村闻听,大加赞赏地说道:“好!这个名字非常好!我赞成。”

众人也纷纷表示同意,现场的气氛异常热烈。

江村踌躇满志地望着众人说:“我们就树起‘求觉悟者同盟’的大旗,把全拉萨志同道合的人全部网罗到我们麾下。”

众人在一张用藏文写着“求觉悟者同盟”的倡议书上,郑重地签上了名。

警察局兵营大门口值勤的哨兵正坐在地上捻羊毛线,他的枪倚在岗哨边上。帕甲急匆匆地赶来,哨兵赶紧起身,把羊毛线藏在身后,伸手把枪拎过来,扛在肩上。结果枪拿倒了。

帕甲直奔兵营内的操练场,操练场上正有两队藏军正在训练,尘土飞扬。土登格勒正坐在大阳伞下喝着酥油茶,观看着。藏军队列参差不齐,纪律松懈。

帕甲来到他身边,悄悄地汇报说:“江村孜本最近频繁与各级官员接触,好像在酝酿着什么大事。”

“查清了吗?”格勒问。

“还没有,但派两个人混进去了。”

“再调一些人,头脑灵活,手脚利索的。不仅要监视江村孜本,他的外围也要派人贴上去。帕甲,记住了,绝不能露出马脚。”

“大人您放心。小的办事儿,别说马脚,就连一根马鬃都不让他们察觉到。”

“仁钦噶伦那边有什么反应?”

“好像没什么动静。不过……德勒少爷跟江村孜本走得很近,应该也参加了他们的活动。”

格勒闻听,警觉起来。

扎西从江村家回到德勒府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可他依然兴高采烈,坐卧不安。德吉坐在卡垫上翻着佛经,见他兴奋之色溢于言表,她停下手,问道:“自从你进了家门,就像铜锅里的青稞豆一样,上蹦下跳的,你怎么啦?”

“好事,天大的好事儿。”扎西说。

“那还不快说给我听听。”

扎西见她有兴趣,故意冷着脸说:“唉,这关涉到拉萨政教大业的前途和命运,你们女人家就不要问了。”

“别在我这儿臭显摆。你说不说?”

“咱们家不是有上好的鼻烟吗,拿来让我过过瘾,再跟你说。”

德吉笑了,起身把鼻烟壶拿过来,递给他。扎西把鼻烟倒在指甲上,放到鼻孔深深地一吸,结果,呛得他打了一个巨响的喷嚏,他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地说:“吸一撮愉快的鼻烟,流一滴高兴的眼泪。享受啊!”

“行了,行了,你别自个儿高兴了,快说吧。”

扎西又抓了抓后背,凑到德吉面前说:“我这儿痒痒,你再给我挠挠。”

“你真讨厌!”德吉说完,伸手给扎西抓痒,问道:“行吗?这回行了吧,快说。”

“我这一下午在江村大人家说得口干舌燥的,口渴得很!”扎西又逗她说。

“好,好,送佛送到西,我今天把你侍候舒坦了,看你还有什么话说。”德吉说着,端过茶,凑到扎西面前:“来,大少爷,我给你灌下去?”

“别,别。”扎西喝了一口茶,定了定神说:“德吉,江村大人真是了不起……”

娜珍领着白玛推门进来,扎西和德吉不闹了,正襟危坐。娜珍来到他们面前说道:“少爷、少奶奶,白玛能下床了,我带他来给您磕头。”

“孩子身子骨刚好,磕什么头啊。免了吧!白玛,来,坐我边上。”扎西说。

娜珍捅了捅白玛,白玛上前一步,跪在地上说:“尊贵的施主,德勒老爷、德勒太太,感谢你们的救命之恩。受小人一拜!”他连磕三个头。

白玛磕完头,正要起身,被娜珍一把按住,她说道:“你这孩子,不是跟你说了吗,座上的德勒少爷,就是你的亲生父亲,快,叫爸啦。”

扎西有些惊异,看了看德吉,德吉也有些不知所措。白玛倔强地站起身来,没有认父的意思。

娜珍急了,拽着白玛说:“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儿?跪下!快叫爸啦。”

“我生来只知你是我的阿妈,不知爸啦是谁,也从来没有听说过。阿妈,你就别逼我了。”

“你这头犟骡子,我就知道你怨恨爸啦,这些年德勒府虽然没有认你,可他一直托多吉林活佛照顾你,给你布施,安排你学经长进……”

“他是我的施主,我磕头谢过了。”

“娜珍,你就别逼孩子了。”扎西说完,又对白玛说:“你一时想不通,认与不认都没关系,我已经跟多吉林活佛打过招呼了,你不用再回寺里了,还俗在家。”

白玛惊讶,不满地说:“你怎么可以随便做主,我要回寺里去。”

“噶厦政府的命令不解除,你不能离开德勒府。”

白玛不服,但又无奈,他情急之下,将手上的念珠塞到扎西的手里,转身便走。娜珍气得直跺脚,跟了出去。

白玛冷着脸气哼哼地在前面走,娜珍在后面追,她喝道:“白玛,你给我站住!”

白玛根本不理她,继续走着。

旺秋端着大茶壶从楼梯口进来,遇见气哼哼走过的两个人,他赶紧驻足,避到了一边。旺秋努力回忆着白玛的形象,似乎想起了什么。

扎西望着自己送给白玛的念珠,心中感慨。

“白玛从小在寺里长大,他的眼中只有上师,没有爹娘。教养差了些!”德吉说。

“我倒喜欢他的性格,不趋炎附势。”

“你就等着吧,他没准儿哪天尥蹶子踢你。”

“德勒府把他拒之门外十八年之久,孩子能没情绪吗?我理解。”

“小孩子闹闹情绪倒也罢了,可你看白玛,就像一块僵牛皮,怎么捋都不见软。这副牦牛性子,将来有他吃亏的时候。”

扎西望着德吉,突然问道:“你也喜欢他啦?”

“接都接回来了,怎么叫喜欢,怎么叫不喜欢?”

“你这个人哪,凶神的面孔,喜神的心肠。”

“全让你看个透彻,今后想存点儿心思都办不到了。”

“把白玛接到府上,我还真存着心思。德吉,今天不得不给你交个底。”

德吉见扎西严肃起来,询问的目光看着他:“你有什么打算?”

“我毕竟是冒名顶替的假少爷,白玛才是德勒府真正的骨系,他名正言顺地继承家业之时,才是德勒府后患无虞之日。”

“仁钦老贼也不为难我们了,没有人再提这事儿,你瞎担心。”

“河面是风平浪静,谁也猜不透水底下藏着什么可怕的急流,还是有备无患的好。江村大人正在征集僧俗官员的签名,这是了不起的改良运动,是真正的普度众生,我义无反顾地和江村大人站在了一起。”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怕有闪失。”德吉沉重地说。

“这种改天换地的事儿,必定会触怒领主们的利益,如果,我是假设……改良失败了,我的下场很难预料!德吉,这个家需要一个男人支撑下去。白玛没有贵族子弟的纨绔之气,知恩图报,敢于担当,是你今后可以倚重的人。”

德吉心里不是滋味儿,但嘴上还是说:“越说越让人心里发紧,像真要出事儿似的。少爷,我相信,你做的是善事,不会遭恶报的。”

“但愿吧。”

白玛回到自己的房间,冷着脸,一屁股坐在卡垫上。娜珍追了进来,站在他面前语重心长地说:“你啊,真不懂事儿,就不体谅阿妈的一片苦心。”

“阿妈,我不想惹你生气,可是突然间冒出来一个爸啦让我认,我的头皮发奓,头发都竖起来了。”

娜珍瞥了一眼白玛的喇嘛头,问道:“你有头发吗?胡扯!如果不是你遭此一劫,想认父,你有机会吗?当年……德勒老爷立下规矩,永远都不许说出你的身世,这次你是因祸得福了。”

“德勒府不认我,我凭什么要认他为父?”白玛赌气地说。

“就凭他生了你,养了你。”

“他没养我!自打我记事的时候起,我就是一个被人抛弃的野孩子,因为我是私生子,我尝尽了世间的苦头。”

“白玛,你这是在戳阿妈的心窝子,我不疼你吗?可我一个女人家,又能怎么办?现在你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回德勒府了,成为德勒家的公子,你为什么……那么犟啊。”

“我不会为了世间的荣华富贵,去认一个抛弃我的人做我的爸啦,我不想当什么德勒公子,这太荒唐了!”

娜珍上去打了他一个大嘴巴,吼道:“幼稚!”

白玛不服气,梗着脖子。

“你站起来,跟我回去。”娜珍气愤地说。

“不去。”

“你不去,是吧?好!你不听话,我就死给你看!”娜珍说着,跳到窗台上。

白玛冷静地看着她,最后说:“你跳吧,我到楼下接你去。”说完,他起身出门了。

娜珍没辙了,气得坐在窗台上哭了起来。

白玛并没有走,而是躲在房门外。娜珍哭够了,又气又恼地从房间里出来,匆匆走了。白玛望着她的背影,放心了。他来到走廊的窗前,推开窗户,心中充满感慨。

旺秋在院子里捡了一盆牛粪,一瘸一拐地端进自己的屋子里。他拢了一盆牛粪火,然后把藏刀拿来,放在火中烧起来。他撩起自己的裤管用烧红的藏刀对着腿上的伤口割肉疗伤,藏刀落在伤口上冒起了青烟。旺秋嘴里咬着一块破羊皮,疼得汗珠子都下来了,他龇牙咧嘴地忍着:“哎呀……,要了我的命啊……”

扎西手里拿着一个缎布包进来,看到眼前的情景,愣住了。旺秋也愣住了,慌乱地起身,身子一歪,差点儿摔在地上。扎西上前扶住他说道:“当心!”

“没事儿。少爷,您怎么来了?”旺秋问。

扎西把旺秋扶坐在地铺上,仔细观察他的腿伤说:“都发炎了……这是前一阵子从药王山给白玛请的跌打创伤药,正好合适你用。”

“少爷,我这又腥又臭的,可别脏了您的眼睛。”

“什么少爷,旺秋,关上门来,我的底细,别人不知道,你还不清楚。”

“我不敢,您就是少爷,您是尊贵人。”

“半年没见,你变乖了。什么都别说了,来,我帮你把药涂上。”扎西说着,给旺秋的伤口上抹药,他问道:“疼吗?”

“凉丝丝的,好受多了。”

“我把药留给你,你每天都涂一次,然后用棉布把伤口包扎好,用不了多久伤口就会痊愈。”

旺秋望着扎西,情不自禁地眼圈红了,他说道:“少爷,我对不起您。”

“还说这些干什么。其实,我也要谢谢你,当年要不是你那一羊腿把我打晕,我哪能成为德勒少爷啊。”

“您是造化之人,是命中注定。少爷,我过去是邪魔附了体,恶鬼迷了心窍……”旺秋说着,哭了起来,悔恨不已,“要不然,我怎么会有非分之想,做出对不起您和少奶奶的丧良心的事儿。我不是人哪……”

“嘿嘿,算了,都过去的事儿。”

“您大人大量,好人有好报。少爷,那天我一进院子,就看到您和少奶奶在一起,你们俩就像酥油和茶水一样融合,就像蓝天和白云一样般配,我打心眼里高兴。”

扎西被他逗乐了,说道:“你就拣我爱听的说吧,我看你,还是不疼!”

“求觉悟者同盟”新一轮的签名仪式又开始了,江村、扎西和大喇嘛们商量,为了安全起见,请愿书的签名地点改在了夏加的家里,一些渴望改变拉萨落后面貌的有志之人纷纷前来。

请愿书上已经有了长长的一串签名,一些僧俗官员还在上面继续签名,有人签过名后离开,又有新的人不断过来,接过竹笔写上自己的名字,现场的气氛严肃而紧张。

扎西双手合十,侧立一旁,向每一个签完名离开的人行礼。

此时,帕甲正带人在胡同里观察夏加家门前的动静。胡同里很安静,但好像要发生什么。格勒带着随从骑马过来。帕甲上前汇报:“代本大人,人都进去了,僧官俗官都有,有三炷香的工夫了。”

格勒掏出手帕,拍了拍鼻子问道:“多少人?”

“他们陆陆续续来的,有二三十人,具体人数不详……”帕甲还没说完,就看到夏加家的院门大开,从里面出来两个人,他们左右张望,见没有什么异常,匆匆忙忙地走了。

帕甲回身对格勒说:“代本大人,您看。”

格勒只好下马,凑上前去观看。

一会儿,从夏加家又出来几个喇嘛,同样的张望,同样的匆忙走了。最后,夏加也出来了,他是送扎西出门的,两个人在门口寒暄。

格勒倒吸了一口凉气,嘟囔:“我这个姐夫,搞什么名堂?”他见扎西走了,赶紧骑马包抄过去。

扎西今天的心情格外的愉悦,他骑马走在路上,好像看到了改革后的新拉萨。他拐过一个路口,突然见格勒骑在马上,等在那里。扎西奇怪,上前问道:“格勒,你怎么在这儿?”

格勒没说什么,他下了马,将缰绳交给了刚珠。扎西也下了马。

刚珠明白,赶紧牵着马离开了。

扎西观察着格勒,他问道:“格勒,你好像有要紧的事儿?”

格勒叹了口气说:“姐夫,我不得不等在这里,就为了给你提个醒。”

“你是指……我跟江村孜本走得很近?”

“这些年你一直来往于拉萨和印度之间,生意越做越大,可是你离拉萨的官场也越来越远。姐夫,你根本不了解拉萨的僧俗权贵们在想什么。”

“格勒,让你为我担忧了。”

“仁钦噶伦和江村孜本现在斗得正欢,德勒家刚刚躲过一劫,你不要再卷进去!”

“我不认为这是他们的个人恩怨,仁钦抱残守缺,江村孜本标新立异,他们之间必有矛盾。噶厦政府已经是一个悖逆时代的政府,万恶之源,必须进行变革。像欧美那样,像内地那样,废除贵族专权的终身制。”

“像内地那样?你认为蒋介石、国民党能指得上?”

“至少,可以借鉴,效仿。”

“民国建立已经二十多年了,内地的军阀混战就没有停过,硝烟四起,生灵涂炭。我不知道江村孜本要效仿他们什么?相反,我雪域高原有至尊至圣的佛教保佑着,秩序井然,一片安定祥和。你说,是佛祖的教义有法力,还是孙中山的三民主义有威力?”

“格勒,江村孜本所倡导的是英式的君主立宪,他提出了一个方案,准备在热振摄政王御前进行讨论。我想,你在印度留过学,思想前瞻,应该和我们站在一起……”

格勒打断他说:“姐夫,我认为,那只是一个空想。”

“你没兴趣?”

“听我一句劝,你瞅着江村他们胡折腾,总会有人掉脑袋的。那些明哲保身的权贵们躲还躲不及呢,你何必伸着脖子往上凑呢?姐夫,到此为止吧!”

扎西失望,自嘲地笑着说:“我天真,不如你看得透彻。妹夫,人各有志,你就让我冒一次险吧!”

德吉正在梳妆镜前化妆戴首饰,女仆在边上侍候着。娜珍推门进来,赔着笑脸,她走到德吉的身后,却又故意向后退了两步才说:“少奶奶午安。”

德吉从镜子中扫了她一眼,问道:“娜珍,过来有事儿吧?有事儿就说。”

“也没什么大事儿,还不是为了我那噘嘴的骡子。没规没矩的,昨个儿惹得少奶奶不痛快,我来替他给您赔个不是。”

“都是一家人,免了这客套吧。唉,你干吗站那么远?”

“您看……那桌子上又是珍珠,又是珊瑚的,多晃眼啊。要是缺一件、少一件,我怕说不清楚。”

“瞧你说的,把自己当成什么啦?这些七零八碎的玩意儿,没什么好稀罕的。”德吉说着起身,这时她才认真地端详娜珍,见她一身简朴,于是说:“你这身上也太素净了,来来……”她伸手把娜珍拉了过来,抓过桌子上的一副玉镯,套在她的手腕上。

“少奶奶,这……这可使不得。”娜珍推辞说。

“你这小手腕跟白瓷碗似的,正配这镯子。喜欢吗?”

“喜欢,少奶奶,这得值多少钱啊?”

“可能值十头牦牛,也可能一钱不值。那得看戴在谁手上。”

娜珍装听不懂,自顾自地左看右看,爱不释手。德吉看着她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有一种高高在上的得意。

娜珍凑近镜子,亮出手腕看着,扭头说道:“少奶奶,太谢谢您了,这可真漂亮。”

“这些东西你要是喜欢,看着拣几样吧。”

“真的?”娜珍情不自禁地拿起一串红珊瑚项链,一边往脖子上比画,一边说:“我从来没戴过,他也从来没送过我,真好看。”

德吉一听“他”,有些反感,她说道:“好看,就拿走吧。”说罢,她起身走了。

女仆不屑地冲娜珍撇了撇嘴,也跟着出去了。

德吉面无表情地走在走廊里,女仆跟在后面,嘟囔:“少奶奶,这个女人真不自量力,那么贵重的东西她也敢要。”

德吉继续在前面走着,没言语。

“您要依着她,她非得寸进尺不可……”

“你说什么呢?”德吉训斥。

女仆低下头,不言语了。

“当主子,就得有当主子的样儿。既然进了德勒府,她也是二少奶奶,对她,你们今后要放尊重点儿!你看她穿得那么寒碜,丢的是我们德勒府的脸。你明天去八廓街的店铺上给她取些穿的用的,挑好的拿。听说那家北京商店,新进了一批杭州丝绸,你去看看,扯几块回来,给她做几套像样的衣服。”

“啦嗦。”女仆应承着。

白玛的伤好了许多,他坐在房间的卡垫上读着经书,娜珍从外面进来,身上挂着几件珠宝。她把珠宝从身上摘下来,放在桌子上。

白玛看了一眼,不快地问:“哪来的?”

“少奶奶赏的,她戴旧的破烂东西。”娜珍说。

“阿妈,你过去一心向佛,不染世俗之气,现在是怎么啦?”

“你想说什么?觉得阿妈活得没点儿骨气?贪图浮华?”

白玛瞥了她一眼,不再言语,眼睛又回到了经书上。

娜珍望着儿子,心绪难平。白玛不谙世事,单纯幼稚,这让她忧虑不安。她现在还不能直截了当地告诉自己的儿子,你比德吉更有资格拥有德勒府的财富、爵位、荣誉。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你,我要帮你夺回这一切!

她随手把几样珠宝抓起来,摔到地上。白玛惊讶地抬头望着娜珍,很是不解。娜珍狠狠地说:“这几个镯子、项链算什么,根本就不入我的眼!”

夜深了,外面下起了大雨,雷鸣电闪的。女仆侍候德吉上床躺下后,退出房去。扎西宽衣解带,准备上床,他伸头看了看假寐的德吉,逗她说:“睡着啦?我知道你没睡。”他见德吉不理自己,于是用手捅她说:“你装,你再装。”他又故意在德吉耳边打呼噜。

德吉笑了,推开他说:“讨厌,跟野驴叫似的,难听死了。”

扎西上床搂德吉,德吉扭捏地说:“让下人看见。”

“看就看见呗。噢,你是贵族,要注意身份。哎哟,我怎么摸上少奶奶的床了,这可是犯上啊,要剁掉手脚的,我还是外边睡去吧。”扎西说着要走。

德吉终于忍不住,扑到他怀里,撒娇:“你又念经,絮絮叨叨的。少奶奶怎么啦,少奶奶也是人,也得睡觉,让贵族见鬼去吧。”

两个人亲昵地相拥在一起,忽然门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谁在外面?”德吉警觉地问。

娜珍可怜兮兮地推门进来,她小心翼翼地凑到床前说:“少爷、少奶奶,外面打雷我害怕,听见你们还没睡,我就来了,躲会儿。”

德吉见她冻得发抖,下床给她拿了件衣服披上说:“打雷下雨有什么好怕的,别受了风寒,快回去睡吧。”

这时,又是一个雷电闪过,娜珍一声惊叫,跳上床,钻进了被窝。

“娜珍,你这是干什么?”扎西生气地说。

“我每次遇到这种天气都吓得要命,大多都躲到姐妹的屋里去,今晚我没处可躲。少爷、少奶奶你们就别轰我了,我是让外面的雷声吓破了胆。”娜珍可怜巴巴地说。

“我看……你的胆子比谁都大!”德吉铁青着脸说。

“我不是成心要冒犯您……少爷,自从我回到府上,您就没理过我。”

“当着少奶奶的面说这种话,太放肆了!”

“少奶奶也是女人,她最理解我。”

扎西闻听,知道她要闹事,于是压着火说:“你睡这儿吧,我走!”他起身下床,朝屋门走去。德吉气不打一处来,也随扎西一起出去了。

娜珍见他们走了,笑了,她左右环顾了一下说:“走就走吧,我一个人睡,宽敞。这间屋子就是华丽,雕梁画柱的……被子也软。”说完,躺在了床上。

扎西和德吉一前一后进了佛堂,两个人的脸上全是怒气。德吉气哼哼地说:“还有这种没羞没臊的人,算我瞎了眼,当初就不应该让她进门。”

“就让她把我们俩的睡床给霸占了,不行,我去把她轰走!”扎西气愤地说。

“轰,轰什么轰?整个拉萨城都知道我们家接回来个妖精,你不是还要摆宴给她正名吗?”

“那也不能让她这么张狂啊?这今后还了得!”

德吉怀疑的目光看着扎西,她突然问:“我就奇了怪了,她为什么会这么张狂?扎西,少爷,你有事儿瞒着我吧?”

扎西低着头,半天才说:“那天……我真喝醉了,我也不知道我都干了什么。”

“真不要脸!”

“我什么都不记得,我喝醉了,喝醉了也算拉萨啊?”

“算,算,就算!”

扎西气得大声号叫:“哎哟,我扎西喇嘛一生一世守身如玉,就让她把我糟蹋啦?不行,我去把她拎出去!一刻也不能等啦,现在我就去!”他冲出佛堂,直奔卧室。

扎西刚走了几步,一抬头看见白玛站在走廊尽头,望着窗外。扎西冷静了许多,他好奇地观察白玛。白玛掏出那管汉笛,轻轻地吹了起来,汉笛的声音回响在夜色中,仿佛穿过雨幕,抒发着千古悲凉的情思。白玛沉浸在音乐之中,并没有发现他身后的扎西。

太阳照进德吉的卧室,暖洋洋的。娜珍在床上醒来,她见窗外已经风和日丽,起身去推开窗子,感到很惬意,她转身要回床上,突然吓得一声惊叫。原来扎西坐在床对面的椅子上,冷冷地盯着她。

“你什么时候进来的?吓死我了!”娜珍喘着粗气问。

“你说吧,到底想干什么?”扎西问道。

“没想干什么,打雷,我害怕!”

“胡扯!”

“你吼什么?真以为自己是德勒府的主子啦!你有今天,最该感谢的人是我。”

“你什么意思?”

“你不用跟我装腔作势,在这个府上谁都能摆布我,唯独你不能!”

“你说什么?”

娜珍边整理衣服,边搔首弄姿地来到扎西面前,她俯下身,盯着扎西,嘴唇都快贴到了他的脸上,才说:“你是明知故问,哈哈……”

德吉站在房门外面,满脸狐疑,听着里面的谈话。

娜珍放肆的笑声,让扎西一激灵,他脸色有些僵硬,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娜珍的脸忽地冷了下来,口气强硬地说:“你根本就不是其美杰布,你是他的影子,假的!”

扎西惊异,马上又冷静下来。

“呵呵……其美杰布大腿根上有一个疤,那是我们俩一块去哲蚌寺拜佛,他为护着我被野狗咬的,你大腿根上有吗?来来,脱了让我看看。”

“在尼姑寺那天晚上你就知道啦?”

“我们是二十年的夫妻,他身上长多少根汗毛,我都数得过来,你能瞒得过我吗?”

“你想怎么样?”

“二十年了,我跟其美杰布偷偷摸摸,受尽了人间的非难、指责和白眼,今天我儿子名正言顺地回了德勒府,母以子贵,我只想过点儿舒坦日子,安度余生。我还能怎么样,我有什么不对吗?”

“好吧,我就给你母以子贵。”

“只要你肯帮我,我绝对守口如瓶。”

扎西透了一口气,于是说:“你昨天晚上也太过分了,你明明知道我不是其美杰布……”

“难道少奶奶不知道你不是其美杰布?大家都在装糊涂,我才不信你呢,你要是真肯帮我,就要给我正名,分我财产!”娜珍打断他说。

“我要是不答应呢?”扎西反感地问。

“你爱答应不答应,担惊受怕的又不是我。拉萨河里的鱼再温顺,你要把它逼急了,它也能翻出几个浪来不是。少爷,噶厦政府不会容忍德勒府乱了骨系!”

扎西火了,上前把她拽过来,拉着她往外拖:“你现在就给我滚出去!”

德吉闻讯跑过来,拦住了他们。

扎西愤怒地说:“你有什么招儿就去使,去噶厦议事厅,去布达拉宫,看我怕你?”

娜珍恶狠狠地盯着他,充满了仇恨。

德吉赶紧打圆场说:“娜珍,你要喜欢这屋,就住在这儿吧,我跟少爷去住佛堂。少爷,走吧。”她连拉带拽把扎西弄出屋去。

娜珍一副胜利者的姿态,环视四周,得意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