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信义奔波了一天,又饥又渴。天渐渐黑了下来,他只能无可奈何地回家。

两天过去了。还有最后一天,没有十二万两银子赔给松下长生,京西胭脂铺就永远没有出头之日。

一大早,晁信义出门了,他要去借钱。可是,该跑的地方都已经跑了,到底谁肯借给他钱呢?他心里没底,也就没有了方向。他茫然无措地走着,真正是心乱如麻。

前面,一辆马车停下来,他也没认真看,低着头往前走,直到有人叫他,他才停下来,抬头一看,是松下长生。

“松下先生,您怎么在这里?”晁信义惊讶地问了一句,连忙施礼。

松下长生刚刚从车上下来,匆忙鞠躬还礼。

“晁掌柜。”松下长生说,“前天我听说了那批货品的事,立即从天津赶来了。”

晁信义连忙说:“那批货,责任完全在我。”他想说,我一定会按照合同赔偿,可底气不足,后半截话又吞了回去。

“情况我的经理都向我说了。”松下长生说,“走,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细谈。”

晁信义看了松下长生一眼,感觉这个人比那个什么朱七好说话得多,心中又升起一线希望。

松下长生抬头看了看,不远处就有一个茶楼,对晁信义鞠躬,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请。”

两个人到了茶楼,要了一个雅间、两壶茶、一些点心。松下长生端起茶杯,对晁信义道:“晁掌柜的,我的经理对你的态度很不友好,我已经斥骂了他。”

晁信义慌忙站起来施礼:“错在京西胭脂铺,耽误了松下先生的生意计划,造成了一定的损失。您的经理心里急,也是可以理解的。只怪我年轻,没有经验,才会犯下这样的大错。”

“晁掌柜虽然年轻,却宅心仁厚,勇于担当,十分难得。”松下长生的语气极其诚恳,“晁掌柜,请喝茶。”

晁信义喝着茶,心中忐忑,实在猜不透松下长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因此也就尽量少说话。

松下长生客气地问:“晁掌柜行色匆匆,在忙些什么呢?”

晁信义坦然道:“实不相瞒,我不仅仅要赔偿松下先生的损失,还想把京西胭脂铺的前院和后院修建起来,重现昔日的辉煌。”

松下长生称赞道:“这是应该的,京西胭脂铺是一个著名的品牌,不能就这么倒下了!”

晁信义斩钉截铁道:“京西胭脂铺绝对不会倒下的!”

松下长生继续问道:“要重建到以前的规模,花费不小吧?”

晁信义点了点头说:“若是恢复到以前的水平,至少需要三十万两。”

松下长生露出惊讶的神色:“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坦率地说,你们政府很弱,管理混乱,吏治腐败。在今后相当长的一个时期内,经济形势恐怕不会太乐观。在这样的经济形势下,西方的银行家、实业家,通常都会节省开支,缩小投资规模,采取守势。”

晁信义觉得,每次和松下长生谈话,都能学到很多新的知识。这次又听到了很多新的名词,忍不住便问:“松下先生说的采取守势,指什么?”

松下长生说:“西方经济,其实是一种信贷经济。经济状况好的时候,银行就拼命向外放贷,实业家呢,积极从银行贷款,扩大投资。也就是说,这时,实业家手里持有的是实业。相反,如果经济形势不好,实业家就压缩投资规模,尽可能持有资金。”

“我明白了松下先生的意思。”晁信义说,“可现在,我是既没有资金,也没有实业。既不能攻,也不能守啊。”

“是啊,是啊。”松下长生说,“尽管当前中国的经济形势不好,这次战败,可能又要赔一大笔钱。这笔钱肯定从你们这些老百姓身上搜刮。正因为如此,政府也可能采取一些刺激经济的政策。要说,确实也是一次机会。京西胭脂铺这么好的品牌,若是不能重建,实在是太可惜了。”

晁信义揣摩着松下长生的话,心中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现在这种形势,只要有一丝机会,他就不会放过。

“松下先生,在下有一事相求。”晁信义站了起来,双手抱拳,恳切地道。

“晁先生不必客气,我和令尊是好朋友,我们又是同行。如果我能帮上忙的,一定帮。”松下长生脸色平静,但他的心中已经猜测到晁信义准备说什么了。

“京西胭脂铺应该赔偿松下先生的,我一分钱都不会少,也不讲一分价。不过,我有个建议,松下先生不如将这笔钱作为借贷。我以京西胭脂铺的地产做抵押,并支付高于钱庄一成的利息,一年之内还清。”晁信义豁出去了,为了重建京西胭脂铺,这是没有办法之中的办法。

松下长生先是一愣,继而笑道:“晁掌柜真是一个意志坚定的人。刚才,我还在说,在这种经济形势下,不适宜采取攻势,只宜防守。没想到,晁掌柜却希望我向你放贷。”

晁信义说:“我也是被逼的。松下先生,您想想,我现在还不出钱,就算您向官府告我的状,结果如何?也就是把我抓起来。抓起来,我还是还不出钱。我坐了牢,您也拿不到钱,这是一种两败的结局。相反,您如果将这笔钱作为贷款,既可以拿到您应该得到的,还可以生息。如此一来,就是双赢了。”

松下长生一愣,暗暗佩服晁信义破釜沉舟的勇气。很明显,晁信义现在无法筹到十二万。他以向松下先生借贷的形式,缓解资金紧张,不失一个好办法。这个办法对松下先生也是有利的,但这个利益在松下长生的眼中不值一提,松下长生有更大的目标。

松下长生假装思考了很久才缓缓地道:“京西胭脂铺赔偿松下妆品会社这笔钱,对我们公司而言,不是个大数目,这不算什么。我觉得,你对生意的前景,对工业化的发展不太了解,我们可不可以换一个方式合作呢?”

“换一个什么样的方式?”晁信义平静地问道。

“现在的工业在飞速地发展,中国家庭作坊式的制造业已经落后,跟不上发展,迟早必然会被淘汰!我可以免掉京西胭脂铺赔偿松下妆品会社的十二万两。另外,我再出资三十万两,重建京西胭脂铺。我们要开办现代化的工厂,大规模地生产,产品投放到世界各地……我们的工厂属于合资工厂,我占六成,你占四成;我管理,你只需出工艺配方,以及京西胭脂铺这个招牌……”松下长生微笑着道。

看着松下长生胸有成竹的样子,晁信义暗暗吃惊:果然来者不善呀!

松下长生继续道:“当然,我只是建议,你可以好好考虑,中国的家庭作坊保守,的确不利发展!如果你想清楚了,随时找我谈!只要我们意见达成一致,明天就可以动工!”

晁信义沉吟不语。

“请用茶,生意不成仁义在。”松下长生微微一笑。

“好,我好好考虑一下,成与不成,都会在后天中午答复松下先生。”事到如今,晁信义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如此回答。

晁信义又为自己多争取了两天的时间。

松下长生也没有在意这两天时间,点头答应。

喝过茶,各自分开,晁信义并没有把这件事情告诉花红蓝和晁灵珊。

他在暗暗地想,松下长生的出现,太突然了。他不仅愿意免去京西胭脂铺该赔偿的十二万两银子,还愿意出资三十万两白银,太意外了。那么,他究竟安的什么心?是看到京西胭脂铺的发展前景了吗?这个理由说得过去,毕竟,京西胭脂铺的胭脂水粉是皇宫贡品,值得投资。

如果他心怀叵测,另有计谋,那就太可怕了,最坏的结果就是京西胭脂铺的一切,被松下长生正大光明地霸占过去!

如果他是诚心合作,自己就不能算是京西胭脂铺的大掌柜,这样京西胭脂铺即使兴建起来,也在无形之中转让给了别人。

如果没有十二万两赔偿松下长生,京西胭脂铺就彻底地完了!

一个晚上,晁信义都在思考这个问题,天亮的时候,他终于决定了:继续去京城的钱庄寻找机会,还有最后一天半的时间呢!只要筹到十二万两,也就可以解决燃眉之急了。

四海钱庄,京城规模排行前十位的大钱庄之一。晁信义昂然而入,心有多大,机会就有多大。

接待他的是四海钱庄的三掌柜林大贵,五十来岁,态度和蔼。晁信义自报了家门,开门见山地提出希望借贷二十万两白银,用于京西胭脂铺的重建。

林大贵一听,顿时脸色大变,慌忙起身道:“晁公子,请稍候,这么大的生意,我做不了主,我请大掌柜来和您谈。”

四海钱庄的大掌柜名叫张寿元,矮小,黑瘦,右眼瞎了,安在里面的是一只狗眼,左眼独放光芒。他的嘴角含着一根三寸左右长的竹子烟杆,烟嘴是根铜管,看上去是乡下老汉自己制作而成的,穿的长袍半新不旧,布料普通。如果不是身在四海钱庄之内,没人会相信,他居然是四海钱庄的大掌柜。

晁信义看到张寿元进来,不慌不忙地站起来抱拳施礼:“见过大掌柜!”

“你就是京西胭脂铺大掌柜晁子霖的儿子晁信义?”张寿元点了点头,大模大样地往自己的椅子上一坐,一边用独眼上下打量晁信义,一边拿下烟杆,梆梆地在自己的靴子上磕。

张寿元进来的时候,晁信义注意到,他的靴子是牛皮做成的,厚厚的,而且补了几个补丁。从他的衣服、鞋子、烟杆上可以看出,张寿元就是一个守财奴,铁公鸡,一毛不拔。这样的人开钱庄,不仅仅锱铢必较,更是谨慎小心,步步为营,他怎么可能把二十万两白花花的银子借贷给晁信义呢?

晁信义感觉自己来错了地方,但既然来了,也只能安然处之,大不了喝完茶就离开。

晁信义不卑不亢,落落大方地回答:“晚辈正是。”

“你要借贷二十万两白银?”张寿元又拿起烟杆,用力地吸了几口,直到烟嘴里的烟丝燃尽,意犹未尽地咂巴了几下嘴,才慢腾腾地问了一句。

“是。”晁信义道,然后把自己的计划详细地说了一遍,这个计划他已经说过很多次,熟练之极。

“我仔细听了你的计划,也明白了你的雄心。可有一事我不懂,还望晁掌柜赐教。”这个张寿元一双眯眯眼,看人的时候,眼睛就眯成一条缝,完全看不到眼珠。

晁信义有一种感觉,他做生意绝对是一个厉害角色,不是比他更厉害的角色,想从他这里讨得便宜,几乎比登天都难。晁信义巨大的信心在这里受挫了,他几乎想起身离去。转而一想,生意是谈成的,不谈怎么知道能不能做?既然他没有赶自己走,就说明,可能还有机会。

“请讲。”晁信义说。

张寿元将烟斗往身后的办公桌上一放,说:“据我所知,你们京西胭脂铺在宛平还有一块地。”

晁信义说:“是。”

“你们买那块地的目的是什么,能说说吗?”

晁信义说:“中国的工业,只是手工作坊式生产。这种生产模式,只能满足一个相对狭小的市场,也就是一个区域性市场。比如说,我们京西胭脂铺的产品虽然有名,可家庭作坊式的生产,也就只能满足北京市场。相反,西方采取的是现代化生产,产品能满足更大的市场需求。我们买那块地,就是想应对现代企业发展的变化。”

张寿元说:“我明白了。假若你把宛平的工厂建起来,又将昌延里的铺面建起来,需要多少钱?”

晁信义看了看张寿元,完全不明白他的意思,心想,这小老头儿该不是玩我吧?但还是回答道:“如果将京西胭脂铺恢复到以前的水平,又建起宛平的工厂,达到预想的一期目标,需要白银五十万两。”

张寿元说:“这我就有点不明白了,你既然要借钱,既不是借五十万两完成你父亲的夙愿,也不是借三十万两重建京西胭脂铺,为什么单单是二十万两?”

晁信义回答道:“宛平的工厂,我是一定要建的。只不过,目前的形势我还顾不上这一步,只能先重建京西胭脂铺。三十万白银是一个大数目,我觉得在一家钱庄借贷有困难,所以,多跑了几家,已经借贷了十万两,还差二十万两。”

张寿元不动声色:“你在哪一家钱庄借贷到了十万两白银?”

晁信义镇定自若地回答:“大掌柜的,这是商业秘密,恕不能告。”

张寿元哈哈一笑:“晁掌柜,请恕我直率。以现在京城的局势,以及你们京西胭脂铺的处境,恐怕借一万两都难吧。”

晁信义心中一凛:这个独眼的掌柜,好毒的眼光,一眼就可以看透人心。

晁信义被他看穿,反倒更是坦然了,微微一笑道:“大掌柜好毒的眼光,您说得没错,我的确没有借到一两银子。”

张寿元哈哈大笑。

晁信义面不改色地说:“大掌柜的,我相信您也不是一生下来就家缠万贯,也是一分一分地赚起来的吧?您能白手起家,成就这么大的家业,那么我晁信义为什么不能重振京西胭脂铺的雄风?我晁家虽然家破人亡,损失惨重,但我们还有几样宝物,这些东西,价值连城。”

张寿元微笑着打断了他:“说说看,你有什么样的宝物?”

晁信义说:“我们有京西胭脂铺的金字招牌,这可是乾隆帝御赐的。我听说,光是这个御赐金匾,价值就不止四十万。此外,我们晁家还有独家配方,这可是无价之宝。松下妆品会社,想以一百万两买我们的配方。”说到这里,他偷偷看了一眼张寿元。毕竟是撒谎,他的底气有点不足。见张寿元只是眯缝着眼,不露声色,他也搞不清对方是否已经看穿自己,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说:“第三,我们有人。”

张寿元问道:“有人?有什么人?”

晁信义说:“有我,有我姑姑。”他原想说,还有我妻子花红蓝,可毕竟他们还没有正式结婚,这话只好吞了回去,接着说:“还有我们晁家的大技师王玉堂王师傅。当然,您也知道,我们还有宛平城的未来发展用地。”

张寿元忽然停止了笑,又用独眼看晁信义,这次他的目光在晁信义身上停留了很久,然后点了点头:“你说得对,继续说下去。”

晁信义道:“坦率地说,我现在已经重建了商铺,也整葺了后院的生产车间。加上有皇宫的契约在手,就算别的生意不做,只满足皇宫需求,慢慢也可以发展起来。可是,我担心……”

“你担心什么?”张寿元问。

晁信义说:“我担心经济形势发展太快。比如说,我们京西胭脂铺以前最强劲的竞争对手王记胭脂坊,正在进行现代化建设,一两年内,他们的现代化工厂就会建成投产。那时,我就算拍马都赶不上他了。现在,我如果保证以前的规模,至少保留了追赶他的机会。”

张寿元又点了点头:“你说得对,这就好比一个人落进了大锅之中,只要努力,无论向哪一个方向,都是往上。但如果有人在锅外面拉你一把,你就能以最快的速度爬出锅去。”

晁信义立刻道:“大掌柜您说得对,我就需要您在锅外拉我一把!”

张寿元哈哈一笑:“我觉得你有经商的天赋,脸皮厚,脸皮厚的人不怕失败!”

晁信义一怔,随即又道:“大掌柜的,其实京西胭脂铺并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境地,有一个日本商人愿意出资金三十万两白银,重建京西胭脂铺,但是我没有答应,我还在考虑之中,如果在钱庄借贷不到钱,我会去和日本商人谈判!”

张寿元冷笑一声,说:“日本商人?就是和你做生意,然后要你赔偿十二万两银票的松下长生?”

晁信义心中大吃一惊:这个事情他怎么知道的呢?其实,京城之中开钱庄的人消息异常灵通,松下长生一放出风来,大家都知道了,晁信义还以为大家并不知道。

晁信义想,张寿元既然已经知道了这事情,便更坦然了,道:“如果不用赔偿松下先生,我就准备一步一步地攀登。”他的意思是自己已经没有退路,准备放手一搏。

张寿元并没有追问他赔偿的事情,道:“日本商人能拿出那么多的钱,那么条件一定很苛刻,你如果答应,就是悖祖逆宗,把祖先挣下的家业拱手送给外人。”

晁信义心中一震:“您说得对!”

张寿元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烟包并打开,从里面拿出烟丝、草纸,一边裹烟,一边说:“姓晁的小子,我可以借你六十万两。”

“啊!”晁信义张口结舌,吃惊不已。

张寿元抬头看了他一眼,不紧不慢地道:“你别高兴得太早,天上不会白白落下馅饼砸在你的头上,我有两个条件,你能答应,这事情就会办成;你若不答应,就当我什么也没有说过。”

晁信义忙道:“您请讲。”

张寿元道:“第一个条件,六十万两白银的借款时间是五年,利息月月付,而且比行规高出一成!”

晁信义点了点头道:“我答应。”

张寿元慢条斯理地道:“其实这个不算什么条件,只是利息高了一点而已,你借贷那么大的数额,多点利息也是应该的。”

晁信义道:“是,您说得对。”

张寿元又开始用洋火点烟,点燃之后,吧嗒吧嗒吸了几口,才道:“第二个条件是,娶我的女儿为妻。”

“啊——”晁信义再一次吃了一惊,这个条件大大地出乎了他的意料。

张寿元不慌不忙说道:“我女儿十九岁,我黑,她不黑;我矮,她不矮;我右眼瞎,她两只眼睛不瞎,我女儿没有任何残疾,读过四书五经,懂得三从四德。”

晁信义一时间呆住了。

张寿元淡淡地笑了笑:“婚姻大事,非同儿戏,你得认真考虑。今天中午,我请你到我家吃点粗茶淡饭,如何?”

晁信义站起身,毕恭毕敬地施礼:“谢谢大掌柜。”

四海钱庄的前院,雄伟壮观,飞檐走拱,里面的装饰也是富丽堂皇。但一到后院,则是天壤之别。后院很大,高高的围墙,围墙之下居然有一块块菜地。后院里种花种草栽几棵树,那是极为平常之事,但种菜,晁信义还是第一次看到。

张寿元招呼晁信义在客厅的茶几前坐下,茶几是用厚木板做成的,上面的漆几乎掉光了,黑乎乎的。茶几边有四张矮的木头椅子,一看也是用了很多年的东西。客厅里还有一张古旧的八仙桌,每一方只有一个凳子,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陈设。

客厅的墙壁抹了白灰,正中贴着一副字:成于勤俭,败于奢靡。两个人刚刚坐下,一个穿着粗布白裙的姑娘端着茶壶过来。姑娘梳着两条长长的辫子,用头巾扎着,眉清目秀,白皮嫩肉,长得还真俊俏。因为有婚姻之说,晁信义就认真看了姑娘几眼,暗想,若是张家姑娘能有这般模样,倒说得过去。只不过,这应该是一个下人。

晁信义正出神,却听姑娘分别给张寿元和晁信义倒了茶,然后说:“爹,请用茶。先生,请用茶。”

晁信义暗吃了一惊:堂堂四海钱庄的千金,居然没有任何饰品,打扮得连别人家的丫鬟也不如,这个张寿元真是与众不同啊。

“淑梅,今天来了客人,让你妈多做两个菜。”张寿元道。

“是,爹。”张淑梅悄悄看了晁信义一眼,脸上忽然红晕泛起,低低地应了一声,退出客厅。

“这是我女儿张淑梅,老夫只此一女。”张寿元若无其事地道。

之后两个人说了些生意上的事情,晁信义经常在江湖上行走,主要负责家族的原料采购,对产品制作、销售也说得头头是道。

吃饭的时候,晁信义见到了掌柜夫人林氏,一个五十来岁的女人,和平常的农妇没什么两样。晁信义叫她婶婶,四人各坐一方吃饭,桌子上一碟花生、一碟咸菜、一盘炒肉、一盘炒青菜、一个鸡蛋汤。如此而已,晁信义勉强吃了个半饱。

张寿元送走晁信义之后,回到后院,林氏喜滋滋地问:“他爹,这是哪家的公子?”张寿元的家中很少招待客人,林氏已经猜中了八分,张寿元应该会把女儿许配给他。

张淑梅在厨房洗碗。

张寿元问:“如果把淑梅嫁给他,你觉得如何?”

林氏脸上如绽开花朵一样,说:“不错呀!一表人才,知书达理。对了,经商的能力如何?我可看不出。”

张寿元道:“京西胭脂铺掌柜晁子霖的二儿子晁信义。”

林氏张大嘴巴,惊愕不已:“京西胭脂铺不是被一把大火烧毁了吗?听说晁家人都被洋兵杀光了呀!”

张寿元摇了摇头说:“他不还活得好好的吗?”

林氏缓了口气,疑惑地问道:“晁家家产还有吗?”

张寿元道:“没有了,他准备向我借贷二十万两。”

林氏浑身一颤:“他向你借二十万两?你答应了?你还要把女儿嫁给这个穷……小子?”

张寿元平静地点了点头:“我是这么想,还不知道人家答不答应,如果他答应娶淑梅,我借贷给他六十万两,不是二十万两。”

“你疯了?”林氏脸色铁青,几乎是吼了起来,“我不同意把女儿嫁给一个穷小子,我跟你受了一辈子苦,不能让女儿跟我一样,也一辈子受苦。”

张寿元不以为然地看了她一眼,说:“他很穷吗?难道比我当年还穷?我当年可是一无所有,也能挣下这么大的家业,他的基础比我强一百倍,你敢说他不能一飞冲天?”

林氏一怔:“我不相信!京西胭脂铺已经完了。”

张寿元冷笑道:“你是女人,头发长,见识短,你就只能看今天,明天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

林氏不服:“我是头发长,见识短,你能看清楚他?”

张寿元胸有成竹:“我能看三十年,三十年后,京西胭脂铺必定比从前的京西胭脂铺更有名!”

“你怎么知道?”林氏道。

“因为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东西。”张寿元道。

“什么?”林氏不懂。

张寿元一字一顿地吐出了两个字:“野心!”

林氏撇撇嘴说:“有野心的男人不可靠,淑梅会吃亏。”

张寿元冷笑道:“一个连野心都没有的男人算什么男人?没有野心的男人一辈子没出息,跟一个没出息的男人才会吃亏,这个事情我说了算,就这么定了。”

“不行,我不同意。我们只有这一个女儿,我可不能让女儿吃亏。”

张寿元说:“我怎么让她吃亏了?生意场上的事,你哪里知道?他有京西胭脂铺的金字招牌,这个招牌至少值四十万,甚至更多。还有晁家胭脂的独家配方,这个值更多。至少一百万,另外,他还有一些土地,加起来,一百六十万都不止。我现在只是借给他六十万,他娶我的女儿,就等于有了这些财产的一半。这笔生意,人还没进门,我们就已经赚了二十万。何况,我们的六十万不是送给他的,也不是入股,只是借。我们等于白赚了八十万呢。”

林氏想想,觉得丈夫的话有道理。他做了一辈子生意,从来都不做亏本生意。可一想到女儿过门就要吃苦,还是心中不忍,说:“你不能替淑梅做主,让她自己选择!”

张寿元大手一挥,提高了声音:“淑梅,你过来。”

张淑梅在厨房洗碗,早把爹妈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她羞羞答答地站在爹妈的面前。

林氏关心地问:“淑梅,爹和娘的话你都听清楚了吧?”

张淑梅点了点头。

林氏紧张地道:“你是怎么想的?这个事情你可要认真考虑,终身大事,马虎不得呀!”

张淑梅平静如水,说:“女儿一切听爹的!”

张寿元哈哈一笑:“这才是我张寿元的女儿,有眼光,难道爹会害你吗?”

林氏长叹一声,说:“他爹,这一次你可能真害了女儿!”

张寿元若有所思地道:“不,恰恰相反,我四海钱庄后继有人了!”

林氏以为丈夫把女儿嫁给晁信义,是他看好晁信义能干,必有一番作为。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与四海钱庄有关。四海钱庄有三个掌柜,大掌柜张寿元、二掌柜林大富、三掌柜林大贵。林大富和林大贵是林氏同父异母的兄长。他们两个人岁数都比张寿元大,却甘愿在张寿元之下,这要从三十多年前说起。

张寿元和林氏兄妹都是山西人,三十多年前,张家和林家都是大财主,显赫一时。两家老财主关系不错,还许了儿女之亲。

张寿元在十五岁的时候,家中遭受了一场横祸,家破人亡,一贫如洗。张寿元就投奔岳父林财主,林财主有一妻一妾,妻生两子,妾生一女。本来大老婆对小妾已经横眉竖目,小妾因生了一个女儿,在家中更没有地位。只是林财主当家,对小妾还能照顾一点。

张寿元本想找岳父借点钱,做点小生意。岂料林财主忽然暴病而亡,大老婆立刻将小妾及女儿林氏赶出家门。本来是张寿元来投靠岳父的,结果张寿元要照顾岳母和妻子了。

张寿元两手空空,岳母和妻子也没有什么钱财,当了衣服、头饰,换了点碎银子,交给张寿元做生意。张寿元做最小的生意,从拿着针线,走村下乡买卖开始,到成为富甲一方的大财主,用了二十年时间。

林大富和林大贵兄弟也不简单,精明能干,是做生意的料,两个人没有分家,齐心协力,生意越做越大。当然,他们看到张寿元发达之后,也就厚着脸皮来攀这个妹夫了。

张寿元、林大富、林大贵已经不满足在山西发展了,他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盯上了京城。林大富、林大贵兄弟俩一合计,力邀妹夫张寿元到京城开钱庄。

以张寿元一人的财力,勉强能够应付,但有了林家兄弟的财力,那简直就是如虎添翼。兄弟俩力推张寿元当大掌柜的,因为他的能力的确比林氏兄弟强。

张寿元也就当仁不让,当起了四海钱庄的大掌柜。林家兄弟心甘情愿当二掌柜和三掌柜。

张寿元明白林家兄弟不是省油的灯,他们为什么甘愿让他当大掌柜呢,原因很简单,张寿元只有一个女儿,而林大富和林大贵都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张寿元操心劳累,迟早有一天会死的,他一死,这么大的家业,不就落入林家人手中了吗?

这就是林大富兄弟的精明之处,表面上一团和气,实际上早藏了凶险之心,杀人不见血,吃人不吐骨头。

张寿元看到晁信义,就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他支持晁信义,不仅仅为了女儿的终身幸福,还为了回击林家兄弟,让他们明白,张寿元不是别人的棋子,是名副其实的大掌柜。

当然,如果晁信义出人头地了,接管四海钱庄不是没有可能!

晁信义从四海钱庄出来,心如乱麻。如果在四海钱庄借贷,京西胭脂铺重建易如反掌,还能将宛平城的工厂建起来。如此一来,他就和王家又在同一起跑线了。让他无法接受的是,必须娶张淑梅为妻。如果没有花红蓝,晁信义倒也可以答应这个条件。现在的问题在于,他私下里和花红蓝已经结婚,还生下了儿子。他若是答应张寿元,既对不起儿子,更对不起深爱自己的女人。

此外,他还有一条路,那就是和松下长生合作。这条路倒是可以重建京西胭脂铺,却将控制权拱手让给了外人。和心爱的女人在一起的代价,却是出卖祖宗。

一边是背叛自己的女人,做一个忘恩负义的负心汉;一边是做悖祖逆宗的不孝之子,有利有弊,晁信义左右为难。

晁信义回到家,晁灵珊看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吃了一惊:“信义,你怎么了?”

晁信义摇了摇头,看了看,问了句:“红蓝呢?”

晁灵珊道:“在后院配料室里。”

晁信义进了前院正房,里面供奉着晁家列祖列宗的灵位,香炉里插着香。

晁信义跪在地上,磕下头去,泪流满面地说:“晁家的列祖列宗,你们帮帮我吧!”

晁灵珊看晁信义神色不对,也跟着进来,担心地问道:“信义,我是你姑姑,有什么事情,你不能瞒着我!”

晁信义抬起头:“姑姑,我没有隐瞒您。”

晁灵珊焦急地问道:“有没有借贷到钱?”

晁信义道:“暂时没有,日本商人松下先生答应免去京西胭脂铺的十二万两赔偿,另外还愿意出资三十万两,和我们一起经营京西胭脂铺。”

晁灵珊听完之后断然摇头:“不行,这不是把家业拱手让给别人吗?”

晁信义道:“四海钱庄的张掌柜答应借贷六十万两,但条件是我娶他的女儿张淑梅。如果这样,我怎么对得起红蓝和家聚。”

晁灵珊扑通一声跪倒在祖宗的灵位前:“晁家有救了,你娶张家姑娘为大,红蓝为小。红蓝是一个懂事的姑娘,她会理解你的选择。”

晁信义看了一眼姑姑。姑姑和王家栋之间的事,晁信义多少知道一些。十几年过去了,姑姑对此似乎心淡如水,而此时,她还能站在家族的角度想问题,看来姑姑真是变了。姑姑身为一个女人,都能以大局为重,自己还能怎么样?

晁信义回到卧室,想换一件衣服,拉开卧室的衣服柜子,里面整齐地摆放着自己和花红蓝的衣服。晁信义的心一阵颤抖,站在衣服柜子前,久久没有动。

门轻轻地被推开,晁信义抬头一看,花红蓝进来了。她穿着青花瓷旗袍,脸色平静如水,嘴角是一丝淡淡的微笑。花红蓝反手把门掩上,一步一步地走向他。

晁信义心中一酸,喊了一声:“红蓝。”

花红蓝走到晁信义面前,望着他的眼睛,平静地说:“信义,姑姑已经告诉我了,我已经是晁家的人,京西胭脂铺的生死就是我的生死,京西胭脂铺的荣辱就是我的荣辱,你娶张姑娘吧,我不恨你。”

晁信义把花红蓝搂在怀里,花红蓝也搂抱着他,温柔缠绵……

第二天一大早,晁信义来到四海钱庄,看到张寿元坐在柜台之后,对他微微点了点头,知客把晁信义带入客房里,张寿元不紧不慢地走了进来。

晁信义站起来,恭敬地抱拳,深深地施了一礼:“叔,我已经想好了。”

张寿元没有理他,先坐在椅子上,端起茶喝了一口。听到这一声“叔”,张寿元心里有数了,这小子答应了。

张寿元从怀里拿出一张纸,放在晁信义的面前:“这是你和淑梅的婚约,你看看。”

晁信义拿起婚约,仔细地看了看,婚约很简单:晁信义愿娶张淑梅为妻,婚后当勤俭持家,相亲相爱,不得有负!

晁信义拿起茶几上的笔,签字画押,并庄严地按上了自己的手印,然后双手捧着递给张寿元。

张寿元掏出自己的烟袋,铺在茶几上,捏着一撮烟丝。他接过婚约,认真地看了看,忽然把婚约撕成四块,用其中一块卷着烟丝,放进烟嘴里,划了一根火柴,点燃吸了起来。

晁信义心中一凛,脸色大变:“叔……这……”他以为张寿元听到什么消息,或者忽然反悔了。

张寿元说:“从今天起,你应该叫我爹。”

晁信义的嘴张了嘴,还是叫了一声“爹”。

张寿元淡淡一笑说:“贤婿啊,契约是约束君子的,但君子不需要契约,而对小人,即使有契约也没有用,我不需要契约,你答应,就是最有用的契约。”

晁信义又惊又喜。

一颗脑袋从门外往里探了一下,与张寿元的目光一碰,立刻把头缩了回去。

张寿元道:“我已经让账房做好了你的借款合同,你稍微等一下,我去拿合同。”

张寿元走出客房才发现,林大富和林大贵站在门外,一脸焦急。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张寿元走向柜台,不满地说了句。

林大富跟在后面,急忙问了句:“妹丈……大掌柜的,听说你要给晁信义借贷六十万两?”

张寿元面无表情地说:“有这么个事情。”

“不行啊!”林大富和林大贵兄弟一起惊叫起来,“京西胭脂铺已经是一片废墟,他还欠日本商人十二万赔偿,他们怎么可能还得起这么多的银子?”

张寿元一声冷笑,鄙夷地看了两个人一眼:“我虽然眼瞎,但心不瞎。你们眼不瞎,却心瞎,放在眼前的一大笔财富,你们难道看不见?”

林大富面如土色,说:“大掌柜的,利润虽然可观,但风险更大,如果他亏了,我们岂不是损失惨重?”

“做生意都有风险,没有大的风险,就没有高的利润,如果我们前怕狼,后怕虎,就不必开钱庄,回乡下种地就行了。”张寿元哼了一声。

“妹丈,这次风险太大了,你要慎重呀!”林大贵脸色惨白,连声音都在颤抖。

张寿元冷冷地看了两个人一眼,说:“四海钱庄谁是大掌柜的?”

林大富和林大贵对望了一眼,一起赔着笑脸道:“你。”

张寿元继续道:“我一个大掌柜的,六十万两的借贷能不能做主?”

林大富努力从脸上挤出笑容来,答道:“能!”

林大贵也跟着说:“能。”

张寿元哼了一声:“那么你们还反对什么?”

“我们不反对。”林大富和林大贵退让到了一边。

张寿元又说了一句:“这件事情,只能让我们钱庄里的人知道,绝对不能传出去,明白吗?”

林大富和林大贵不情愿地道:“明白。”

张寿元从账房先生手中接过合同,进了客房。林大富眼神绝望,低声对林大贵道:“我们以前看低了他呀!”

林大贵眼睛溜溜一转,微微叹息了一声:“的确!难道我们不仅仅看低了他,也看低了晁家那小子?”

松下长生寓所,松下长生和松下次郎席地而坐。两个人之间是一个茶几,茶几上摆放着精美的茶具,一个身着和服的日本女人跪在茶几前,正娴熟地为两个人泡茶。

松下长生悠闲地端起一杯茶,一边轻轻品尝着,一边问:“晁信义昨天有什么行动?”

松下次郎道:“父亲,他还是和从前一样,出入各家钱庄。”

松下长生微微点了点头:“不到长城非好汉,不到黄河心不死,他有这种顽强的意志非常可贵,我越来越喜欢他了。”

松下次郎道:“父亲,三天期限已经过了,现在又过了两天,晁信义已经没有时间了。”

松下长生平静地道:“是啊,今天是最后期限了,我相信,他会来给我一个交代的。”

松下次郎露出喜悦的笑脸:“父亲以为,他会怎么交代?”

松下长生浅浅的眉毛一扬,信心十足地说:“除了和我们合作,他还能有第二条路吗?”

松下次郎一脸迷惑不解,说:“父亲为什么这么肯定?”

松下长生微微一笑,答道:“商业法则是残酷的,中国有句古话,一文钱难倒英雄汉。除非晁信义不想重振京西胭脂铺,否则,他就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松下次郎恍然大悟:“父亲说得有理,京西胭脂铺除了和我们合作,再没有更好的路走了,但是父亲,晁信义这人不简单,我们合作是不是要多加小心呢?”

松下长生目露凶光,忽然伸出右手,握紧拳头,一声冷笑道:“只要我们掌握了京西胭脂铺的制作工艺、配方,晁信义就是一个没有用的人,一个没有利用价值的人,你说,他适合到什么地方?”

松下次郎立刻点了点头说:“明白。”

门外一个下人毕恭毕敬地道:“社长阁下,有一个叫晁信义的人求见。”

松下次郎大喜若狂:“他终于来了。”

松下长生却平静地道:“他早就应该来了!”又看了一眼松下次郎说:“这几天晁信义有没有发现你在跟踪他?”

松下次郎摇了摇头说:“绝对没有,我知道他,他不知道我。”

松下长生想了想,一挥手说:“为了万无一失,你先回避一下。”

松下次郎恭敬地回答:“是,父亲。”

松下长生整理好了衣服,亲自到门口迎晁信义。晁信义穿着长袍马褂站在门口,眼神平静如水,既没有走投无路的焦急、失魂落魄,更没有得到别人支持之后的欣喜。寻常的人,他的处境如何,总是能从神色之中流露出来。但是,从晁信义的神色之中看不出任何处境情况。

松下长生心中微微一怔,感觉晁信义前来不是那么简单。他也来不及多想,伸手相请:“晁少爷,里面请。”松下长生胜券在握,连称呼都改了,不再叫他掌柜,因为从现在起,他已经不再是掌柜。

两个人进了客厅,坐定。

晁信义抱了抱拳,不紧不慢地道:“我就不打扰松下先生了,我今天来,特意来回复松下先生,京西胭脂铺我准备自己经营,松下先生的好意我心领了,再一次感谢,这是十二万两银票,请松下先生打一个收条。”

晁信义站起来深深地鞠了一躬,双手拿出一沓银票,放在茶几上。

“啊……”松下长生的嘴巴微微张开,这个结果是他没有想过的。他以为,晁信义来,若是想尽可能地多争取些利益,而自己也可以适当地让步。京西胭脂铺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除了和松下妆品会社合作,还会有谁一掷千金,帮助他呢?

松下长生投资,完全是为了将来吞掉京西胭脂铺,如果没有外人支持,晁信义不可能重建京西胭脂铺,那么,支持晁信义的人又有什么目的?

松下长生头绪万千,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晁信义又抱拳施了一礼:“松下先生,请把赔偿合同写一下!”

“晁先生,能不能再商量一下,凡事都可以商量的呀!”松下长生忙道。

“对不起,祖先传承下来的家业,信义不敢败在手中,是死是活,也要一肩承担。”晁信义没有了丝毫的商量余地。

“好吧!”松下长生无可奈何,只能先清点了银票,然后写了已经赔偿的条约,松下妆品会社与京西胭脂铺的事情就算平息了。

晁信义接过赔偿条约,小心地放进怀中,再一次向松下长生抱拳施礼:“希望以后能再和松下先生合作,告辞!”说完起身离开。

松下长生看着晁信义离去的背影挺直得如一杆标枪,心中顿时涌上一股挫败感,低声叹息了一声:“我真看错了他,了不起呀!”

“父亲……姓晁的小子居然不与我们合作!”松下次郎本来是躲在客厅后面的,忍不住探出头来看,发现父亲在门口叹息,忙走了出来。

“是。一定有人在支持他,没有人支持他,他就没有理由拒绝我们。你说,什么人在支持他?”松下长生转过身看着儿子,脸上的肉不时抖动着,小眼睛之中射出凶狠的光芒。

松下次郎摇了摇头说:“据我所知,没有一家钱庄借贷给他呀,况且是三十万两白银之巨?”

松下长生又微微叹息了一声,说:“可惜!可恨!可恨呀!”

松下次郎靠近了父亲几步,低声道:“我们得不到的东西,别人也别想得到,天黑之后,我派人干掉晁信义。”

松下长生一脸愠怒地说:“愚蠢,不是任何事情都能用打杀就可以解决的!我们还有机会。京西胭脂铺是一个独特、神奇的品牌,哪怕用十年,甚至是二十年、三十年的时间得到,也是值得的!”

松下次郎立刻道:“是。”

松下长生神色肃穆,右手握成拳头,在空中狠狠地挥舞过:“我倒要看看,晁信义下一步该如何行动,他要走的路还很长很长,而我们有的是机会……京西胭脂铺,迟早有一天是属于我们的。”

晁信义回到家中,如释重负。

他进入自己的卧室才发现,卧室之中,花红蓝的衣服已经全部不见了。

“红蓝!”晁信义心中焦急,大喊一声,转身冲出房去。

晁灵珊从自己的房间里出来,晁信义忙问:“姑姑,红蓝呢?”

晁灵珊道:“在水粉沉淀室里。”

晁信义道:“她的衣服不见了,人是不是已经走了?”

晁灵珊摇了摇头说:“她已经搬过来和我一起住。她正在后院研究一些产品的配方!”

晁信义怅然若失。

晁灵珊微微叹息了一声:“红蓝是一个好姑娘,你以后要好好对她,哎!世上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清晨,王记胭脂坊。

王兴业刚刚起床,在院子之中长长地伸了个懒腰,捻着山羊胡须,眯着双眼说了句:“舒坦!”

叶小芸端来一盆热水,放在他的面前,低声说:“爹,您洗把脸。”

王兴业弯腰洗脸的时候,眼睛又往儿媳妇的肚子上扫了一眼,发现儿媳妇的肚子似乎鼓了一点,心中一动,暗喜:菩萨保佑,王家后继有人了。

忽然,外面传来王家栋的叫喊声:“爹……爹……出大事了……”随即是一阵慌乱的脚步声。

王兴业顿时变色,厉声道:“叫什么叫?天塌下来了,还是地陷下去了?有什么事情值得大惊小怪的?”

王家栋跑到王兴业面前,气喘吁吁地说:“不是天塌下来了,也不是地陷下去了,比这两件事情都要严重!”

在王兴业看来,王家的工厂正在有序地建设,王家的货品正源源不断地送往全国各个分号,银子哗哗地往家里流。此外,唯一的遗憾就是小芸的肚子,既然她的肚子有了迹象,还能有什么大事?

他慢慢洗脸,嘴里哼着京剧:“我正在城楼观风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

王家栋说:“晁家就要全面开工修建京西胭脂铺了。”

王兴业刚刚拧了一把毛巾,听了这话,毛巾失手跌入盆中,溅起的水落在他的脸上、身上。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忙问:“什么?什么?你说什么?”

王家栋说:“安石匠正带人撤那片废墟,我打听了一下,晁家开工修建前院。我还听说,过几天,宛平的工厂也要开工。”

王兴业脸上刷的一下,一片苍白,连连摇头叫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晁家那小子哪里来那么多钱?他不仅仅要赔偿日本商人,还要修建前院和后院、开工厂,至少需要五十万两以上,他哪来这么多钱?你是听人说的,还是亲眼看到的?”

王家栋继续道:“我先听伙计说的,然后跑过去看了一下。在那里看到了安石匠和他的儿子、徒弟们。我和他们聊了聊,他们告诉我的。”

王兴业撒腿就往外跑,王家栋只好跟在后面。两个人一前一后跑到京西胭脂铺废墟之前,只见几十个工匠正在废墟上忙碌着,有的清理泥土,有的收拾残败的杂物。安石匠和他的几个儿子正用铁钎整理地基石头。

安石匠无意之中抬起头,看到了王兴业,向他扬了扬手中的尺子,远远地打了个招呼:“王掌柜!”

王兴业干笑了几声:“安师傅,三十年前是你修建了晁家大院,前几个月是你修建了京西胭脂铺店面,今天又要来修建呀?”

安石匠点了点头说:“是啊,受晁家少爷所托,重新修建呢!”

王兴业心中一股热血涌了上来,看来真的没错了,晁家要重新修建京西胭脂铺了。

可他哪里来这么多钱?

王家栋担心父亲心里承受不了,忙低声说:“爹,我们回去吧!他要修建是他晁家的事情。”

王兴业一言不发,掉头就走。

王兴业回了家,坐在椅子上,依然一言不发,脸色铁青,胸膛起伏不定。

王家栋小心翼翼地站在他的身边,也不敢多嘴说什么。

忽然,王兴业的嘴巴一张,一口鲜血就喷了出来,人也一头就倒在了地上。

王家栋一边慌忙扶起他,一边大喊:“爹……爹……”

王兴业微微张开眼睛,一声叹息,忽然伸出手就要戳自己的眼睛,还好王家栋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惊叫:“爹,你这是要做什么?”

王兴业恨恨地道:“我恨不得戳瞎我这一双狗眼呀!我还给了晁家那小子五千两银子,我真的是养虎遗患呀!我无脸见王家的列祖列宗呀!”

说罢,号啕大哭,老泪纵横。

王家栋说:“爹,至于吗?他只不过是重修京西胭脂铺而已。就算他修起来,又怎么样?他是借人家的钱修,那些钱是要还的。我们是靠自有资金发展,我们仍然跑在他们的前面。”

王兴业伸出一只手指,指着儿子说:“你啊你啊你啊,到底还是太年轻啊。”

王家栋说:“我不明白,还望爹赐教。”

王兴业说:“你说,京西胭脂铺的招牌,是不是比我们王记胭脂坊的响亮?”

王家栋说:“是又怎样?京西胭脂铺是有名声,可那主要是在京城,是在皇宫。我们的名声在民间。”

王兴业说:“他们在宛平的工厂一旦建起来,就不仅仅是在皇城了,也到了民间,和我们在同一起跑线上了。这个你就没有想到?”

王家栋说:“我想到了。可是,我们比他早走了一步。我们已经有了七家分号,两年之后,我们的工厂投产时,分号会开到十五家。晁家呢?两年之内能开五家分号,就已经不错了。他们有工厂没有分号,产品往哪里卖?我们还是跑在前面。”

王兴业说:“我再问你,晃信义那小子,哪来的钱修前院,又哪来的钱修工厂?”

“这个我倒没有想过。”王家栋说,“可能是哪家钱庄给他贷了款吧。”

“哪家钱庄?你认为整个京城哪家钱庄会给他贷款?”

王家栋确实被问住了。如果他是钱庄老板,他一定不会给晁信义提供贷款。开钱庄的,自然要做生意,这种没底的生意谁敢做?如果没有钱庄提供贷款,晁信义的钱又是从哪里来的?前院和工厂同时开工,需要三四十万两吧,再加上松下妆品的赔款,恐怕得六十万两啊。

想到松下妆品,王家栋突然想到了一件事。“爹,您说,这件事会不会与松下妆品有关?”

“你终于想到了。”王兴业说,“除了松下妆品,还有谁愿意给晁信义那小子这么大一笔钱?而那个日本人,一肚子坏水,他又怎么肯白白拿这么多钱给晁信义?”

“您是说,晁信义把京西胭脂铺卖给了松下妆品?不可能吧。”

“除了这种可能,你认为还有别的可能吗?”

父亲这一说,王家栋完全明白了。如果晁信义走投无路,把京西胭脂铺卖给了松下妆品,以他对松下长生的了解,松下家族一定不会只是参股,而是会控股。如此一来,今后的京西胭脂铺就不再是中国人的京西胭脂铺,而是日本人的。

松下长生迈出这一步的同时,一定还想到了下一步。下一步他会扩股,用这些扩股的钱在全国开分号。这样做,至少有两大好处。其一,京西胭脂铺的产品,有了销售之所,不仅能保持和王记胭脂坊齐头并进的势头,甚至可以凭借强大的财力,迅速超越,继续成为行业领先者。其二,箭在弦上,晁信义不得不同意松下长生的扩股方案,那样,松下长生就可以进一步摊薄晁家的股权,从而完全控制京西胭脂铺。

父亲一直怀疑松下长生心怀叵测,当初以生命安全为由,躲进王家,就是一个阴谋的开始,现在看来,父亲是对的,松下长生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原来早在这里等着了。

看来,松下长生的目标,不仅仅是吞并京西胭脂铺,还想以京西胭脂铺为桥梁,进一步吞并王记胭脂坊啊!

难怪听到京西胭脂铺全面动工的消息,父亲会吐血,他是既担心未来王记的命运,又恨晁信义没有骨气,竟然是一个悖祖逆宗的忤逆之子。

看来,自己今后要小心应对了。

又是知了爬上梢头的时节,京西胭脂铺如期完工。前院如意大门,大门左侧八米就是店铺,六根青石柱子,六间店铺连成一排,店铺门都是高九尺、宽两尺、厚三公分的厚木板组合而成,上下有卡槽,白天门板一取下就是店铺,晚上木板一安上就是一堵墙壁。漆成朱红色,显得富贵,大气。

晁家原来的后院比前院大了几倍,是因为后院不仅仅有制作场所,还是原料仓库和产品储藏室,还有一个马棚,养了五六匹马。后院开了一个门,比前院的如意门要宽,主要是方便运送原料的车辆进出。还打了口水井,在水井边另外放置了几口大缸。京城中的地下水咸、苦涩,用于清洗可以,但用于制作胭脂水粉却不行。晁家制作胭脂水粉的水都是从玉泉山上用马车拉回来的。因为制作需要的水不少,晁家有两个工人专门运水,每天天不亮就赶着两驾马车,往返不停。

这次重修京西胭脂铺,晁信义将旧的后院进行了重新规划。毕竟,宛平城的工厂已经开始建设,将来,生产车间会全部搬到宛平城,原料仓库以及产品储藏室等,都将建在宛平城。现在的后院将来只处理一个核心环节,即最后的配方工序在这里完成,然后送往宛平的工厂。

当然,宛平的工厂需要两年建设期,在此期间,京西胭脂铺的生产不能停,后院的建设也就简单一些。

在此期间,晁灵珊招聘了几批工人,账房、店铺伙计、制作工人、杂工、做饭的厨工,一个都不能少。晁家信誉不错,从前的老工人回来了十几个,另有十几个是新工人。晁信义负责家里装修的一些收尾工作,包括建筑材料款的支付、工匠们的工钱结算、原料的调集和进库,忙得团团转。王玉堂和花红蓝除了日常制作之外,还负责培训新的技师。

常风又押了一批原料回来,晁信义清点登记之后,几个工人从马车上搬货。常风看了晁信义一眼,只见他双眼布满血丝,脸瘦了一圈,有些担心地道:“兄弟,多注意身体呀!”

晁信义淡然一笑,看了看四周,走近常风几步,压低声音问了一句:“他怎么样了?”他问的是自己还没有见过一面的儿子。

常风平静地道:“很好,会笑了。”

晁信义浑身一颤,微微叹息了一声:“我对不起他和他母亲。”

常风默然。

晁信义又叹息了一声:“我也对不起列祖列宗。”停顿了一下,补充了一句:“我还对不起她!”

常风明白晁信义后面的这个她是指四海钱庄未过门的妻子张淑梅。

“你做得没有错,因为你没有选择的余地。红蓝姑娘理解你,张家姑娘我不了解,如果她是一个懂事理的姑娘,应该会谅解你!”常风想了想,慢慢地安慰晁信义。

晁信义双眉紧锁,说:“你说,我该如何安排红蓝姑娘和家聚?”

常风迟疑了一下,才意味深长地道:“红蓝是一个明事理的姑娘,她不会给你添麻烦,你不用担心她。孩子我妻子在照看,我们没有孩子,就和自己的孩子一样,你看什么时候合适,让他认祖归宗……”

晁信义微微叹息了一声道:“这事不好急着对张家姑娘说呀。”

常风道:“既然不好说,就等一段时间吧!”

晁信义点了点头说:“也只好等一段时间了!”

常风道:“总有一个好的解决方法。”

晁信义心如刀割,把目光移到一边,眼眶之中有泪水在滚动,终于,再也忍不住了,一滴眼泪掉了下来。他假装用手揉眼睛,擦去了泪水,对常风说:“常风大哥,这些天事情很多,你和常威兄弟留下来帮我一段时间。”

常风说:“行,现在京西胭脂铺需要人呀!”

京西胭脂铺重新开张,仪式定在正午。

上次只修了门店,开张仪式过于简单,仅仅是放了几挂鞭炮而已。这次,晁信义做好了所有准备,新的妆品也让一些人反复试用过,和当年京西胭脂的出品不相上下。既然如此,晁信义决定搞一个隆重的仪式,向整个北京城宣告京西胭脂铺劫后重生。

牌楼下面,晁信义特意设了香案,供奉着四荤四素,点着香炉。牌楼上京西胭脂铺的牌匾重新刷了金粉,用一块红布蒙着,红布的一头垂了下来,两根长长的竹竿竖立起来,上面缠满了鞭炮。

晁信义再一次遍请至亲好友,分别给王兴业父子以及松下长生也都送出请柬。

一切准备就绪,晁信义来到后院马棚,牵出一匹白马,安了马鞍。在后院负责看守的是常风的弟弟常威,他比晁信义要小一岁,生得浓眉大眼,练就一身好武功。

“信义哥,中午就要揭匾,你要到哪里去?”常威奇怪地问道。

晁信义翻身上马,道:“你把门打开,我去办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很快就会回来!”

常威打开后院门,晁信义策马飞驰而出,直奔四海钱庄而来。到了四海钱庄大门口,晁信义跳下马。一个站在门外的伙计立刻迎了上来。虽然张寿元让林大富和林大贵兄弟保守把女儿许配给晁信义的秘密,但他们兄弟在私下里嘀咕,让一个伙计听见了,结果四海钱庄的上下都知道了这个秘密。伙计们知道晁信义是东家女婿,因此对晁信义格外客气。

“晁少爷,请,需要通报掌柜吗?”伙计客气地道。

“麻烦你把我的马牵一会儿,我很快就出来。”晁信义把马缰往伙计的手中一塞,大步走进钱庄。

张寿元正坐在柜台里,手里拿着一个账本,旁边一个账房正在算账。他看到晁信义大步走了进来,不慌不忙地站起来,走出了柜台。

晁信义自从借贷钱之后,还没有到四海钱庄来过,今天来肯定有重要的事情。

晁信义走到张寿元面前,毕恭毕敬地跪了下去,连磕了三个响头。张寿元微微有些惊讶,正在想他为什么有这个举动。晁信义抬起头道:“岳父大人,今天是京西胭脂铺揭匾,开工的日子我来娶淑梅为妻,京西胭脂铺需要一个女主人。虽然我不能给她一个盛大的婚礼,但我会一生一世爱她。”

张寿元抬头往门外看了看,只看到一个伙计手中牵着一匹白马,站在大门外正奇怪地望着两个人。

张寿元微微一笑,说:“好,你起来,跟我走!”

晁信义大喜,站了起来,跟在张寿元身后。

两个人走进后院,林氏正坐在椅子上缝补衣服。张淑梅穿着一件粗布衣裙,头上挽了一个发髻,长发披在肩头,衣袖挽得高高的,正在水井边洗衣服。

晁信义先跪到林氏的面前,喊道:“拜见岳母大人!”

林氏惊愕地望着晁信义:“什么?”

张淑梅听到晁信义的声音,抬头一看,顿时脸庞绯红,忙站了起来,手里还拿着正洗的衣服,低着头,再不看晁信义一眼。

张寿元微笑道:“淑梅,你过来,信义,你起来。”

张淑梅把手中的衣服放下,慢慢走了过来,站在父亲的身边,一脸娇羞。

张寿元慢慢握住女儿的手,把她轻轻牵到晁信义的面前,郑重地交到晁信义的手中,说:“信义,今天我就把淑梅交给你,祝愿你们相亲相爱,早生贵子,白头偕老。”

林氏惊讶地道:“今天女儿出嫁吗?我怎么不知道?”

张寿元微微一笑:“你现在不知道了吗?”

林氏勃然大怒,叫道:“好你个张寿元,当初,你娶我的时候,连一顶花轿都没有。今天,你嫁我的女儿,比我这当娘的更寒碜。不行,我不干,我反对。”

张寿元坚硬如铁地说:“反对无效。信义,我把淑梅交给你了,你带她走吧。”

晁信义抓住张淑梅的双手,紧紧握住,双目灼灼如火:“淑梅,我今天就娶你,我们拜谢父亲和母亲!”

张淑梅无限娇羞地应了一声。

两个人一起跪在张寿元和林氏的面前。林氏连忙站起来,摆动着双手说:“不行不行,我不接受,不能这样的。”

晁信义和张淑梅可不管这些,已经拜了三拜。

张寿元摆了摆手说:“行了,你们走吧!”

张淑梅悄悄拉了拉晁信义的手,低声道:“你等我一下,我去换件衣服!”

晁信义一把抱起她,大踏步就走,一边走,一边说:“你这个时候就是天底下最美丽的女人,我只需要你的人。”

两个人出了后院,林氏号啕大哭起来:“我辛辛苦苦养了十九年的女儿,就被晁家那小子跟土匪一样抢走了。”

张寿元不以为然地说:“信义可是骑了一匹白马来娶淑梅的,想当年,我娶你的时候,手里就拿了一根棍子。”

林氏继续大哭,又骂道:“都说女大不中留,是个没良心的,说走就走了,我以后能指望谁养老呀!”又骂张寿元:“没见过这么狠心的爹,你连一点嫁妆也不出吗?你让女儿嫁过去怎么过?”

张寿元右手捻着胡须,脸上是赞许的笑容:“好!好!好!我没有看错人,淑梅也没有嫁错人。”

晁信义抱着张淑梅,张淑梅从没有被男人抱过,一张脸绯红,芳心如鹿撞,她把头靠在晁信义的肩膀上,一双手紧紧地抓着晁信义的衣服。

钱庄里的伙计们惊奇地瞪大眼睛望着两个人。

晁信义大步流星地走到白马前,把张淑梅放在马鞍上,从怀里拿出一两白银,放入伙计的手中,道:“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算我请你们大家喝酒!”

说完接过马缰绳,翻身上马,左手搂住张淑梅的腰,右手一抖马的缰绳,白马就飞奔起来。

京西胭脂铺,工人们排列在店铺的前面,大路上聚集着许多来看热闹的街坊邻居,七嘴八舌,议论纷纷。京西胭脂铺被毁,大家都很痛心、惋惜。京西胭脂铺重新建立起来,大家自然高兴。

晁灵珊和常风负责招呼客人。晁家的故旧很多,来了很多人,有些人,晁灵珊和常风根本不认识。他们能做的就是和先到的客人打过招呼,又去招呼后到的客人。

松下长生来了,跟他一起来的还有个日本人,名藤条岛。王兴业和王家栋也来了。

因为父亲对松下长生的怀疑,王家栋特意多看了他几眼,怎么看怎么不像是老板。王家栋对父亲说:“爹,看到没有?松下长生也来了。可是,他看上去,不像是当了京西胭脂铺的老板啊。”

王兴业也在观察松下长生,自然也觉得他今天不是当掌柜的打扮,不是主人身份,心中正疑惑呢,听了儿子一说,他顿时想到了一点。“这更可怕。”他说,“说不定,他和晁家小子玩阴招,而晁家小子还不知情。”

尽管如此,毕竟场面上的功夫还是要做到。王家栋对父亲说:“要不,我们过去打个招呼吧。”

王兴业看了儿子一眼,抬腿向前走。王家栋连忙跟上,来到松下长生面前。

“松下君,幸会。”王家栋说。

松下长生先看到王家栋,正准备应答,又看到王兴业,连忙鞠了一躬,说:“王掌柜,你好。”

王兴业说:“上次,幸得松下先生相助,我们王记胭脂坊才幸免于难。一直想登门拜谢,和犬子提了几次,犬子说,松下先生一直在日本和天津之间奔忙。”

松下长生又鞠了一躬:“王掌柜客气了,应该感谢的是我。没有家栋君相助,我可能早已经不在人世。王家对我的大恩,我是不会忘的。”

王兴业看了看面前的京西胭脂铺,对松下长生说:“松下先生,看到眼前的情景,不知感想如何?”

松下微微一愣。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自己当时所做的事,被王兴业看出来了?仅仅一秒之后,他迅速变了一副嘴脸,说:“感慨良多啊!京西胭脂铺能重建,实乃大幸。”

王家栋对松下长生有了警惕,不愿和他谈太多,打过招呼,借口有另外的熟人要打招呼,便走开了。

松下长生仍然留在那里。他今天之所以来,就是想搞清楚一件事,到底是谁借给晁信义一大笔钱?不仅还清了赔偿,还重建了京西胭脂铺。另外,还在建宛平的工厂,这几个大项目至少需要六十万吧。这笔借款等于向松下长生宣布,新一轮的竞争开始了。

他就是想来看看,下一轮自己到底应该从哪里着手。

松下长生看了看牌楼上的那块红绸布,对身边的藤条岛说:“你看到那块红布没有?”

藤条岛说:“中国人就是奇怪,喜欢大红。弄这么一块布蒙上,怪模怪样的,真是恶心。”

“你可别小看了这块匾。”松下长生说,“这块匾可是中国皇帝亲笔题写的,这就是一块金字招牌。”

藤条岛十分不屑:“中国皇帝又怎么样?帝国军队一到,中国皇帝连裤子都顾不上穿,立即逃了。一个胆小如鼠的皇帝,一个胆小如鼠的民族。”

松下长生没有接藤条的话,而是望着那块红布,道:“你知道那块匾值多少钱吗?”

藤条问:“多少钱?”

松下长生说:“白银四十万两。”

“就一块破匾,值四十万?”藤条岛恶狠狠地看了一眼那块匾,“我让它一分钱不值。”

晁灵珊看着前面黑压压的人群,心中焦急:“信义怎么还没有回来?”早些时候,晁灵珊找不到晁信义,以为他在后院,跑到后院也不见人影,一问常威,才知道他骑着马出去办很重要的事情了。

有什么事情比京西胭脂铺揭匾仪式还要重要?晁灵珊有些疑惑,但想晁信义是一个有担当、有出息、有能力的男人,他既然要去做事情,总有他的道理。

只是时辰就快到了,还不见人影,过了时辰,耽搁了揭匾,事情就大了。

晁灵珊心中忐忑,不时抬头张望。

常风站在她的身边,平静如水地说:“信义一定会准时回来的。”

晁灵珊点了点头:“可这孩子,去哪里也该给我说一声呀!”

“各位,借光,借光。”一个雄浑的声音传了过来,晁灵珊心头一喜,忙抬起头,只见一匹白马在人群之中穿行,马上骑着两个人,一个年轻的女人,后面的不正是晁信义吗?

“信义回来了!信义回来了!”晁灵珊忙迎了上去,她一看晁信义和一个女子共同骑着一匹白马,就知道这个女子是他的未婚妻子。

白马在晁灵珊的面前勒住,晁信义先跳下马,然后抱下张淑梅,先给张淑梅介绍:“这是我姑姑。”

张淑梅恭恭敬敬地跪下:“姑姑。”

晁灵珊瞠目结舌,她以为四海钱庄的千金一定是娇生惯养的,而眼前张淑梅的穿着和普通民家女子没有两样,不施粉黛,清新美丽,又懂得礼节。这样的女子持家有道,晁灵珊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她,忙双手把她搀扶起来。晁灵珊见她的双手雪白似玉,拇指上没有戒指,脖子、耳朵上也没有任何饰品,晁灵珊的右手中指上有一个金戒指,忙取了下来,要戴在张淑梅的手指上。

张淑梅抬头看了一眼晁信义,晁信义正把手中的白马缰绳递给常风。晁信义也看到了姑姑的动作,微微笑了笑。

晁灵珊把金戒指戴在张淑梅的手指上,爱怜地说:“姑娘,姑姑没有好的礼物送给你!”

张淑梅落落大方地说:“谢谢姑姑。”

晁信义牵着张淑梅的手走到金匾下,两个人并肩而立。晁信义大声说:“各位街坊邻居,今天不仅仅是京西胭脂铺重新揭牌开张的日子,还是我晁信义大喜的日子。”

围观的街坊们立刻爆发出一片喝彩声。

“淑梅,我们现在就拜天地。”晁信义温柔地看了张淑梅一眼,张淑梅含情脉脉。晁信义对姑姑晁灵珊说:“姑姑,您请上坐!”早有伙计拿了一把椅子,放在门楼正前方。两人并排跪下,先对着京西胭脂铺的金匾跪拜,然后跪拜了晁灵珊,又对拜之后才站了起来,两个人相视一笑。

四周一片叫好声。

晁信义左手牵着张淑梅的手,右手向街坊邻居们挥舞致谢。张淑梅也微笑着,向大家致谢。晁信义的目光落在京西胭脂铺的工人们身上之后,仿佛被一根针刺入了心中。

他的心微微颤动了一下。他看到了一张熟悉、美丽的脸,一双带有淡淡哀怨的眼睛。

是她,花红蓝!

花红蓝的目光和晁信义的目光碰撞到了一起,只一瞬间,花红蓝就把目光移动到张淑梅的脸上。

张淑梅没有注意到花红蓝,她也没有察觉到晁信义眼神之中的变化,她的手和晁信义的手还紧紧地牵在一起,她对着晁信义刚毅的脸柔柔地笑。一个女人,嫁给一个心仪的男人,还有比这更幸福的事情吗?

晁信义把目光从花红蓝的身上移开,大吼了一声:“京西胭脂铺开张啦!”

众人一齐大喊:“开张啦!开张啦!”

晁信义伸出手,把系在京西胭脂铺金匾上的红布一拉,红布缓缓落下,露出金光闪闪的金匾。掌声和鞭炮声,同时响起来。

前院摆好了几桌酒席,客人们围着桌子坐好。

王兴业父子走了,松下长生也走了。

晁信义和张淑梅抱着酒坛,给每一个人面前的酒碗斟满。张淑梅斟酒到花红蓝的面前时,无意之中,和花红蓝的目光对视了一下。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把目光移开,张淑梅笑了笑,花红蓝也微微地笑了笑。

晁信义斟酒到常风的面前,两个人也对看了一眼,晁信义的手微微抖了一下,有些酒水溅了出来,常风若无其事地说了句:“满了。”

斟满了酒,张淑梅回到晁信义身边,晁信义端起一碗酒,庄严地道:“各位,京西胭脂铺能重新站起来,全靠大家的努力了,信义和妻子淑梅先敬大家一碗。”

众人一起端起酒碗,同饮了一碗。

“大家吃好,喝好。”晁信义招呼大家吃菜喝酒。

京西胭脂铺水粉制作室。

水粉制作室是成品室,有一个用汉白玉石头砌成的沉淀池,长八尺,宽五尺,深两尺,一尘不染。沉淀池旁边就是一个工作台,工作台是用上好的红楠木做成的,高三尺,宽三尺,长一丈。

为了保密,水粉制作室用于采光的窗户都在墙壁的上方,在外面是无法看清楚里面的。

花红蓝就在水粉制作室里面。

晁信义进入制作室,心潮起伏:“红蓝!”

花红蓝平静地应了声:“掌柜的!”

晁信义站在门后,花红蓝站在屋中间,背对着他,美丽的背影如一幅清冷的图画。晁信义心如刀割,嘴里涌上千言万语,只喊出了两个字:“红蓝。”

花红蓝的身体一颤,转过身来,不顾一切地扑入晁信义的怀中。晁信义张开双臂,搂住她单薄的身体,感觉到她的身体如冰一样冷。

花红蓝把头埋在晁信义的怀中,眼泪簌簌滚落,身体颤动着。她的双手掐着他的腰,她在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晁信义搂着她,内疚地道:“红蓝,我对不起你。”

就这么久久地沉默着。

良久,花红蓝松开了掐着晁信义腰的双手,擦干了眼泪,慢慢推开晁信义,抬起头望着晁信义,嘴唇动了动,低声道:“信义,我不怪你,为了晁家,你没有别的选择,换作是我,我也要这么做,我只能说,是命运这么安排了我们。”

晁信义颤声道:“红蓝。”

花红蓝凝视着晁信义,继续道:“我和你相爱一场,生是你的人,死也是你家的鬼,家中有难,我只想尽点自己的绵薄之力。我不会破坏你的生活,我更不会给你添什么麻烦,我也不需要你对我承诺什么,你只需要把我当成一个普通的工人,让我安心在晁家胭脂作坊里做事情就行……”

晁信义痛苦地道:“我欠你太多。”

花红蓝摇了摇头说:“你不欠我的,你只欠祖宗的,你应该以晁家家业为重!”

晁信义默然。

“从现在起,你只能喊我红蓝姑娘,我叫你东家。”花红蓝长长的眼睫毛微微一动,说。

晁信义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

花红蓝平静地问:“东家,我们今天该做些什么呢?”

晁信义艰难地开口道:“红蓝……姑娘……谢谢你了……”

王兴业坐在院子中间的椅子上,自从他上次吐血之后,身体就不大好,精神头也大不如前,一直在吃药休养。今天晁家揭牌,王家栋一直劝他别去,可他坚持要去。王家栋拧不过他,只得陪他过去。

去的时间不长,他站不住,要回来,王家栋只好扶他返回。吃了点东西,他便让儿子把椅子搬进院子里的大槐树下,在树荫下坐下来,一坐就是好长时间,动都没动。

王家栋也不理他,自己吃了点饭出去了。

叶小芸见公公一直这么躺着,心里有些着急,担心有什么事,端了热水壶,过去替公公续水。她揭开壶盖,见里面还是满满的,那茶,王兴业一口都没有喝过。再转头看他,见他平躺在那里,左手握着鼻烟壶,没动。

“爹。”叶小芸不太放心,叫了一声,“这茶不太好了,我再给您沏一壶吧。”

王兴业摆了摆手,表示不用。睁开眼后,第一眼便往叶小芸的肚子看。这一看就出了问题。上次还觉得她的肚子大起来了,现在到了夏天,衣裳穿少了,怎么觉着她的肚子又小下去了?

这一想,王兴业急了。自己这身子骨明显是越来越不行了,他十分担心,自己搞不好得了什么大病,如果一病不起,香火大事还没有着落,让他怎么去见列祖列宗?

“那个不孝子呢?”心里不爽,以前的称呼又来了。

叶小芸一愣,忽然从公公的眼神中读懂了很多事:“他送您回来就出去了。”

王兴业说:“他如果回来了,让他马上来见我。”

叶小芸答应一声,离开了。走到后院,见黑妞正在那里扫地。她叫住黑妞,说:“这地你不用扫了,到前院去给老爷扇扇子。”

黑妞答应一声,去了。

黑妞智力有问题,却不惜力。三少奶奶让她给老爷扇扇子,她就认真地扇扇子。王兴业正觉着热呢,有个人扇风也好,便睡着了。王家栋回来,经过这里,见父亲正在树下睡着,便直接走去了后院。

睡了一个多时辰,王兴业醒了,醒来之后第一句话问:“那个不孝子回来没有?”

黑妞不知道他说的是谁,愣在那里。

王兴业看一眼黑妞,意识到她根本没理解自己的意思,又说:“我是说少爷,他回来没有?”

黑妞说:“少爷?少爷是不孝子?”

王兴业大声说:“我问你,少爷回来没有?”

黑妞吓了一跳,连忙说:“回来了,回来了,去后院了。”

“去,把他给我叫来。”

黑妞答应一声,握着扇子向后院跑去。不一会儿,王家栋来了,黑妞跟在他身后。

王家栋走到父亲面前:“爹,您醒了?”

王兴业对黑妞说:“黑妞,你去给少爷端张椅子来。”

黑妞答应一声,离开。

王家栋说:“爹,您有什么事,说吧,我站着。”

黑妞搬了椅子出来,放在旁边。王兴业指了指椅子,示意儿子坐下。

王家栋说:“我不坐,就站着。”

“坐下。”王兴业大喝了一声。

王家栋觉得父亲今天特别不对劲,不敢违背,便坐下来。

王兴业对黑妞说:“这里没你的事了,走吧。”

黑妞不理解,问:“要我去哪里?”

王家栋有些烦黑妞,傻乎乎的一个丫头,说什么都不懂,只会傻做事,再就是饭量特别大,怎么看怎么不舒服。特别是父亲要他收了她,他的烦就变成了恨和厌。王家栋也听说了,父亲为了传宗接代,差不多把家里的下人睡遍了,这个黑妞,还不知他老人家睡过没有,现在又要给自己,王家栋心里就像吞了苍蝇一样。

“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王家栋大喝一声。

黑妞有些怕王家栋,听了此话,立即恹恹地走开。

王兴业看着黑妞的背影,对儿子说:“看到没有?她的屁股那么大,我活到这一把年纪,还没见过哪个女人的屁股比她大的,那是一肚子的崽啊。”

王家栋看了黑妞一眼,那屁股确实是大。

王兴业说:“家栋啊,最近爹的身体越来越不行了。”

王家栋说:“爹,您没事的。明天,我再去请郎中来看看。”

王兴业摆了摆手:“有事没事,爹也这一把年纪了。只有一件事,爹始终放心不下啊。你给爹一句实话,你媳妇到底有没有?”

王家栋不语。

王兴业说:“你也看到了。晁信义那小子讨了媳妇,接下来就会替他晁家生儿育女。你这是想让爹死不瞑目啊。”

王家栋能说什么?父亲所关心的事,他此前并不以为意。而现在,自己三十多岁了,连一个子嗣都没有,自己心里也急。可是,他能怎么办?娶了三房太太,父亲大概也觉得,如果再娶第四房太太,损坏的就不仅仅是自己的名声,而是整个王家的名声,所以,才会要求自己把黑妞收了。

这件事王家栋也想过,可是,想到和小芸的感情,又想到傻傻的黑妞,他无论如何做不出来。

王兴业大概也知道,此事不能逼得太急,见儿子不说话,他挥了挥手,说:“算了,我不逼你了,见不了祖宗就见不了吧。现在,你说,你出去是不是打听晁家的事去了?”

王家栋看了一眼父亲,小心地说:“是。”

“打听到什么了?”

王家栋说:“我打听到,晁信义带回的那个女人,也就是他刚过门的媳妇,是四海钱庄张掌柜的独生女儿。”

“不可能,那分别是一个低贱的丫头。”王兴业说。

“千真万确,确实是张寿元的女儿。”王家栋说,“张寿元就这一个女儿,他把女儿嫁给了晁信义。”

王兴业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张寿元真是一个守财奴,嫁女儿竟然连一件好衣裳都不给,天下有这样的老子?”

王家栋说:“可是,他给了女儿丰厚的嫁妆啊。”

“嫁妆?在哪里?”

王家栋说:“我听说,晁信义的钱就是四海钱庄的。”

王兴业长长地哦了一声,过了片刻,说:“这就好,这就好。”

王家栋不明白,问:“爹的意思是……”

王兴业说:“如果这钱是四海钱庄的,那就说明,松下没有插上手,这不是好事吗?”

王家栋还是不明白,看着父亲。

王兴业的兴头突然大好,站起来大声地说:“备菜,今晚我要好好喝一杯。”

京城之中,有一个泼皮流氓,姓牛,真名不详,自称牛二爷,街坊邻居背后称他大虫牛二。说他是大虫,是因为他生得粗大,仿佛虎犊一般,黑脸黑心,打架斗殴、偷蒙抢夺的事情没少做,但杀人放火的事情他还真没干出来,不过在他的口中,杀人放火是常有的事情。

牛二没有家人,落脚在一个破庙之中,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今天到王记面庄吃几碗面,明天到李家饺子馆吃几盘饺子,一边吃一边骂:这么大个京城,我就不信填不饱牛二爷的肚子!

街坊邻居不和他计较,是小事情,不能因小失大。

牛二刚刚从一家饭店喝了几碗酒出来,黑脸透红,敞开胸,露出一身的黑肉和胸前一撮黑毛,摇摇晃晃,兴致正高。

“牛二爷,牛二爷。”明月茶楼的茶博士喊他。

牛二回头瞪了一眼:“喊我做什么?我不欠你的钱。”随即又站定身体,晃动着醋钵大的拳头,耀武扬威道:“欠你钱又怎么样?牛二爷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你能把牛二爷咬一块肉去?”

茶博士后退了几步,微微弯腰,堆着笑脸道:“牛二爷,有位客官请您喝茶!在楼上的雅间里候着呢?”

牛二有些怀疑,瞪着凶眼,喝道:“请牛二爷喝茶?喝什么茶?什么阿猫阿狗请牛二爷喝茶牛二爷就喝茶,牛二爷岂不是太没有面子了吗?”

茶博士在茶楼里厮混,见多识广,对牛二爷有所了解,并不十分害怕他,赔着笑脸继续道:“牛二爷,客官说了,想送您一大笔财富!”

牛二爷顿时动了心,牛二爷虽然自认为是英雄,但是穷啊,人穷志短,英雄穷更是矮人三分,牛二爷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大把的钱,如果有了钱,他在街头巷尾就能横冲直撞了。

牛二爷挺了挺胸,手一挥:“带路。”

明月茶楼分为上下两层,下层是大堂,摆放着十几张桌子,三五几个人围在一起,喝茶聊天。上层则是一间间雅座,门上有布帘,把里面遮挡得严严实实。

茶博士把牛二引进最角落里的一个雅间,知趣地退走。牛二壮着胆子走进去,先看到茶桌子上有一个托盘,托盘之中整整齐齐码放着十两白银,发出炫目的光芒,顿时,他的眼睛就直了。

这么多银子啊!

很久,牛二才回过神来,发现茶桌对面坐着一个穿长衫的人,头上戴一顶竹笠,竹笠四周有一道布缦,看不清此人的脸。

牛二倒吸了口凉气,他看了看黑衣人,又看了看茶桌上的白银,把心一横,咧开大嘴,嘿嘿一笑:“规矩我懂,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说吧,是要杀人还是要放火?我牛二爷倘若皱一下眉头,就不姓牛!”

黑衣人的声音怪怪的,根本听不出他是哪个地方的人。他说话很冷,仿佛刚从冰天雪地里滚出来一般。他不紧不慢地说:“一不杀人,二不放火。”

牛二一听,胆气骤然壮了许多,用力拍着自己的胸膛:“怕什么?我牛二爷是天不怕,地不怕,老虎的屁股也敢摸两下,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黑衣人伸出手,阻止牛二继续胡吹大气:“这里是十两银子,我只要你去砸一块招牌,如果砸烂了,我再给你三十两,如果你把招牌弄来给我,我另给你一百两。”

“就砸一块招牌?要不要我顺手给你杀个几条人命?”牛二已经完全进入无赖的状态。

“不杀人。”黑衣人冷冷地道,“只砸招牌。”

牛二哈哈一笑:“请讲,究竟是哪家的招牌,值这么多白银。”

“京西胭脂铺。”黑衣人微微迟疑了一下,“我希望你偷偷把招牌弄到你住的庙里,我只要发现京西胭脂铺的招牌不见了,自然会把银子送过来,那个时候,我不送你银子,而是送你银票。”

牛二满口应承:“成交,办这点小事情,还不是易如反掌?你就等着把银票送到我的庙中吧。”

黑衣人点了点头。

牛二靠近了几步,黑衣人侧过身子,以腰对着他。牛二盯着桌子上的白银,垂涎三尺:“我现在可以拿我的银子了吗?”

黑衣人挥挥手。

牛二脱下自己的衣服,把白银倒入衣服里,卷了起来,提着白银就走,回头说道:“等我的消息……哼!别说一个招牌,就是几个脑袋,我也给你提来。”

牛二果然胆大包天,天黑的时候,他先吃了两斤熟牛肉,喝了两壶酒,提了条铁棍,直奔京西胭脂铺而来,他就想抡起铁棍,三两下砸了京西胭脂铺这个招牌。

牛二到了京西胭脂铺对面,隔着一条马路,瞪圆了眼睛。他立刻就改变了主意,京西胭脂铺已经打烊了。店铺的门是一块块木板,晚上的时候拼合在一起就是门,白天的时候拆卸下来。屋檐上挂着一排灯笼,正中间就是京西胭脂铺这块招牌,距离地面差不多一丈高。

牛二改变主意不是他害怕,他是想,如果砸了那块招牌不合算,砸才得到四十两白银,若把那块招牌拿走,可就多了一百两白银。牛二虽然是一个鲁莽大汉,但也知道四十和一百的差距。

月黑风高好杀人,夜深人静好盗窃。半夜,牛二腰上别着铁棍,肩膀上扛了一架梯子。到了京西胭脂铺门前,他先左右看了看,别说人,连鬼影子也没有一个。

牛二心头狂喜:这银子太好赚了。

牛二把梯子靠在招牌之下,刚刚合适,他爬上去,只要一伸手,就能把金匾摘下来了,然后就是一百两白花花的银子落入口袋。

他的手还没有碰到金匾,就听到下面传来梆梆的声音,低头一看,心头一惊:梯子边居然站着一个黑衣人,面无表情,正仰着脸往上看,眼神有些冷,右手拇指敲着梯子,发出了声响。

牛二心中奇怪:见鬼了!我刚才明明看了四周,连个鬼影子也没有,哪里来的人?

牛二不怕鬼,俗话说,鬼也怕恶人,牛二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恶人。

天底下真没有什么可以让牛二害怕的。

梯子脚下那人还是冷淡地望着他,一动不动,手也不敲梯子了,也没有说话。

牛二俯身问了句:“你是什么人?”

梯子下面那个黑衣人平静地回答道:“常风,常是无常的常,风是冷风的风。”

牛二点了点头道:“你不是无常鬼?”

常风摇了摇头:“不是。”

牛二又问:“你不姓晁?”

常风淡淡地回答:“我为什么要姓晁?”

牛二放了心,咧开大嘴,露出森森白牙:“你可知道我是谁?”

常风又摇了摇头:“不知道。”

牛二有些气愤,晃了晃醋钵大的拳头说:“你就算不知道我的人,也应该知道我的拳头,你怎么可能不知道牛二爷的拳头?”

常风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拳头,又抬头看了看牛二的拳头,没有说什么。

牛二以为已经把他镇住了,轻蔑地道:“滚远一点,别想来分一杯羹,没你的份,牛二爷是一毛不拔的。”

常风没有动,只说:“你下来。”

牛二勃然大怒:“什么?想来坏牛二爷的好事情,你摸摸脖子上长了几颗脑袋?等一下牛二爷送你上西天。”

常风冷淡地道:“我喊你下来,给你最后一个机会,否则,你就会从上面跌下来!”

牛二大怒:“放屁!”

他的话还没有落音,常风的右手已经抓在梯子上,一拽,呼啦!牛二和梯子一起倒了下来。幸好牛二反应快,跳了下来,梯子落地,发出了巨大的响声。

牛二估计,偷走金匾已经不可能了,因为院子之中有了人的脚步声,想必已惊动了别人。牛二大怒,从腰间拔出铁棍,照准常风当头就劈了下去,他想就是打死了常风,自己还可逃跑。

呼!铁棍落下,打了个空。常风一闪,闪到牛二的身边,脚在牛二的脚上一勾,扑通!牛二庞大的身躯就扑倒在地上。他还没有爬起来,四五个人扑了过来,手中的棍子抵在他身上。

牛二叫了声“完了”,不动了。

“什么事?”晁信义披着衣服,一手提着灯笼,大步走来。

用棍子抵住牛二的都是晁家请的工人,他们现在都住在前院,听到响动,知道有贼,拿起棍棒跑出来,发现常风已经把牛二摔倒在地上,就一起用棍子抵住了他。

有的人说:“打断他的腿,再绑起来送官。”

有的人说:“对付贼就应该剁了手,看他以后还怎么做贼。”

晁信义把灯笼凑到牛二面前,牛二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还翻了翻白眼,哼了一声。

晁信义看清楚了牛二的脸,说:“牛二?”

牛二哼了声,说:“不错,牛二爷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既然落在你手中,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晁信义把灯笼移开,对几个工人说:“放他走。”

几个工人以为听错了,手中的棍棒还抵着牛二。晁信义又说了一句:“放他走……”大家才松开手中的棍棒,牛二一骨碌爬起来,又哼了一声,揉了揉自己的脸,走了几步还回头看了晁信义一眼,翻翻眼睛,那意思分明就是:牛二爷就想拿走你家的金匾,你又能把牛二爷怎么样?

一个工人说:“东家,应该把他送官呀!”

晁信义微微一笑:“这种人送官没有用。”

另外一个工人说:“怎么也得打他一顿,给个教训,否则,他会得寸进尺啊!”

晁信义只是微笑:“时间不早了,大家回去休息,明天还要起来忙呢!”

工人们陆续回院子之中,常风一直默默地站在一边,一言不发。

“常风大哥,辛苦你了。”晁信义对常风道。

常风淡淡地道:“你放他可以,应该问下主谋是谁,他的身后不可能没有人指使。”

晁信义道:“一定有人指使,但是,牛二不会知道,他只是一个小角色而已。”

常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牛二气冲冲地回到他睡觉的破庙,他没有想自己如何逃过一劫,而是想一大堆白花花的银子飞走了。心中烦闷,提着铁棍在墙壁上乱砸一气,然后喝了半葫芦剩酒,躺下就呼呼大睡。

一觉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下午。牛二跑到墙角撒尿,正在系裤子的时候,身后有人喊他:“牛二。”

牛二心情不好,一听有人喊牛二,而不是喊牛二爷,勃然大怒:“谁叫我?皮痒痒了不是?”

回头一看,是晁信义。他正站在庙门口,穿着长袍马褂,头上戴着小帽,右手轻摇着一把折扇,一派斯文,脸上还挂着微笑。

牛二一怔,随即想,昨天晚上自己被捉了现形,如果把自己送官,抵赖不得,肯定吃官司。现在他来做什么?反悔了?我牛二可以完全不认账,不晓得我牛二最擅长无赖?如果不是反悔,他来做什么?对了,一定是听说牛二爷的大名,知道牛二爷不好惹,来请我喝酒的。

牛二扬扬得意,敞开胸,大摇大摆地走过去,说:“姓晁的,有人出五千两白银,让牛二爷摘了你家招牌。你也知道牛二爷头上长了三只眼,不是好惹的角色,你识相的就自己摘了下来,免得我动手!”

晁信义点了点头说:“知道。”

牛二厉声喝道:“既然你知道,为什么不摘下来?要牛二爷动手?别恼了牛二爷,否则,我提条铁棍杀入晁家,男女老幼,满门抄斩。”

晁信义脸色大变,一咬牙说:“我今天来,正是为了这件事情。”

牛二满不在乎,斜眼看他:“怎么?你想来打架?昨天晚上你有机会打我,今天你没机会了。”

晁信义道:“正是。”

牛二大吃一惊:“啥?”他口口声声打打杀杀,就是吃定了晁信义不敢和自己打杀。晁信义那身子骨,凭什么和自己打杀呢?现在这句话从晁信义的口中说出来,反倒吓了牛二一跳。

晁信义慢条斯理地道:“如果昨天晚上打你,就是打断你一条胳膊、一条腿,谅你也不服气,我们人多嘛!”

牛二哼了一声:“牛二爷不怕你人多,人多顶个屁用?”

晁信义继续道:“现在,一对一,拳对拳,脚对脚,打到你服气为止。”

牛二哈哈大笑。

晁信义不慌不忙地脱了长袍马褂,里面穿着条短衣,露出白白的胳膊。

牛二继续笑:“瞧你那副德行,也敢和牛二爷打,找死!到阎王店做了鬼,别怨我!”

晁信义把衣服挂在庙门的门栓上,一步一步走了进来,他的每一步都很沉稳、踏实。牛二起初不以为然,自己比他粗壮、高大,没有理由怕他。但是,晁信义越逼近,牛二心中就越慌乱,感觉到一股凛然杀气袭来。

牛二喝了一声:“小子,不给你点厉害,你不晓得牛二爷长了三只眼。”

牛二一个箭步冲上来,挥拳就打。

晁信义伸手一迎,架住牛二的胳膊,一拖,牛二的人就身不由己地往前冲去。晁信义高高跃起,在牛二的背心踢了一脚。牛二轰然倒地,嘴巴磕在地上,门牙飞出了两颗,鲜血溅出。

牛二还没有爬起来,晁信义已经双膝跪在他的身上,左手按住牛二的脖子,右手拳头照准牛二的脑袋,劈头盖脸就是一阵猛打。

牛二想不到晁信义的身子里居然有这么大的力量,毫无还手之力,只有挨打的份儿。

晁信义停了手,喝道:“服不服气?”

牛二还没张开嘴巴,晁信义又是暴风骤雨一阵拳头。

牛二双手拍着地,连声大叫:“服气!服气!我服气!”

晁信义停了拳头,把牛二翻过来,坐在牛二的肚子上,右手拳头高高举起,脸色如铁,双眼如剑,厉声喝道:“以后还敢不敢到京西胭脂铺捣乱?”

牛二满嘴鲜血,双手乱摇:“不敢!不敢!真的不敢!从此以后,我叫你晁大爷。”

晁信义喝道:“你若是君子,我以君子之礼相待;你若是无赖,我比你更无赖!明白吗?”

牛二连连点头:“明白!明白!”

晁信义拉过牛二的衣服,在衣服上擦干净手上的血迹,慢慢站了起来,走到门口穿了衣服,再没有看一眼牛二。

晁信义出了庙门,只见常风双手背在身后,背对着庙门。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常风慢慢转过身来。

晁信义微微一笑:“常风大哥,你怎么来了?”

常风平静地道:“你的事情,我怎么能不来?”

晁信义笑道:“这是小事情,何必劳烦大哥?”

常风道:“无论大事小事,你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谁让我们是兄弟呢?”

王兴业的卧室里,传来呼呼的喘息声。王家栋悄然来到门口,镇定了下情绪,才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

王兴业躺在床上,脸色蜡黄,一双眼睛浑浊无光,直直地望着窗外,口里直喘粗气。床边,一个脚大、手粗、屁股大、胸脯也大的丫环,正半趴在地上,翘着屁股,用力地擦着地板上的污物。不用看,王家栋知道她是黑妞。这丫头虽然智力不行,但还算忠诚,又肯出力干活。

王兴业那天吐血之后,一直不见好。王家栋请遍了京城的名医,甚至四处托人请了宫里的御医出来,替父亲看了,药吃了一大堆,就是不见好,天气稍有点变化,病情就加重了。

王兴业看到王家栋来了,挣扎着要爬起来。王家栋忙坐到床边,右手扶起父亲的脖子,左手拿了一个枕头,让父亲支起身子,靠在床头。

王兴业动了动,一张脸就涨得通红,喘息得更厉害。

王家栋忙说:“爹,您安心养病,家里大小事情,有我和小芸呢!”

王兴业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王家栋用脚踢了一下擦地板的黑妞,说:“黑妞,你先出去,我没叫你进来,就不要进来。”

黑妞继续擦地板:“少爷,我在擦地板呢,地板还没擦完。”

王家栋脸色一沉,说:“出去!”他不喜欢黑妞,看到她心里就一阵烦躁。同时,他又会想,小芸的肚子怎么还没有动静呢?难道自己真要收了这个丫头?一想到她那粗手粗脚,他就有一种反胃的感觉。

黑妞直起身,望了王家栋一眼,嘴里嘀咕了几句,出去了。

王兴业说:“家栋,我怕是好不了了。我的小祖宗,你就快点决定吧,我怕我等不得啊。你看她,屁股那么大,一定是个能生的啊。”

王家栋苦笑了一下,转移了话题:“爹,告诉您一个好消息,洋兵撤走了,皇上和老佛爷就要回京城了。已经派人提前回来准备,估计用不了多久,銮驾就回来了。”

王兴业疑惑地看了看儿子:“就要回来了吗?我听说,《辛丑条约》是卖国条约,那些学生正在闹事呢。”

王家栋说:“一些学生能闹出个什么事?”

王兴业说:“可他们一闹,市面就不稳。”

王家栋说:“爹,您就放心好了,这事很快就会过去的。洋兵占领北京这么长时间,人心不稳。现在,洋兵走了,谁愿意这些不懂事的学生闹下去?很快就会安定的。”

“那就好,那就好。”王兴业说,“对了,宫里的事你跑得怎么样了?”

“这件事我一直在做。”王家栋说,“这一年多来,我一直在想办法找人,一个月前,我已经打通了李总管的关系。”

“李总管?是不是老佛爷身边的李公公?”王兴业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正是李公公。”王家栋说,“我托端亲王的关系,给李公公送了一份厚礼。李公公已经答应,回銮之后立即处理这件事。”

王兴业想了想,说:“光是李公公答应,恐怕还不行,你还得找一找其他关系,尽可能把事情做保险。”

王家栋说:“爹,您就放心吧。李公公是什么人?他在老佛爷面前说话,比皇上还管用呢。”

“家栋啊。”王兴业说,“你啊,你太善了,善不营商啊!”

王家栋说:“爹的意思是?”

“如今,晁家又起来了,你可不能再善了,对他要狠一点。”

王家栋真的糊涂了。当初,父亲对晁家确实够狠,什么事都无所不用其极。可晁家遭难之后,父亲像是完全换了个人,王家栋还以为,父亲是善心大发了。

王兴业说:“你一定对我这段时间对晁家的态度感到不解吧。我告诉你,我对晁家好,那是因为他们已经不再是我们的商场对手。可是,此一时彼一时,现在,他又起来了,又成了我们王家唯一的对手了。这时候你就不能再对他们仁善,而是要狠。你若不把他们踩在脚下,他们就一定会把你踩在脚下。这就是商场。”

“我知道了,爹。”王家栋说。

“你别敷衍我。”王兴业一下子看懂了儿子的心事,“你对他们如果仁慈,最终吃大亏的肯定是你。特别是这次宫里的竞争,你一定要狠,要把晁家彻底打倒,让他们永远不要再有机会。不然,你的日子就难过了。”

王家栋有点不以为然,说:“知道了,爹。”

王兴业却不厌其烦,像交代后事一般:“还有那个松下长生,这个人不是好鸟,你一定要防着他。万一有哪一天他强大了,你就和晁家联合,把这只鸟灭了。”

王家栋真的不明白父亲到底是怎么了,这又关松下长生什么事了?人家不是很本分吗?上次晁信义借到了钱,王家栋还真的信了父亲的推测,认定晁信义是将祖宗的法宝卖给了人家外国人,也相信了父亲所说,松下长生是没有安好心。自从知道晁信义的钱是从未来岳父那里弄来的,王家栋已经不再怀疑松下长生了。