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从《环湖崩溃》到《无人区》,我发现您的作品具有强烈的预言性,甚至在三十年前,您就预见到环境破坏将对人类造成灭顶之灾。虽然您一直以“荒原作家”著称,但您锲而不舍地在作品中展现环保概念,您的这种敏感从几十年前到现在有什么变化么?我还想问一下《无人区》里淘金者遭遇雪崩这样的事情说的究竟是神论的“报应”还是大自然的报复呢?

杨志军:生态问题已经成为世界性的话题,文明越进步,与自然的冲突也越激烈,人与自然的关系是我们在发展中面临的诸多困境之一,如何解决这个矛盾,给人类以长远的理想生活,也给自然恒久的栖息空间,是难题,也是迫切需要思考并解决的问题。很多年前,我就开始了对人与自然关系的探讨,荒原就是我的自然观的集中呈现,也是我对人与自然关系的形象思考。这么多年,我不是随着时间的消逝而减弱了这个意识,相反,思考的方向越来越鲜明,信念越来越坚定,心情越来越沉重,期待越来越急切。荒原是我最初的精神家园,也是我开始写作的源头。人与自然惊心动的断裂和修复以及人和自然共有的悲伤,便是我在《无人区》表达的主旨。在写作《无人区》的那个年代,我看到的是,自然是坚毅而有忍耐力的,自然也是敏感而有灵性的,淘金者在荒原遭遇雪崩是大自然的愤怒爆发,当它忍耐到极限时,也会用它的能量给予人类致命的一击。就为了黄金,无数人在它的躯体上凿出了无数个洞,它必然爆发,这一点,人也应该知道。神和自然是一体的,我们敬畏自然也就是敬畏神。

2、因为偏远,且环境恶劣,于是无人区便失去了法律与道德的约束,您觉得在这种“失重”状态下的人是何以为人?小说里无论是淘金者还是狩猎者,几乎全是借人性的凶残来表现,您是否也觉得人在那样的状态下会倾向于恶?

杨:这是由人的贪欲和自大决定的,什么时候,人能够意识到自己应该谨守的法律与道德底线,意识到所有生命都是应该被尊重与被善待的,人才成其为人。一定的环境下,人的本性是会变的,或是变恶,或是变善。我写了变恶的条件,也写了变善的因素。人在很多种状态下都会面对善恶的抉择,只要人心中有太多的贪欲,有太膨胀的自以为人类高于一切生命的意念,就会走向随心所欲的恶。希望在于人类毕竟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我们正在努力改正,作家把自然与善恶的关系写出来,警醒世人,就是一种改正的努力。

3、我知道您在青藏高原生活了四十年,那我想问下《无人区》里面的故事是源于传说、纯粹杜撰还是取材于真实事件?如果比照真实历史事件,您觉得小说缺了什么或者多了些什么?

杨:《无人区》有真实事件为依据。最初的材料是零散的,我的虚构就是把它完整起来。小说是真实与虚构的产物。在现实荒原中,我看到人与自然的交恶,也看到人与动物的相依为命,看到所有生命在荒原彼此间是朴素深厚的伦理关系。但更的时候,是自然在为人类倾尽所有,而人类是在最大可能地利用自然满足自己的欲望。在小说里我想写出自然与人的血脉渊源,当人类能够倾听自然的声音时,就会听到启示:荒原和人一样是有思想有灵魂的,荒原和人懂得彼此的意思,他们用各自不同的方式表达着生命的愿望,也表达着彼此尊重的结果。自然与人类签订了和平共处的契约,也始终保持了它的诚信,只要人类不对自然过分攫掠,它都能信守承诺。当人类不遵守规则时就必然要面对自然的灾难付出沉重的代价。比照真实历史,我强化了这样一种思考:人加诸自然的灾难必然以毁灭性的力量加诸人自身。

4、青藏高原一直是很多人心目中的圣地,是80后眼里一生必去的地方之一。能说说您笔下的青藏高原吗?您是想借此表达或者说传递什么呢?

杨:青藏高原至今仍然是我心中的净土,这是我的信念,一生都不会改变。我在文章里曾经说过:哪儿都有天,但至少在中国,青藏高原的天是最蓝的;哪儿都有山,但只有在青藏高原,面对群山的时候,才知道人类的渺小和没有穷尽的未知区域的辽阔。因此我描述的既是一个地理意义上的青藏高原,也是一个人文意义上的精神高地。人必须遵守对高原的信义,在法律和道德的框架内实现人与自然的双赢。

我想表达的是,在荒原,任何对自然的敬畏都是必须的,也是必然的。这是一种理所应当,不是人对自然的施舍,更不是人对自然的居高临下,自然与人的平等与相互尊重就是在这样的氛围中建立、生长起来的。这种敬畏是无穷无尽的敬畏,是以宗教的虔诚面对长风疾雪、白山黑水、旱沙干野、荒林大泽的敬畏。人类在浩阔的荒原面前只是一粒浮尘,我们所能做的就是谨守生。

5、我了解到,您刚刚在人民文学出版社推出了大部头的新作《伏藏》,请问您是佛教徒么。如果是,我想知道,佛教思想对您的创作有什么影响?

杨:在我眼里,佛教仅仅是一种单纯的信仰。我始终认为信仰并非源于宗教,人可以没有宗教,但一定要有信仰。我在创作中一直寻求人性与佛性的融合。《伏藏》就是我理解信仰和完成信仰皈依的重要记录,伏藏与掘藏的过程即是隐喻,在过程中每经历一次事件,我都仿佛在翻开人性的大山,向着神性的高地攀缘。当人类面对一个物欲横流的世界,有时候无所适从,精神是空虚的,道德是低下的,信仰是缺乏的。我在创作中用我的方式去说,就是在表达我的信仰。从藏传佛教来讲,最早的伏藏鼻祖是莲花生大师,他当时感觉到,他的很多传承不易于传播下去,便伏藏起来,等待后代去发掘。这给了我一种启示,我们既然面对着人类的精神空虚和信仰缺失,为什么不可以挖掘一种伏藏,进而转变为我们自己的精神资源呢?我的创作就是我“伏藏”与“掘藏”的办法。

6、无独有偶,凭借《疯狂的石头》一夜成名的青年导演宁浩拍摄了一部新片也叫《无人区》,号称国内首部西部公路片,虽然是中影集团“青年导演计划”作品之一,被万众期待,但审片委员会的一再卡壳和枪毙,使得上映时间从从去年底拖到今年5月20日,然后再次枪毙,据闻最新消息称修改之后有望通过,但档期最快也得排到2011年。我们这本书和他们的电影有什么联系么?两个《无人区》是一个概念么?我们看这部作品能否找到纸上电影的感觉?

杨:我不知道你说的电影《无人区》的那些事情,也不知道它是什么内容。我的这本书和你说的那部电影没有任何关系。既然毫无瓜葛,自然就不会有纸上电影的感觉。小说有小说的魅力,作家的工作就是把这种魅力发掘、创造、展示给读者,并带去心灵的冲击力和震撼力。我相信我的小说有自身的魅力,能带给读者一定的阅读满足。活的激情,保有对自然的尊崇,与自然和谐共处。这是道德的铁律,也是人类生存的必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