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西京,回到警队,上班的第一天,邵宽城先去找了总队的政委。他过去顶撞过政委,政委也当众批评甚至训斥过他。他对政委的感觉,一向不怎么亲切。所以邵宽城去找政委,心里多少有些余悸的,也许政委早就忘了。
政委正忙着,一拨一拨的人来找他汇报,谈事。邵宽城等了一会儿,等不到机会就又回到一队上班,过一会又来。往返三次,才被允许走进政委的办公室中。他找政委要谈的事,还是关于赵红雨的。赵红雨是在执行任务过程中牺牲的,赵红雨对西京盗案侦查工作的进展,发挥了重大作用,这都是事实!所以,赵红雨应当被追记功勋,应当被追认烈士!红雨现在尸骨未寒,应当按照烈士的规格,由总队甚至是由市局出面,操办红雨的丧葬和悼念事宜,而不应该由她的父亲一个人自行安排,草草入葬。
政委仔细听了邵宽城的意见,沉吟片刻,表示对他的意见要请示一下,研究研究。但之后,又说出了让邵宽城相当内伤的一段话来。
政委说:“赵红雨同志按说已经办理了辞职手续,已经没有民警身份了。后来咱们请她来参与这个案子的工作,属于群众协助的性质。在这个案子上她确实发挥了重要的作用,这个不能否认,而且确实是被罪犯分子杀害的。但她在遇害前总队已经向她宣布了让她退出案件工作的决定,按说她已经算结束工作了。她去唐古山并不是受总队派遣,而是跟他父亲去养病的。听说你们一队领导鉴于她的身体情况,还建议她不要离开西京,但她还是去了,所以从性质上说,还是应该算一种个人行为吧。在这种情况下遇害了,怎么算,能不能算牺牲,能不能算烈士,能不能记功,恐怕现在谁也定不了。什么时候能定呢,恐怕怎么也得等案子彻底破了,情况完全弄清了,根据情况,再看看追认烈士,追记几等功啊什么的相关规定,才能认定她这个情况应该怎么算,能不能套得上,这恐怕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在这些都定不了之前,咱们恐怕也不能干预赵红雨的家里和她的亲属怎么安排她的后事。”
政委的话让人齿冷,但他的口气温和,措辞婉转,观点头头是道,无懈可击,既符合政策,又符合道理,不仅让邵宽城欲哭无泪,而且欲辩无辞。
从政委屋里出来,邵宽城又去找李进。李进也在忙,直到中午吃饭,邵宽城才在饭桌前堵上了他。
邵宽城有些激动,跟李进说话的时候,眼圈始终红红的。他说:“队长你应该出面为红雨做个证明,她开始不愿意干这个事,是咱们硬拉硬劝让她进来的。红雨这个人责任心很强,中间我看她病成这样就劝她别干了,但她看案子没破,文物没找回来,她就想坚持,她就不愿意退出,这情况队长你都知道,你都找她谈过,她怎么想的你都知道,你应该给她做个证明!后来队里说让她退出来,说不让她去唐古山了,但她还是去了,去以前还给你发信息,用暗语跟你要唐古公安局的联系方式,到了唐古山还给我们报告那儿的地形情况什么的,后来又给我们报告了杨锏的情况,这都说明,她仍然是把自己当做一名刑警的,她仍然是当做去执行任务的;不是去疗养的!是去执行任务的!不是去疗养的!我们应该给她证明!她也是你的兵!”
李进一直低头吃饭,直到邵宽城的声音越来越大,招来的围观和侧目越来越多,才抬起头来瞪他,低声吼道:“你冲我嚷嚷什么,我跟你一样,红雨出事我也很难过,我比你还自责!目前案子没破,很多事还不能证实,没法查清,在这种情况下只能等,等到讨论这个事的时候,我们都会证明。但你现在不让他父亲处理她的后事,这谁也没法操作!你冲我嚷嚷有用吗?在我心里,红雨不仅是一个烈士,而且是一个英雄!”
李进的观点其实与总队政委是一致的,但他最后对红雨的评价,以及他关于自责的话,让邵宽城伤痛的心,得到了一定的安抚。
下午,邵宽城说身体不舒服,要请假,队里没有多问,马上准了。大家都知道红雨的离去对邵宽城来说,相当于失爱,相当于丧偶,精神上承受着巨大打击,经受着重大创伤。那几天邵宽城体重骤减,脸瘦得只剩下一个巴掌大小,脸色也菜黄菜黄的,失魂落魄,没有一点血色。大家也都心照不宣,他有什么要求,队里一般都遂他所愿,人人都好言相慰,各种照顾,各种安抚。
邵宽城并没有回家休息,而是去了市局政治部。一位负责接待群众来访的政治部干事接待了他,这位政治部的干事似乎还不知道红雨遇难的事,他甚至对红雨这个人都没听说过。但他听了邵宽城关于将赵红雨追认为烈士并按烈士规格为她举办追悼会的要求,在表情上还是认可和赞同的。他只是疑惑:这情况应该够得上英雄模范人物呀,怎么没见到你们刑侦总队往上报呀?邵宽城说:案子还没破,所以他们都说要等,可红雨的后事没法等呀,希望市局能过问一下这个事,别让英雄死不瞑目!
一听这话说严重了,一听总队作为一级组织至今还没同意申报,政治部干事马上也慎重起来,表示这事他要向领导汇报,也要再听听刑侦总队组织上的意见。邵宽城做为一名普通干警能来反映的情况,当然很好,反映的情况也很重要,但这事怎么处理,还不能急,还要相信组织上的安排。
一句话,还是要等。
和政委谈的时候,和李进谈的时候,和政工干事谈的时候,邵宽城都有哭的冲动,各种委屈,各种愤怒,为了红雨,也为了正义!但他都忍住没哭。他不愿让他们觉得他为赵红雨奔走,仅仅是因为儿女情长……他几乎一天水米未进,回到家也不想吃饭,不想说话,他也不想在父母面前掉泪,他不想引发父母的悲痛,不想看见母亲更汹涌的泪水。但回到自己的屋子里,他锁上门,躺在床上,他的眼泪才憋不住地哗哗地淌。他想他不是爱哭,他也想忍住,但他这一生的眼泪,恐怕都得在这几天流尽了。
哭到半夜,他竟然想,他要不要到万家的别墅去,去找万教授好好谈谈。尽管他和万教授一向不睦,但他深爱的人,也是万教授深爱的人,他们失去了共同的爱,难道不能共诉心声?在红雨已经不在的情况下,万教授难道仍然不能承认他们的恋情?他想,也许一切都会发生变化,在痛失亲人的时候,再冰冷的心也会变得温情。他想等红雨的遗体运回西京,他就去和万教授商量,就去恳求万教授,让他,让他带着他的父母,去看望红雨,去亲手料理红雨的后事。他和他的父母,与红雨已经胜似亲人,他们共同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已经十余寒暑!
他想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他上班,第一件事,就是想找李进谈谈。他要去找万教授,还是应该先向队长李进做个汇报,做个告知。
李进没在办公室,邵宽城见队里好几个人都在李进屋里等他,便也留下来等。十分钟后李进回来了,邵宽城还没开口,就见李进面目严肃,向屋里的人大声宣布:
“市局已经批准,从今天起,对西京大学历史系教授万正纲立案侦查!”
对万教授的侦查工作迅速而全面地铺开,万教授的住宅、行踪,全部挂上了外线,二十四小时全天候监控。那几天万教授的行踪很简单,去学校上班,去《唐史讲坛》的录像厅,去某餐厅与林白玉的律师约谈,还去了古都医院,还去了西京郊外的西华寺。从他的情绪上看,无论去哪里,无论做什么,都在严肃中略显沉重。与女儿刚刚发生不幸后做为一个父亲应有的表情,没有矛盾。
在万教授被正式立案侦查之后,邵宽城当然不能再去见他了。虽然他一直自以为是万教授的准女婿,但在正式的身份上,他仅仅是万教授女儿的一个旧邻,与万教授并无任何法律上的亲属关系,在对万教授的侦查工作上,他并不在必须回避之列。因此,做为一个参与办案的刑警,他不可能,也不允许再因私人事务与侦查对象发生任何接触。
邵宽城那几天盯在市局技术处,配合技术人员搜找万教授这一阶段对外的电子通讯联系。除了常规的电邮往来外,有一个发往不丹的邮件引起了他的注意。不仅因为这是长安盗案案发之后万教授发往国外的唯一邮件,而且这个邮件被反复加密,密级相当之高。技术人员说,打开这个加密文件是需要花些时间的。
促成市局批准对万教授立案侦察,是李进的一个重大胜利。那几天他霸气外露,对各路刑警的侦查调度,指挥若定。根据其他方面的调查结果,李进知道,万教授今年内已经三次出境,一次是去了美国的芝加哥,另外两次,都是去了不丹。
对林白玉和林涛的审讯力度也进一步加大,审讯的内容和方向集中于万教授的情况方面。综合各方面情况分析,一个重要人物终于浮出水面。
——迈克·里若斯,美国金融大亨,著名收藏家,亚丹艺术基金会主席。
万教授做为亚丹艺术基金会的东方文化顾问,近十年来与迈克·里若斯过从甚密。这一阵又受迈克·里若斯的委托,帮助他在中国收购汉白玉石材,用于亚丹艺术基金会艺术宫的建造。而这个艺术宫,就建在不丹的帕罗。
查到万教授出境的记录,查到他与亚丹艺术基金会的关系,查到他帮迈克·里若斯收购汉白玉石材,查到那个在建的艺术宫地址于不丹,等等,都不足以佐证万教授与长安盗案,与唐古凶案之间,有何必然的因果关系,但李进对这些调查成果,仍然感到非常满意。他自认为从中可以看出一些彼此相关的内在联系,和关联之下的潜在线索;他自认为长安盗案与唐古凶案的真相,就在一层薄薄的窗户纸后,已经近在咫尺;他自认为这层纸或许用不了多久,一捅就破!
就在查到迈克·里若斯的这天晚上,邵宽城忽然接到了一个电话,这个电话让他非常惊奇,因为来电话的不是别人,正是赵红雨的父亲,是刑侦总队正在全力调查的万教授本人!
邵宽城完全没有料到万教授会主动打电话给他,更没想到万教授的这个电话,竟是告知他赵红雨葬礼的有关安排。
万教授告诉他,红雨的遗体已经运回了西京。他已为红雨买下了西京万安公墓的一个墓地,也为红雨刻好了石碑,连墓室的金钥匙也替红雨去西华寺请主持大和尚给开了光;红雨入殓的衣服也已备好……万安公墓是西京最贵的墓地,一块最普通的单人墓室,价格也要十万以上。尽管墓地如此昂贵,安排如此周到,但万教授在电话里还是表示,红雨的后事将低调进行,葬礼不搞繁缛仪式,不请外人参加。考虑到邵宽城与红雨自小为邻,在红雨生前对她一直很照顾,所以,如果邵宽城愿意的话,可以在明天下葬时,“过来和红雨告个别,一起送送她,让她早点入土为安吧。”
明天?
万教授给他打电话,邀请他一起去为红雨送行,无论如何,让邵宽城刹那间有些感动。此前,他并不知道红雨已经回到了西京,而且已经好几天了,就躺在西京古都医院的太平间里,而且明天就要安葬。这个消息让他备感突然,有点吃惊。
看来,万教授是在女儿行将入土的前一天晚上,才决定将女儿下葬的安排告诉他的。
而且,即便邀请他到场送行,万教授也并没有把他认做红雨的爱人,只仅仅承认他们是邻居的关系。
如此一想,邵宽城又感到莫大的委屈和莫名的愤怒!
接到万教授电话时已经很晚了,邵宽城已经下班回到家中,但他还是立即给李进打了电话,报告了万教授来电的内容。他并不知道在刚刚过去的一个小时里,对万教授的调查工作有了重大进展,他的同事终于查到了万教授在三家银行的营业处取款时的监控录相。监控录相显示的取款日期分别是十月十七日和十月十八日,这两个时间几乎直接确认了万教授具备了涉案的重大嫌疑!
万教授分别从不同银行提取巨额现金,按他的解释,这笔后来被他随身带到唐古山木屋的现金是为了给妻子林白玉买车用的。但录相记录的取款日期,却是在林白玉被捕之后,所以,为妻子买车之说显系说谎,而这笔巨额现金的真正用途,就显得倍加诡异!
接到邵宽城电话报告时李进还在队里,李进在电话里的声音沉重而又镇定。
“明天是吗,万安公墓?好,明天我也去!”
李进也要参加红雨的葬礼,邵宽城并不意外。红雨也是刑侦一队的一员,而且,是牺牲在执行任务的过程当中。邵宽城坚定地认为,红雨就应当算一个烈士!就应当像烈士那样隆重地安葬。只是现在,案件没破,红雨英勇牺牲的性质,暂时还无法认定。但李进做为红雨的上级,去参加红雨的葬礼,表达哀思,最后告别,不仅是应当的,而且是必须的!
第二天清晨,五点钟,邵宽城就起床了。六点还不到,他就等在了古都医院太平间的门口。早上七点万安公墓的车来,车到古都医院时邵宽成已在寒风中站了一个小时。负责为逝者化妆穿衣的入殓师也随车来了。七点十五分,万教授派来帮忙的保姆小刘才跚跚而来。幸亏小刘来了,否则太平间的工作人员坚持不让邵宽城接近红雨。太平间的人是见过小刘的,小刘面无表情地说了句:“噢,他是她男朋友。”太平间的工作人员这才放邵宽城进屋。
邵宽城终于又看到他的爱人了,他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他看到了红雨赤裸的身体,看到了她苍白的面容。他想到她这么多天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这个冰冷的太平间里,他的心就如刀割一般疼痛……红雨从小到大,什么时候受过这个罪啊!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寂寞孤单!他想帮他们给她穿衣,但抽泣让他无法自制。万教授给女儿备了红色的羊绒毛衣,那老套的样式和俗艳的颜色与红雨的性格和日常的穿着爱好风马牛不相及。红雨一向不喜欢红红绿绿的衣服,她不穿警服时,喜欢穿简洁时尚偏中性的服装。那件红毛衣让邵宽成非常难受,但无法干预。他想如果入殓师再按一般常规给她浓妆艳抹,他的红雨也许就更加面目全非了。
于是,他抢在入殓师尚未给红雨化妆之前,趁其他人各自忙碌之际,上前拥抱并且亲吻了红雨。这是他一直等待并盼望的拥抱,是一直等待并盼望的亲吻!他一直想着要这样与红雨最后一抱,最后一吻,来做为他对她的送别。
红雨的身体僵硬,嘴唇冰冷,让邵宽城更加心碎泪奔!他想把酝酿很久的告别的话说给她听,但此时此刻他的七窍都被无声的哭泣窒息。而且,此间并非他们独处的时刻,周围的人不肯让他徐徐述说,他懵懵懂懂地被人强行从红雨身边拉开,他们不再给他时间,不再顾及他的悲痛。他退到一侧,难以抑制的抽泣让他无力与他们争执,他也不想搅扰了红雨最后的安静。
八点钟,灵车载了红雨,驶出了古都医院大门。
与此同时,万教授也乘了他的车子从别墅出发,驶往相同的方向。在万教授的身后,一辆便衣警察的汽车从隐蔽处悄悄开出,尾随而去。
而最先到达万安公墓的却并非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人,而是李进。李进和刑侦一队的几位刑警早早地来到了公墓,似乎在门口已经等候多时。
最后一个到达公墓的万教授在下车后马上看到了李进们,他显得有些意外,带着不爽的口气走到邵宽成的面前低声质问:“他们是你带来的吗?我说过小雨的安葬应该简朴低调,你怎么带来这么多人?”
这时的邵宽城已经平静多了,他回答:“他们都是红雨的同事,红雨的战友,他们也有权利送她一程。”
万教授没再抱怨,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上前去,和李进握了一下手,表示了感谢。此时,此处,人们都没有更多语言,没有更多表情,大家皆为红雨而来,悲伤和哀悼是共同的主题,共同的心情。
葬礼果然简单,不成仪式。在一个单独存放遗体的小房间里,万教授和几位前来送行的人向红雨默哀片刻,遗体就被推到火化间去了。本来万教授要独自一人送女儿去火化间的,邵宽城执意跟去,万教授也就默许了。大家都是有理性的人,不会在亲人的葬礼上口舌刀锋,搞得死者不得安宁。
火化持续了一小时的时间,在等待中老少二人都没有说话。万教授站在后面低头抽烟,邵宽城站在前面盯着炉门缝隙处的火焰。他的初恋,他的温暖,他最依恋的肉身,都将在转瞬之间,化做一缕青烟,变成一撮寒灰。
邵宽城想,一旦长安盗案侦查终结,一旦万教授摆脱罪嫌,他就会去找他,求他将红雨的骨灰交给自己保存,哪怕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他想把红雨的骨灰,安放在红雨多年生活的小院里。在邵宽城的心里,他们的那个小院,才是红雨真正的家。
他帮助万教授将红雨的骨灰装进一只布袋,又将布袋放进一只天青色的瓷罐里,瓷罐置于漆木制成的骨灰匣中。在骨灰送往墓地的途中,骨灰匣就由他抱在了自己的胸前。
邵宽城觉得,他是把红雨的灵魂也抱在了自己的胸口上,泪水盈眶的同时,也如此近切地,回味了以往的欢乐和幸福。从火化场到墓地的五分钟途中,邵宽城没让眼泪流下,脸上始终挂着沉思与专注的表情。
万教授的表情也很悲伤,保姆小刘扶着他,走在邵宽城身后,他的身躯有些佝偻,步履有些蹒跚,神情有些恍惚。邵宽城和李进他们都看到了,在邵宽城把骨灰匣放入墓室的一刻,在墓室被盖上的一刻,万教授的眼里,充满了赤红的泪水。
忽然,他叫住了邵宽成。
他示意小刘上前,将墓室重新打开,示意小刘将女儿的骨灰匣重新抱了出来。他走上前去,把骨灰匣的盖子又打了开来,在所有人的凝目注视下,从身上拿出了一只莹
骨灰第二次被放入墓室,万教授亲手锁好墓室的小门,把钥匙交给小刘,放入他的皮包里。然后,众人一同默哀。
然后,安葬程序就全部结束了。
邵宽城似乎这才仔细看清了墓碑上的那两行字:爱女赵红雨安息——慈父万正纲永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