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宽城再次见到万教授,是在长安盗案收网的第二天上午,地点是在被盗陵墓的盗洞入口。那时邵宽城正在盗洞入口的一台发电车前和井探长说话,恰好看到省文物局的一个官员领着几个专家学者向入口走来。万教授走在最前面,文物局官员不时很客气地与他低声交谈。在这些专家学者当中,邵宽城不能断定谁的牌头最大,水平最高,但仅就公众影响力而言,万教授无疑最为声名显赫。
他们来到了洞口。邵宽城和井探长们移位让道,文物官员停下脚步,对专家学者们如此这般交待一番。
“请各位专家注意,今天咱们进去,一律不要拍照和录像。各位都是咱们省文物局最信任的专家,对今天看到的这个陵寝内部的情况和考证的意见,请大家一律暂时不要对外发布,以免媒体误报,引起不必要的混乱。谢谢大家,谢谢大家……”
交待完了,专家们这才被允许依次进入陵墓,邵宽城和老井也跟在他们后面。此时的洞口已被大型掘土机挖开,一条斜坡可以直通墓道前端。墓道里,有人正用机器排风,排风机发出嗡嗡的轰鸣。专家们个个步履谨慎,在刑警的引领下,随着官员向里面走去。
墓道漫长,两侧已经临时架起了一些灯泡,一路忽暗忽明。专家们看到,公安人员对被盗陵墓的现场勘查似乎尚未结束,几个刑警还在给一只显然是被盗贼遗落在墓道上的大号手电拍照。专家们绕过刑警,进入了墓室。从墓室入口的形制看,这只是整个陵寝的前室,前室的面积已经相当阔大,规格非同一般。专家们脸上按捺不住的惊喜似乎已经表明,这肯定不是一般的墓葬,从墓道和前室的结构布局和宏大规模来看,他们无疑进入了一座皇陵!
他们终于穿过了主墓室厚重的大门。
主墓室巨大的穹顶将众人惊愕的目光引向上方——朱漆彩绘的宫阕斗拱虽已斑剥暗淡,但依然巍峨环立,蔚为壮观。万教授的视线最先向下移去,目光不由霍然一震——主墓室的正中,一座石砌的宫殿怦然入目。借着民警手中的几只手电,大家得以渐渐看清,这是一座体量巨大的屋宇式的石椁,椽瓦相接,门窗历历,漆彩犹存,廊柱宛然,四壁布满浮雕线刻,正面的门扉上,金箔依稀,星星点点……
邵宽城也是第一次进入主墓室,第一次看到这样精美壮观的石椁。官员和专家们,警队的同事们,全都惊呆地停住了脚步,全都肃然屏住了呼吸,全都用一种敬畏的神态,仰望着面前这座独栋的“宫殿”。石椁在手电青灰的光线下安静地沉默着,在历史的神秘中大放异彩!邵宽城不得不承认,古代艺术的恒久魅力远远超越了自己的想象,也震撼了这些见广识多的专家,震撼了现场此刻的每一个目击者!
在省文物局组织专家对盗窃未遂的陵墓进行初步勘察之后,就在这一天的下午,在市公安局的会议室里,公安方面向考古专家们出示了他们在现场拍摄的一些照片。这些照片使整个陵墓的状况更加清晰了然。
照片是用幻灯机打在银幕上的,从陵墓内的状况看,连负责幻灯机操作的邵宽城都可以断定,这座陵墓在历史上已被盗掘。或许,已被盗掘过多次。墓内除了一座石椁外,空空如也。石椁内的木制棺椁和墓主的尸身历经一千三百余年,早已化为泥土,但石椁几乎保存如新。刑警的现场勘查照片让专家们兴奋异常,从照片上可以看到陵内的尘埃中散落着许多石片,石片上刻着工整而缜密的字迹。专家们仔细观看了幻灯打出来的那些字迹,从他们的议论中不难听出,这些刻满字迹的散落的石片,就是古代皇家墓葬中必有的“哀册”,这一点没有任何争议!
所谓“哀册”,就是墓主的悼文。
墓室中发现的最重要的两块石片,是两块并排断开的石片,每块石片上只刻了一个字,字体虽因石片断开而残缺不全,但当邵宽城把这两块石片的照片并排组接在银幕上时,会议室里的每个人几乎都在同一时间认了出来——
一个是“贞”字!
一个是“顺”字!
会议进行了很长时间,天色已晚,专家们仍然意犹未尽。邵宽城听到他们热烈的讨论,看到他们兴奋的神情,从他们的话语中他意识到,这一天将成为中国考古史上一个重要的日子,这个日子将被永久地载入史册!
在这一天,在长安,多位中国顶级的历史学家和考古专家进入的陵寝,可以肯定地确认,正是考古界一直在寻找和探究的唐代贞顺皇后墓!也就是史书上记载的敬陵!
“敬陵,”不知哪位旁听的刑警低声问了一句:“很重要吗!”
“当然!”文物局的官员毕竟懂得多些,大声回应:“贞顺皇后是唐明皇的皇后,其历史地位当然毋庸置疑!”
给不懂历史的人解说历史,讲述历史人物,当然是万教授的擅长。他接了文物局干部的话头继续下去:“唐明皇,也就是唐代玄宗皇帝李隆基。”
万教授的腔调一如《唐史讲坛》般地流畅:“唐玄宗因与杨贵妃的爱情被大文豪白居易写下千古绝唱《长恨歌》,从而成为中国历史上最为出名的帝王。其实,唐玄宗并非仅仅是一个文学上和戏说中的风流皇帝,他在李唐王朝的危难时刻,依靠武力与谋略,连续两次发动政变,先将自己的父亲推上皇位,后将皇权一统在自己手中。他在位期间,改革官制,革新兵制,发展农业,开疆拓土,对外开放,缔造了著名的开元盛世。开元盛世被很多史学家称为中国古代史上最为繁荣昌盛的时期。而陪伴唐玄宗度过整个开元盛世的女人,正是这位贞顺皇后!”。
邵宽城和会议室里的每一个刑警,都像在津津有味地观看着电视里的一期《唐史讲坛》,万教授的姿态与腔调,大家耳熟能详,都不陌生。
“可以说,盛唐时期最著名,最权势,对历史影响最大的女人,不是杨贵妃,而是贞顺皇后;最受唐玄宗宠爱的女人不是杨贵妃,也是贞顺皇后!为了贞顺,唐玄宗不惜废绌原配的开朝皇后,杀掉太子及诸王。贞顺皇后的身世跌宕起伏,由尊荣而卑贱,由卑贱而尊荣,最后差一点重演了武则天的奇迹与辉煌。其历史地位极为特殊。”
省博物馆的刘主任插话发言,支持并继续了万教授的观点:“贞顺是武则天的姪孙,也是杨贵妃的婆婆,她去世之后,杨贵妃取而代之,唐改年号为天宝。虽仍为玄宗执政,但后宫的改朝换代,导致了朝政大变。杨贵妃与贞顺之截然不同,在于内用戚党,外纵番王,认安禄山为义子,养痈遗患;致皇帝沉湎享乐,荒废朝政,几乎直接促成了‘安史之乱’。也恰恰是从‘安史之乱’开始,李唐王朝结束繁荣,走向衰亡!”
在这一天到会的所有专家中,省博的刘主任是资格最老的一位,虽然已经退居二线,但仍然是学术界颇为活跃的理论权威。他和万教授的观点似乎都是历史
刑警们也很兴奋,也很激动。如果墓葬的级别比总队原来预计的还高,还重要的话,那么案件的成功破获,价值也就更大,功劳也就更高。
会议一直开到很晚还未结束,市公安局和省文物局的官员们就留专家们在不远的市局招待所的餐厅里用了晚餐。晚餐前万教授给女儿打了电话,询问她的身体状况和休息状况。赵红雨躺了一天,仍然困乏腿软。昨天队长李进本来布置她今天去公司上班观察一下林涛的反应的,但她起不来,去不了,林涛的表现不得而知。万教授一天没有回家,所以她上午吃了一次中药,吃了一碗米粥,中午保姆小刘敲门让她下楼吃饭,她说不饿不吃了。除此之外就再也没人上楼理过她了。
到了晚上她真的饿了,起床摇摇晃晃地走出房间,想下楼找点吃的。夜晚的别墅安静异常,静得如同空宅一样。赵红雨一步一挪,走到梯口,忽听楼下某个角落,有人低声密语,声音像是被手捂住似的,含混呜哝。
赵红雨止步屏息,听了半天才听出是林白玉来。林白玉不知在和什么人通着电话,两人显然发生了龃龉。
——“对,我是用过你一些钱,可这都是你自愿的,你现在跟我算这笔账是什么意思?”
赵红雨站在梯口的暗处,她凭直觉判断,与林白玉通话的人应该就是林涛;她凭直觉判断,他们通话的内容,应该就是昨夜的事情。
“你别忘了你来西京是怎么一步一步发起来的,你要算账我也可以算的!”林白玉的声音因愤怒而渐渐抬高:“咱们到底谁欠谁,都可以算的!”
赵红雨想,应该就是林涛了!
接下来,林涛不知在电话里说了什么,林白玉突然不再咄咄强势,声音一下子又变得断续而低回:“什么,老郭出事了?什么时候?出什么事了……他要多少?他还在西京……”
再往下,就真的听不清了。但赵红雨基本听懂了,她似乎听懂了他们密谈的内容!
邵宽城是在饭桌上接到赵红雨的电话的,那时他正和其他刑警一起,在专家用餐的隔壁吃工作餐呢。接电后他立即从饭桌前起身,进入专家用餐的房间,叫起了在此恭陪末席的队长李进。
他走进餐厅时注意到万教授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万教授坐在主宾位上,面孔被葡萄酒醺得微红。邵宽城突然觉得,万教授几乎就像他的一个情敌,正在夺走他朝夕相伴的爱情。
当邵宽城和李进匆匆走出这间餐厅时,专家们的饭局也行将结束。专家的饭局结束之际,也正是万家的晚饭开始之时。保姆小刘在桌上摆好了碗筷,林白玉也打完电话,心神不定地回到了餐厅。这时她们都听到了楼梯响动,她俩同时抬头,看到赵红雨步态蹒跚,艰难地走下楼来。
林白玉有几分惊异,又有几分如释重负,她迟疑了一下,问道:“你……病好了?”
赵红雨不想在她们面前现出病态,她强打精神,说:“嗯,好了。”又说:“我饿死了。”
小刘马上辩解:“我中午问你,是你自己说什么都不想吃的。”
林白玉却解脱般地露出些笑容:“有食欲就好,觉得饿就说明身体没事了。快来吃点饭吧,能吃饭就好!”
于是吃饭。
赵红雨在桌前坐下,林白玉很难得地,帮着保姆往桌上上菜端汤,往返厨房内外。赵红雨真的饿了,见到食物后更觉饥渴交加,端起小刘送上的一杯橙汁张嘴要喝,却被林白玉大声喝住。
“先别喝!”
见红雨愣神,林白玉又连忙掩饰:“哦,空腹别喝凉的!饭马上来了,先吃点饭再喝。我去拿饭!”
见红雨迟疑地放下杯子,林白玉快步跟在小刘身后,进了厨房,她低声道:“你不用再下药了,这事以后再说。”
小刘说:“什么?我已经下了呀。”
林白玉一愣:“下了?我是说那个药……”
小刘没等她说完就点头再次确认:“是啊,已经下到橙汁里了。怎么了,你是不是不想给我钱了?”
林白玉脸孔有点发白:“你怎么又下了!你,你赶快把橙汁拿回来!”
小刘弄不懂了。
她弄不懂林白玉朝晴暮雨的表情,弄不懂林白玉南辕北辙的态度,不过一夕之间,她弄不懂林白玉何以判若二人!
她说:“你现在把钱给我,我就拿回来。”
两人的声音都压得很低,但显然已是争吵的口气。林白玉说:“你先拿回来!你就说橙汁过期了,不能喝了。阿姨既然已经答应你了,你还不相信阿姨吗?”
而对小刘来说,此时什么空口白话都没用了,“你给钱,我就相信!”
情急之下,林白玉把那只白色玉环掏出来了,往小刘手里塞:“我现在拿不出那么多钱来,要不这个先放你这儿,这是唐朝的,很值钱的……”
小刘毫不犹豫地把玉环推了回去:“我不要这个!我哥要治病,我要结婚,我能给人家这个吗?我就知道你不想给我钱了……”
林白玉竭力做恳求状,很诚恳的:“我现在不是没有……”
小刘不容她说下去:“你有!我看到万教授给你钱了,给了你很大一笔钱,我都看到了!”
林白玉说:“那是买车的钱,首款都已经付了,剩下的钱阿姨还有急用。阿姨这个人心特别软,就算别人伤害了阿姨,阿姨也不忍心让她受苦。你不去拿,我自己去拿,阿姨以后再不求你!”
林白玉返身欲走,小刘把她拦住:“好,我去拿!反正你说的我都照做了。我这个人也不是好欺负的,别人要是说话算话,我心也就特别软,别人要是骗我,我心也硬着哪!”
小刘端起高压锅走出了厨房,林白玉慌乱地跟了出去。她们最先看到的是刚刚走进别墅大门的万教授,随后她们与万教授一样,几乎同时看到了餐厅里的赵红雨——赵红雨趴在餐桌上如同睡去,那只喝空的杯子不知怎么掉在了地上,居然没碎!
在公安局和文物局领导宴请专家的饭局结束之前,李进和邵宽城就已经离开了市局招待所。李进直接返回刑侦总队,邵宽城则带着另外两位刑警,驱车直奔万教授的别墅。赵红雨的那个电话,令今夜无人入睡。今晚将有多个战场部署,在回总队的路上,李进已在调动人马,刑侦一队的所有机动警力,都在迅速集中。
邵宽城是在万教授回家之前赶到万家别墅设稍的。他们在别墅对面的一条林荫小径悄悄隐蔽,或许这个时候,林白玉与保姆小刘正在厨房里讨价还价,或许赵红雨正在餐厅的桌前喝下那杯毒橙……很快,万教授回来了。邵宽城看到万教授下了车,看到万教授进了门,遂用手机向李进做了报告。当然,万教授不是他们今晚的目标。但万教授回来后,这座灯火通明的大宅里,似乎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屋内似有不明原由的呼喊与响动,语焉不详,情形不清。
很快,别墅的大门被人急急打开,万教授的司机匆匆跑了出来,把刚刚开进车库的车子重又开出。司机跑回屋内,稍顷即和万教授一起,抬出一个人来。
那是一个没有知觉的人,一个四肢无骨的人,一个不明生死的人……邵宽城的喉咙忽然被巨大的惊痛扼住,无法发出一丝声音,但他能听到车里同伴的低声惊呼:“赵红雨!”同伴的呼声是一个确认,邵宽城呼吸还在,心已窒息,四肢魇住,僵不能举。他们惊呆地看着万教授和司机把红雨抬进车子,看着万家的保姆抱着一床毛毯跑出大门上了车子,看着车子开动起来,车轮的声音响得急急切切!
一个刑警问道:“要不要跟上?”
那一刻邵宽城感觉到自己的心被钝刀割醒,痛不能忍,但喉咙深处终于可以透出一丝声音:
“……不!”
万教授的轿车急急匆匆地走了,别墅的门前恢复宁静。
街灯昏黄,夜幕沉重。邵宽城的汽车仍然藏在对面的林荫小径,默然不动。
邵宽城双眼发直,与其说是盯着前方,不如说是瞳仁散了。车外万籁俱寂,他的悬心和哭泣全被压在喉咙之下,喉结痉挛的想吐!
五分钟后,别墅里面的灯全部黑掉了。又过了一会儿,别墅车库的卷帘门无声地升上去了。车库里没有开灯。车库的暗影里,一辆轿车缓缓开了出来,几乎就在这个时刻,邵宽城完全清醒了。月光把那辆车的车头照得惨白,在他的视野中幽灵般地滑过,红色的尾灯溜向不远的路口。路口的绿灯亮着,没有行人。
邵宽城的嗓子彻底哑了,但车里的同伴还是听清了他的命令:
“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