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在帕罗的机场检票登机前,邵宽城才打通了总队长的电话。

他说总队长我们今天回来。

他说总队长我昨天见到迈克·里诺斯了。

他说:我向迈克·里诺斯申明了我们的立场,表明了我们的决心……

总队长显然非常意外,非常吃惊,以致在电话里半天没有出声。但他还是很快打断了邵宽城的汇报,语速很快地径直发问:“结果呢,他什么反应?”

邵宽城嘴里有点拌蒜:“他,他反应很强硬,后来……后来没有谈成……”

总队长沉默了片刻,未再多问,粗粗地说了一句:“等你回来再说吧。”

飞机起飞。

干城章嘉峰、珠穆朗玛峰、浩渺的白云和轻纱般的薄雾,依次从身下划过。

飞机降落。

三辆轿车停在西京机场大摆渡车的一侧,分别把邵宽城、李进和刘主任从停机坪直接接走。

李进被送往医院,刘主任被送回家中,邵宽城则被拉回总队,直接带进了会议室。会议室里,各级头头坐了一屋。

邵宽城自进入刑侦总队工作以来,第一次这样像主角似的,坐在会议桌的正中,各种紧张,各种局促。会议室出奇地静,所有人都屏息听着他章法混乱的汇报——帕罗的情况,进山的始末,与迈克·里诺斯吵的那一架……他不知该不该描述他当时的正气凛凛和器宇轩昂,只知事已至此,若以成败论英雄的话,只能是英雄气短,不能说虽败犹荣。

会场无人插话,但个个满脸黑线,气色都不太好。邵宽城说得口渴喉干,也不敢起身找水;下面憋尿,也不敢离席解急。他与迈克·里诺斯的见面虽然让全队意外,但这个意外的见面以失败告终,似乎都在意料之中。

对于邵宽城与迈克·里诺斯交锋时应对的分寸和尺度,也没有人站出来批评指责。总队长只是连续几次质问邵宽城为何不在进山之前或进山途中电话请示,为何不在出山之后及时报告——在李进病重后总队长已经明确指示邵宽城遇事可直接向他请示报告——至于帕罗的电话讯号不好这样的解释总队长能否接受,邵宽城也无从断清。

好不容易,会散了。

散会之后,总队长和副队长面色凝重,匆匆赶到市局汇报去了。窗外的天不知什么时候黑的,邵宽城先跑去了厕所,回到一队办公室时感觉筋疲力尽。办公室里没有开灯。他拉了灯绳,朝自己的桌子走了几步,才发现他的位子上坐着一个人,他眨了好几下眼才认出那个人竟是李进。

他异常惊诧:“队长,你没住院啊?”

李进的嗓子还发炎似的,声音混浊不清:“打针了。没事,我基本好了。”

他说:“队长,那我开车送你回家吧。”

李进说:“好。”

李进站起来,显然还有些气喘,但他平稳问道:“会开完了?”

“开完了。”邵宽城说“你在不丹病重的时候,总队长让我有事直接跟他汇报……”

“我知道。”李进道:“情况政委都跟我说了。你能见到迈克·里诺斯本身就是一个很大的收获。至少把我们的态度告诉他了。你做到这一点就很好了,就算完成任务了。”

李进这句话,对邵宽城进山一事,是第一句正面的肯定,给了邵宽城意外的安慰和莫大的鼓舞,他那一刻忽然又有哭的冲动。他一感动就想哭,对一个男人来说,是个毛病!他连忙用动作掩饰,伸手去搀扶李进,李进摆摆手表示不用。他们一起出门,一起下楼。楼梯口的灯也没开,是这一阵节约用电的要求。在黑暗中李进再次开口,声音似乎清晰了许多。

“政委刚才通知我了,经市委、市政府批准,赵红雨追记个人一等功,并授予烈士称号。市政府决定,将赵红雨的骨灰移葬到龙山烈士陵园去。”

邵宽城并没有察觉,他的脚步不知何时停住了。李进也停住了。他们在黑暗中面对面地站着,两人几乎同时伸出了双臂,紧紧地拥抱了对方!

三天之后,邵宽城和李进一起去了西京市看守所。李进虽然还未正常上班,但身体已接近康复。

在看守所的一间会见室里,他们见到了白发苍苍的万教授。

万教授瘦得明显,老了许多。和荧屏上那个风度儒雅口若悬河的学者相比,判若二人。他隔着铁栏坐在李进和邵宽城对面,似乎猜不出在他的案子已经进入法庭审理程序后,这两位在侦查阶段办案的警察因何而来。

坐定之后,李进很快开口。

“万正纲,根据西京市人民政府的决定,西京市公安局民警赵红雨被授予烈士称号,她的遗骨将移至西京龙山烈士陵园安葬。我们今天来,是通知你一下,赵红雨烈士遗骨的移葬事宜由政府安排,将在近期进行。”

邵宽城看到,万正纲,这位满腹经纶,通今博古的万教授,瞪圆了眼睛,半张了嘴巴,一幅完全呆掉的神情。他或许做了各种揣测,但两位警察今天的来意,显然还是出乎他的料想。

“你们……要把小雨迁走?万安公墓是西京最高档的墓地,设施、绿化、服务、还有风水,都是最好的,小雨的那个墓我一共花了……”

“这是政府的决定!”李进毫无犹豫地打断了他:“我们不是来征求你意见的,是来通知你的。你虽然涉嫌犯罪,但我们尊重你的知情权。”

“我是小雨的父亲,我是她的亲生父亲!小雨的后事怎么安排,总应该和我商……”

“你没有资格!”李进的体力虽然尚未恢复,但他的语气却足够震慑:“你是杀害赵红雨烈士的凶手!赵红雨烈士自出生之后直到长大成人,你从未尽过父亲的养育之责,所以,在赵红雨烈士安葬的问题上,你没有任何权利!没有半点资格!”

万正纲戛然失声,他低了头,脸色像患了大病,连刚才尚有的一点血色,也荡然无存。李进对邵宽城说了句:“走吧。”便率先站了起来,向门外走去。不料万正纲忽然抬头,将他叫住。

“李警官!”

李进站住了,冷脸相对,没有发声。

万正纲抖着声音:“我只有一个要求……”顿了一下,又改了个字眼:“我只有一个请求,在小雨重新安葬的时候,能让我去送送她吗?还有,我希望在小雨的墓碑上,哪怕是在背面,能写上我对她的悼念,我毕竟是她唯一的血亲,她毕竟是我身上的骨肉,求你们看在我们血缘相连的份上,允许我……表达一个父亲的心情。”

李进冷冷地看着万正纲,良久,才缓缓开口:“你提了两个请求”。停了一下,他接着说下去:“这两个请求,我们都不会答应。你对赵红雨烈士,不是悼念,而是忏悔。如果你来世还能投胎做人的话,多做好事吧,好赎你的罪!”

李进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会见室,万教授站起来大喊:“李警官,李……小邵,小邵!邵警官!邵警官!”

邵宽城止步,回头,他看到万教授的脸贴着铁槛,脸上似有泪痕闪亮。

“请你,请你代我……送一送小雨。”万教授口中哽咽:“请你告诉她,我来世……来世给她当牛做马……你告诉她,我,我是爱她的……”

邵宽城的眼里,也忽然湧泪,说不清是悲伤还是仇恨。他的声音,也有些哽咽,那是难以克制的心痛!

“你这辈子,什么都想要。既要名利地位,又要心里好受。你杀了她,又要给她送行,你是想让她原谅你吗?你去送她,她能安息得了吗?她……她那么单纯,那么善良……能认你这样的禽兽做父亲吗!你快点滚出这个世界吧,那时候,没有一个人会去送你!”

去西京看守所和万教授见面的那天夜里,一个电话把邵宽城从床上叫了起来。那个电话是一个命令,命令他立即赶到总队来。

电话是总队值班室打来的,邵宽城赶到总队时已是凌晨三点,和他几乎同时赶到的还有队长李进。他们一同走进会议室时看到总队长到得更早,正和当天的值班队长商量着什么,听见他们进屋,头都没抬,继续交待值班队长如此这般……邵宽城只听明白总队长让他早上七点给局长秘书打电话,务必约好局长八点听他汇报。值班队长喏喏连声地走了,总队长才把目光转向他们。

“坐吧。”总队长冲邵宽城摆手。因为李进已经自己坐了,只有邵宽城还规规矩矩地站着。

“刚才,总值班室收到了迈克·里诺斯的一封邮件,是他在纽约时间中午一点钟发出来的,就发到你们一队的邮箱里去了。”

一队的邮箱,就是邵宽城负责管理的工作邮箱。也是他们以前与迈克·里诺斯和干金联络的邮箱。总队值班室有责任在每天夜里下班期间查看各队的工作邮箱,以免耽误必须及时处理的邮件。

邵宽城的心咚咚直跳,下意识地去看李进。李进则看着总队长,目不转睛。

“迈克·里诺斯表示双方可以派出正式代表,进行平等谈判。他希望谈判的地点放在香港。”

邵宽城还没完全听得明白,这时轮到李进转脸看他了,目光虽然只有一瞬,却明确表达出对自己这位年轻属下的欣赏和赞扬——如果没有邵宽城冒险孤身进山与迈克·里诺斯进行那一场没有结果的舌战,或许不会有今夜对手主动求谈的结果。

总队长已经预约了几小时后向局领导的汇报,他连夜把李进和邵宽城叫来,是要研究商量一下应对的方案。向局领导的汇报当然要带着方案才行。方案当然主要是和李进商量,但邵宽城做为唯一见过迈克·里诺斯的人,也是能使迈克·里诺斯走向谈判桌的主要功臣,所以也被叫来参与商讨。这对邵宽城来说,无疑是一个很大的肯定和鼓舞,或可算他事业上的一个重要进步。

早上,天亮之后,总队长离开会议室赶到市局汇报去了。邵宽城和李进仍然留在会议室没走,和刚来上班的总队政委以及一队的几个侦查员继续聊这案子,对迈克·里诺斯的主动约谈,多数人都没想到的。上午十一点钟总队长回来了。十一点一刻李进被叫到总队长办公室去开会。十二点一刻李进回到一队,宣布了市局关于立即派出谈判小组赴港谈判的决定。赴港谈判大家都想到了,但根据市局和省文物局研究,赴港谈判小组由刑侦总队的总队长任组长,由省博物馆的一位处长任副组长,一共四人组成。四人中,李进和邵宽城都未在其列,则是大家都没想到的。

据后来总队政委的解释,因李进的身体还在恢复中,而此次赴港谈判的工作强度无法预料,所以没有安排李进前往;这次赴港谈判小组除了有市局法制办的一位法律专家加入外,省文物局还派了一位对文物的专业英语比较熟悉的翻译,因此邵宽城自然就惨遭淘汰了。政委安慰邵宽城说,你上次虽然把事谈僵了,但威慑的作用还是起到了,所以虽败犹荣,虽败犹荣,啊!

没让邵宽城赴港参与谈判或许还有另一个原因,那就是赵红雨的移葬工作几天后就要进行。虽然邵宽城不能算是赵红雨的亲属,但他与红雨的爱情在总队无人不知,赵红雨的移葬仪式兼追悼会,邵宽城怎能缺席。

这是李进私下里跟他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