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教授正在做什么,正在想什么,真的与本案有关吗?

此时此刻,万教授也真的并没有再与外界的任何人主动联系。在唐古山的那间木屋里,壁炉中的木柴已经燃烧得异常温暖,木桌上的晚餐已经杯盘狼藉,万教授和女儿都喝了点酒,酒酣耳热之后,才有电话打进万教授的手机。从万教授的神态看,那通电话显然传达了某些让人高兴的消息,大概是说那批汉白玉建材已经顺利出境,已经到了买方的手里……万教授挂了这个电话,又拨了另一个电话,用英文唧哩哇啦讲了半天,眉飞色舞。赵红雨的英文水平比邵宽城差得远了,但还是断续听了个大致,父亲大致是在和什么人夸耀汉白玉的历史和美质,在诉说寻找石源的不易和出境途径的辗转……赵红雨看得出来,父亲非常兴奋,心情很好。

借着这份心情,父亲还给她看了自己的手机相册,相册里分门别类地编辑了父亲多年以来的全部收藏。有瓷器、字画、玉器、明清家具和青铜器等。万教授充满感情地、不唯巨细地,向女儿一一讲述了每件藏品的来龙去脉,价值几许。赵红雨一直奇怪的是,为什么年份更古老,用途更庄严的青铜器,其价值反而比不过那些晚了两千多年的瓷器和家具?何况青铜器多为祭祀礼器,瓷器家具多为实用器具,两者价值倒挂,令人费解。父亲笑着解释,由于青铜器和宋代以前的高古艺术品目前国家尚未开放自由交易,不能交易的东西价值再大,价格也难以高启。

赵红雨摘下自己手腕上的那只白色玉环,问父亲:“那这个呢,这个能值多少钱呢?”这只白色玉环在赵红雨手上已戴了数日,但它到底价值多少,赵红雨完全没有概念。

“这也是不能随意买卖的东西。”父亲说:“第一,这是宋代之前的玉器,第二……”父亲迟疑了一下,还是说出口来:“这可能也是一件出土的器物。”

赵红雨毕竟干过将近一年刑警,参与过几起文物案件的侦调,高古文物和出土文物不得进入市场卖买的规定,她是知道的。她此时之所以提到这只玉环,是试图把一直想向父亲问清的另一个问题,借机提出。

“那这个玉环是谁给您的呢,是杨锏吗?”

父亲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女儿会提到杨锏。他摇了一下头:“不,不是他给的。”

女儿依然追疑:“听说杨锏过去也做倒卖出土文物的生意。”

父亲看上去不知该怎么回答,他反问:“你怎么知道他做文物生意?”

女儿不答。

万教授恍然道:“哦,是他自己跟你说的吧?”红雨提出的话题在这里不知不觉被更换了,父亲问:“杨锏是不是……是不是对你有那方面的意思?”

女儿:“哪方面意思?”

万教授:“他是不是喜欢你?”

女儿:“他喜欢我?不知道呀。也可能吧。”

女儿做天真思索状,之后居然承认,这让万教授有些意外。他问:“那你……喜欢他么?”

女儿做撇嘴状:“您觉得我们俩可能吗?”

万教授道:“不大可能。好像……也不合适。”

女儿问:“他跟你说他喜欢我呀?”

万教授答:“他没说,是我感觉到的。”

女儿笑道:“您是不是把这事当考古了,大胆假设,小心求证?”

万教授感叹道:“不是我大胆假设。我知道很多做文物生意的人,总觉得自己上知天文,下晓地理,无所不能,所以敢想敢干,别人觉得匪夷所思的事,他们也会当真去尝试争取。”

女儿不想再聊这事,又把话题拉了回去:“这个玉环真的跟杨锏没有关系?”见父亲对她执着于这个疑问有些警惕,她故意补充了一句:“要真是杨锏给你的东西,我就不戴了。”

父亲这才说:“这不是杨锏的,这是林涛的,他把这东西拿过来让我给看看,我出了三十万元的价,就留下来了。”

“三十万?”女儿做惊讶状,“这么贵!您不是说出土的东西不能公开买卖吗,为什么也要这么贵的价钱?”

“我只是怀疑而已,这东西到底是出土的还是家传的,也不确定吧。这只玉环如果可以公开买卖的话,价格卖到三百万也不足为奇。”

“林涛不是被抓了吗,这只玉环要不要交给公安部门?”

“现在没有必要。”父亲面目平静:“如果以后公安部门过来收缴,那就说明林涛已经供认这只玉环的来历确实不妥,到那时候我是可以交出来的。但我当初是在不确定它是出土文物的情况下善意购买的,公安方面要来收缴,至少应该把林涛账下已经收的那三十万块钱还给我吧,至少我可以提出这样的诉求吧。”

“噢。”红雨显然放松了一些,父亲的解释还算合理,让她的担忧得到了安抚。她说:“我是怕您和杨锏这种胆大妄为的人来来往往的,不知哪一步踩了红线让他牵连进去,实在不值!”

父亲笑了,笑得挺自然的:“杨锏?不会!我和他很少来往。”

女儿继续翻看着父亲的手机相册,父女二人的神经都松弛下来。女儿虽然仍然提出一些疑问,但提问的口气,已经变得随意而轻松。

“这种东西也能公开买卖吗?允许买卖吗?”

女儿指给父亲看的图片,是一支猎枪的图片,这支猎枪,就是父亲带出来准备打猎的那支。

“哦,这是英国二战时期一个贵族的猎枪,也是有些文物价值的吧。”

“可它也是枪呀,一支能打响的枪,不受国家枪支管理条例的管辖吗?”

“它是猎枪,我买的时候,是连同它的销售许可证和持有证明一起买的,没有持枪证我当然不会买。”

在万教授父女在餐桌上和炉火边把酒促膝的前后,邵宽城给赵红雨发了三个信息,试图与赵红雨沟通联系。

第一个信息在木屋的晚餐刚刚动箸之际,他算算时间,已经有近十个小时没有红雨的信息了。

“亲,‘啵’一个!你吃饭没?吃饭一定要小心,你的肠胃伤不起哦。”

这个信息,赵红雨看到了,没有回。一来父亲正忙着给她夹菜盛汤,小刘和老王也在身旁;二来邵宽城有时会忽然卿卿我我特别粘人,这种唠唠叨叨的信息,不回也罢。

邵宽城的第二个信息,发在万氏父女酒过三巡之后,或许也是出于掩护的目的,依然用了撒娇的口气:“肿么了,偶信息你收到没?求关注!”

这时父亲已经坐过来了,拿出手机和红雨并肩翻看里面的相册。于是第二个信息红雨还是没回。

十分钟后,邵宽城又发了第三条信息,做生气状:“回个信息会死吗?”

这时的赵红雨正在挖空心思,绕来绕去,向父亲追问杨锏,更不可能和邵宽城彼此磨叽。

在行将入夜的此时,在远离西京的此地,邵宽城联系不到红雨,不免坐立不安,满心焦急。直到一小时后,他才收到了第一条回信。这时赵红雨已经回到自己的房间,已经上床歇息,这才得以拿出手机,开始从容回信。

“我刚吃完饭,是这儿的房东准备的东西,挺好吃的。你下班了吗?”

邵宽城马上回复:“买嘎的!怎么才回?你身体还好吗?没有犯病吗?犯病一定马上给我电话!”

红雨回信:“恩好。时间不早了你早点休息吧,我也得睡了。晚安!”

收到最后这条短信,邵宽城心里瓦凉瓦凉的,忽然觉得红雨对他的态度,总是不及他期待的热度;忽然觉得自己与红雨的关系,总是不像恋人,甚至也不像邻居,而是像明星与屌丝,像女王与仆从……但他也只能敢怒不敢言地,弱弱地回了个短短的信息。

“晚安,梦到我!”

发了之后,他等了十分钟,才放下手机。

红雨没回。

红雨睡了,其实她只是困了。一整天鞍马劳顿,和父亲又聊了那么久,她确实累了,上下眼皮打架。收到邵宽城回信之前,她就已经睡着了。

可惜,无梦。

夜深人静。

当邵宽城在唐古县公安局招待所里怏怏睡去时,李进终于看到078号大货车诡谲的尾灯!

这是山路中最后一个隧道,足有两公里漫长。李进一马当先,成为整个追击车队的先锋。在隧道将尽之时,前方远处,那半明半暗的车灯终于出现,幽灵般地飘移在视线的尽头。

隧道终结于山口,山外荒漠苍茫,猎物无可迂回,无处遁形,天上的飞机,地上的车队,夹击迫近。因为不知078号车上有无武器,直升机一直不敢贸然低飞,但进入平坦荒漠之后,飞机立即发射了一串照明弹映亮大地。李进也命令刑警鸣枪示警。他们看到,078号货车惊恐地摇晃了一下,竟然自动减速,似乎做出了服从与畏惧的姿态。李进是最先超越这辆货车的,他的车子从货车左侧超越时,刹那间甚至看到了货车驾驶舱里那张丑陋的面孔。也许仅仅两三秒钟,第二辆警车也闪着警灯响着警笛从货车的右侧超越,完成了强悍的合围。为防止诈降和其他意外,后面的警车还是开枪击爆了货车的两只轮胎。在枪声的回音中,货车庞大的身躯发出痛苦的咆哮,那是十个巨大车轮一齐刹停的剧烈震动,高高的车头不由自主地向一侧歪斜过去,在虐心的刹车声和暴起的尘土中慢慢停住。

货车停住的同时,七八辆警车瓦亮的车灯与直升机上的探照灯已如一张恢恢天网,将货车团团困住。警车和直升机的轰鸣,警察们的高声喝叫,统治性地压制着货车里的一切动静。天上地上,不知多少只枪口对准货车的头尾,“下车!”“投降!”,“缴枪不杀!”,在连续不绝的喊声中,货车驾驶舱的两个门先后打开,两个人颤颤抖抖地从车里钻了出来,双腿还未着地,便被就地按倒。几乎同时,李进带人冲向车尾,他几乎没有听到那两个人被铐住时发出的哀嚎。

货柜车的货柜很快被打开了,李进第一个窜入柜内,十多米长的货柜出人意料地空旷,仅有几只叠落着的硕大木箱,被绳索固定在车厢的前部。刑警们从自己的汽车里搜集来一些铁棍起子之类的工具,七手八脚将木箱撬开。木箱不过是一些木板临时钉在一起的,很快就被撬得七零八落。李进始终沉默地站在人后,尽管这几个简陋的木箱已经让他有了不好的预感,但他还是沉着气,心存侥幸地幻想着奇迹发生。

奇迹没有发生。

被撬开的木箱里,只有一堆白色聚苯板。每只箱子全都一样,白板散落一地,别无它物。

对两个货车司机的突击审讯就在两辆刑警的车内分别展开,李进的恼火前所未有,一个司机说话有点迟钝,气的李进差点违纪动手。审讯很快有了初步的结果,两个司机的口供大体一致:他们二人是河南新乡的农民,叔侄关系,一年前租赁了这辆大货车经营个体运输业务。这趟从马坡到铜州的长途生意是一个陌生人给的,陌生人看了他们在街上贴的小广告,打电话联系他们,说要运送几件机器设备。虽然素不相识,但陌生人答应先付运费的80%,这在货运行业中相当难得。一天后他们到达马坡镇李泉村的那个小工厂里,收了钱随即装车起程。至于车上装的到底是什么机器设备,陌生人没有细说,他们也没有细问,只要知道不是危险易爆易燃易碎的东西,其他没必要细究。

截获078号大货车的情况和对两位司机的审讯结果全都即时向总队做了汇报。总队也即时向市局领导做了报告。市局和总队的分析很一致:犯罪嫌疑人租用这辆078号货车的动机,就是为了吸引警方的注意力,完成声东击西的计谋,达到“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目的。真正的国宝应该就在李进追击078号货车的同时或之前,走另一条路线,悄悄离开了西京,现在,应该已经出了省境。

此役,警方判断错误,明显被对手虚晃一枪,李进的恼羞成怒,自不待说。虽然,市局并没批评总队,总队也没批评李进,但李进心里的窝火还是溢于言表。两个货车司机被带回西京,做笔录,留档案,然后,除了那几箱白色聚苯留做物证分析外,其余连车带人,一起释放。谁都无可奈何。

一切必须重新开始,还是从调阅相关地区的道路监控录像,和对社会面的调查走访入手,寻找新的线索。李进的人马和以前一样,夜以继日,疲劳作战。回到西京的头两天,他似乎忘记了万教授,也没主动给邵宽城打电话,邵宽城每晚给他发信息报告一天“平安无事”,他也没有任何“指示”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