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邵宽城离开小院时红雨还没起床。邵宽城的母亲备好了早餐,但并没有把她叫醒。母亲说药补不如食补,食补不如觉补,对于免疫力的恢复,睡足一觉强于吃好三餐。

家里有父母照顾红雨,邵宽城放心地离家上班。队里今年接办的几起案子都有些档案资料需要整理归卷。他考虑了一下,决定还是就近先做敬陵盗案的资料。敬陵盗案正在进行中,资料档案工作虽与侦查工作无甚要紧,但万一领导想了解一下情况,经过整理的资料更加便于索引,更加一目了然。

首先需要整理的,还是关于敬陵的历史资料。邵宽城为了解敬陵,此前已向省博物馆的有关专家做过请教咨询,此次要整理出一份文字概述,又上网查阅了有关史料记载。史书对唐明皇一生的各种记载非常丰富,对其继承大统之后专宠武氏长达二十年之久,也都有较为一致的表述。

从史料中不难判定,武氏在唐代历史上的地位显赫,而且做为当时中国最有权势的女人,武氏从未干政,从未要求皇帝重用戚党,从未致使皇帝沉湎享乐。武氏受宠的二十年,也正是唐玄宗政绩卓著的二十年。在这二十年中,唐玄宗勤奋、开明,在兵制、吏治、农桑及开疆拓土,文化艺术、对外交流等各个方面,励精图治,锐意改革,缔造了光彩卓越的一个历史时代!

史料记载给邵宽城的印象是,较之开元之前废唐的武则天与开元之后乱唐的杨贵妃,武氏在政治上的影响和作用,都比较正面。只不过,缺了自封女皇这一段震撼古今的作为,少了因《长恨歌》而千古不朽的那一段缠绵,武氏显然不及她的姨祖武则天和她的儿媳杨贵妃那样家喻户晓。但她做为陪伴并协助唐玄宗创造开元神话的女人,她在唐代历史上的作用和地位,毋庸赘言。

武氏后宫生涯凡二十余载,其命运的转折或许就在她第四个孩子李清的出生。李清出生不久就被皇帝命宁王李宪将其养在宫外。李清秘密出宫之后发生的一件大事,就是皇帝突然驾临皇后居住的乾央宫,并命内臣对乾央宫进行了公开的搜查。内臣当着皇帝皇后的面,在一处帷幔后搜出了一个神龛,并在神龛座下,搜出了一块木牌。木牌上刻着天地二字及皇帝皇后两人的名讳。这块木牌,就成了王皇后最终被废的罪名和铁证。

这块木牌,就是王皇后秘密供奉的“求子牌”。

这块木牌,史书上记载的名称为“霹雳木”。出于政治统治的需要,玄宗明令禁止一切巫术,以防各种政治势力利用巫邪之说兴风作浪,怪力乱神。但在中国封建时代帝位嗣传的政治形态中,有无子嗣对于后宫地位来说,可谓悠悠万事,唯此为大!王皇后一直认为自己失宠皆因无嗣,其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在自己的寝宫中秘密设龛,可视为与当宠的武氏的殊死一搏!

邵宽城查到了唐史中记载的王皇后被废的诏文:

“……皇后王氏,天命不佑,华而不实,不尊懿范,暗求巫邪,求厌胜之术,四德不备,六宫何咨,焉得敬承宗庙,母仪天下?可废为庶人,别院安置……”

在王皇后被废的同时,她的哥哥王守一也被免官入狱,家产悉数抄没。

王皇后被废之后仅数月,死于冷宫。王守一后来的命运,史无记载。

看到这些历史上真实发生过的残酷“宫斗”,邵宽城忍不住想,那些历朝历代的皇亲国戚们,王子王孙们,其实还不如他这样的平头百姓活得安全和幸福。他和他的爸爸妈妈,和青梅竹马的红雨,在他们那个简朴的小院里安身立命,平凡地度过的每一个寒暑晨昏,难道不幸福吗?他们安定而快乐的生活用他父亲的说法,就是:“夫复何求”哇!

邵宽城觉得,幸福没有绝对的指标。人的幸福感往往与人的物质条件无关,而更多取决于人的欲求。少欲则安,无欲则刚。积极争取更高的目标固然不错,但既要尽人事,也要信“天命”,过于执着者,难以戒贪!

故纸堆中的尘封历史,现实中的敬陵盗案,都让邵宽城感慨良深,自认为又成熟了不少,似有顿悟的觉醒。在这样的感慨中,他吃完午饭就忍不住给红雨打了个电话,想找她聊聊,分享一下自己的心得。

红雨的手机无人接听,他又打了家里的电话,电话是父亲接的,刚说了一句,又被母亲接了过去。他问红雨还在睡觉吗?我打电话她怎么不接呀。母亲告诉他,红雨吃完午饭就被她爸爸接走啦,说是要到医院复查。

邵宽城预感不祥:“您怎么不拦着她,上医院您也陪着她去呀!”

母亲说:“复查说是以前定好的。我说陪来着,红雨不让。”

邵宽城又问:“去多久了?什么时候回来?都复查什么呀……”母亲全都说不清楚。邵宽城挂了电话,马上下楼,急的连假都没请,开上车就奔古都医院来了。

邵宽城当时并不知道,从一天前开始,经市局批准,总队已经部署了对万教授实施外线监控。所以,尽管邵宽城没有请假,但还是被跟踪万教授的刑警们看到了。外线侦查员的车就停在古都医院门前不远,他们看到邵宽城不惜违章停车,把车停在便道上就跑进了医院的大门。外线侦查员用电话向李进做了汇报——不知邵宽城为何突然出现在此处,是指挥部的安排还是他个人的行为?李进指示不用管他,继续监视,视情再报。

邵宽城在古都医院的门诊部、住院部来回找了半个多小时,才在胃肠科门诊的走廊上找到赵红雨。赵红雨还是坐着轮椅,轮椅还是小刘推着,万教授还在屋里和医生交谈。看见邵宽城忽然来了,红雨有些意外,脸上刚刚露出笑容,就被邵宽城没好气地堵了回去。

“你接个电话会死吗?”

赵红雨见他生气了,只能收了笑容,解释一句:“我没听见呀”。又哄着他问:“你怎么来了?”

邵宽城看了一眼保姆小刘,小刘也看他。他觉得这女人的面孔太尼玛讨厌了,像谁家烙的死面饼似的从无表情。他移开目光,又问红雨:“看完病了吗,医生怎么说啊?”

赵红雨没有回答,而是再次反问:“你干什么来了,你不上班了吗?”

邵宽城咽了口气,这才心平气和地回道:“打你电话你不接,我就找你来了。我急死了。”

赵红雨见他好了,便故意板起脸来,说:“找我干什么,有事吗?”

邵宽城终于软了口气:“没事……我,我想你了呗。”

他说完,下意识地又看了小刘一眼,小刘也冷冷看他,仍然面目麻痹。

邵宽城也看出来了,当红雨身体虚弱之时,她往往会表现出女孩特有的柔软,而当身体稍稍复原之时,又会恢复她惯常的强悍。她显然对邵宽城当着小刘的面就这么卿卿我我腻腻歪歪有些不满,皱眉道:“你怎么那么娘娘腔啊,不好好上班想我干什么!”

邵宽城被堵的鼻青脸肿,张嘴委屈地说了句:“哎呦喂……”就不知说什么了。正在语塞,万教授出来了,和邵宽城目光相撞,彼此敌意尚存。万教授对女儿说了句:“小雨,咱们走吧。”接着示意小刘推起轮椅。邵宽城一时无措,跟着他们出了胃肠门诊。行至医院门口,他试图接过轮椅,过去拉着轮椅的把手,道:“我来吧,我的车就在那边。”

小刘没有放手。

万教授冷冷说道:“不麻烦你了,小雨今天跟我回去。”

“啊?”

邵宽城愣了一下,拉着轮椅的手并未松开,他低头去看红雨。红雨说:“我去我爸那儿看看,你先回单位上班吧,回头我给你电话。”

万教授上前,和小刘一道推动轮椅,硬把邵宽城挤开。邵宽城趔趄一下,瞬间不知如何应对,仓促中在后面喊了一句:“今晚家里做火锅面!”他看到红雨回了一下头,还没说出话来,万教授便用宽厚的背脊挡住了她的视线,快步推着轮椅向停车场走去。

邵宽城与万教授在古都医院门前短暂的拉扯,马路对面的外线侦查员历历入目。他们一边向李进报告,一边开动车子,跟踪万教授的汽车驶离医院。

不知是因为一时没反应过来,还是因为前一天被总队严厉批评并停职处分的余悸,邵宽城没有像前两天那样与万教授过度争执,但他那天晚上还是和父亲一起去了万教授的别墅。红雨在这里三次发病,让他怎能不牵肠挂肚。万教授的妻子被捕入狱,家里能照顾红雨的只有那个死面保姆。他真不明白红雨怎么能让她伺侯。

傍晚时他给红雨打了电话,发了信息,红雨仍然没接没回。他和父母商量再三,决定由父亲陪他一道前往万家,一探究竟。到了万家门外他又打电话,还是没接。父亲担心万教授对儿子成见太深,也担心儿子言语莽撞,遂让邵宽城留在车里,他自己下车去敲万家的家门。邵宽城在车里等得七上八下,他知道红雨虽然跟他吵吵闹闹,但对父亲一向非常尊重。让父亲出面接她回家,在当前这个情形下,最适合不过。母亲在家已经把火锅面的牛肉清汤调得炉火纯青,那是红雨从小最爱的“保留节目”。

父亲进去了,十分钟后,别墅的大门复又打开,父亲独自一人走了出来。邵宽城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穿过马路,上了汽车,才绝望地问道:“怎么了?”

“我跟红雨的爸爸谈了,该说的都说了,她爸爸还是坚持红雨留在他这儿,他说他能照顾好红雨的生活。”

“你没见到红雨吗?”

邵宽城急着问,父亲缓缓说:“见了,红雨看着有点累,她爸请了个中医正给她号脉呢,不过红雨倒说她看完病就回去。”

邵宽城满脸黑线这才没了:“她说回去了吗?”

“说了,说等中医走了就回去。”

邵宽城平静多了:“那您跟她爸爸还说什么了,说那么长时间?”

“她爸爸说过两天要带她去外地疗养去。”

“去外地?”

“红雨说她本来要给你发信息的,一直不方便,所以没发。”

“不方便?她现在还有没有人身自由了?”

“医生不是正给她看病呢吗,正说去外地疗养的事呢。”

父子正谈着,别墅的大门忽然又打开了,令父子二人大感意外的是,保姆小刘和万教授竟然一起推着红雨出现在门口,那位中医和他的助手也一同走了出来。邵宽城推开车门穿过马路就朝红雨跑过去了,谁料一辆奔驰轿车突然划过他的视线,忽一下停在了别墅门前。

奔驰挡住了他的路线。他绕过去,看到万教授和他的司机正扶着红雨坐进车子,他冲上去问:“她怎么了?红雨你怎么了?”红雨不及回答,车门已经关上。万教授并不理他,冲司机大声吩咐:“去古都医院!”

奔驰车马上发动,邵宽城连忙往回跑,刚刚下车的父亲不知发生了什么,一通追问,邵宽城答得口齿不清。父亲随儿子匆匆上车,车子启动,向已经驶过路口的奔驰车追了过去。

红雨当晚再次入院,是听了那位中医的建议。中医望闻问切,还量了血压。红雨脉象紊乱,血压很低,脸色也不好,伴有盗汗症状。中医遂建议立即去医院吊针,以免亏了元气。

邵宽城赶到医院时,红雨刚刚进了急诊部的治疗室。天色已晚,邵宽城让父亲开车先回家休息,自己留在治疗室外等候消息。他犹豫再三,还是给队长李进打了电话,向他报告了红雨再度入院的情况。为了避免和万教授再起冲动,打完电话后,他并没有贸然进入治疗室探望红雨。医院的值班医生诊断一番,果然给红雨吊了针瓶。晚上十一点多钟,万教授从治疗室里出来,满脸疲惫,经过邵宽城身边时,出乎意料地停步说了句:“她没什么事了,你进去看看她吧。”

邵宽城不敢相信地,受宠若惊地,急急地走进治疗室。与红雨视线相交,四目都含了泪水。换药的护士出了屋子,邵宽城就在红雨床前坐下,问得分外温情。

“你好点了吗?”

红雨声音断续,轻如耳语:“今天晚上特别难受。我本来想,想回家跟我爸聊聊。李队说林涛、林白玉都给抓了,杨锏好像也有问题……我怕我爸……怕我爸做错事情。”

邵宽城问:“那你跟你爸聊了吗?”

赵红雨说:“还没呢。一进他家我就不舒服了,后来就吐了。”

邵宽城说:“你爸家是不是空气有问题,还是空气里有什么东西你过敏呀!怎么一去就吐?”

赵红雨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后来我爸就叫中医来了,弄得我也没回你信息。”

邵宽城或许没有注意到,红雨的语气中,是含了些歉意的。但他此时更关心的,却是另一个问题。

“是李队让你跟你爸谈这个事的吗?”

赵红雨说:“不是李队,是我想提醒我爸一下。我爸现在挺在乎我的,就算我求他吧,他为了我也应该小心谨慎。”

邵宽城态度尽量缓和,但话题却很严肃:“你当过警察,你应该知道案子还没办完,队里如果没布置你和你爸谈这种话题,那就不谈为好。”

红雨沉默了一会儿,倦倦地开口:“哥,我想求你……我想求你跟我说句实话,你悄悄的跟我说,好吗?”

邵宽城看着她,等着她问。

红雨要问的,也是邵宽城预料的:“我爸……有问题吗?”

显然,红雨忘记邵宽城已经退出敬陵盗案工作的事了,邵宽城并不知道这两天侦查工作的进展,并不知道万教授已被纳入了监控的范围。他对万教授虽然没有好感,但他并不认为以万教授的名望地位,会像林涛和老郭那样作奸犯科。于是他摇了摇头,说:“应该没问题吧,你爸……应该犯不着吧。”

红雨莫大安慰似的,脸上现出些笑容,她带着些遗憾地,对邵宽城说道:“这次,我没完成任务,让你失望了吧?我没想到我会生病。”

赵红雨能这样说,邵宽城也很感动,他说:“没有你,我们不可能这么快就抓住林涛和老郭,你已经圆满完成任务了,领导挺满意的。李队长应该也是这么跟你说的吧。”

红雨仰头看天:“可是……东西不是还没找到呢吗。”

护士又推门进来了,还带进一个人来。邵宽城一看,来人竟是李进。

李进眼里布满血丝,真的能看出他的辛苦。邵宽城起身让座,然后出门给李进找水。他虽然已被停职,但习惯上,还在自觉地尽着秘书的本分。他从护士站找了一杯矿水,端到治疗室门前时李进已经出来了。李进叫住邵宽城,吩咐一句:“你先别进去,你跟我一起找红雨的父亲谈一下,你用手机录个音。”

李进的话让邵宽城的心情好起来了,李队让他和他一起找万教授谈话,等于又让他参与了敬陵盗案的工作,尽管李进并没有正式这样宣布。

和万教授的谈话就在急诊部外一个安静的角落进行。之所以称之为“谈话”,而不是“讯问”,是因为谈话时李进使用的口吻,是比较客气的,甚至,是相当尊重的。

“对不起万教授,能占用您一会儿时间吗?我们想跟您了解几个问题,不打扰您吧?”

“不客气,你们什么问题?”

见万教授冷淡而严肃,李进把话说得更加亲切而随意:“敬陵考古的事对不起啊,因为您太太不是出了点事吗,所以对敬陵的考查工作您回避一下也好。敬陵的情况您还跟什么人念叨过吗?”

李进尽量慈眉善目,万教授却言笑不苟:“没有。”

李进下意识地看了邵宽城一眼,转而又问:“您认识一个叫杨锏的人吗?杀手锏的锏,三十岁左右。”

万教授的回答仍旧简单利落:“认识,不熟。”

李进问:“您最近见过他吗?”

万教授停顿了一瞬,不易察觉的一瞬,但李进感觉到了,邵宽城也感觉到了。一瞬之后,万教授平静说道:“两天前,他到医院来看我女儿,顺便跟我说林涛被抓了,我就问他是不是因为贞顺皇后墓被盗的事。这和向媒体披露和向公众谈论,性质不同。”

“噢,”李进问:“他为什么要特意告诉您林涛被抓的事呢?您跟林涛很熟吗?”

“林涛算是我的一个学生吧,过去我们之间也有过一些交易。我太太跟他比较熟,他们是同乡。我太太不是也被你们拘了吗,不知道她是不是牵涉进林涛的什么事了。所以杨锏过来告诉我。”

邵宽城突然插话:“杨锏为什么要去看您女儿,他和您女儿很熟吗?”

万教授这回真的停顿住了,然后,缓缓回答:“他在追求我的女儿。”

不仅邵宽城,连李进都吓了一跳!但李进比邵宽城沉得住气,保持着声色的镇定,不徐不疾:“你女儿,也喜欢他?”

万教授道:“这与本案有关吗?”

邵宽城立马接道:“有关!”

万教授目光直视邵宽城,冷冷说道:“我不了解,无可奉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