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红雨入住万家的第二天,她在精舍艺术品公司的一间办公室里有了一个座位。她上班后才知道,原来坐在此位的秘书刚刚请假生孩子去了,她的补缺恰解公司的燃眉之急。

按照公司办公室主任的要求,她要负责接听各种来电,在各部室间传递文件,还要给老板林涛收拾房间。收拾房间并非仅仅是打扫卫生,还要收拾每天被老板搞乱的桌面,把文件、物品、不用的纸头纸片或清理或归位,恢复桌面的秩序与观瞻。还有,要给老板的茶杯里泡上新茶,要把老板上班穿的拖鞋送到脚下……赵红雨想,公司的文员难道TMD就是勤杂工吗?

赵红雨上班的当天晚上,万教授出差回来了。

万教授对红雨自己应聘去林涛公司上班有些意外,也有些不爽,但,没有干预。晚饭后他小心而又婉转地和妻子林白玉商量,说女儿回来了,每天上下班,以后每天还要上下学,一个女孩子,怕她路上不够安全,得先给她买辆代步的车子,二三十万的中档车就行了。但这一来现金就比较紧张了,所以原计划给妻子买的那辆新款奔驰可否暂缓?

林白玉根本不相信丈夫没有现金。丈夫讲学挣钱,当嘉宾挣钱,给国内外的个人和机构鉴宝也挣钱,都是现金!丈夫这一阵还帮美国大收藏家迈克·里诺斯在不丹的艺术宫采购中国特有的建材汉白玉,肯定也会得到一大笔佣金,这些林白玉都知道,丈夫的财富瞒外人易,想瞒她,比登天还难!

那晚夫妻之间再次暴发了争吵,赵红雨在自己的卧室里听到楼下林白玉的尖叫时断时续,就像俄罗斯海豚音那样剜肠揪心。赵红雨当时并不清楚这场争吵正是源于自己,他们吵架时她正躺在床上给邵宽城发手机短信,把在父亲家的各种见闻聊给他听。包括她住的房间窗户有多大,卫生间的浴缸有多嗨,小刘的作派有多鬼鬼祟祟……也顺带八卦了一下林白玉,说林白玉吵起架来有多狗血。她只发信息,没打电话,按公安的纪律上了任务也不允许使用微博微信。和邵之间,很多话,用文字表达可以稍稍性感,稍稍肉麻。比如:想我了吗?比如:有多想?还有:啵一个!之类。这些话用嘴直接说,就不那么顺口啦。

那夜还发生了一些事,比如精舍公司办公室主任给她打电话询问有几张报销单据老板批了没有;比如林白玉吵完架居然跑到保姆小刘的房里哭诉去了……都是她信息中与邵宽成闲聊的话题。需要保密的话,暴露身份的话,在信息中当然只字未提。

那夜发生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老郭接到的一个电话。电话是从长安打过来的,还带着野外深夜的寒气。在电话中能听出侯老大喜不自禁,向他报告说已经挖到封土层了。而且,有东西!

电话很简短,老郭没再盘问,没再耽搁,当即起身,驾车往长安方向去了。这时,是夜里三点钟左右。第二天上午十点,也就是赵红雨在精舍公司上班的第二天上午十点,她在公司的走廊里看到了老郭。老郭熟门熟路的样子,低头径直走进林涛的办公室里,十分钟后出来。赵红雨在过道的热水器前佯做取水,隔山望月地用手机拍下了老郭行色匆匆的背影,随即将照片发给了队长李进。

这天傍晚赵红雨照例正点下班,她下班后没有回家,而是去了精舍公司和父亲家之间的一个茶馆。在这间茶馆的一个包房里,李进和邵宽城正在等她。

李进一见面先是表扬鼓励,说她进去才两天,成绩很明显,总队领导也知道的,领导很满意。李进说的“成绩”,其实都是今天白天得到的,李进说:“你发来的那几张财务报销单据的照片很重要,他们一个艺术品公司一下报销那么多铁锹铁镐的采购费干吗,租用卡车和卷扬机干吗,这都是疑点。今后说不定,也都是证据。”

又说:“郭得宝那张照片也很重要,虽然远了点,模糊了点,但能看出来那就是郭得宝。我们外线侦查员前天把郭得宝跟丢了,一直没找到他,他也一直没回他原来的住处,已经失控两天了。你下次再见到他要第一时间通知我们。我们从其他情报了解,这个人肯定有问题,总队批了全天侯挂稍的。”

赵红雨说:“好。”

和李进的第一次接头很短暂,他们给她要的茶还没上就结束了。赵红雨从茶馆出来,坐公交车走了三站地,下了车走进离车站不远的一条小巷,小巷里停着那辆再熟悉不过的桑塔纳轿车。

她上了车,先问:“队长走了?”又问:“你这算下班了吧?”

邵宽城说:“李队老婆住院了,这两天他走得早,怎么了?”

赵红雨说:“噢对了,你现在是李队的秘书了,他下班你自然放羊。”

邵宽城说:“什么秘书啊,就是内勤。”

赵红雨笑:“恩,你真低调。”

邵宽城说:“看出来了,你这个班上得挺闲的。”

赵红雨说:“怎么闲啊,没把我累死!我现在才明白资本家的心有多狠了,私人老板的公司是绝对不会让雇员闲着,绝对把你的剩余价值全给榨干。”

邵宽城说:“那你晚上休息得怎么样,住别墅的感觉挺好吧?”

赵红雨说:“没感觉,憋闷。”

邵宽城说:“那么大房子还憋闷。”

赵红雨说:“求理解,行吗?理解万岁!”

邵宽城说:“那你怎么憋闷了,别墅空气不好,不通风?”

赵红雨说:“那个女的,阴气太重。”

邵宽城说:“哪个女的,你后妈?”

赵红雨说:“连那个小保姆,都阴气。我要不是为了你……”

邵宽城马上打断她,一点不吃亏的样子:“你是上任务啊,可不是为我!”

赵红雨闷了一下,说:“行,我上任务,我还是警察,这是我本职工作,分内的,行吗?要不说你这人极品呢,我躺下装死行吗!”

赵红雨说罢,拉开车门下车,邵宽城问道:“哎,你急什么,干吗去啊?”

赵红雨说:“我得赶紧回去吃饭,要不还得跟那俩女的请假!”

邵宽城半懂不懂地点头:“噢,那你回去吧,早点休息吧,保持体力。”

赵红雨没好气地说:“休息什么呀,你弄清楚点,我这算是上班!”

邵宽城愣片刻,才说:“哦,我躺倒装死。”

同一个傍晚,《唐史讲坛》新一期节目录制中。

不知是前几日河南之行鞍马劳顿,还是昨晚夫妻争吵伤神伤身,镜头中的万教授显然有些疲惫,整期节目缺乏激情,无甚亮点,平淡完成。

这期讲坛说到,开元二年,唐玄宗的宠妃武氏再次生下一个男孩。此子肤白肉嫩,甚得上欢,皇帝爱不释手,赐名“敏”,封怀哀王,更赏母子百帛千金。为保幼子平安,玄宗御赐白色玉环一枚,做为庇佑之器,坠于襁褓。是年冬,恶咒再现,怀哀王李敏怪疾夭亡,未满周年。武氏悲极神失,一蹶不振;玄宗亦痛伤龙体,多日不朝。开元四年,武氏再产,诞下一女,此女唇红齿白,面容甜美,玄宗赐封上仙公主。翌年春,上仙公主于惠宁宫再告夭亡。

至此,武氏之嗣,无一幸免。

王皇后仍然是在乾央宫听到公主不治的奏报的。从这一天起,她开始秘密地供奉神木。在那块被方士施过法术的霹雳木上,刻着玄宗与皇后两人的名讳,王皇后每日焚香三叩,祷拜如仪。

关于乾央宫供奉神木一事,在大唐的后宫,是一个绝对的秘密,知晓者除皇后的兄长王守一外,只有乾央宫的几个贴身宫女。王皇后是非常迷信神巫怪力的,所以最终不惜冒大不韪,孤注一掷。

武氏的三个孩子相继夭折,夭折的内幕以各种版本在后宫疯传,其中数个版本把皇后牵涉其中,早已不是什么秘密。王皇后本人不知是佯作不知还是真的浑然未闻,对宫中“流言”从不过问,从未追究。在皇后面前,关于武氏的一切话题皆为禁忌,所以,流言再多,也没有人敢在乾央宫里公然提起。

讲到这段宫廷秘史,不知万教授有没有想到自己。在一个男人的身边,如果有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女人分宠,对这个男人来说大约都会成为一种不幸。尽管所有正史中都找不到王皇后害死武氏三子的任何记述,但野史正是根据武氏分宠的事实和人类的一般生存法则,演义了王皇后与这三起夭亡的关系,似也不无道理。

就在万教授讲述这段宫廷杀戮的当天晚上,在他自己的家里,一场精心策划的“杀戮”也开始启动。这实在是一个命运的巧合,天意似的,让所有后来的知情者无不扼腕叹嗟。

从那天开始,在万教授的家里,林白玉和赵红雨因利益而结仇,与小保姆因利益而结盟。唯一对这场战争浑然未觉的,是这场战争的另一方,也是这场战争的目标——赵红雨。

那天晚上赵红雨匆匆结束与邵宽城的幽会赶回父亲家,路上堵车,回到父亲家时已是晚上七点半钟了。父亲去西京大学录节目还没有回来,令她意外的是,林白玉居然还在等她共进晚餐,见她进门才吩咐保姆小刘端菜上桌,而且,对她的迟到没有一句抱怨。

那天晚饭也很丰盛,有鱼,熏鸭,鸡蛋和两样蔬菜,还有煲汤,据说是小刘用猪蹄、火腿、生鱼煲了一下午的。赵红雨以前很喜欢喝煲汤的,现在不喜欢喝了。因为邵宽城说他从一本杂志上看到煲汤里的嘌呤太高对身体不好,所以他俩就都不喝煲汤了。赵红雨不喝煲汤,小刘就给她倒了一杯橙汁。赵红雨真的渴了,一杯橙汁几乎一仰而尽。她看出她的牛饮让林白玉和小刘面面相觑,她心里笑了一下,料她们没见过女孩喝水这么猖狂的!

赵红雨不是见生的人,坐下来吃喝自如,但不知为什么,饭桌上的气氛总有点不太自然,不太对劲。小刘倒完饮料就躲进厨房不再出来了,林白玉一直低头吃饭,但又显得心神不宁。赵红雨想说点什么,却又找不出合适话题,而且吃到一半她忽然头晕想吐,她站起来想到卫生间去,起身之后腿脚竟有些不听使唤,摇晃着走了几步就想找个能扶的东西……这时她听到了林白玉的声音。

林白玉在她身后轻声询问:“你不舒服吗,什么感觉?”

赵红雨摆摆手,答不出话来:“没事……我有点……恶心。”

她扶着墙,踉踉跄跄走到卫生间,进门大吐,震撼肺腑。她感觉到林白玉站在卫生间门外,她听到林白玉在继续发问,声音飘忽而又诡异。

“你吐了吗?你吃坏了吧,还是受凉了?”

吐过之后,赵红雨心里好受多了,刚刚紧绷的身体得以松弛,但每一条筋骨都痛乏无力。她从卫生间出来,看到林白玉果然离开餐桌,在卫生间门前探看。小刘也出来了,站在厨房门口向这边张望。她们的关切异乎寻常,这让赵红雨忽然感动。她努力把腰板重新直起,她甚至冲她们挤出一些笑容,既是感激,也是宽慰。

“没事了,刚才突然恶心,没事,可能就是受凉了吧,没事。”

那两个女人都没有说话,她们远近不同,但目光相似,都在观察她的脸色,对她快速的好转,似乎都有些意外似的。林白玉愣了好一会,才勉强发出声音:

“你……真的没事了?要不要给你爸爸打电话让他回来?”

赵红雨摆手:“不用了不用了,我现在好多了。”

林白玉说:“哦,那就好……”

在赵红雨发病的这个时辰,万教授刚刚走下讲坛。他本来应该直接回家的,但在休息间卸妆时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里的人约他尽快见面,从万教授的表情上可以看出,对方的事由非常重要,而且刻不容缓。

那天晚上万教授从位于西京大学的录制现场出来后确实没有回家,而是去了他回家必经之路上的一个酒店。在那家酒店的一个餐厅包房里,他见到了已经久候的林涛。

服务员给万教授上完茶就被林涛摒退,随后林涛将一个红色的布包放到桌面,布包被缓缓打开,一只白色玉环赫然入目。林涛看到,万教授眼睛一亮,嘴角的肌肉微微一动,欲呼又止的样子被刻意遮掩。玉环置于灯下,质凝色白,细腻肥润,显为上等羊脂玉无疑,更有棕红土沁,斑驳自然,整器包浆温润,绝无人工做色的痕迹。薄意满雕饕餮纹饰,刀笔精准,古意盎然。万教授多年没有见过如此精美的古玉了,很难不动声色,很难掩饰惊奇。但很快,他还是以一副镇定的神态,故做淡然地问道:“这是从哪里拿到的东西?”

林涛面色凝重:“就是我跟您提到过的地方,刚刚拿到的。我把上面的土垢简单清洗了一下,就成了现在这样。”

从玉环的用材及雕工看,器属皇家或至少出身王侯,应该无可争议!多年以来,万教授“鉴宝”无数,过眼之物,难得夺目。特别是“古玉”一类,奇货万里无一,而材质、器形、雕工均堪皇家之尊者,在民间藏家手中几无所见。万教授想说什么,嘴张了一下,欲言又止。他戴上眼镜,拿起玉环,灯下再看,琢磨良久,才放回原处。

林涛看着万教授的表情,看得目不转睛。

万教授沉默片刻,问了一句:“多少钱?”

万教授的这一问,让林涛悬心复位,他吐了口气,缓缓道:“我只想是让您相信,相信我是能做点事的。您信任了我,我才好跟您合作。”

林涛直奔主题,话不多言,他盯着万教授的眼睛,等着他的回应。万教授再次沉默,像在思考,又像犹豫。片刻之后,竟然还是刚才的那句话:

“多少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