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古特,一个高原部族的名字。部族在时间中消亡了,唐古特却被人用来称呼部族生存过的地方。这地方位于昆仑河以北,祁连川以南,东接巴颜喀拉雪谷,西邻唐古特大峡。好大一片荒原,辽阔而遥远。正如世界上的许多地方,离人群居住区越远,拥有的宝藏越多。很早以前孤独的探险者就发现,唐古特的岩石土层里有一些闪闪发光的东西,所以就又称之为唐古特金场。顺便提一下,不知什么缘故,在生物界,学者们又习惯于用“唐古特”这个词来指代整个青藏高原。

不清楚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唐古特金场每年都会有一个热闹的夏季。成千上万的淘金汉从各自的家乡走来,穿越唐古特大峡,进入古金场。于是,古金场空旷的原野上有了凌空飞翔的诱惑和潜地流动的人欲,有了冒险者大口喷吐的狂喜狂悲的气雾。那一年,夏季被一阵凄冽的荒风送来了。荒风连点绿影子也没留下就又狂放地别去。随之就是沉默的人流,就是数万双放射出股股欲火的眼睛。刹那间,荒原上有了点点白帆一样的帐房,有了挖胶泥、垒锅灶的忙乱和冉冉拂动的炊烟,有了占地盘、揭地皮、掏地坑的劳作。沉寂了一冬一春的古金场直到这时才打起精神来,用自己的富有和深厚,冷静地抚慰着一张张和地貌一样粗糙的苦巴巴的面孔,时不时地挑逗起这些面孔上的惊喜和傻愣来。谷仓人自然也不例外。

谷仓人进入古金场后发现许多好地方已经被人占了,只得沿着横贯古金场的积灵河朝荒原深处走去。当他们走到一座土石混杂的高台前时,已经十分疲累,都想歇歇,后面的人便用哼哧声示意走在前面的金掌柜停停。金掌柜谷仓哥哥回头看看那些腰来腿不来的伙计,有心无意地骂了句什么,算是允许了他们的要求。他兀自前去,没走几步又突然停下,喊道:

“红狐狸,你们看,前面有只红狐狸。”

许多人瞪起眼,瞅了半晌也没有看到什么,便喘出大腿粗的气,东倒西歪地坐下。唯有挑着两撇翘天胡子的周立通好奇地问:

“哪儿?我咋看不见?”

“你没这灵性。”说着,谷仓哥哥掏出一块干粮朝前扔去。

干粮在空中倏然不见了,像丢进了无底洞,连落下的声响也没有。这时,在人们刚刚扫视过的那块岩石顶上升起了一团火焰——红狐狸火样的绒毛随风唰拉拉抖动,那干粮就叼在它的尖嘴上。伙计们迅速站了起来。嗖嗖嗖,干粮块如冰雹飞去,刚落下,红狐狸就消逝了。他们顿时紧张得不敢大声出气,歪斜着眼互相传递着惊悸。谷仓哥哥却笑了。让人困惑的古金场时时都有令人毛骨悚然的吉兆,这在他是深懂其妙的。他不希望伙计们紧张,便哼唱起家乡的儿歌:

学样儿,学样儿,

阿妈剪了个鞋样儿。

鞋样儿扯掉了,

阿妈打给一顿了。

“怪!来无声去无影,不知升天了还是入地了。”

“怪啥?神鬼不买你的账。”

“买你的账就成啊!”周立通又道。

谷仓哥哥得意地笑笑,扮出一副睥睨荒野的神情,大步过去,来到岩石前一道六尺高的坡坎下。他也想歇歇了,卸下肩膀上的镐头,朝前扔去。“砰”一声,镐头碰落了一块石头。石头骨碌碌滚下来,砸到谷仓哥哥脚面上,好疼。他抬脚想踢,眼前突然闪耀金光,脚悬空停了一会儿,又一下将石块踩住,身子凝然不动了。片刻,他眼珠朝旁边一滚,见周立通就在身后,便倒地脱下衣服,弯腰铺在地上,就势躺下,冷不丁说了一句不合自己身份的话:

“这个活人不来死人不挺的地方,我没力气走了。”

周立通蹲到他面前,眼光贼亮。“我也看见了。”他压低嗓门道,见谷仓哥哥不住地眨眼,便马上改口,“你那身子是叫野女人榨干的。”

“榨不干哪有你啊!”谷仓哥哥用手指将土撩向他。

周立通吃了一嘴土,呸呸呸地啐他。一个再撩一个再啐。谷仓哥哥恼了,跳起来撕住周立通的衣领,一拉一推,在对方倒地的同时,又狠踹一脚。周立通鬼叫一声,翻身抄起镐头。

伙计们备觉兴奋,拍巴掌给他们加油:“蹦蹦跳跳,打打闹闹,母猪学人笑,公狗也摔跤,老婆叫人抱,吊死有毬毛。”

谷仓哥哥佯装惊惧地弯着腰朝后退去,忽地卷起衣服,满怀抱着,蹬腿就跑。周立通扔下镐头追去,一串儿脚步声一串儿骂,无非是翻祖宗倒先人罢了。尘埃腾起,高高兴兴地翻卷着。一道弦月形的土梁出现在他们面前。两个一前一后跑进弦月怀中,喘息不迭地面对面坐下了。

“一人一半。”周立通紧张得不敢睁眼,晃着脑袋急急地说。

谷仓哥哥掂掂手中那块打地下钻出的砂金:

“砸开就不值钱了。咱凭良心,换了钱对半分。少一毛,你把我家的房子烧了。”

周立通犟犟的:“不成!”

“贪鬼!木头脑袋贼眼睛,你以后少跟着我。”他起身要走。周立通跳起来死死拉住他。

“这里是分的地方么?上!”谷仓哥哥厉声道。荒风扑来了,万道金光的太阳和金光万道的大地肚皮贴肚皮,将两个荒野弄潮儿挤上了高台,挤到了台坡西面的那一眼幽深黑暗的石窑前。

“砸吧!”周立通拍拍窑口一方光洁的青石。

谷仓哥哥不理,径直朝里走。周立通紧撵几步跟上。顿时,他们被黑色吞没了。那黑色是柔软的海绵,舒畅地伸展,又被人挤压着,渐渐收缩。窑两边有些毛烘烘的阴生植物,顺着窑壁往上爬,爬到窑顶后又把细长而带刺的胳膊伸下来,时不时地抓人一把。周立通的脸被抓破了,惊叫一声,却发现叫声引来了更多的绿色利爪,在他眼前奓开又蜷起,而谷仓哥哥早已不见了,甚至听不到了他前去的脚步声。周立通停住,一会儿又挪着后退,觉得四周空荡荡的无依无靠,忙将身子朝岩锥林立的窑壁靠去。黑色被搅扰得上下翻滚,窑壁突然裂开,将他的半个身子吸了进去。他感到有个巨大的湿漉漉的舌头在舔砥他,忙用手胡乱抓挠,却又被那舌头轻轻一挑,挑得他腾空而起,咚地摔倒了。等他爬起,向着黑色中的神秘力量乞怜一条逃生的道路时,发现不远处有个怪模怪样的人影。

“谷仓哥哥!”他提心吊胆地轻声叫唤。

那人应承了一声。

周立通急急靠过去,一把撕住他:“金子!你把金子分给我!”

他的脖子立刻被一双黑手掐住:“你们挖到金子了?”

声音好陌生,又阴又险,像鬼的。周立通吓得浑身哆嗦。那黑影在他身上乱摸了一通后倏然离去了。他呆愣着,好一会儿,才心惊肉跳地挪动了脚步。正行间,忽被一道金光照耀得脑袋上金花乱飞,眼皮沉重地往下耷拉着。他赶紧用手蒙住脸,意识到自己已经走出石窑。阳光酣畅地蹦跳,一脚一脚地踏着他。好久他才睁开眼,看到伙计们正在和几个陌生人对峙。谷仓哥哥将一个吊眼突嘴的汉子朝前推搡着。

“我们早来了!三天前就住进了石窑。”

“哼!三十年前我们就住过。”谷仓哥哥伸手又要去推,那人啪一声将他的胳膊打开了。

“要来武的?我们围子人可从来没服气过谁。我叫张不三,杀人不剁第三刀。”

围子人?他们就是围子人?谷仓哥哥想起了一个住在积灵川的俊俏妹子。淘金汉们都说她是围子人的女人。他仔细瞅瞅张不三,说:“文的武的都不想来,就想叫你们滚远。”

张不三吊眼上的浓眉抖了几下,握锨的手便缓缓抬起。不远处的另外几个陌生人也虎里虎气围上来。

谷仓哥哥回头看看自己身后那些并不准备强力压服对方的伙计们,恼怒地说:“都是些死人么?怕啥?我们人多势众。”

张不三紧紧咬起牙关,凶狠地眯缝着眼,死死盯住谷仓哥哥,眼光一寸也不肯挪开。这时,一群谷仓人大声辱骂起来,挖空心思寻找高质量的污秽词藻肮脏言语。张不三不禁退了一步,寻思该怎样对付辱骂。立在窑口的周立通突然尖声叫道:

“狐狸!”

刚才被谷仓人撞见的那只红狐狸又出现了,像火球滚动在原野上,渐渐滚向远方,在积灵河边闪出最后一苗火焰,便不见了踪影。张不三看着,心里一阵激动。不知为什么,很久以来闯金场的人都把遇到红狐狸当做吉祥的征兆。张不三觉得今年的运气一定很好,尽管一到古金场就受到了别人的挑衅。但他是自信的,这种自信使他毅然放弃了争斗,带着他的人很快离去了。

张不三是围子人的金掌柜。金掌柜就是金场上一个淘金群体的首领,用这种称呼是为了寄托一种希望:金子不久就会大块大块来到面前,总管这金子的人当然应该是掌柜的。掌柜的有绝对权威,他想干什么,他的伙计们就必须跟着干什么。他边走边对他身边的人说:

“等我们的人到齐了,把他们的头一个个拧下来。”

那几个人马上附和,似乎他们来金场就是为了进行一场残酷的肉搏。

谷仓人和围子人发生冲突的这座高台叫黄金台。

黄金台坐落在唐古特古金场中部的岩石错落带上。从东看很陡,土石层层叠起,用一种吓人的架势装扮着自己的高傲和威仪。半腰间的那两眼石窑就像牛魔王吐纳气雾的鼻孔,仰天洞开,煞是神气。而黄金台的西面是一抹平坡,如同女人的长发披散着铺开,铺向积灵河,铺向渺远混沌的地平线。长发之上也有一眼窑,窑口向南,扁扁的,镶着岩石的青光,像一枚半月形的发簪。一道沟壑从积灵河上游歪歪扭扭过来,一头扎向黄金台,钻进坡面上那个豁裂了几次又弥合了几次的通地坑里了。

谷仓人当然不了解,为了这个通地坑,围子人的金掌柜张不三已经煞费了一番苦心。围子人是分两拨进入古金场的。头一拨十多个人由张不三带领,趁冰雪还没融化,冒险穿越唐古特大峡,成了这年夏季第一批来到古金场的人。和别的淘金汉不同,他们根本没打算满荒原去寻找含金量高的金砂地,占领黄金台是他们的唯一目的。另一拨由石满堂和宁进城负责,开着四辆手扶拖拉机,带着器具和炸药,随后缓进,这天下午才到达古金场。一进入这片蛮荒之地的门户积灵川,他们就被金场管理所的人拦住了,说要检查他们的行装,看有没有携带准备厮杀的枪支弹药。前去迎接的张不三生怕没收拖拉机上的炸药,挨个朝伙计们伸手,说权当是他借的钱,借一元还五元,秋后用金子抵账。凑足了五百元,他交给一个对他们态度最为蛮横的额头上有一道伤疤的青年。那青年接过钱数数,仍然没有放行的意思。他嫌少。可葫芦里藏宝,即使有也出不来。伙计们个个都说,没钱了,除非把衣服扒光了做抵押。“破棉衣烂裤子,又臭又脏,谁要哩?”张不三骂着伙计们,又走到那青年跟前说:

“淘来了金子再补上千儿八百,同志,你就高抬贵手。”

“谁是你的同志。”那青年嘴角一撇,藐视着他说,“哄人也要看对象,我不是三岁的娃娃。你能淘得金子我可淘不着你。”

张不三十十指头嘎嘎响着攥紧了拳头。软的不吃来硬的,既然人家非要给他找麻烦,他也就没有必要回避锋芒。

“要咋?要行凶?”

“把钱还给我。”

“不淘金子了?”

“淘你妈的逼!”

那青年哼哼两声,顿时就嬉皮笑脸起来:“骂人可不对,下次见我可要文明一点。走你们的路吧!”

张不三觉得自己镇住了对方,朝地上啐口唾沫,扭身就走。一个在不远处看热闹的人突然快步走过来,冲张不三道:“没出息货!票子就是擦屁股也不能给他们。”他长着浓密的络腮胡子,脸膛红光泛滥,滋润得就要渗出油来,五官拼命地朝四方扩张,那种开阔正如大地铺展着在向天空延伸。他有一对秃鹫一样刁顽凶狠的眼睛,眼角的褶子很粗,很有力量地弯到斑白的鬓边,看上去年岁正在花甲左右徘徊。但他说话朗气,步履稳健,洒脱的举止使他像个虎势势的后生。他撇下张不三,过去直面那个带伤疤的青年,吼道:

“把钱给我!”

一看这人的架势,青年心里就有些发毛。他知道,别看他是管理金场的人,一旦打起来,吃亏的往往是自己。淘金汉里有的是亡命之徒,而他在任何时候都不会忘记生命是第一可宝贵的。他回头看看自己的几个同伴,有人冲他眨眨眼让他妥协。他还在犹豫,络腮胡子抓起他的手腕狠劲一捏,那攥钱的五指便不情愿地展开了。络腮胡子拿了钱来到张不三跟前,刷刷刷数出一百来装进自己兜里,将那四百归还张不三:“小意思,我得养活女人。”说罢便迈开大步乘风而去。围子人望着他,几个管理人员望着他。他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自由放浪,潇潇洒洒的姿影在温暖的荒野里如同翱翔的巨鹰,肩膀无畏地甩动着,甩出了百里荒风。张不三有点犯傻,想自己怎么就不能在伙计们面前拿出络腮胡子的气派呢?他把眼光扫向几个管理人员,希望他们再来找麻烦。可他们却多少有点狼狈地离开了。他遗憾地摇摇头,又对自己说,后悔个毬,表现自己的机会多着哩。

张不三带领围子人沿着积灵河朝前疾走,在一片桦树林中停下了。他激动地告诉那些后来的伙计们,黄金台已经被别人抢占,一场真正的搏杀就在眼前。围子人大部分都有过闯金场的经历,深知以强力征服是古金场的法规。这法规要求每一个出色的淘金汉必须具备顿起杀心的素质。一听张不三的话,他们就明白赌博性命的日子已经开始了。

这是一个幽幽黯夜。夜色如同无声流淌的河溪,而那几百颗怦怦跃动的心便是这流波中光亮的水晶石,透过它可以看到人类天性中最原始古朴的那部分内容。已经不再有对后果的担忧了,野性的荒原给了张不三和他的围子人一片宣泄精力和激情的美丽园地。他们从积灵河边的桦树林出发,向谷仓人的驻地偷偷靠近——旷野里,列队成行的黑影在大面积漂移。

谷仓人的帐房就扎在黄金台西面的缓坡上,像一串黑铁锻造的链条紧箍着黄金台的双脚。这链条是由男人们坚硬的心灵组成的,心灵的光晕里,黄金台就像一个奇妙的金身女子。

月亮出来了,被纯净的天风磨擦得又圆又亮。张不三停下,薄薄的双眼皮里噙着两盏炽热的灯,朝队伍频频散播一轮一轮的亮波。他气派地摆摆手,学了几声狐狸发情时的嗥叫。这是暂停前进的信号,围子人的双腿全部牢牢地粘在了地上,也抑制了那种大轰大擂的呼吸,道道眼光刷刷刷地朝张不三甩去。他们从来没有这样步调一致过。金场自有金场的纪律,淘金汉中间自有一种金带子的约束和视服从为天职的习惯。张不三穿行在队伍中间开始下命令。他不断地用无声的手势,左一劈右一砍,划一个圆,然后朝空一拳,再伸开巴掌挥舞。人人点头,尤其是对那一拳心领神会:抄他们的老窝,捶他们的心脏,制服他们的金掌柜谷仓哥哥。

按照早已商议好的办法,围子人秩序井然地分成了两路人马,在夜幕的遮挡下,朝黄金台包抄过去。过了一会儿,只听张不三发出了一声只有雪豹能与之媲美的吼叫。他身后的人便迅速朝谷仓人的帐房扑去。另一部分人绕到帐房后面,爆发了阵阵喊声:

“天塌了,地陷了,围子爷爷打门了;要命的滚蛋,不要命的来前,作揖磕头随你便。”

在这个旷世荒阒的地方,他们在比嗓门,比粗野,比精神,一个比一个叫得响亮。雄壮的声音冲撞得帐房哗哗直抖。谷仓人穿衣蹬裤子,挤挤蹭蹭争先恐后地来到帐外夜色下,互相大声询问,眨巴着眼惊慌地向黑暗窥望。谷仓哥哥的脸刷地变得苍白,浑身一抖,高低不平地吐出了一串谷仓人事先约定的警语:

“风来了,贼来了,老虎吃天了!三家四靠,捣烂锅灶了!暑里的雨,缸里的米,快来快来,护住缸口了……”

谷仓人醒悟得太晚了,不等他们在金掌柜的呼喊下聚拢到一起,张不三就带头一蹦子跳了过去,残忍浮动在他那被热血烧红的脸上。谷仓哥哥急了,撕开衣服,亮出了一把斜插腰际的短刀,用刀光和眼光迫胁张不三停止这种野蛮的袭击。张不三横着眼不动。那刀光便闪耀在谷仓哥哥粗糙的大手中了。

“想拼命?阎王面前耍把戏,狗胆子不小!”

张不三说着一阵狂笑,抡起手中锋利的铁锨,朝对手飞去,一下没飞中,又飞出了第二下。对方手中的短刀脱手了,拇指和食指也随之凌空而起。谷仓哥哥意识到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已经被铁锨削去,逼前一步,吼道:“拼了!今日拼了!”却被从张不三身后跳出来的石满堂扑过去压倒在地。

“谷仓人,还要拼命么?”石满堂道。

谷仓哥哥没有讨饶的习惯,闭嘴不语,但也不想挣扎着起来。他明白任何蠢动只能给自己的性命增加危险。而在张不三看来,不反抗就等于乞怜。他跳过来将就要抬脚猛踢的石满堂推向一边,俯视着谷仓哥哥:“想活命就别多事,打打闹闹可是要流血的。”说罢,又吆喝石满堂去追逐别的谷仓人了。

进击的风暴再次掀起,围子人潮涌过来。沉甸甸的夜的大氅突然开裂,闪现星辉的黑色缝隙里,进射道道血红眼睛的亮光,直扫个个呆若木鸡的谷仓人。混淆了人兽区别的嘶鸣,无数有棱有角的拳头,文明的铁器,还有无时不在被荒野强化着的亢奋精神,荟萃成一片黑色的蛮力,朝谷仓人压迫而去。谷仓人拥挤碰撞着,跌跌碰碰奔下台坡。可退路已被截断,迎面逼来的仍然是无法阻挡的凶悍的围子人。

毁灭发生了。这一刻寥阔的天空有几颗流星从黑暗走向黑暗。荒原上的血色如同艳丽的斑瘢,衬着恢弘的大气凸现而出。张不三脸上的每一道纹沟都变得又直又深,眉峰朝眼睛拥挤,颧骨上的皮肉拼命堆积在一起,两个被镢头砍倒的谷仓人似乎就在他脸上蜷缩成了两条肉虫。不知是谁的镢头如此准确有力,他看到两个血窟窿分布在两颗年轻的头颅上。生命匍匐在泥土中,瞬间完成了最彻底的皈依,而来不及飞升的残灵只好借助大地的磁力,游弋在人尸周围,呢喃着向苍天祈吁:“来拯救我们吧!”这声音使张不三突发慈悲,好像他就是苍天的代理人,有权赐给别人快意的死亡,也有能耐指出一条坎坷不平的生路。他吸紧肚皮,发出一声表示停止打斗的嚎叫:

“呜——啊——呜——啊啊——”

人群的呐喊低落了,脚步声变得杂乱滞缓,黑潮不再滚动,大夜渐趋宁静。倏忽来转眼去,这是金场战争的性格。谷仓人落荒而逃,围子人没有穷追不舍。张不三明白:任何过分的打斗都意味着精力的浪费,意味着自杀。

又是一个金子般灿烂的早晨。白色的太阳从云里雾里淡出,渺远的大地上是无边的纯净。黄金台的坡面上,谷仓人的遗落物在温馨的晨风里抖索哀鸣:用锨用刀割裂了的帐房碎片,撕扯成了千条旗的衣服,破碎成六瓣莲花的铁锅,撒了一地的白花花的面粉,丢弃了的淘金工具,还有人体的热血,殷红殷红的,点点滴滴地连成串儿,勾勒出红艳艳的版图界限,或是一笔一画地书写着恐怖和忿怒的文字。

在这红色的文字中,安息着谷仓哥哥的那对粘连在一起的指头。对张不三来说,所有弃物中,这指头是最醒目的。只要一眼不眨地耐心观望,就会发现它并没有死去,有时在痉挛着跳舞,有时又在舒展着歌唱,尽管那期期艾艾的声响算不得什么歌曲。

对了,它在向祖灵祷祝。

在想到这个问题的同时,张不三就感到一阵凉气袭来。人人都有祖先,人人都会有对祖先灵魂的敬畏,而包括谷仓人在内的所有人的祖灵都是伟大神圣而具有权威的。淘金汉遇水见桥、望山有路的好运和摆脱困境、化险为夷的种种机缘,永远离不开祖灵的暗中帮助。他惊悸地四下掀动眼皮,终于觅到了那座谷仓人寄托虔诚的祭坛。

设祭坛是淘金汉们的古老传统。谷仓人的祭坛在黄金台的西坡上,砾块垒就,摸不透它到底是什么形状,北风来它是两个三角形的重叠,西风过它又成了凸起无数棱角的旋转的方梯。烟雾漫散,祭坛上平添一种迷茫混沌的景致。仁慈的祖灵就匿身在这人眼看不透的烟雾中。张不三所恐慌的正是这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它在他心里时而发出平静明朗的笑语,时而又有狡诈阴险的哭声。这哭声告诉他,更大的威胁并不在于随时都可能出现的谷仓人的反扑,而在于仍然盘踞黄金台,借用千变万化的自然音响恫吓着他们的那个陌生而可怕的谷仓人的祖灵。在同一块地方是不能有两种祖灵的。不幸的是,谷仓人的祖灵不去,围子人的祖灵就不来,设祭坛、立牌位也干蛋。

张不三扭身就走,很快隐入了西坡石窟。窑中已经有亮色了,爬满窑壁的阴生植物被人铲下来,在火堆中痛苦地呻吟。石窑深处过去也许塑造过法相神位的平台上,已经被铺盖罩住,平台下的地上也排列着行李,年长的在上,年轻的在下,这界限早在数千年前就已被祖先划定,用不着张不三操心。他只是按习惯检查了一下,就叫来石满堂和宋进城,开始布置驱逐谷仓人的祖灵的事情。

驱逐谷仓人的祖灵,要在夜晚天空泛滥乌云时进行。当月华的瀑布被云坝截断,群星也不再洒下金色光雨时,盘踞黄金台的谷仓人的祖灵也就无法获得老天爷的怜悯和帮助而羁留不去。耐心非凡的围子人坐等时机,直等到子夜将尽,积灵河畔的唐古特蓝马鸡忍不住觅食的欲望,嘎嘎叫着,伸长脖子想将太阳从河水里捞出来时,云翳裹着湿润的露水,才从远方的积灵山坳里缓缓漫到黄金台的顶空。张不三的声音响起来了:

“谷仓灵儿,谷仓灵儿,不少胳膊短腿儿,还不快去撵你的孝顺孙娃儿。”他一连喊了三遍,那谷仓人变幻莫测的祭坛就被石满堂带着十来个精壮汉子推倒了。这也是先礼后兵,刚柔兼济,话语儿好生劝慰,动手动脚彻底摧毁。之后,张不三又是一阵吆喝:

“冬日主伏,灵儿进屋;夏日主出,灵儿走天府;秋日好景致,满山羊来满坡猪,油汤溢满河,河里肥肉多,快去快去,海吃海喝,猪大肠进肚。”

而别的人却嗨哎嗨哎地拉起了节奏缓慢的号子,一边滞重地迈步,一边颤悠悠挥舞铁锨、镢头。刹那间,黄金台西的土坡上,智慧勇敢的围子人个个都成了被恐怖和神秘驱使的训练有素的巫师。

面目可憎的谷仓人的祖灵果然胆怯了,惊慌地抓来几股荒风,快快扔向围剿追杀它的围子人,又用脚踢起阵阵迷乱人眼的尘埃。

“跑了!它跑了!”宋进城喊道。

“就在那儿!追!”张不三黑不溜秋的身子又抖又扭,连自己也不明白举起的手指向了哪里。

但人群却明白,他们举起淘金工具,在自个脚下一阵疯狂地乱剁。而后,又拥挤着跑向一块还没有留下扫荡痕迹的空地,将剩余的精力全部发泄在了几个土堆土塄上。黑色的天空下黄尘飞扬,所有隆起物都被铲平,而谷仓人的祖灵不是被剁碎,就是逃之夭夭了。围子人相信的自然是后者,因为他们害怕有朝一日自己的祖灵也会被别人剁成粉齑。

天亮了。积灵河水哗啦啦啦响着,将太阳频频呼唤,而首先呼之欲出的却是又一座圣光可鉴的新祭坛。坛上,象征祖先也象征命运的花岗石已经立起,半人多高,光滑洁净,坛身方正,阴阳对峙,乾坤分明。围子人相信他们的祖先肯定是天底下最为荣光、最有灵性、最能尚武的先民,不然,这祭坛何以要造得比谷仓人的气派阔大呢。

“点猫儿了!点猫儿了!”张不三高兴地喊着,划着了火柴。

没有灯盏,不成祭祀。但淘金汉管灯叫猫儿,因为“灯”与“蹬”同音,意味着一脚蹬走运气,而猫儿却是抓老鼠的。金子如老鼠,见洞就有,一哄就出,淘金汉全是捕技稔熟、机灵可爱的大猫小猫白猫黑猫。

猫儿着了,猫儿又灭了。这可不是好兆头。第一次来金场的半大小子连喜忘了别人的事先交代,着急地跺着脚说:

“骡子不上套是缰绳没拴好,你把灯稔子弄长点!”

许多人帮腔,可张不三却手攥火柴不动了,恶狠狠地瞪连喜一眼,扔下火柴退到一边。这时,连喜猛然醒悟,吓得惊叫一声。

“咋了?”生性迟钝的王仁厚问连喜。

“他把猫儿叫错了。”宋进城说。

大家这才反应过来,默然了一会,便朝后退去。祭坛前,留下连喜一个人,朝四下瞪眼扫视。静悄悄的土坡上,莫名其妙地传来了一阵怪响,吓得他浑身紧缩,双手朝胸口捂去,胸中是那颗因恐惧而激跳不已的心。

犯忌者是要受到惩罚的,轻则遭打,重则开除,而最轻的是让你面对猫儿直腰跪拜整整一天,祈告神明恕罪。连喜跪下了。他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张不三萌生善心,别再加重对他的惩罚。他和大部分淘金汉一样,既要依靠金子娶媳妇,又要依靠金子养活父母弟妹,责任重大,将他开除回去,那就意味着断他的光景杀他的父母。他把心提到了嗓子眼上。可过了一会,他听到的却是张不三的笑声。他毛骨悚然地猛回头,见张不三招手让他起来。

“算了!板子不打嫩屁股,列宗列祖会原谅的。不过,不能叫大家看出我对你的偏向,这样吧,罚你打捆柴来。”

张不三说着抬眼望望积灵河边那片在晨光中淌绿流翠的桦树林。石满堂长出一口气,过去拉起连喜,将自己腰中的那把砍刀塞给了他。祭祖做饭都得用柴,这本是石满堂分管的事,现在他只好暂时移交。连喜眼睛眯了起来,笑着向宽容的金掌柜鞠了一个躬。张不三也笑了,笑得有些像哭,其实,他很明白,此时对连喜的惩罚莫过于让他进桦树林打柴。如果连喜一去不归,那就说明谷仓人并没有跑远,就躲在林子里窥视着黄金台,随时准备反扑。

一个钟头后,连喜安然无恙地回来了。他背着比他身子大好几倍的一捆柴,腰弓着,脸却懵懵懂懂地仰起,望着张不三傻笑。宋进城赶紧过去,要帮他卸下。他躲闪着,非要自个儿把那捆柴背到窑口不可,没走几步,脚一歪,便朝地下扑去,好大一捆柴重重地压在他身上。宋进城和张不三过去连人带柴一块扶起,又帮他将柴卸下。

“你不会少背点,又不是金子。”

连喜没理会宋进城,又问张不三:“再砍一捆吧?”

宋进城抢着回答:“别逞能了,掌柜的不会开除你的。”他说着,偷瞥一眼张不三的脸色。

张不三点头,突然抑制不住地问道:

“你没看到啥?”

“看到了,兔儿打洞雀儿飞,嘁嘁喳喳的。”

“有雀儿?”

“多啦。”

“有野鸡么?”

“见到一个,花的。”

“你咋不打?”

“我没枪。”

“那你的枪呢?叫老鼠吃了?”

张不三哈哈大笑着走了。宋进城狠狠地盯着他的背影。

“咋了?”连喜分不清吉凶,急问道。

“没咋。以后小心点,话说不到点子上就装哑巴。”宋进城说罢就去撵上张不三,“林子里应该有谷仓人。”

“连喜不是说没有嘛!”

“那就怪了。”

“大惊小怪。”话虽这么说,可他心里却闷闷的。

“谷仓人害怕了,金疙瘩就是我们的了。你高兴,大家高兴,要是驴妹子知道了她也高兴。”

“驴妹子?”张不三眉间跳出四五道肉棱来。对宋进城这个喜欢卖弄聪明,说话总希望让人回味的人,他多少有些嫌恶,可又舍不得丢开。他想了想,一下明白了对方的暗示:“你是说他们要报复在驴妹子身上?”

“我想不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